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贞回来以后——论《我在霞村的时候》的叙述视角

2010-08-15 00:42陈三峰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广州510006
名作欣赏 2010年20期
关键词:丁玲同情大宝

□陈三峰(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广州 510006)

丁玲的《我在霞村的时候》①(以下简称《霞村》)创作于1940年底,最初发表于1941年6月20日《中国文化》第2卷第1期,“不仅是丁玲1937年至1942年‘延安文艺座谈会’以前这个时期小说创作的代表作之一,而且还是这个时期抗日根据地小说创作的优秀代表作之一。”②一直以来,人们对这篇小说有着各式各样的解读方式,最初冯雪峰挖掘出“探究灵魂”的主题,上世纪50年代中后期则成为重点批判对象;80年代逐渐回到作品本身,深化对作品内外所体现出的封建意识的批判、人道主义的追求;到90年代女性问题突显,这篇小说也成为研究中一个持久的兴奋点。③

对《霞村》的研究,大致有两大视角:革命视角和人性视角。④那么,从叙事理论中的叙述视角来考察,《霞村》又是怎样的一篇小说呢?又会得出什么样的结论呢?

一、叙述视角

众所周知,作者要呈现一个故事,不可能原封不动地将客观事件的全部内容照搬到纸面上,必须创造性地运用叙述规范和谋略来进行构思和策划,其中就包括叙述视角的选择。对于任何一篇叙事作品来说,都存在一个叙述视角的问题,所以《霞村》也就不例外了。

“当代叙述学是从视角问题的讨论中发展出来的。”⑤在叙事作品中,叙述视角是一个举足轻重的问题,叙事视角是“一部作品,或一个文本,看待世界的特殊眼光和角度。”⑥体现出叙述者或人物从何种角度来观察故事,“是作者叙述故事的方式和角度,并通过这种方式和角度向读者描绘人物、讲述故事、介绍背景等等。”⑦同样的事件从不同的视角看去就可能呈现出不同的面貌,在不同的人看来也会有不同的意义,所以在《霞村》中,不同人眼里有一个不同的“贞贞”⑧。

热奈特在《叙事话语》中区分了三种不同的叙述视角类型:1.“零聚焦”或“无聚焦”,即无固定视角的全知叙述,述者说出来的比任何一个人物知道的都多,可用“叙述者>人物”这一公式来表示。2.“内聚焦”,叙述者仅说出某个(或几个)人物知道的情况,可用“叙述者=人物”这一公式来表示。3.“外聚焦”,叙述者所说得比人物所知得少,可用“叙述者<人物”这一公式来表示。

《霞村》中是由“我”引出旁人对贞贞不同的看法,而这些看法是建立在仅有他们自己了解的基础上。依照热奈特的标准,《霞村》所采用的是内聚焦型视角,其承担者是作品中的某个或几个人物,如“我”、贞贞、夏大宝和阿桂等人。他们以在场的身份,以亲临其境的感受,来增加作品的抒情性和真实性,可以使读者产生一种与作品中人物促膝交谈、推心置腹般的亲切感,如贞贞和“我”的谈话。这些人物还可以直接出面抒情、议论,说出自己的情感,有利于缩短作者与读者、人物与读者之间的心理距离,这就可能迅速而强烈地感染读者,如夏大宝在山上和“我”的谈话。

在《霞村》中,这些承担者的视角集中到从日军那儿回来之后的贞贞身上,在他们眼中,贞贞是什么样子?

二、不同视角下的贞贞

故事开始于贞贞回来之后,面对她复杂的经历,不同人的视角,就有了不同的看法,在贞贞变成了什么、以后怎么办等问题上更是莫衷一是。《霞村》通过叙述者“我”,引出马同志、阿桂、杂货铺老板和夏大宝等人对贞贞的看法,以及贞贞自己的想法。

1.“比破鞋还不如”

“我”开始是从旁人的言论中了解到贞贞,但大部分是负面评价。在刘二妈院子里,村人围观贞贞,甚至说出见到她而“有些怕”的话,这无疑将贞贞妖魔化。

“我”在杂货铺听到老板说贞贞“病得连鼻子也没有了”,“亏她有脸面回家”,说她“做了日本官太太,这种缺德的婆娘,是不该让她回来的”。老板娘说贞贞“向来就是风风雪雪”,“在街上浪来浪去”。“我”又听到两个打水的妇人议论,说贞贞以前“一定要做姑姑”,现在“弄得比破鞋还不如”,“怎么好意思见人”。

这些人对之前的贞贞就没好感,对从日本人那儿回来后的贞贞更加是“嫌厌”和“鄙视”。在他们眼里,贞贞“比破鞋还不如”,因此一些妇人“才发生对自己的崇敬,才看出自己的圣洁来,因为自己没有被人强奸而骄傲了”。这些人之所以如此嫌弃贞贞,是因为她的失节。他们拿着“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尺子,来衡量贞贞,认为她“比破鞋还不如”应该留在日军那儿不该回来,或者说是不配、不值得回来。在他们眼里,这是一个失节的故事,应受到惩罚。

2.倒霉的女人

“我”的女伴阿桂,得知贞贞的情况后“不住的唉声叹气”,很难受,不禁发出“我们女人真作孽”的感慨,认为“做了女人真倒霉”。在贞贞讲述自己吃过的苦头时,阿桂“比贞贞显得更难受”,流露出“无限的同情”。

刘大妈在贞贞“落火坑”后,因伤心不断哭,“没有女儿是哭,有了女儿还是哭”,她为贞贞一年多来受了很多罪而哭。在她眼里,贞贞是倒霉的,要不然的话已“许个好人家”。在刘二妈看来,这“也是命定下的”,是贞贞自己倒霉。

夏大宝认为自己害了贞贞,当初自己太穷,又不敢和她逃跑,没有她那样的胆子,造成了这样的不幸,让贞贞成为倒霉的女人。为了弥补,他常去看贞贞父母,贞贞回来之后,又来求亲。无助的他不知如何是好,说:“这日子真难受呀!还不如让鬼子抓去。”他并没有意识到同情并不能解决问题,不能改变倒霉的事实。

面对倒霉的贞贞,这些人给予的更多的是同情,并希望她能和夏大宝结婚,以为这样是最好的结局,可以给贞贞带来幸福。然而,他们不知道贞贞不需任何人的同情,也不同情任何人,她有自己的打算。在他们眼里,这是一个倒霉女人的故事,值得同情。

3.了不起的女人

“我”最先是从马同志那儿了解到贞贞,他认为贞贞“了不起”,她在日本人那里“干了一年多”。“我”很诧异,无形中也对她有了种好感。所以在杂货铺老板夫妇诋毁贞贞时,“我”会生气,听到两个打水妇人的议论,会感到“不愉快”。

“我”层层解密,发现一个侦探式的故事:贞贞因反对父母包办婚姻,不愿做米老板的填房,又和恋人私奔不成,便决心到教堂做姑姑,未能及时转移,不幸被日军掳走,受了数不清、道不尽的蹂躏,成为军妓,后和抗日队伍取得联系,接受党的任务,利用自己特殊的身份为游击队获取情报。当身染重疾的她偷跑回家之后,发现自己已不再被村里的人所接纳,也回不到原来的生活轨道,于是决心去延安,要“重新做一个人”。

“我”认识到贞贞的不简单,和她成了“谁都不能缺少谁似的”密切关系,“一忽儿不见就会彼此挂念”。“我”喜欢贞贞这样“有热情的,有血肉的,有快乐、有忧愁却又是明朗性格的人”。“我”对贞贞的感情从同情上升到喜欢、欣赏。

在“我”眼里,贞贞虽身陷敌营,但能为游击队传递情报,为抗日事业做贡献,从日本人那儿回来之后,“新的东西又在她身上表现出来”,有着“光明的前途”。在“我”看来,贞贞是了不起的,这是一个贞贞再生的故事,值得“我们研究”。

4.“找活路”

“我”和贞贞见面后,她谈起了自己的事情,对于苦难的过去,“于今想来也没有什么”。她认为“人大约总是这样,哪怕到了更坏的地方,还不是只得这样,硬着头皮挺着腰肢过下去”,“还是得找活路”。在日本人那里,她顽强地活着,后来和党取得联系,被派去利用特殊身份而做工作。

回到霞村之后,贞贞意识到村里的人都把她“当一个外路人”,有亲热的,有逃避的,家里几个人也都爱偷偷地瞧她,没有人把她“当原来的贞贞看了”。已经回不到原来的生活轨迹中,而被重重的流言蜚语、同情包围,于是她想“找活路”。

贞贞“恨不得早一天离开这家”,她认识到自己“已经是一个有病的人”,被很多鬼子糟踏过,“是一个不干净的人”,有了缺憾,也“就不想再有福气”。但还是需要找一条自己的活路,“觉得活在不认识的人面前,忙忙碌碌的,比活在家里,比活在有亲人的地方好些。”这样既为了她自己,“也为了旁人”,于是她决心去延安。

在贞贞眼里,自己一直在找活路,反对包办婚姻,为自己和夏大宝的恋情找活路;为游击队送情报,离开敌营,也是找活路;回到霞村,虽然没有日本人肉体上的摧残,可备受精神的煎熬,因此,还是得找活路。

三、视角背后的命运

“叙述视角代表了某种意识形态或实际的人生方向,它有具体的载体,也就是抱有这些意识形态或实际方向的人。”⑨在《霞村》中,不同的视角,也就意味着相异的人生方向,对于贞贞的命运也就有不同看法。

当初有“娜拉出走后怎样”的问题,丁玲在《霞村》中提出了“贞贞回来之后怎样?”是回日本人那里?还是留在霞村?或者离开到远方?是屈服于命运?还是继续反抗?不同的路,对贞贞来说就是不一样的人生。

认为贞贞“比破鞋还不如”的人,倒希望她不回来。贞贞被日本人糟蹋了,成了“缺德的婆娘”,这一辈子也就完了,如果做了烈女的话,还算值得称赞。在这些人看来“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丝毫看不到贞贞为抗日战争所做的贡献,而想要贞贞屈从于做烈女的命运。

刘二妈和刘大妈等人,以为贞贞的一生就这样没有翻身的机会了,倒不如留在霞村,听从父母之命,和夏大宝结合,就连“我”都希望在离开之前吃到这家人的喜酒。可贞贞并不愿在霞村备受精神上的折磨,那样带来的只是更多的伤害和不快。

前面几种视角,都表现出对命运的屈服,听从命运安排。可贞贞,从一开始在自己的婚姻上就做出了反抗,拒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尽管“落在火坑”,也不相信“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不做“烈女”,而是“硬着头皮挺着腰肢过下去”,要“找活路”。即使重病在身,也拼命给抗日军送情报。回到霞村,面对流言蜚语,贞贞并没有低头,也不接受别人的同情,她拒绝夏大宝的求亲,下决心去远方重新做一个人,这又是对命运的一次反抗。贞贞坚持的“找活路”,也就是不向命运低头、反抗命运。

《霞村》中的“我”,对贞贞的一次次反抗,流露出赞赏的态度,认为贞贞不屈服命运,虽历尽磨难,但终会有“光明的前途”。而这也是作者丁玲面对命运的态度。丁玲四岁丧父,二十七岁时丈夫胡也频遇难,二十九岁时被国民党特务绑架,在南京幽囚三年,之后到达陕北,正是她不向命运妥协,才有了《霞村》。

丁玲在《霞村》中,通过不同的视角,展现了不一样的贞贞,有人认为她“比破鞋还不如”,有人认为她是倒霉的女人,也是了不起的女人。然而,事实上贞贞只有一个,那就是她自己所坚持的,不断“找活路”。虽然命运不好,可还是要反抗,要“重新做一个人”,小说因此诠释了一个探讨命运的主题。

① 丁玲.丁玲延安作品集·我在霞村的时候[C].陈明编,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9.8:212-229.

② 许华斌.丁玲小说研究[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0:132.

③ 宾恩海.丁玲《我在霞村的时候》研究综述[J].广西师范学院学报,2003(1).

④ 朱秀清.徘徊在革命意识与女性意识之间——丁玲《我在霞村的时候》解析[J].山东社会科学,2009(3).

⑤ 赵毅衡.当说着被说的时候[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8.

⑥ 杨义.中国叙事学[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12:191.

⑦ 汪靖洋.当代小说理论与技巧[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89.

⑧ 申丹.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第3版)[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5: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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