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役与自由(下)
——扑朔迷离看萨特

2010-08-15 00:42山西陈为人
名作欣赏 2010年34期
关键词:波伏娃萨特

/[山西]陈为人

奴役与自由(下)
——扑朔迷离看萨特

/[山西]陈为人

萨特作品的独特之处是通过小说和戏剧表达他的哲学观点。他认为当时的所有小说家,如多斯·帕索斯、弗吉尼亚·伍尔芙、福克纳、乔伊斯、奥尔德斯·赫胥黎、纪德和托马斯·曼等等,他们都是反映着直接或间接源自于笛卡尔和休谟的传统思想。萨特在给让·奥兰的信中写道:更有趣的是“写一部海德格尔时代的小说,这正是我想做的”。1930年代,萨特的小说创作和哲学研究是各自独立进行着的,只有当他把两者紧密结合起来,并通过舞台表现时,才引发了大众的“轰动效应”。

就像马克思主义来源于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和黑格尔的辩证法一样,萨特的存在主义也吸收了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和胡塞尔《现象学》的营养。

一部哲理小说终于逐渐孕育成熟,萨特给这部小说起名为《忧郁》,出版商为小说换了一个更为吸引人的书名《厌恶》(也有译作《恶心》)。这就是后来为萨特带来巨大声誉的小说代表作。

莫洛亚是有着世界性影响的法国著名评论家,也是撰写传记文学的大师。他写过许多法国大作家的评传,如普鲁斯特、莫里亚克、纪德、罗曼·罗兰、安德烈·马尔罗等等。他在《让-保罗·萨特》一文中,对萨特的《恶心》做了这样的描绘:

可以将《恶心》称之为小说吗?当然,既然这是一个虚构的故事,既然其中人物是作者创造的,既然写的是一个虚构的城市布维尔(这个城市使人想到萨特当时任教的勒阿弗尔)。但这部小说没有情节。它是安东尼·罗康丹玄奥的日记。这个安东尼·罗康丹是一个漂泊他乡的知识分子,生活在一间旅馆的包房里。他描写那个德·罗勒朋侯爵的生活,也说不清是为了什么;他与旅馆老板娘睡觉,但是并不爱她;他生活在最死气沉沉的孤寂之中,一个星期从头到尾感到烦闷不堪。在他周围,没有一个人,那么布维尔的人呢?罗康丹觉得自己与他们的距离太大了。

“我觉得自己似乎属于另一类……他们想到这是他们的城市,一个美丽的资产阶级居住的去处。他们毫无恐惧之感,他们感到在自己家里……这些蠢货!一想到我又要见到他们那心安理得的厚厚的脸皮,我就讨厌!”见他们“个个摆出一副硬僵僵的体面而又傲慢的面孔,叫人恼火”时,他就更加憎恶这些人。

……正如福楼拜有时也是布法和白居谢一样,萨特也把自己的某一方面写到了罗康丹这个人物身上,那就是这个人物发现了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说明存在有道理。他不再相信布维尔城居民那些自命风雅的幻觉,不再相信雄心壮志,甚至不再相信文化。那么他剩下什么呢?什么也没有。他凝望着虚无,感到一阵恶心。

恶心,这是对一切的厌恶。不仅对人,而且对物……萨特说:“存在并非必要。存在就是在这里,如此而已。存在物显示出来,让人遇到它们,但人们永远不能推断它们。一切都是无动机的,这所花园,这座城市,还有我自己。人有时意识到这一点,便会使你感到恶心,一切都开始浮动起来,这就是恶心;这就是那些坏蛋用他们关于权利的思想尽力向自己隐瞒的东西。可这是多么可怜的谎言啊!”……他们是多余人,我们也是多余人。

别林斯基在评价俄罗斯作家笔下的人物形象时,创造了“多余人”这一名称,这是具有共名性的一种“世纪病”。

总之,客观世界的一切都让罗康丹感到“厌恶”。他在咖啡馆中看到咖啡色的墙壁,小掌柜那紫色的吊带,都使他产生“厌恶感”。他说:“这就是‘厌恶’,‘厌恶’并不在我身上,我觉得它在那边,在墙上,在吊带上,在我身边的一切事物上,我是在它里面。”罗康丹感到自己是身陷“厌恶”世界的包围之中。

尼采说:“一个艺术家所塑造的形象并不就是他自己,然而,他显然怀着挚爱所依恋的形象系列,的确说出了艺术家自己的一点东西。”

萨特正是通过对知识分子罗康丹日常生活的描述,说出了自己对资本主义社会现实的感受和思考。

莫洛亚分析道:“罗康丹的恶心在一般人看来,是一种罕见的、病态的敏感。为什么一块卵石、一个树根会唤起如此强烈的厌恶情绪呢?因为萨特有一种非同寻常的‘恶心能力’。”(更多的芸芸众生是对生存现实的随遇而安、逆来顺受。)

莫洛亚又说:“忧虑袭上罗康丹的心,正像从前忧虑袭上克尔凯郭尔的心一样,正像现在忧虑袭上几乎每一个开始对人类处境进行思考的人的心一样。人本来悠然自得地在温暖的海水中游泳,现在突然感到自己高悬于深渊之上了。或者像帕斯卡尔一样,看见自己位对两面绝壁之间。坏蛋们自信地游着,拒绝想到深渊。罗康丹和萨特则看到了存在的虚假性。”

对现实的“厌恶”使萨特陷入了存在主义的“虚无”。

萨特常会突发奇想,“言人所未言”,“语出惊四座”:

比如萨特出身十五个月时,父亲就患趾支那寒热病去世。萨特在成年后说到其父亲时,持一副不屑不恭的口气:“我母亲卧室里的一张照片而已。”萨特还这样评议自己父亲的死:“假如我父亲还活着,他会整个儿压在我身上,把我压得粉碎,幸亏他年纪不大就死了,使我享有了充分自由。”

当世人说着“真理高于一切”、“正义高于一切”时,萨特却说:“语词高于一切。”

萨特说,当人看见一棵梧桐树时,其实是在等待着对这棵梧桐树的形容词。只有对梧桐树表达的有关词语创造出来,才使得人对梧桐树的凝视有了意义。因此,人的一切生活经历都凝聚在对“说出的存在”的审察之中。

萨特别有深意地把他带有自传性质的书命名为《语词》。

理论永远是灰色的,思想在于表达。

萨特渴望着从由于对现实的“厌恶”而产生的“虚无”中走出。

莫洛亚说:“存在主义是一种关于自由的哲学,是严肃的、深刻的哲学。”“人的意识的作用就是将价值归还给生命:生命唯一的价值便是自由。”

萨特说:“不管我们做什么,不管处境多么受限制,我们都在选择,不选择的消极状态也是一种选择。”

萨特还说:“人只是在创造自己的时候才占有自己,一旦创造了自己,就逃脱了自己。”人是通过选择而实现了自我。

半个多世纪以来,世人一直把存在主义哲学误解为是一种“虚无”、“遁世”的哲学,但萨特以自己的人生实践,证实了他的学说完全是一种积极选择的“入世哲学”。萨特说:“人是自由的,懦夫使自己懦弱,英雄把自己变成英雄。”

萨特早期的作品中,曾反映出一种颓废厌世的情绪。但二次大战是一个转折点,“荆门中断楚天开,碧水东流至此回”。

萨特在战时,和他的朋友们一起创办了一份叫《现代》的评论杂志,并担任主编。萨特在《现代》的

创刊号上发表了《争取倾向性文学》,表现了萨特转向积极干预现实的态度。萨特说:“文学作品的价值在于它是一份号召”,“它必须有鲜明的倾向,反对法西斯主义,资产阶级道德和不合理现象。”萨特还宣称:“作家应该站在最大多数人——二十亿饥寒交迫的人—— 一边。”

萨特在文章中,向作家们发出“再次介入社会”的呼吁:

作家在他的时代都有一个位置。每一句话,哪怕是沉默都会有回音。我认为福楼拜和龚古拉对镇压巴黎公社的事件负有责任。因为他们没有为阻止此事写下只言片语。你也许会说:那不关他们的事。那么,卡拉斯审判是伏尔泰的事吗?谴责德累福斯事件是左拉的事吗?

马克思主义的“斗争性”以及“消灭人剥削人,人压迫人”的共产主义乌托邦设想,对陷入虚无的存在主义不言而喻产生了强大的吸引力和震撼力。

萨特在《理性时代》一文中说:自由选择,说到底是为自我存在而选择。“我要的是:自己只像自己。”并一再强调说:“个人既不能接受自身以外的命令,也不接受自身以外的辩护。”选择走一条什么道路,完全是萨特个人意志的体现。选择成为与虚无的对抗。选择成为实现人生价值的目的。手段幻化为目的。

二战期间在德国集中营的经历,使萨特有了深入思考的时间。他修正了自己在《存在与虚无》中个体自由的思想,写出了七百多页的著作《辩证理性批判》。萨特在《辩证理性批判》一书中,研究了存在主义与马克思主义的关系。他很早就感到需要一种哲学,这种哲学“能够使他摆脱苟延残喘的资产阶级已经死亡的文化”。萨特直觉或者说敏锐地感到,马克思主义似乎可以成为这种哲学。“我们同时还确信,马克思主义对历史提出了唯一站得住脚的解释,存在主义仍然是唯一具体的接近现实之路。”

萨特自己介绍:“这本书讨论的哲学是马克思主义自己产生后又抛弃了的地方。”萨特认为,马克思对人类社会发展的阐释是深刻且精确的,但马克思主义存在着一个“人学的空场”(直到新世纪的今天,德里达、哈贝马斯等西方思想家,对马克思主义进行了新的诠释,强调着马克思主义中一直被忽视的“关于人的价值全面得以实现”的理论。这一“巧合”深化了我们对萨特当年观点的认识),存在主义哲学可以为马克思主义输进新鲜的血液。

萨特试图把存在主义哲学与马克思主义进行取长补短或者说拾遗补阙的“嫁接”。这就是被西方思想家称之为“存在主义的马克思主义”。

马克思主义的“人学”变成“改造人”的学说。这究竟是对马克思主义的误读,还是马克思主义的实质就是如此?

萨特在《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一文中说:“我们是在比较中选择比较好的。”这就有了“两害相权取其轻”的意味。

萨特还说:“选择即自由。这是一个明朗得有点让人伤感的命题。因为我们看到:在选择背后,‘个人’支配的意识是如此稀薄。”

存在主义的鼻祖克尔恺郭尔写过一篇著名的哲学论文:《非此即彼》。“非此即彼就是不能亦此亦彼”,这是存在主义哲学家最早提出的人类选择中的两难困境。

萨特著有长篇巨制《自由之路》三部曲:第一部叫《不惑之年》,萨特在书中借主人公中学哲学教师马蒂厄之口,说了这样一番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地,人人都处在自己的种种现实矛盾之中,无法超脱,无法回避。他如众人所说是个‘想得到自由的人’,然而他和众人一样庸庸碌碌,无所作为,被种种的日常的、无聊的麻烦事填满了人生。尽管他在思想上是资产阶级的叛逆,他的所作所为经常与市民社会的传统道德相抵触,可他并没有因此获得自由,尽管已届不惑之年,他仍处在困惑之中。”马蒂厄在全书结尾处说了这样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没人妨碍我的自由,是生活汲干了我的自由。”

萨特在第三部《痛心疾首》中,写法国战败后,马蒂厄羞愧难当,感到迫切需要用行动来显示自己的选择。于是,他用一支蹩脚的步枪,从钟楼顶上向德军射击。书中有这样一段描述:

这是极大的报复。每一声枪响都是对他往昔的小心谨慎的报复。一枪打的是我没敢强奸的萝拉,一枪打的是我本来应该抛弃的玛尔赛勒,一枪打的是我不肯亲吻的奥迪尔……他向人、向德行、向世界射击。

马蒂厄在《不惑之年》中的自白和《痛心疾首》中的行为,不妨可以作为萨特选择的潜台词来解读?!

莫洛亚这样评价马蒂厄的“为行动而行动”:“这种射击是荒诞的,毫无用处的。然而通过这个行动,对于马蒂厄来说,自由有了其真正的含义。”

莫洛亚又说:“可是,这种对过去的报复,真的就是自由吗?其实怨恨也是一种束缚。”

撒播的是龙种,得到的是跳蚤;追求的是自由,得到的是奴役。又回到了存在主义的命题:人类生存的本身,是否就是一个荒诞的“芝诺悖论”?

萨特是说过:“人注定是自由的”,但他没有说过,人注定能获得自由。人生活在这个“荒谬”的人世间,除却名缰利锁的羁绊,更要受到思维意识的局限。克尔恺郭尔有句名言:“享乐主义在情欲的瞬间丧失了自我;而思辨的唯理性主义在思想的漫长过程中丧失着自我。”

一代哲学大师萨特,走进了自己思想的盲区。

萨特曾给美国一家杂志写过一篇哲学杂文,萨特在文中说:“我想创造一种炒鸡蛋,期望它能表达存在的虚无。但到烧成,它却并非如此,只飘散出一股奶酪味。我眼睁睁地看着盘子里的它,而它却不回答我。我试着把它端到黑暗里去吃,但这一点儿也没用。马尔罗建议我在里面加辣椒粉。”

谁能品味出萨特这份生存选择中的“酸甜苦辣”?

1946年,萨特应邀去美国演讲,回国后,他针对美国种族歧视的丑陋现实,写了一个剧本《可尊敬的妓女》。剧本暴露和抨击了当年美国白人社会对黑人的歧视与迫害。剧中有一句经典台词:“当一些素不相识的白人在一起议论的时候,就意味着有一个黑人将要送命。”剧中那个“白人至上主义者”弗雷德说:“看到黑人,这总是一件倒霉的事。黑人就是魔鬼。”剧中代表正统社会的克拉克参议员还有一个说法:“黑人是祖国与民族的一个顽劣的儿子。”他们能找出一大堆黑人是“劣等人种”的理由:黑人不是人,杀死一个黑人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并不算犯法。

前车之辙,后车之鉴。二次世界大战中,希特勒对犹太民族的血腥屠杀人们记忆犹新。萨特对美国的种族歧视政策可谓深恶痛绝。回国后即写出了《可尊敬的妓女》一剧,揭露出美国社会的黑暗面,指出西方世界的所谓自由、民主、人权,只是少数统治者剥削者的特权,而广大的被侮辱被压迫者的人民,则是任人宰割的。这出政治讽刺剧于1947年在巴黎上演后,引起强烈反响,巴黎警察局认为这个剧污蔑了美国,禁止上演。

这就是当年的“冷战思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客观地说,萨特所揭露的美国当年的阴暗面是真实的,就如当年的麦卡锡主义对共产党人的迫害也是事实一样。但时间是最好的裁判,黑人奥巴马当选美国总统成为最好的说明。一个勇于正视自身弊端的开放体制获得了进步发展;而一个文过饰非欲盖弥彰的封闭体制却因专制独裁走向了崩溃解体。两个“超级大国”的历史结局,已然验证了一个真理。

就像误读了苏联一样,萨特也误读了美国。萨特关注了美国种族主义者的血腥,却漠视了斯大林主义“古拉格群岛”的血腥。

最终,对苏维埃政权斯大林主义的误读,成为萨特的“滑铁卢”。

1956年,苏联出兵匈牙利,萨特在接受采访时当即宣布了自己的反对态度,并且在其刊物《现代》上推出关于匈牙利问题的专题。萨特写了《斯大林的幽灵》一文,反对苏联对他国的武力干涉。这些文章成为他与党派之间断绝关系的独立宣言。1968年又发生了苏联入侵捷克斯洛伐克事件,萨特再次发出强烈抗议,称苏联为“战犯”,表示从此与苏联“彻底断绝关系”。萨特原本反对德国法西斯占领的剧本《苍蝇》在捷克上演,受到捷克人热烈的欢呼,成为对苏联占领捷克的指桑骂槐含沙射影。

萨特坦承,在这之前,他“封闭了一切道德观念”和自我判断,而如今的自我回归让他欣喜。20世纪70年代以后,萨特谈到他在50年代是如何克服甚至压制早年的“道德主义”的,说那一切都是为政治现实主义让路。其实,萨特早在戏剧《肮脏的手》中,已经表现出了他对两种不同社会体制的矛盾心理,剧中对党棍路易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恐怖暗杀,实际上已经进行了拷问和质疑。“匈牙利事件”是一个极限,或者说成为萨特固守的“道德底线”。

萨特的朋友兼对手梅洛·庞蒂逝世后,萨特在悼

念文章中写道:“政治中存在一种—— 一个棘手的问题,从没有被明白地考量过——当政治必须背叛它的道德的时候,选择道德就是背叛政治。现在,找出一条出路走出这两难吧!特别是当政治以统治人类为目标的时候。”

萨特曾说过这样的话:选择固然是自由的,但必须是“慎重”的,要对后果“承担责任”。

萨特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了名誉的代价。

萨特对自己的“选择”做过这样的辩解:“谁要加入斗争的行列,他就必预先认可许多东西……不仅共产主义的追随者这样,任何一种乌托邦的拥护者都是如此。”

从美国的萨特研究专家阿隆森的著作中,读者看到了萨特对当年苏联集中营这一血腥事实保持沉默的解释: “……不得不把这些事掩盖起来,因为我们的行动是政治性的。我们必须接受政治强加的一种限制,对某些事情保持沉默。否则人就成了‘君子’,就无法做出政治行为。”

二战后,是世界性的知识分子向左转的一个时期。与斯坦尼思拉夫斯基共创世界戏剧史上两大表演体系的布莱希特,当得知赫鲁晓夫在苏共二十大上的秘密报告时,强烈反对把它公诸于众。他说:“我有一匹马,它瘸腿、斜眼还长着疥疮。有人过来说:这马斜视、瘸腿、看看,它还有皮肤病。他说得对,但那时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没有别的马,不存在另一匹马。我想,最好还是尽可能地少想它的缺点。”

同为目光如炬的时代巨人,却都进入了同一视觉的盲区。

萨特还发表了一篇文章,对自己当年苏联之行归来后所写的文章做出解释:

1954年首次访问苏联后,我撒了谎。其实,撒谎也许是个太重的字眼:我写了一篇文章……其中说了许多对苏联友好的话,这些我自己并不相信。这样做部分原因是我觉得一回家就诋毁款待自己的主人不大礼貌,部分原因是我不知道在与苏联和我自己的思想的关系中,我应该站在什么立场上。

后人在评价萨特与加缪的那场论战时,曾说了这样的话:“加缪并不自以为是领导潮流的思想家而昧于自己的良知,他只能承认一种批判的马克思主义,一种不会对现实社会主义的罪恶缄默的马克思主义;而萨特却一心想成为创造历史意义的大人物。”

一切强悍人物,心中可能都有着难以磨灭的“英雄情结”、“领袖欲望”,有着“天降大任于斯人”的“弥赛亚救世”使命感。

泰戈尔有句名言:“爱情坐在峭壁上,你追求她,所以她羞辱你。”追求无形中成为一种“病灶”、一个“死穴”,成为毛姆所言“人性的枷锁”。

关于萨特与波伏娃的两性关系,半个世纪以来一直是舆论热议的一个话题。

保罗·约翰逊在《萨特:“裹着毛皮的小墨水瓶”》一文中,对萨特和波伏娃的关系做了这样的描述:

然而这位才华横溢、意志坚定的女性,却几乎从第一次见到萨特起就成了他的奴仆,而且终生不渝直到萨特去世。她做他的情妇、代理妻子、厨娘、经理、女保镖、护士,却从未在他活着的时候得到相应的法律或经济地位。实际上萨特待她还不如卢梭对待苔莱丝。因为萨特的不忠是臭名远扬的。在文学史上,像萨特这样自私地利用女人的例子实在少见。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波伏娃是一个坚定的女权主义者,1949年波伏娃出版的《第二性》畅销全世界。波伏娃实际上是女权运动的守护神。

保罗·约翰逊还把波伏娃与萨特进行了比较:

……从严格的学术角度看,波伏娃比萨特更有才能。她的著作严密、精确、简洁明了,比起萨特的晦涩难懂,她更专业化。波伏娃是更为出色的哲学家,她跟萨特一样,都有巨大的感召力,在很多方面还更胜他一筹。她不会写剧本,但她的自传性作品比萨特更精彩。她的长篇小说《名士风流》描写法国战后的文学界,获得龚古尔文学奖,这部小说远胜过萨特的任何一部作品。

说来真让人觉得有些匪夷所思,就是这样一位“巾帼不让须眉”的独立知识女性,就是这样一位女权主义运动的领袖人物,却甘愿成为萨特的“挂在脖子上的安娜”。

保罗·约翰逊为波伏娃鸣不平:自从萨特对她说:“从现在起,我要保护你。”波伏娃就心甘情愿地与萨特保持了三十年之久的这种“保护与被保护关系”。

萨特与波伏娃一生维持着“同居”关系,却始终没有步入婚姻的殿堂。两人之间从一开始就签署了这样一纸协约:

一、双方接受在他们之间既有一种“必然的爱情”,而各人又允许有其他“偶然的爱情”;二、他们之间永不撒谎,双方要一丝不苟地说出自己经历的一切,告诉对方自己“偶然的爱情”。

就是这个当初约定“为期两年”的协议,两人一直保持了长达半个世纪。

保罗·约翰逊在《萨特:“裹着毛皮的小墨水瓶”》一文中写道:

萨特一开始勾引波伏娃时,就对她简述了他的性爱哲学,坦言自己与许多女人睡觉的渴望。他说自己的信条是“旅行、多配偶和透明化”……波伏娃的名字在英文里读起来很像“海狸”一词,有时人们觉得萨特把她当做训练有素的动物。当他写到“对女性维护自己的自由”的方针时说:“海狸接受并尊重了这种自由”……萨特对波伏娃说,有两种性关系:一种是“必然的性爱”;另一种是“偶然的性爱”,后者无足轻重,被爱的对象不过处于“边缘”,受到他的关怀不会超过“两年的租期”。他对波伏娃的爱是永久的,必然的,她处于“中心”而非“边缘”。她当然也完全可以自由地贯彻同一原则,她也可以有自己“边缘性”伴侣,只要萨特永远得到她中心的、必然的爱。但双方都必须显示“透明度”。而“透明度”正是知识分子谈论性爱时喜欢用的“公开化”的代名词。萨特说,无论男女都应该告诉对方自己在做什么。

保罗·约翰逊说:“这对波伏娃来说,是一种混杂着屈辱的幸福。”

萨特在1960年代,被人们称作“男性沙文主义者”的典型。他的目标就是成为他所仰慕的女子芬芳的闺房里的中心人物。他把女性看做征服和占有的对象。萨特在《厌恶》中写道:“我每一种理论都是征服和占有的行为,我希望有一天能借助他人征服世界。”他要争取完全的自由,他写道:“尤其梦想向妇女行使这种自由的权利。”

罗伯特·弗兰西斯在一篇评论中含沙射影地写道:“我们都熟悉萨特先生,他是一位专门研究女学生内衣的古怪哲学老师。”

罗伯特·弗兰西斯还说:“与许多勾引女性的老手不同,萨特并不讨厌女人,事实上他喜欢女人胜过男人,也许是女性不好与他争论。他说自己“宁可跟女人聊些琐事,也不愿与阿隆探讨哲学”。他喜欢跟女人通信,有时一天就写十几封。但他并不把女性完全当人看待,只是把她们当做挂在腰间的战利品。

又一个“自由与奴役”的话题。

保罗·约翰逊在书中还写到这样一个情节:

萨特在通信中向波伏娃“透明化”自己的新情人:“这是我第一次与一个肤色浅黑的女人睡觉……她体味很大,汗毛挺重,腰背部长着黑毛,衬着白晳的躯体……她的舌头就像支小笛,总伸直了去够我的扁桃体。”

一个正常女人,即使再处于 “中心”地位,大概也不愿读到自己所爱的人这样的书信。

他们的生活显然不合她的心意。她始终无法心平气和地接受萨特的那些情妇。也许是故作一种洒脱的姿态,她在表面上一直保持着一种雍容大度,但内心的怨怼,终究要寻找发泄口。波伏娃后来把奥德加写进她的《女客》中,在小说里将她谋杀了……

扑朔迷离的萨特把波伏娃也带进了扑朔迷离之中。

说到婚姻家庭,有这样一个奇妙的比喻:鞋子穿在自己脚上,只有脚最清楚鞋合不合适。让我们看看“脚的感受”。

莫洛亚在《西蒙娜·德·波伏娃》一文中,对萨特和波伏娃两人的关系做了这样的描述:

波伏娃很早就立下志向,决心终生从事脑力劳动,写出几本有影响的书来。波伏娃说:“生孩子,孩子长大了再生孩子,如此循环往复,是非常令人生厌而又毫无意义的老一套;一位思想家,一位作家则可以创造出一个欢乐的世界。给生命派这样的用场更好。”

波伏娃在《一个安分守己的姑娘的回忆录》中,回忆了她与萨特最初的交往:

……她最信服的是萨特。萨特的思想时时处于清醒与警戒的状态,他不允许思考上产生漏洞,发现与信仰相违背之处便紧追不舍,从来不把任何东西看做是他人的恩赐,也从不容许自己“堕入”任何因循守旧的框框中去。波伏娃一直希望有一个思想刚劲而又特立独行的人来引导自己,当萨特向她说出“从现在起,由我来掌管你”这句话的时候,她听了真是心花怒放。

他们的伙伴关系就这样开始了,此后任何事情都未能打破这种关系。他们两人都怕结婚,他们彼此给予对方完全自由。大概他们为此也忍受过痛苦。他们两人各自都有过外遇,但是他们之间的紧密关系经受住了考验。他们一起思考,一起战斗,一起获得文坛上的盛名。无论是在战争时期还是和平时期,他们的看法都相一致,这些见解将他们团结在一起。阿兰常说:“政治上一致,才会有友谊。”

波伏娃的生活中,只有一点是固定不变的,那就是她和萨特的关系。波伏娃回忆说:“三十多年中,只有一个晚上我们是在不和之中入睡的……我们的气质,我们的发展方向,我们从前的选择依然不同,我们的作品也很不相像。但是这些作品在同一土壤中生长。”这种友谊和这种相依为命的情形确实是十分动人的。

波伏娃认为,婚姻并不是解决男女关系问题最好的办法。她在《第二性》中说:“婚姻的原则是淫秽的,因为婚姻将本来应该以自发的激情为基础的交换变成了权利和义务。”

波伏娃又说:“时至今日,大多数妇女仍然结婚,或者已经结婚,或者准备结婚,而且为结不了婚而苦恼。但是妇女一结婚,便附属于其配偶的天地了。姑娘的父母说他们将女儿‘嫁出去’了,丈夫呢,则说他‘娶了’妻。人们仍然和从前一样认为,性行为从女子方面来说,是她对男人应尽的‘义务’。男人得到了快乐,作为交换,他应该给予一种补偿,那就是使她过安定的生活。”

波伏娃还说:“这样,从他娶她为妻的那一刻起,他就是在愚弄她。婚姻的悲剧就在于,它许诺给人以幸福,却并不给人以幸福;它叫年轻女子忍受千篇一律和陈规陋习来对她进行蹂躏。她的命运只与一个男人相联系,又拖着一堆孩子,从此,她的一辈子就算完了。直到二十岁以前,她生活得很丰富,学习,友谊,情窦初开,等待着爱情降临,这一切使她十分满意。而现在除了丈夫的前程之外,她自己则变得没有前途,也常常没有欢乐。因为传统的婚姻根本不会为女性性爱的觉醒和充分发展创造条件。如果没有自然的爱情的前奏作为准备,新婚之夜对处女来说,便好比是癫痫病患者的无端疯狂发作。”

波伏娃最后总结说:“解放妇女,就是拒绝将妇女禁锢在她们与男子的关系中……只有消灭了人类的一半遭受奴役的状况及其包含的一整套虚伪透顶的制度时,充满人情味的夫妇才会恢复本来面目。”

也许,世人总把特立独行的思想家给予世俗化的解读。“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萨特与波伏娃的婚姻模式,让人联想到那首流行歌曲《萍聚》。饶有意味的是,人们又谐音地把这首歌戏称为《姘居》:

不管以后将如何结束,至少我们曾经相聚过;不必费心地彼此约束,也不需要言语的承诺。只要我们曾经拥有过,对你我来说,已经足够,人的一生有许多回忆,只要你的心中,曾经有个我……

萨特和波伏娃用两人间奇特的男女关系,做了一次“奴役与自由”的婚姻模式尝试。

作 者:陈为人,作家,学者,曾任山西省作家协会秘书长,著有《唐达成文坛风雨五十年》等。

编 辑:续小强 poet_xxq@vip.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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