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培根(菏泽学院初等教育系, 山东 菏泽 274000)
《剪灯新话》是明代第一部传奇小说集,也是明代传奇小说的代表作。《剪灯新话》艺术特色鲜明,许多作品心理描写细致生动,梦幻手法巧妙,而它塑造的人物形象丰富多样,世俗的农民、商人开始成为小说的主人公,弥补了唐宋传奇小说人物形象的不足,“以传奇法而以志怪”的写作手法更是开《聊斋志异》之先河。
一般认为,“中国古代的小说,因受史传文学、话本小说等影响,往往只注重外部言行的描写,不大习惯于直接描摹人物的心理活动。”但这并不意味着没有心理描写。《剪灯新话》中就有不少心理描写的例子,并达到相当高的水平。
《剪灯新话》中的心理描写大致可以分为通过语言反映人的心理、通过行为揭示人的心理和直接描写人的心理等几种情况。
通过语言来反映人的心理。如《绿衣人传》写赵源和绿衣女初次相逢的情景时,便使用了极其简练生动而形象的笔墨:“源戏之曰:‘家居何处,暮暮来此?’女笑而拜曰:‘儿家与君为邻,君自不识耳。’源试挑之,女欣然而应,因遂留宿,甚相亲昵。”作家用“戏问”“试挑”两个词来写赵源,用“笑而拜曰”“欣然而应”两个词来写绿衣人,不仅让读者如闻其声,如见其人,更令读者细思二人的微妙心理。赵源见色心动而又不敢贸然行事,只好试探对方以作进一步的如意打算,此种心态的行为表现便是“戏问”“试挑”,真是活灵活现。作为响应,绿衣人多次想接近前世的恋人而苦于不得良机,所以一旦以身相许的夙愿有望实现,欣喜之情自是难以自抑,故而其“笑而拜曰”“欣然而应”。
通过行为来揭示人的心理。如《翠翠传》写金定与刘翠翠之间凄婉而悲惨的爱情故事,其中有个感人的细节深刻地刻画了男主人公金定的心理:在历时七载,几历磨难的情况下,金定终于找到李将军的宅第,但他却“伫立门墙,踌躇窥伺,将进而未进,欲言而又不敢”,寥寥数语,将其胆怯之情,犹豫之状予以描绘,可谓情态毕现。
《滕穆醉游聚景园记》写滕穆于聚景园瑶津西轩下屏息观美女的细节,表现出了他见此美色“已不能定情”的心理状态,很是生动。《渭塘奇遇记》写酒肆肆主之女见王生在座,“频于幕下窥之,或出半面,或露全体,去而复来,终莫能舍。”王生亦“留神注意”,离开时“如有所失”,从传情的眉目中便可愉快地传达出彼此一见钟情、心有灵犀的感情心理。这些也是以行为来描写人的心理的情形。
直接心理描写的例子比较多,如《金凤钗记》写崔兴哥与吴兴娘之魂私奔前的心理:“自念零丁孤苦,素乏亲知,虽欲逃亡,竟将焉往?尝闻父言:有旧仆金荣者,信义人也……今往投之,庶不我拒。”它将兴哥犹豫、担忧而又寻求安慰寄托的复杂心理表现无遗。
《天台访隐录》结尾云:“(徐)逸念上舍自言生于嘉熙丁酉,至今则百有四十岁矣,而颜貌不衰,言动详雅,止若五六十者,岂有道之流欤?”此处不啻点睛之笔,以直接心理描写的方式带给人时空变幻的深层历史感受。
《申阳洞记》写陇西李生入山打猎迷失道路,在山顶古庙休憩待旦,“未及瞑目,忽闻传导之声,自远而至。生念深山静夜,安得有此?疑其为鬼神,又恐为盗劫,乃攀缘槛 ,伏于梁间,以窥其所为。”此处无疑突出了李生精警、忧惧而又好奇的多重心理。
而直接心理描写最典型的则属于《三山福地志》。它写元自实遭战乱前往投靠曾经相助过的缪君,不料缪君十分负心,竟在除夕之夜欺骗元自实。小说写出了元自实轻信缪君之言与妻儿耐心等待的心理过程:
至日,举家悬望,自实端坐于床,令稚子于里门觇之,须臾,奔入曰:“有人负米至矣。”急出俟焉,则越其庐而不顾。自实犹谓来人不识其家,趋往问之,则曰“:张员外之馈馆宾者也。”默然而返。倾之,稚子又入告曰:“有人携钱来矣。”急出迓焉,则过其门而不入。再往扣之,则曰“:李县令之赆游客者也。”怃然而惭。如是者凡数度。至晚,竟绝影响。……自实不胜其愤,阴砺白刃,坐以待旦。鸡命鼓绝,径投缪君之门,将俟其出而刺之。……及至其门,忽自思曰“:彼四实得罪于吾,妻子何尤焉。且又有老母在堂,今若杀之,其家何所依?宁人负我,毋我负人也。”遂隐忍而归耳。
从“举家悬望”到“急出俟焉”、“默然而返”再到“急出迓焉”“,怃然而惭”“,如是者凡数度”之后,再到“不胜其愤,阴砺白刃”俟机行刺,然而一经“自思”,最后竟“隐忍而归”。这里的心理刻画甚为细致微妙深刻,它“把对话、行动和内心活动三者结合起来”刻画人物心理,使读者如临其境,如见其人。从而元自实的窘迫境遇、愤激心态与善良本性表露无疑。
可见,《剪灯新话》通过适当的心理描写,暗示了人物的精神状态与性格特征,增强了作品的表现力,使人物形象更加真实可信,同时也体现了创作的艺术水准与内在要求。
中国文言小说史上有相当数量的与梦有关的作品。如《太平广记》采摭汉晋至五代的小说众多,其中记梦的作品凡七卷。而鲁迅辑录的《唐宋传奇集》,写梦的篇目就有沈既济《枕中记》、李公佐《南柯太守传》、白行简《三梦记》、沈亚之《异梦录》《秦梦记》以及缺名的《灵应传》等。这些作品透过梦的外在形式,表达人生如梦的虚幻感与消极心理,宣扬感应观念,带有神秘气息。
《剪灯新话》继承了文言小说写梦的传统并加以创新,其运用梦幻手法来表现社会变相,抒发人生感慨。通篇或局部运用梦幻表现手法的篇目共计五篇:《令狐生冥梦录》借梦骂世,《永州野庙记》借梦惩妖,《渭塘奇遇记》借梦遇合,《翠翠传》借梦增悲,《金凤钗记》借梦托情。正是借助梦幻的形式,《剪灯新话》才呈现出一幅幅或恐怖或幽雅或悲凉的画面,取得令人耳目一新的效果。
《令狐生冥梦录》一篇不是仅仅在世俗生活中表现刚直之士令狐生的性格与行为,而是将全篇的主体部分放在梦境中来组织发挥,梦境部分以二鬼使奉追,令狐生“大惊”始,中间经历受刑前的“大惧”,招供时的“大悟”,以游观地狱后令狐生“大笑”梦醒告终。结构巧妙,情节紧凑,意境完整而鲜明。梦境拉远了空间距离却增加了表达力度,让作者在虚幻的情景中来直逼真实,激浊扬清,一吐为快。
《永州野庙记》全篇写了两次梦:第一次是感梦惩妖,第二次是地府对事。实际上写的都是除妖去怪之事,且第二梦是第一梦的直接延续和尾声。梦是本篇的故事框架,故事的发展、高潮与结局是在梦中完成的。灵怪题材加上梦幻手法,既增加了作品语怪述异的灵活性,又增强了妖蟒作怪的象征意味。
《渭塘奇遇记》写的是梦里姻缘。此篇极富想象力和理想化的色彩,生活中青年男女一见钟情,所谓“天假其灵而赐之便”,然后彼此梦恋,结果竟然成全了离奇的幸福美满。梦成了创造环境的第一因素,“梦幻法是通过作者的想象实现的,它能突破现实、超越时空,把读者带入一个神秘莫测的世界,给读者以神奇恍惚之美,光怪陆离之美。”梦幻手法使小说客观上呈现出朦胧的美感与浪漫的情味。梦还起到了塑造人物、推动情节发展的作用,王生自比元稹,赋《会真诗》三十韵记其风流事,诗渴望被好事者传诵,甚至希望爱情被社会允许接受。这是以超越世俗的笔调直指现实中人的隐秘性欲望,离奇的美满折射着爱情的相对不自由,寄托着文人的一相情愿式的爱情理想。
以上三篇说得上是通篇运用梦幻手法。而《金凤钗记》与《翠翠传》两篇则用于局部以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前者借梦写情可以超越生死:兴娘在为情而死,并以魂魄与情郎了结一年因缘的情况下,依然不忘嘱托情郎善待易嫁的妹妹;后者借梦来烘托悲剧气氛:翠翠与金定生则分离死则同穴,翠翠修书赚父母千里来寻,却也只能以鬼魂的身份向父母倾诉他们“生而不幸”“殁且无缘”的人生惨剧。
梦幻手法的运用,使故事情节显得曲折跌宕,使意境朦胧而意味神秘,增加了作品的吸引力。
塑造生动感人的人物形象是小说的基本功能,而人物形象塑造得成功与否也是衡量小说创作水平高低优劣的重要标准。《剪灯新话》在塑造人物形象方面取得了相当的艺术成就。
首先引起我们注意的是商人形象与农民形象。就商人形象来说,中国传统观念,向来重农抑商,以农为本,以商为末。而《剪灯新话》则消除了对商贾的偏见,填补了唐宋传奇人物形象的空白。《渭塘奇遇记》中的士族子王生俨然以元才子自比,“效元稹体,赋会真诗三十韵”以记其梦中风流韵事,却要前往松江收租。女主人公虽“知音识字,态度不凡”,却是富裕酒肆老板的女儿。双方结为夫妇,终以偕老,圆满结局,作家充分肯定商人形象。《联芳楼记》中的薛氏姐妹虽“聪明秀丽,能为诗赋”,薛家却“以粜米为业”。郑生,虽属甲族,却“兴贩于郡”。而当郑生与薛氏姐妹的情事泄露后,由于郑家与薛家交情甚厚,“门户亦正相敌”,男女双方终遂愿。这里,商人的地位与价值被予以肯定。“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不再是金科玉律。《秋香亭记》中杨采采纵然才色俱佳,因战乱却只能“委身于人,延命度日”,嫁作商人妇。她所适的王家是金陵巨室,“开彩帛铺于市”。在谴责乱世的同时,我们分明感到商人势力的存在与滋长。《翠翠传》写到翠翠家“以商贩为业”的旧仆,为翠翠父母送信。《鉴湖夜泛记》提到“西域贾胡”,他以博物者的身份出现来鉴定成令言所得到的天河瑞锦,并非可有可无。《水宫庆会录》提到“波斯宝肆”,它正是余善文出售夜明珠和通天犀的处所,不进行商品交换,余善文自然难以成为富族。所以,文中点出波斯宝肆,实非闲笔。综上所述,《剪灯新话》中的商人或为男女主人公,或作为配角推动情节发展,已经成为文言小说中突出的文学形象,带着新的时代气息。
而农民形象同样走进了《剪灯新话》。《三山福地志》中“生而质钝,不通诗书”,“以田庄为业”的元自实“家颇丰殖”。《金凤钗记》中崔家旧仆金荣,“以耕种为业”而“家甚殷富”。以田庄、耕种致富的农民竟然成了描写对象。《翠翠传》中的女主人公刘翠翠是民家女。世俗的农民、商人等下层民众开始成为《剪灯新话》中的主人公,这应该说是文言小说的一大变化。
其次,女性形象不应忽略。《剪灯新话》中的女性形象包括人间痴情女子形象和女鬼形象两种。
痴情女子形象:《爱卿传》中的罗爱爱、《翠翠传》中的刘翠翠、《秋香亭记》中的杨采采,她们出身不同,或为名娼,或为民家女,或为名人之后;但遭遇相似,或贞烈,或殉情,或饱受煎熬。其不幸同样令人同情怜悯,形象光彩照人。而在以欲抗礼的薛氏姐妹、梦中遇合的酒肆肆主之女身上则演绎着人间的爱情喜剧。这些女子的可悲可喜事大大增强了《剪灯新话》的现实性与艺术感染力。
而女鬼形象包括两类:一类是个别蛊惑人的女鬼。如《牡丹灯记》中的害死乔生的骷髅美女,这类女鬼鬼性重于人性,令人恐惧,给人印象深刻但不愉悦。另一类是善良可爱的女鬼。《金凤钗记》中的兴娘因情感疾,“半岁而终”,却以世缘未尽,便要魂游完成夙愿,并嘱托小妹易嫁善待情郎,超越生死,此情可感。《滕穆醉游聚景园记》中的卫芳华本是宋理宗朝宫人,只因与滕生有“夙世之缘”,故以幽阴之质,甘心冒犯条律与滕生结合。哀怨情深,动人心扉。《绿衣人传》中的绿衣人与赵源原本以宋秋壑平章侍女与苍头的身份相爱,却因谗言被赐死。而尚在鬼簿的侍女(即绿衣人)与转世为人的赵源竟然得以实现三载的再世因缘,令人三叹。这类女鬼追求自由与爱情,脱离了可怕的鬼性,令人“忘为异类”。
尤应注意的是,“红裙翠袖,婷婷袅袅”,“韶颜稚齿”的骷髅美女,“风鬟雾鬓,绰约多姿,望之殆若神仙”的卫芳华,“虽不盛装浓饰,而姿色过人”的绿衣人无疑影响到《聊斋志异》中小谢、连锁、聂小倩、林四娘等女鬼形象的塑造。
再次,《剪灯新话》活跃着可观的书生形象和狂士形象。去水宫一展才华的余善文、因题古风受邀赴龙堂的闻子述、下地狱降妖除害的毕应祥、上天拜谒织女的成令言、身后荣升修文舍人的夏颜等书生无不具备才情,但现实让人悲士不遇;难以忘情的商生、抑郁感疾终至殉情的金定、为情出家的赵源、重爱情轻科举的滕穆,这些书生痴情不渝,徒留一声叹息,足以引起读者的共鸣。
而狂士如《令狐生冥梦录》中的令狐生则是“不信神灵,傲然自得”,面对世间的不义和冥府的不公,愤然赋诗嘲讽。虽被执至冥府欲受刑而毫不屈服,其借助梦境加以表现出来的大段判词颇有批判的力量。《太虚司法传》中的冯大异更是“恃才傲物,不信鬼神”,攘臂当妖,“或火其祠,或沉其像”,以胆气为人称许的狂士。他凌辱诸鬼却身陷鬼谷遭群鬼戏弄,最后愤懑而死。然而此狂士死后非但没有示弱,反而毅然决然诉讼于天府将诸鬼夷灭无遗。冯大异的形象影响《聊斋志异》中席方平形象的塑造。
由上可知,《剪灯新话》所塑造的人物形象是丰富多样的,并显示出鲜明的“用传奇法而以志怪”的特征。
[1] 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史(第四卷)[M] .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
[2] 胡士莹.话本小说概论[M].北京:中华书局,1980.
[3] 薛克翘.《剪灯新话》及其他[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2.
[4] 杨义.“剪灯三话”新议[J].海南师范学院学报,199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