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尘缘中的超俗入圣:许地山小说《春桃》新解

2010-08-15 00:42逄增玉中国传媒大学北京100024
名作欣赏 2010年9期
关键词:李茂废纸现实主义

□逄增玉(中国传媒大学, 北京 100024)

许地山的短篇小说《春桃》写于1934年,发表于《文学》第3卷第1期。这是一篇写实中蕴含传奇的优秀小说,将一个动乱年代下层平民的悲欢离合的平凡事,通过妇女春桃对自己面临的“二夫”局面的妥善仁慈的处理,“波澜不惊”地表现出春桃情感的丰富与道德的高尚。长期以来,在人们对这篇小说的称赞和好评中,有一种压倒性的、主流的观点,即认为这篇小说表现了作者许地山摆脱了早期(20年代)小说创作中因宗教色彩浓烈而导致的空幻诡谲,走向了现实主义(写实主义)。比如1988年出版的《中国现代文学精解》(上海文艺出版社,第100-101页)里就这样评价:

《春桃》中的人物形象比《命命鸟》等小说的主人公更富有现实性。春桃的善良、坚强、豪爽、侠义、泼辣的性格,既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劳动人民的本质特征,又体现了春桃在特定环境和人物关系中的独特个性,取得了现实主义某种典型人物的意义……同时,在《春桃》中人物生活的背景也更为明朗化了。具体、真实地展示出富有生活气息和时代风貌的社会环境,是现实主义小说的重要特征。

此外,众多的文学史和中国现代文学作品选读中,也大都如此对《春桃》进行分析和评价。

毋庸置疑,《春桃》与许地山上世纪20年代的那些空灵奇幻的“宗教寓言小说”相比,在小说的时代背景与社会环境、人物性格和形象、故事情节的构成等方面,确实“今非昔比”,充满强烈的生活气息和人间烟火味,具有鲜明的写实性,将其誉为现实主义转向后的代表作或径直就是现实主义小说,允为有理。但是,细读小说,却又发现把春桃归结为“现实主义的典型人物”,把她的善良、坚强、豪爽、侠义的性格归结为“反映了劳动人民的本质特征”,因而认为《春桃》比许地山的《命命鸟》、《坠网劳蛛》等前期小说更具有“现实性”,是与小说的某些叙述难以吻合且有些矛盾的,也是难以令人信服的。

在小说中,春桃的身份是逃难到北京的农村妇女,靠捡废纸为生,的确属于下层劳动人民。不过小说中有这样的细节描写,对春桃的纯粹劳动人民的身份和习惯构成了某种程度的“解构”:整天在风沙尘土中出没、与废纸破烂打交道的春桃,每天回家都要洗澡。小说多次写到她这个习惯,即便发生了前夫李茂到来后的自杀未遂、患难中走到一起同居的男人向高的离家出走和重新回来,都没有影响到她的这一习惯:“她没有作声,直进屋里,脱下衣帽,行她每日的洗礼。”城市底层妇女又从事捡破烂的“贱业”,却具有这样的“爱干净”的习惯,是令人感到惊奇的。当然,不是说底层妇女和劳动人民就天生肮脏不愿洗澡,每一个人都可能具有自己的个性和习惯而未必一定都具有阶级的共性,但是,如果按照现实主义的反映普遍和本质、描写典型环境中典型性格的要求来看,在风沙扑面干旱缺水的上世纪30年代的北京,一般的劳动人民特别是“操贱业”的底层民众,推而广之,甚至在广大的北方,艰辛劳作的大众是难得每天洗澡的,这是普遍的生活的真实并可以构成为文学中的典型环境。而春桃却迥异于是,生活和思想观念上的“爱干净”化为具体的每日劳作后的身体的洗浴。许地山前期小说《坠网劳蛛》里的女主人公叫“尚洁”——崇尚和追求精神信仰的洁净,春桃的每天洗浴,其实也是一种身体“尚洁”的表现。

这样的“尚洁”行为根本上不符合典型环境中劳动人民的典型性格,不符合北方干旱少雨地区底层劳动人民的生活习俗,这个细节就在春桃的劳动人民的身份和非劳动人民的习惯之间构成了矛盾与裂缝。很显然,春桃的这种每日的洗礼的“尚洁”习惯并非是到北京从事捡废纸的“贱业”后才有的,而是一向如此。那么逃难到北京前的春桃是什么样的身份呢?沦落到北京的春桃前夫李茂对春桃现在的同居者向高说明了春桃过去的身份:地主的女儿,家里有田地。而李茂原是春桃家的长工,因为枪法好,被地主招为女婿,为的是让李茂看家护院。不幸的是婚礼被乱兵冲散。就是说春桃过去并非劳动人民而是财主千金,应该是地主千金的生活使她养成每日洗浴的习惯。如此一来,春桃其实有两重身份:过去的地主小姐和现在的劳动人民,由此,以往的评论把春桃完全说成是地道的劳动人民,她的所作所为都反映了劳动人民的本质特征,显然有违于小说的描写。过去养尊处优衣食无忧的地主女儿流落到北京后一下子沦落为捡废纸为生的最底层的劳动者和“贱民”,这样巨大的变迁和落差居然在春桃身上没有任何反映和不适,相反,她安之若素平静如水,这需要什么样的思想和精神定力才能做到啊!换言之,能够跨越这样巨大的生活水平、身份地位的落差而毫无委屈埋怨,一定有相当超人的思想素养和精神境界。这种由“身体的尚洁”和对巨大生活地位的落差的平静对待反映出的思想道德素养与境界,在小说中主要体现在春桃的婚恋观、两性观、夫妻观和处理“两个丈夫”的行为上。按小说的叙述,春桃原是北方乡村的女子。如果按照现实主义对于典型环境的要求而还原历史语境,那么上世纪30年代的中国乡村特别是北方乡村,应该是比较闭塞和保守的,传统中国的礼教和道德观念还是很盛行的或占据统治地位的,而乡村妇女受传统礼教道德观念、贞洁观念、从一而终的婚姻观念的影响和束缚还是很严重的,作家吴组缃同样写于上世纪30年代的小说《 竹山房》、《X字金银花》,背景和环境还是皖南农村,传统的礼教道德观念等“中国的老调子”依然存在,并制约着妇女的思想和制造着她们的人生悲剧。即便是上世纪30年代“左翼”作家叶紫写湖南农村妇女走向革命的小说《星》中,妇女在农民运动到来之前同样是受到传统礼教道德观念束缚的。而女作家萧红《生死场》里写的外敌入侵前的东北农村,妇女所受的束缚和压迫更为痛苦和难堪。直到上世纪40年代赵树理写的政治和社会环境已经得到“解放”的山西农村,丁玲写的西北农村,传统礼教和道德仍然是妇女身上的紧箍咒。由此可见,诸多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作家描写的广大中国乡村,特别是北方农村,传统礼教道德依然存在甚至猖獗,并对妇女构成压迫和束缚的现实,才是真实的典型环境。而按照典型人物和性格一定受到典型环境影响和制约的法则,春桃作为北方农村女子,而且还是乡村上层阶级的地主家庭的女子,她的头脑里更应该具有受环境与阶级影响、培育的礼教道德观念。但奇怪的是,春桃身上一点也没有这些东西。在她与李茂的婚礼被乱兵冲散后,丈夫李茂便音信全无。春桃独自漂泊到北京沦入底层,她不但顽强地生活,而且不受任何礼教道德的束缚,与“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男子向高同居,从一而终、守节妇道这些东西对她没有丝毫影响和钳制。在与丈夫婚约没有解除、不知道丈夫下落、法理和习俗中还是李茂妻子的情况下,春桃敢于与他人“非法”、“非礼”地同居,这样的举动是何等的大胆和不同流俗!

不仅没有妇道、贞洁、名分、从一而终等观念的束缚,春桃身上还极其罕见地具有真正的女性自我价值与人格独立的意识。小说有多处写到,春桃虽然与向高同居,两个人在艰难生活中互相配合恩爱有加,成为事实上的夫妻,但春桃一再申明不是向高的“媳妇”,也不许向高称她为“媳妇”。有夫权(独占权)和名分观念的向高多次称呼“媳妇”遭到春桃的反对和拒绝后,还以警察查户口的理由力图把春桃变为法理上的“媳妇”(妻子),当然也遭到春桃的反对。对此,向高以为春桃有“一日夫妻百日恩”的怀旧意识和从一而终的礼教观念,巧的是,身体残疾的前夫被春桃带回家后,也曾经以“一日夫妻百日恩”的话语暗示春桃对自己的依属关系。而春桃对此均委婉地予以拒绝,强调这种在法理上存在的夫妻关系,在现实关系中已不存在,也就是说明自己不会被这种旧的婚姻道德和观念所束缚。但是她承认与李茂的夫妻关系中的情义存在,所以,当李茂看到春桃与向高的事实婚姻、自己身体残疾不能劳动、在这个家庭中是多余的存在而要离开时,春桃自己却以“一日夫妻百日恩”的说辞挽留前夫,以自己和向高在外继续捡废纸、李茂在家挑选分类、组成家庭公司式的合作劳动的方式,既养活李茂又使他通过力所能及的劳动获得尊严,显示出春桃义薄云天的慈悲精神。与春桃相比,向高和李茂两个男人倒是存在一定的传统伦理道德观念,特别是夫权和名分意识。如上所述,向高一直想把与春桃的事实夫妻关系在法理和名分上予以明确化,春桃所反感的“媳妇”的言辞正是他心理意识的外化和反映。当残疾的李茂到来后,他立即感到了自己名分的难堪,并一度离家出走以图摆脱。李茂亦然。他开始也觉得走失的妻子与别人同居,是自己的“丢人”和“戴绿帽子”,当感到自己既丢掉了妻子又身体残疾成为“多余人”时,他也做出了上吊自杀的愚蠢行为,幸亏被春桃及时解救。两个男人还背着春桃商量对春桃的“处置”,意识到自己行为愚蠢的李茂主动将他与春桃的“龙虎帖”(婚书)让渡给向高,以成全他们的事实婚姻。当然,他们的这种交易都被春桃拒绝了。

“我说,桌上这张红帖子又是谁的?”春桃拿起来看。

“我们今天说好了,你归刘大哥。那是我立给他的契。”声从屋里的炕上发出来。

“哦,你们商量着怎样处置我来!可是我不能由你们派。”

她把红帖子拿进屋里,问李茂,“这是你的主意,还是他的?”

“是我们俩的主意。要不然,我难过,他也难过。”

“说来说去,还是那话。你们都别想着咱们是丈夫和媳妇,成不成?”

她把红帖子撕得粉碎,气有点粗。

妇女的婚姻自主、人格独立和个性解放曾经是中国“五四”时期倡导的主流价值观,对社会特别是知识界产生很大影响,娜拉式的女子出走和解放也一度成为“五四”文学的普泛模式,鲁迅小说《伤逝》中的子君发出的“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的权利”的宣言,被认为代表了“五四”时期妇女解放的时代强音。但是,曾经那么勇敢的子君,婚后还是没有摆脱从一而终、嫁鸡随鸡的传统思想的桎梏,还有很多解放了的女性追求的其实是新的贤妻良母或夫人地位。更有甚者,如张爱玲小说《五四遗事》写的新青年与新女性,追求解放的结果不过是重归于传统的一夫多妻,传统与现实的强大力量使妇女解放真的成为了永远唱不完的中国式的“老调子”。与此截然不同的是,没有受过现代教育,也没有受到现代妇女解放、女权思想影响的北方乡村女子春桃的表现却远远超出了“五四”以来的新文学所描写的现代知识女性的女权思想和独立意识,表现出“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式的罕见的清绝超迈的“尚洁精神”,甚至可以说,在整个现代中国文学所表现的追求独立与自由的妇女形象中,像春桃这样天然、自然地具有反对夫权和独占权、保持人格独立自主并在实践中坚持和贯彻到底的女性,几乎难以见到。与春桃相比,小说中的两个男性与春桃的思想境界,不啻天渊之别,他们的夫权、名分、独占权,和由此产生的沮丧、上吊、离家出走等行为,愈发地反衬出春桃的高迈不凡和超越流俗。都是来自北方乡村,所处的自然、社会与思想环境都大致相同,甚至阶级地位也差别不大,为什么思想意识的差别如此之大呢?为什么春桃具有如此的身体尚洁与精神尚洁的行为与情怀呢?

对此,如果单纯用现实主义的共性中的差异性和个别性加以解释,不足以完全服人。诚然,在与两个男人和其他人共处的自然、社会、阶级、时代等要素构成的“共性”环境中,把春桃的思想与行为解释为“个性”、特殊和典型,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因为现实主义不排除共性中存在个别性,普遍(一般)中存在特殊。但是,同样按照现实主义的解释,特殊、个别和典型形象是一定会内含和反映出普遍性与共性的,即春桃这样超俗的个体典型是一定反映出当时底层劳动妇女的普遍本质和特征的,也就是说,当时环境中的下层劳动妇女普遍地具备春桃式的思想精神和行为能力。可是果真回到真实的历史环境,上世纪30年代来自北方农村的在城市下层谋生劳作的妇女,是不可能或很少具有春桃那样的思想与行为素质的。不论是每天辛勤劳作后的“洗浴”功课,还是决绝地打破夫权观念和一切传统伦理道德束缚的“精神尚洁”,以及跨越巨大现实生活地位与差距、对一切落差和变迁安之若素的超然与坦然,都不是、也不可能是时代环境中底层劳动妇女和凡夫俗子所具备的。

那么,春桃的思想与行为的如此超迈清绝,除了不排除一定的现实生活和真实的“底色”之外,更为合理的解释是,它们更多同样来自于作者的浪漫主义的“理想化”追求和宗教思想的“内化”。身无长物的乡村妇女来到都市捡废纸,作为旧都的北京又的确有宫廷的废纸每天流出,所以春桃的谋生手段一方面符合身份和生活真实,另一方面,除了捡废纸,下层百姓还有各种各样的谋生方式,而小说只安排春桃捡废纸——在那些宫廷废纸中却有过去朝廷的奏章、康有为的字画等“值价”的“国宝”。这样的安排和描写,显然在现实真实之外还有寓意和寄托:春桃实际就是落入尘埃中的珍珠,瓦砾中的金子,废纸中掩藏的宝物和珍品。因为是这样的宝物和珍品,所以她出污泥而自清香,其无拘束、无做作、无雕饰、天性自然的思想,超越传统和现实的见识,男人无法比拟的行为,内在里透露出的是道家老庄的神韵仙风——随顺自然、无为无争、心无外道、无所拘执,是佛家菩萨的大慈大悲——养护前夫、爱戴现夫、泛爱众生、大爱无疆,是神的女儿,道家的女儿,尘世的仙子,其身体和精神的“尚洁”中融会了道家与佛家的精髓。换言之,春桃既是现实中可能存在的人物,更是现实身份中浓缩和内含着宗教精神的独特女性。有意味的是,这篇涉及到日本侵略东北和义勇军抗战等内容(春桃前夫李茂就是当兵后在东北与日军战斗中负伤致残的)的30年代的小说中出现的春桃,与1938年林语堂写作的《京华烟云》里的“道家的女儿”木兰,精神气质和行为多有相似乃至相同之处,即不管经历什么样的时代变动和人生磨难,她们都从容面对坦然处之。为什么许地山林语堂这些对佛道都有造诣的作家,在经历时代大变动甚至民族危机到来之际都愿意写“道家的女儿”?写她们不论贫贱都能保有超越高绝的精神世界?都能永远的“尚洁”?这恐怕是值得深入探究的话题。这些神的女儿或“道家的女儿”的出现,使我们对上世纪30年代的中国和中国文学,多了一种考察的视角和理解的维度。同样,春桃这样的女性形象,如果再把她们简单地理解为现实主义的典型人物,把描写了这样女性形象的小说单向地解释为作者摆脱了前期小说的宗教倾向而向所谓现实主义的回归,或现实主义的深化,显然是值得商榷和未必准确的。一言以蔽之,具有一定的生活气息的下层劳动妇女春桃身上,仍然透射出浓厚的宗教色彩。只不过,她身上的宗教精神不是抽象地演绎出来,而是通过她在低贱生涯中的超越性的行为,内在地传达和流露出来。春桃是立足于尘世泥土上、充满人间气息和佛道色彩的“北方民间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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