□梁 讯(深圳大学外国语学院, 广东 深圳 518060)
产生于春秋时代的《庄子》作为一本哲学著作,是道家思想的重要代表。然而《庄子》一书,洋洋洒洒,文字华美,想象奇诡,且笔锋所及,超尘脱俗,就其文学性而言,中国古今散文,也难有超越。鲁迅称赞它说“:汪洋群阖,仪态万方,晚周诸子之作,莫能先也。”①《庄子》一书之所以能精妙地阐述思想,与它奇特的想象、丰富的辞采密不可分。它在语言上多用比喻的特点,也一直为众多中外学者所关注。
在《天下》篇中,庄子介绍他自己文章的三种手法:“以危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卮言”是不确定的游移的语言“,重言”是引证为人所尊崇的重要人物的言论“,寓言”则是为了要扩大议论的范围。“②寓言”一词最早见于《庄子·寓言》“:寓言十九,藉外论之。”后人解释为“寄寓之言”“、意在此而言寄于彼”。这就是说,寓言是借一定的比喻(藉外)寄托要表达的意思。③
《庄子》第一篇《逍遥游》的结尾,有一个很引人注目的比喻: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臃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者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庄子曰“:子独不见狸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跳梁,不避高下;中于机辟,死于罔罟。今夫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④
这里惠子说有一棵树干木瘤盘结不合绳墨、小枝弯弯曲曲不合规矩、连匠人都不屑一顾的树,名叫“樗”。而庄子的言论,大而无用,正如这棵树一样。惠施将庄子的整个言论比作“樗”,实际上也就是把庄子的思想、整部《庄子》比成是一棵“大而无用”的树。批评不可谓不尖锐,批评的对象也不可谓不重大。庄子并没有正面地回答这种质疑,而是沿用了这一比喻“: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言下之意是把自己的哲学看成是这样一棵树,彷徨逍遥其侧也好。并且把这段话作为开篇《逍遥游》结语。
本文将以这一比喻为例,分析《庄子》一书中比喻的作用,进而更好地理解被喻为“樗”的庄子哲学,以及作者为什么使用这样的比喻来回答惠子乃至其他人对于自己言论的批评。
如前文所述,庄子相对比较少直接正面地讲明道理,而常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词”⑤,来表达他的思想。学者在分析《庄子》内篇的语言时,总结了四个方面的原因:其一,缘自道家以及其他玄学家对于语言的不信任。庄子对语言的不信任使得他运用所有语言来源作为工具指向“道”。《庄子》语言异常丰富的原因要归功于庄子对于语言的局限性以及语言的力量均有深入的认识。其二,道家的观点也代表了古中国哲学的观点,即语言是工具,其本身并不包含真理。所以在运用语言时,需要保持挥洒自如的态度。其三,道家,如中国其他古典思想流派一样,对于逻辑推理缺少兴趣,喜欢运用模拟,而非推演。其四,道家认为每个人都有“成心”,甚少有人能超越,所以直接的说理是鲜有成效的,很难打动人心。⑥
关于比喻在《庄子》一书中的作用,此前也有学者从不同方面进行过探讨,有些针对具体的某个比喻(“用心若镜”,“梦为蝴蝶”等著名比喻),有些分为“异怪”或“美”两个大的方面探讨比喻的功用。笔者加以整理和补充,将其概括为以下六方面。
我们通常认为比喻仅仅是对哲学思想的文学修饰,它并不提供任何信息,更不能穷尽概念本身。但是在这里,我们有必要区分两种类型的比喻,以及它们在文本中不同的功用。比喻(metaphor)在希腊语的语源学词根是metaphero,以及从某处转移(phero)至另一处。⑦这层含义我们都很明了。但是这个希腊词汇尚有另外的扩展含义,Metaphero还可以指“改变或转变,甚至相反”⑧。在这第二种比喻里,它的作用除了说明观点以外,还有塑造和打磨观点的含义。希腊的字源与中文所说的寓言即为“寄寓之言”非常类似,“寄寓”不只是“转移”这么简单,同时有“依赖”这一层更重要的含义。
尤其是当比喻的对象是抽象的,自身很难被了解的对象或观点的时候,比喻的这一重塑造和打磨的功用就显得益发强大了。⑨它将参与抽象概念的被人们想象和构建的过程,从而成为了一种决定性的模型(determinative model)。由此进入了这个概念之中,使抽象的概念形象化生动化。
而哲学或者思想作为一个整体正是一个非常抽象的概念,庄子把自己的言论比作“樗”,正是赋予它一个生动具体的形象。也便于此后的描述和论辩。
《庄子》运用的比喻,往往出人意料,貌似荒诞不经,见解也超乎寻常。如《逍遥游》中的鹏鸟“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展示出鹏鸟庞然大物、远飞天外的形象,绝非常人所想所见之物。并且给人震慑的感觉。又如《德充符》中出现的几个形体不全的人,“如傀儡登场,怪状错落,几欲以文为戏,却都高不可攀,见解全超乎形骸之外。”
罗伯特·埃里森(RobertAllison)曾提到庄子运用怪诞的形象,这种怪诞,为传统或文化所恐惧和回避,正如哲学本身之为传统或文化所恐惧和回避。庄子是试图用震慑的形象来麻痹人的通常的理智,而达到一个超越的、前理性的状态。⑩
笔者以为庄子是有意要与现实生活拉开距离。使读者更容易从通常经验脱离出来,上升到广阔的想象空间,进而有能力联想到更多的生活实际,开掘出更多的寓意。为此,庄子常常采用荒诞与夸张的比喻手法。比如“樗”的比喻,作者也是希望以一种打碎惯常思维模式里“有用”、“无用”这样的概念。所谓匠人弃之不顾,是因为它的评判标准是世俗的,完全基于日常生活的。而同样作为一棵树的比喻,我们跳脱惯常的思维角度与定式,就完全具有了另外的含义。
以庄子中最著名的比喻“梦为蝴蝶”为例,人们大多赞同蝴蝶在任何文化背景下都是美的化身,一个高度正面的形象。无论用蝴蝶这一形象指涉什么,它都将赋予该对象或观点以正面的美的信息。比喻常常可以作为决定性的模型来影响概念本身。那么梦中的庄周也因而被赋予了美好的元素。
同样,虽然作者没有明言,但是这一棵原本立在人间的道路、立在扛着刀斧的匠人经过的路旁、为找寻房屋梁木的普通人所摒弃的无用的“樗”,经庄子不动声色悄悄地换到“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这样一个空灵广漠的所在,想象在这样一个所在,见到一颗高大繁茂枝叶蔓生的树,油然而生美感。同时又可以荫蔽乘凉、逍遥其下,则更怡然自乐。这样一种正面的美好的信息,也就悄悄地被植入了这一比喻的本体——庄子哲学之中。
在道家以及中国古代其他玄学看来,语言作为一种传道的媒介工具,是有其局限性的,对于所要表达的认识或感受来说,语言只是一种方式,它与所要表达的内容也不是任何时候都是那么一致、那么彻底的,思想感情的活跃程度是相对比较稳定的语言形式所无法完全适应的。外篇一些作者的言论也代表了当时的人们对语言的认识。如《达生》篇中粹庆的寓言,反映了他“以天合天”的艺术创作原则。另外《天道》篇的寓言,明确地告诉我们,轮扁长期所轮的体会——不徐不疾之数,是无法用语言说清楚的。圣人也一样,书本上所载的圣人之言,只是一种粗迹,而不可能表达圣人心得之精微,这就是所谓“言不尽意”。这种道不可言传,言不能尽意的观点来源于对世界万物的认识,也来源于对语言的认识。
又如《齐物论》说:“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故有儒墨之是非,以其所非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⑪
庄子认为一切浮华之词掩盖了言的本质,所以才产生儒墨的是非之争;而这些是非之争是没有定准、毫无意义的,因此不如否定言,而以空明之心观照万物。成玄英注“得意忘言”也正是这一层意思。
以上是作者宁愿选择比喻语言的重要原因。因为比喻在其中,具有了超越浮华文字的效用。比如惠施讥讽庄子,没有明确地说:“你的哲学大而无用”而是说“樗”这棵树“立之涂,匠者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非常形象而且尖锐。庄子也没有作相应的是非之争,直接说自己的哲学“大而有用”或者“逍遥自若”或者“不为刀斧所伤”,这样单纯的争辩显得苍白无力,而选择了沿用这一比喻,进行加工,从而不落痕迹地结束了这场论争,也成功为《逍遥游》一章做好了收尾的注解。
寓言占了《庄子》一书十分之九的篇幅,所用比喻又千姿百态,善于变化:明喻、暗喻、单喻、合喻、借喻、博喻、正喻、反喻……正如宣颖《南华经解》中所说:
庄子之文,长于譬喻,其玄映空明,解脱变化,有水月镜花之妙。且喻后出喻,喻中设喻,不啻峡云层起,海市幻生,从来无人及得。
而所用喻体的形象又是有机的、立体而不单一的。比如蝴蝶的比喻,埃里森就至少分析出了蝴蝶这一形象后的四重含义,从而引发了无尽的发挥空间。⑫正由于此,庄子寓言言有尽而意无穷,给人留下咀嚼不尽的余味。
“樗”的比喻同样如此。首先,它“大本臃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真的如惠施所言没有日常功用。其次,它作为树木又带有自然清新的美的某种内在含义。其次如果置于“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它又具有了某种高绝超然的姿态。再次,作为众人熟悉的形象它又具有遮荫,供人纳凉休憩的功用,传达了某种供人消闲的信息,可以“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再次,作为种植于固定某处的一棵树,具有静止的姿态,带有悠闲安宁的感觉。再次,由于它的新位置的广漠以及它自身的特点,可以做到“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真正地逍遥于尘世利害关系之外,正是庄子所推崇的安然自若的态度。以上六点是笔者的经过分析的推断,但应该还没有穷尽“樗”的多重含义。而如此丰富变幻的意象,是单纯的叙述或描绘式的语言所无法完成的。
《庄子》的比喻想象奇特、恢诡濡奇。有时使人有一种变幻莫测、不知端倪之感。陆德明就曾说(《经典释文·庄子序录》)“庄生宏才命世,辞趣华深,正言若反,故莫能畅其弘致”。
《庄子》之中颇有些篇章是以对话式的甚至论辩式的方式完成的。而大量变幻莫测的比喻的运用,使他得以把自己置于一个可进可退、攻守自如的兵法上有利的位置。
惠施说庄子的言论是一棵大而无用的树。而且经学者证实,这种树确实存在,多见于我国南方福建一带,枝条歪曲,作为木材的利用价值不高,而且还有异味。惠施的这种嘲讽其实不可谓不尖锐地切中了庄子言论的要害。而庄子没有直接反驳,说自己的言论有用在何处。而是又引入了一个比喻“:子独不见狸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跳梁,不避高下;中于机辟,死于罔罟。”言下之意,如此灵活的能捉老鼠的狸,最后的下场非常凄凉。反不如一只无用的牛或者这一棵树。庄子后来说自己的哲学就算作一棵树也好,不过是立于无何有之乡,广漠之野的一棵树。
而一棵树的意象,如前所述,包含了许多种的含义,甚至可以说它枝繁叶茂类似言辞之丰富,由于这棵树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形象,这样也使得对方难以找到辩驳的方向。从而也使得这句带有抒情性质的话,成为了这一章争论的结尾。
在考察了“樗”这一比喻的功用之后,我们可以整理出文中与“樗”对应的庄子哲学的一些特质。首先,像“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的这一棵高大繁茂的树一样,它是美的,而且带有自然又悠闲的姿态。其次,它的价值是不应该用平常世俗的标准来衡量的。再次,像这棵树一样,它是一个有机的整体,枝叶繁茂,但是并非一个确定的意象,它可以自由地衍生出许多含义。
庄子,有时作为嘲笑鹏鸟的小虫,有时又是硕大的樗树。有时他说“无用之用”,有时又反过来说“有用之用”的好处(鹅的故事)。当我们极力试图寻找答案时,他却似乎更享受使用他的逻辑和修辞游戏跟惠施作口舌之争的乐趣。
惠施所说的“大而无用”其实并非全无道理,实际上人类的哲学从某种角度来说的确可以用“大而无用”来形容,有时候我甚至感觉是没有方向的——是所谓的“逍遥游”(Going ramblingwithoutadestination)。然而乔治·勃兰兑斯(GeorgeBrandes)说:“在最高的知识领域内,关于对与错的询问一般总是不恰当的。”⑬那么重要的也许正是思考本身。我们每个人都有追求快乐的需要,也许更深层的追求是对思考的需要。我们感受到思考的快乐和“逍遥”,正如庄子用他的哲学所表达、用无何有之乡广漠之野的樗树所比喻的一样。
歌德曾借浮士德之口说:我的朋友,理论是灰色的,而生命之树常青。⑭庄子巧妙地把自己的哲学比作这样一棵有机的生命整体,既由于自身的多重含义以及不确定性在争辩之中立于不败之地,又充分说明了庄子的哲学是自由的有生命的哲学这一令它独立于其它理论的特色。
① 鲁迅:《汉文学史纲要》,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②⑥ Lin Shuen-fu.The Power of Culture:Studies in Chinese Cultural History,Hong Kong:the Chinese University Press,1994.46.
③ 郭庆藩等点校:《庄子集释》,中华书局,1997年版。
④⑤⑪ 陈鼓应注释:《庄子今注今译》,中华书局,1983年版。
⑦ Lidell and Scott:Greek-English Lexicon.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6.440.
⑧ ibid.
⑨ Oshima,Harold.Experimental Essays on Chuang Tzu,Honolulu: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1983.63.
⑩⑫ Allinson,Robert.Chuang-Tzu for Spiritual Transformation:An Analysis of the Inner Chapters.New York: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1989.51.
⑬ 勃兰兑斯:《尼采》,工人出版社,1985年版。
⑭ 歌德:《浮士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9年版,第10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