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文学中的两个“急性子”

/裴登峰 张立华

古今中外的优秀作品，在描写人物时，大多能以简约的笔墨，生动、传神地刻画出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如浮雕般永远凝固于读者审美视野的艺术形象。我国古代文学作品中，邾庄公与王蓝田两个“急性子”，堪称典型。

邾庄公引火上身

三年春二月辛卯，邾子在门台，临廷。阍（守门人）以瓶水沃廷，邾子望见之，怒。阍曰:“夷射姑（人名）旋（小便）焉。”命执之。弗得，滋怒，自投于床，废于炉炭，烂，遂卒。……庄公卞（急躁）急而好洁，故及是。

（《左传·定公四年》）

《左传》有时将应在一年中的事割裂开来。这里节选的文字，应与上年“邾庄公与夷射姑饮酒，私（小便）出。阍乞肉焉，夺之杖以敲之”连读。杨伯峻先生注云：“此言邾庄公之好洁而急躁。若夷射姑小便于饮酒私出时，则早已干矣。且事隔较久，外廷未有不打扫清洁之事，因其好洁，闻小便而怒；因其卞急，故于事不加思索而信谗言。”

文字展现了这样一幅场景：邾子有天在门楼上闲览，不经意看见守门人将水洒在院子里，便十分生气，大动肝火。邾子之“怒”，来得突兀，让人猝不及防。后者见状，趁机搬弄是非。邾子的性子，急得如同一个炸药包，碰着一星半点火花，随时随地就会引爆；守门人的话，恰如一团烈焰，一下子点燃了导火索，引发了连环爆炸。对于好洁的邾子而言，听到夷射姑在庭院里撒尿，简直无异于尿在脸上，脏在心里。不吐不快，欲吐不得，恶心难耐，故怒不可遏。逮捕夷射姑不得，更使邾子气得死去活来。他捶胸跺脚，左右摇摆，跌跌撞撞地返回寝室。“自投于床”一下子将自己重重地掷到床上。但愈想愈气炸腹肺，肝胆欲碎，天旋地转。愤怒的火焰烧烤得他全身滚烫难耐。于是，他一下子又从床上蹦起来。结果头晕目眩，恍恍惚惚，身重脚轻，踉踉跄跄。人们常说情绪是理智的敌人。这时他辨不得前后左右，分不清东西南北。眼前模糊一片，神志不清。结果“砰”地一声，一头栽入燃烧着旺盛火焰的炭火盆里身亡。

作者写邾子性格时，选取的是其生活中的一个横截面。海明威曾说他创作《老人与海》运用的是“冰山原理”。其要义是将一切不必要向读者传达的信息删去，如隐去相关的背景，而是直接从最能突出人物性格特征的角度入手。《左传》已粗具此原理，其意义不言而喻。性急之人，遇不悦事易怒。作者抓住邾子由急而怒的特点，紧紧围绕“怒”的行为，以层递的演进方式，将邾子内心汹涌澎湃，一浪高过一浪，席卷整个身心，最终被淹没于怒潮漩涡里的过程，呈现得淋漓尽致。邾子行为是明写，让读者看得见；而通过行为表现，也敞开了内心世界，是心动促成了行动。作者对邾子的性格，着重正面直接描写，同时也有侧面烘托。正因为其“急而好洁”声名在外，近人皆知，故守门人要在其面前进夷射姑的谗言时，才“投其所好”，不出所料地“正中下怀”。那熊熊燃烧的炉火，与邾子内心的火焰相呼应。表面看是炉火燃烧了邾子，实际是性格火焰燃烧了邾子。邾子“现身说法”，用付出生命的代价，给自己的人生画上了句号，诠释、成就了“性格决定命运”的含义。对邾子而言无疑是悲剧，但从文学形象刻画而言，却成功塑造了一个“急性子”的不朽典型。让人在惊叹之余，又有几分苦涩。带有“含泪的微笑”的艺术效果。作者以旁观者身份发出的感叹，对突出邾子性格起到了强化作用，恰到好处。

读者看邾子的行为，起初尚觉好笑，但最后惊得瞠目结舌，不可思议，难以置信，神色黯然。时至今日，人们似乎尚能闻到邾子肌肤被烧灼的刺鼻气味，看到这一幅简直让人窒息的惨象。人们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可怕景象，竟是由于性急所致。这一切恰恰说明了作者描写邾子性格如此成功，才会产生过目不忘，值得回味的审美效果。

王蓝田怒吞鸡蛋

当我们沉浸在邾子行为的震撼中，还没有回过神来时，东晋的一位“急性子”又匆匆而来：

王蓝田性急，尝食鸡子，以箸刺之。不得，便大怒，举以掷地。鸡子于地圆转未止。乃下地以屐齿碾之，又不得， 甚，复于地取纳口中，啮破即吐之。

（《世说新语·忿狷》）

王蓝田即王述，《晋书》卷七十五云其“性急为累”。接下一段内容，与《世说新语》基本相同。如果说邾庄公由于“急而好洁”，其结局出乎意料，那么，而王蓝田的自我表演，如同一出情景喜剧，既活灵活现，情貌毕现，又诙谐滑稽，令人忍俊不禁，捧腹大笑。

作者一开始就对王蓝田性格，做了总括性说明。但这样的交待，只给人一个轮廓式的印象。究竟怎样急，急到什么程度，急的结果如何，不得而知。文学作品一项很重要的任务，就是化抽象为具体。特别是个人内心情感体验或个体特征，要引起读者的共鸣或直观感知，就更要突出以多种形式呈现的具体描写。如曹植《释愁文》写“愁”：

愁之为物，唯惚唯 ，不召自来，推之弗往。寻之不知其际，握之不盈一掌。寂寂长夜，或群或党，去来无方，乱我精爽。其来也难退，其去也易追。临餐困于哽咽，烦冤毒于酸嘶。加之以粉饰不泽，饮之以兼肴不肥，温之以金石不消，摩之以神膏不希，授之以巧笑不悦，乐之以丝竹增悲。

尽管时代不同，个人身份、阅历、知识水平、地位等大相径庭，但读了这段文字的人，大都会觉得如同写自己的感受。古典诗词中像“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将愁绪物态化、具象化，能看得见，摸得着，有了“量”的估算。虽经岁月沧桑，今日读来，仍能触摸到李煜、贺铸那溢满天地之间的万斛愁思。现代诗歌中，臧克家的《海》这样写：

从碧澄澄的天空，看到了你的颜色；从一阵阵清风，嗅到了你的气息；摸着潮湿的衣角，触到了你的体温；深夜醒来，耳边传来你有力的呼吸。

“颜色”、“气息”、“体温”无一不可观可感。诗无一字言海，却字字言海；无一字言情，却字字含情。拟人化手法，使海变得更加亲切。充分体现“我”和“你”的相知相恋。特别是“呼吸”一词，用得出神入化，尽现作者对大海的魂牵梦萦情愫，含无穷情韵。在叙事文学中，要将人物的抽象特质具体化，重要的途径就是通过具体的事情，让人物以语言、行为、心理等形式自我表现。邾庄公、王蓝田的描写，正好如此。

《世说新语·忿狷》所写的，本来是日常生活中一个很普通、常见、不起眼的小事——吃鸡蛋。正是在这样的生活场景里，王蓝田跟鸡蛋斗气、较劲的表现更自然、真实。他用筷子刺鸡蛋，但那调皮蛋儿故意与他作对，软绵绵地拒绝了他。他左刺右刺，只在蛋上划拉却怎么也刺不进。第一次较量，鸡蛋胜！这下不仅让王蓝田怒火中烧，而且火冒三丈。小小鸡蛋，竟敢戏弄于我？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他拿起鸡蛋，心里说：“你捉弄我，我让你遭灭顶之灾！”于是出现了一般人想象不到的超乎寻常举动：他将鸡蛋高高举起，又狠狠摔到地上。他满以为这下鸡蛋会“皮开肉绽”，“血肉横飞”，“死于非命”，这样就可消除满腔怒气。然而结果却远远超乎想象——“鸡子于地圆转未止。”那鸡蛋既顽皮、又坚硬，一圈又一圈，优雅而自在地旋转着自己的身躯，似乎挑衅、示威式地嘲弄王蓝田：“我就是不破，气死你，有本事来呀！”第二次较量，还是鸡蛋胜！王蓝田见状，愈加气愤难忍。愤怒的火焰本来早已燃烧，这时变成熊熊烈焰，烧得他一下子径直跳到地下，直奔鸡蛋，带着百倍的怒气，凝足神，鼓足气，使足劲，用足力，照准那鸡蛋，连连踩踏。一个“碾”字，写出其踩鸡蛋的频率之快速，神情之专注，态度之认真，动作之踏实。他边踩边诅咒：“叫你转，叫你转。你气我，看我不将你碎尸万段！”但由于气急败坏，眼神有些模糊不清，加之木屐的高跟，“脚法”大大失准。明明正中目标，却事与愿违，心想事不成。那小鸡蛋却受此前面胜利鼓舞，又观王蓝田如此情状，便闪转腾挪，或前或后，或左或右，与其周旋。第三次较量，竟又是鸡蛋高奏凯歌！本已“大怒”的王蓝田，真是已七窍生烟，眼冒金星。“ 甚”凸现其又急又气，简直死去活来，人快要崩溃了！面对这个平时根本不在话下的小小鸡蛋，他百思不得其解，并且无计可施，有些茫然不知所措了！真是此情无计可消除，既在眉头，更在心头！这次第，怎一个“怒”字了得！于是，王蓝田就有了既是失去理智之举，也是无可奈何之举。即“复于地取内口中，啮破即吐之”。在读者看来，这既是出乎意料之外，又似在情理之中的神来之举。眼前的这个鸡蛋，变成了世界上与王蓝田不共戴天的最大仇敌。他顾不得一切了，有点发疯似地要与鸡蛋一决高下，只想要鸡蛋的“命”。若再不要鸡蛋的命，就会要了我王蓝田的命！“取”、“纳”、“啮”、“吐”几个连贯性动作，写王蓝田以严肃认真神情，近乎神经质动作，做着滑稽可笑之事。“取”让读者看到王蓝田急不可耐地一把抓起地上的鸡蛋，随即不由分说，毫不犹豫地一下子塞进嘴里。若不如此，好像鸡蛋还会溜掉。因为这时他已气晕，头脑一片空白。加之前面均以失败告终，除此绝招再无法制服鸡蛋了。“纳”让人看到王蓝田张大嘴巴，一口将鸡蛋吞了进去。而一个鸡蛋塞进人嘴里，还不那么好咀嚼。“啮”既写王蓝田想方设法，寻找突破点咬开鸡蛋，又写他咀嚼鸡蛋的严谨、细密程度。他将无限怒气，化作一下又一下扎实咀嚼的报仇行为，让鸡蛋“粉身碎骨”，“不得好死”。他最后还要看看鸡蛋的下场，于是将咬碎的鸡蛋又使劲喷到地上。这时王蓝田似乎才解了心头之怒，终于可以喘喘气，消消怒，缓缓神了。无论何时何地，读者只要想起此文，眼前就会浮现王蓝田的可笑举动。他吐出碎鸡蛋的音响，声声在耳。他望着地上“面目全非”的鸡蛋的余怒未消情状，历历在目，跃然纸上。

行文至此，我们由衷赞叹两篇短文，用不枝不蔓的精炼语言，以如此短的篇幅，刻画如此成功的人物性格。作者以平常生活中，人物遇到平常之事时的行为，展现其性格。既不铺张，也不夸张，自然之中显真实。邾庄公与王蓝田性格之急，均出乎想象，让人惊叹！两人命运一悲一喜，在读者心理上产生了极大反差，从而更具艺术感染力！而通过对人物性格的悟赏，又一次让我们体会到：经典作品犹如常青之树、怒放之花，永远郁郁葱葱地长绿、绚烂于读者的艺术田野里。历久弥艳，芳香愈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