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建福
所谓“文学集群”,不单纯是关于作家的概念,还包含作家创作中所体现的文化价值取向和所面临的文学生态方面的意义。按此理解,我省当代文坛先后出现了北大荒文学集群和大庆文学集群。它们都是以大型企业集团为依托形成发展起来的,而且在不同时期都扮演了黑龙江当代文坛的重要角色。
北大荒文学集群发轫于国营农场初创时期,形成于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还在初始阶段,就已拥有了实力雄厚的创作群体,像小说、散文、诗歌、报告文学、戏剧文学等样式齐全,都产生了自己的骨干作家和领军人物。这批作家大多是成长于人民解放军中的文学骨干,在现实的艰苦垦荒生活中“淬火”,完成了新的跨越。他们在为之奉献的黑土地上,一手操犁一手握笔,艺术地再现了真实生活的图景,歌咏了垦荒人的英雄壮举和心中豪情。他们的作品,很快令国内文坛瞩目并产生了超出文学的影响。长篇小说《雁飞塞北》、《大甸风云》,散文《冰凌花》、《大豆摇铃的时节》,报告文学《雁窝岛》、《在南泥湾道路上》、《战斗在北大荒》,诗集《野百合》、《爱的火焰花》,戏剧《北大荒人》,还有相当数量的优秀中短篇小说,代表了这个集群巅峰时期的成果。因北大荒文学集群整体的出色表现,黑龙江当代文学迎来了建国后的高峰。第二阶段是“文革”后部分老作家复出和知青作家崛起,他们共同再续北大荒文学衣钵。知青作家也以创作小说《分界线》等作品,成为北大荒文学集群的成员。第三阶段是世纪之交,一代作家或年迈、或调出,二代作家或返城、或输出之后,更年轻的一代成长起来,担负起再创北大荒文学辉煌的重任。他们虽已表现出不俗的实力,但深厚的积累尚待时日。至此,北大荒文学集群进入了螺旋式前进的新周期。
大庆文学集群起步于上世纪60年代石油会战时期,八、九十年代日渐兴盛,新世纪进入鼎盛期。成熟期过后,作家队伍迅速壮大,代表人物更加齐全,如作家杨利民、周树山的戏剧创作,王立纯、王鸿达、李长春、董谦、赵国辉的小说创作,庞壮国、潘永翔、阚峰的诗歌创作,张爱华、刘振学的散文创作,宫柯等人的报告文学创作,可以代表这一时期文学创作的高度。他们创作成果斐然,长篇小说《庆典》、《月亮上的篝火》、《生为王侯》,戏剧《黑色的石头》、《地质师》、《铁人轶事》、《曹植》,散文集《女人的佛》,组诗《荒原,篝火》等,还有这里不可能一一点到的作品,都在石油战线和省内外产生深广影响。以上述作家为核心,大庆文学集群到上世纪末期,即已呈现出领军人物、专业作家、业余作者逐层分布和向外辐射的局面。年轻作家中一些人颇具潜质,如青年作家包铁军的儿童文学创作,弥补了大庆文学创作中的短项,小说作者苦瓜表现出不错的势头……这支当下拥有数百人的队伍,仅出版文学专集或在省、市级文学报刊发表作品的就有数百人。近年面世的《大庆文艺精品丛书》,集小说、诗歌、散文、戏剧文学、报告文学、影视文学、文艺评论之大成,反映出新时期以来大庆文学的丰硕成果和创作盛况。大庆文学集群至今承续着多年形成的优良文学传统,继续着多年来一直坚守的精神价值,作家们的表现令人欣喜。
像这样的文学集群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省,这要从我省的历史文化环境和集群自身两方面分析。
首先,黑龙江的自然地理条件和社会历史进程决定了省情。黑龙江地处祖国北方边陲,土地广袤,幅员辽阔,物产丰饶。但因冬季寒冷漫长,交通不便,自古以来人烟稀少,荒凉闭塞。这里曾是少数民族先民休养生息的地方,被清王朝权贵视为“龙兴之地”。在悠悠古代,经济以渔猎为主,基础薄弱,发展滞后。直到近现代解除封禁,修中东铁路,建中心城市,关内农民躲避饥荒战乱“闯关东”,才在黑龙江亘古沉寂的土地上迈出了开疆拓土的第一步。但风云突变,日本帝国主义侵略、掠夺和蒋介石发动内战很快摧毁了原本脆弱的生机,使黑龙江的经济发展再度陷于停顿。在文化上,古代黑龙江一直处于国内主流文化的边缘。她远离中华文明发祥地的中原本土,远离历朝历代的政治文化中心,早已成为封建朝廷迁徙、贬谪和流放犯人的“蛮荒之所”。她始终没有形成属于自己的独立文化形态,只是在对中原文明亦步亦趋的追随传播中,在世人先入为主的文化想象中承载着被忽视和遗忘的命运。黑龙江近现代文化的建构,是长期以来在对中原文化的接受和传播中、对土著文化的传承和改造中、对异国文化的扬弃和消融中完成的,这一过程中,黑龙江文化汇集了汉民族文化、土著民族文化、俄罗斯等外国文化的源流,融铸了在“闯关东”、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形成的坚韧顽强、拼死抗争、慷慨奉献等精神,经历了反复确证、变异、打磨和锻造,才最终确立了自身的属性。
建国后,黑龙江真正获得了经济文化长足发展的机会,不仅开始了大规模的现代化经济建设,文化上包容开放、兼收并蓄的品格也得到强化和彰显。北大荒、大庆两大企业集团的出现不是偶然的,它们是年轻的共和国进行现代经济建设的产物。机遇选择黑龙江,是因为这里有充沛而适合的天然资源,且在解放战争中就已初步奠定了发展新兴农、工业的基础。辽阔的东北平原,沃野千里,有大面积未经开垦的处女地,适合大规模粮食生产;地下石油矿藏丰厚,储备量大,适合石油开发和化工生产。两大企业诞生于此,是适得其所;诞生于斯,是生逢其时。建成后,两大企业不仅规模超大,而且生产是散点布局,分布面广,是名副其实的“地方多大我多大”和“没有院墙”的现代企业。在一省的范围内,名为企业,实则是产业的龙头,而且关乎国计民生,其战略地位和重要性可想而知。事实上,黑龙江正是因有北大荒而成为全国商品粮生产基地,因有大庆而成为全国石油化工基地。北大荒和大庆两大企业率先成为黑龙江现代经济的基干,奠定了全省农、工业向现代化迈进的基础。
其次,两大文学集群出现在北大荒和大庆,也不是偶然的。不只是两大企业规模大、经济实力雄厚、硬件条件好,主要还在于它们的软件,即文化。北大荒和大庆,从它们的前身和队伍构成看,都有重视文化的传统;从它们面临的困难和肩负的使命看,都有发展文化的需要,所以它们起步之初,就在实际工作中实行了经济、文化“两手抓”。它们的文化,不是一般企业的内部文化,早已产生了超出企业的影响。概括地说,北大荒文化是融合了军旅文化、城市文化、农场文化、地方文化等多种文化之后形成的文化,其中最可宝贵的,是由多年来形成的敢为人先的拓荒精神、执著耕耘的奋斗精神、不断探索前进的创新精神、“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的奉献精神等构成的文化的核心价值,即“北大荒精神”;大庆文化是整合了石油工人文化、北方城市文化、东西南北中等各地文化之后形成的文化,其中最为经典的,是由“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的艰苦创业精神、“宁肯少活二十年,也要拿下大油田”的顽强拼搏精神、“三老四严”的严格律己精神、坚持科学采油的戮力创新精神、为了国家利益不怕抛家舍业的无私奉献精神等构成的文化核心价值,又称为“大庆精神”和“铁人精神”。由北大荒人和大庆人创造的文化及其核心价值,即“北大荒精神”、“大庆精神”、“铁人精神”,与黑龙江大规模经济开发建设相伴生,也是其生命线。因为是在黑龙江近现代新文化的基础上,使其中的“闯关东”精神、反对外来侵略者的拼死抗争精神、保卫革命胜利果实的慷慨奉献精神等得到了升华,“大庆精神”、“铁人精神”、“北大荒精神”也成为黑龙江文化的亮点和高点。特别是“大庆精神”和“铁人精神”已为国内所认同、提倡和发扬。文学作为一种观念形态,与文化有着紧密的相互依存关系,一方面文学要体现文化价值,是经由作家的文化立场和文化价值取向,转化于作品中;另一方面,文学要建构文化,是通过读者阅读作品产生的认识和教育效果。前者是文化决定文学,后者是文学反作用于文化。北大荒文化与北大荒文学、大庆文化与大庆文学的结合,其实就是这种相辅相成密不可分的关系。两大企业文化成就了两大文学集群,两大文学集群也参与了两大企业文化的建构。北大荒和大庆两大文学集群分别依托于北大荒、大庆两大企业,伴随两大企业自身文化建设的脚步而成长,成为两大企业成功进行文化建设的结晶;同时又参与到两大企业经典文化的历史建构中,发挥了文学的特殊功能,履行了对文化的弘扬和强化。两大文学集群对企业、乃至对全省文化精神的建树,既是它们取得的成果,也体现出它们存在的价值。
探讨了成因,也容易搞清两大文学集群的共同特征。
两大文学集群与两大企业的文化相伴相生,并在参与企业先进文化的建构中,获得了存在的根据和长久生命力,这是最突出的共同点。如前所述,两大文学集群的出现,都与企业环境有关,离不开硬件的载体,也离不开软件营造的氛围。这“软件”,主要是文化。像北大荒和大庆的硬件条件,其他大型企业或许也具备,但像北大荒和大庆以“北大荒精神”和“大庆精神”、“铁人精神”为核心价值的两大企业文化,却不是哪个企业都会有的。差距就在文化的先进程度上。为什么北大荒文学集群与北大荒文化、大庆文学集群与大庆文化能实现紧密结合?关键在于有先进文化为两大文学集群注入了鲜活的生命之水,这生命之水就像人的魂魄,有了它才能活出精彩和意义。另一方面,两大文学集群从诞生之日起,就肩负起构建先进文化的责任。当企业中文化尚未生成,它们就为文化催生;一旦文化悄然而至,它们就为文化站脚助威扩大地盘;当文化产生影响,它们又为文化远播架桥铺路。它们自始至终伴随着文化前进的脚步,投身到构建先进文化的历史进程中。它们分别为弘扬“北大荒”精神、“大庆精神”、“铁人精神”,充分运用文学的功能,建树了传世的功绩。当然,文学对文化价值、即文化精神的建构是要通过作品:凡是优秀的文学作品,都要为人们提供各种形态的人生图像,并希望人们将其与自己的经验世界相比较,从中悟出那些被肯定或被否定或尚待探索的文化价值,在美的享受中去思考和向往。两大文学集群用作品参与文化建构,也毫不例外地要在作品中向人们提供种种“图像”。不过,要指出的是因集群内作家生存在共同的企业环境下,导致他们的作品总会有一些相似的东西或相近的意象,如北大荒文学作品中的“泥土味儿”:农场环境、垦荒生活、粮食生产、“黑土地”、“拖拉机”等意象;大庆文学作品中的“油味儿”:石油生产、作业区、钻井队、工程技术人员、野外环境和“井架”、“钻机”等意象,几乎已成为识别集群作品的标识。我们不妨将作品中这些常见的组成人生图像的元素称作“类象”。若此“类象”,其实是集群作家创作反映同一类生活、构建同一种文化而产生的特殊现象,它与作品的质量,如生动和深刻与否并无关系。两大文学集群另一共同点是都有良好的文学生态环境。无论从外部的社会文化评价,还是从内部的创作、批评等主体因素衡量,两大文学集群都处于良好的文学生态环境中。特别是在社会转型期,受到外来文化的影响,拜金主义、享乐主义、纵欲主义盛行,道德滑坡,文学精神和价值体系受到冲击;网络时代,文学出现了消费化和时尚化的倾向,教育功能淡化等情况,都没能损毁两大文学集群既成的良好生态环境,转移或改变它们一贯坚持的文学方向和道路。迄今为止,两大文学集群不改初衷、不移其志,在企业文化、黑龙江地域文化、乃至全国先进文化的建设中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两大文学集群的不同主要是在作家构成、运行周期、创作背景、史学定位等方面,具体有三点:
一是作家的构成、际遇有别,导致了不同的发展周期。成就北大荒文学集群的第一代作家以外来为主,像林予、钟涛、林青、丁继松、郑加真、郭力、王忠瑜、梁南等来自解放军转业官兵,平青来自广州,他们转业前或调来前多是宣传、文化工作者或文学骨干,有着良好的文化基础或经过专门训练。他们一到北大荒的火热生活中,就受到强烈感染,很快投入创作,成为远近知名的作家和诗人。由他们和下放北大荒的“右派”作家组成的文学群体,起点很高,成为北大荒文学集群的奠基者和开路先锋。在他们手中,北大荒文学迅速崛起,酿就了区域性气候,在垦区内外产生深广的影响。第二代作家仍然以外来为主,他(她)们中的张抗抗、梁晓声、陆星儿、肖复兴、刘进元、孟久成等是来自城市的知识青年,他们的加入,更壮大了集群的声威。只有上世纪末期成长起来的第三代作家,主要是由北大荒职工子弟组成,他们继往开来,结束了外来作家陆续加盟的历史。这期间,北大荒文学集群经历了从形成到高峰、从高峰到回落的过程,然后转入新的周期。大庆从石油会战算起,比大批解放军转业官兵到北大荒晚不了几年,但石油队伍中不像解放军有那么多的文学成手,不可能一下子达到群体性规模。直到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文学集群才浮出水面。与北大荒不同的是,大庆多是本土作家,在黑土地上孕育起步,发展成熟,经历了缓慢的蜕化质变功夫,所以集群出现要晚。这好比种庄稼,从播种到成熟、到收获,需要一个完整的过程,不像树木移植很快可以形成树林。另外,很重要一点,北大荒文学集群在发展的高峰期,遭遇到“文革”的影响和冲击,许多作家被迫中止了创作,或创作受到极“左”思潮的影响;“文革”后,又有部分骨干作家调出和知青作家返城,造成新的青黄不接局面,到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文学集群实际上已处于周期转换的时刻。而大庆文学集群的成熟期恰逢国家改革开放新时期到来,以后发展平稳、顺畅。当新世纪北大荒文学集群已完成周期转换,开始创造“第二次辉煌”的征程时,大庆文学集群正步入自己的高峰期,还为今后的发展预留着空间。
二是出现高峰期的时代有别,导致了不同的创作背景和语境。北大荒文学集群发韧早,高峰期到来也早。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国家实施计划经济,鉴于不切实际的“大跃进”、“人民公社”化造成的对生产力的破坏和三年自然灾害给国家带来的经济困难,党中央适时提出“以农业为基础、以工业为主导”的国民经济建设总方针,要求按照农轻重的顺序安排国民经济计划。特别是要下决心发展农业,解决粮食增产和人民吃饭问题。这一时期的北大荒国营农场,实行机械化生产,生产力水平较高,是全国农业战线的生力军,因而担负着重要的责任。应运而生的北大荒文学集群,此时实力雄厚,创作十分活跃。他们在作品中反映农场职工生产生活,讴歌劳动者的理想、情操和艰苦奋斗精神,尽了自己应尽的责任。尽管受到当时“左”的思潮影响,在某些作品中留有“阶级斗争”、“路线斗争”的印痕,但北大荒集群的整体创作仍不失黑龙江的一流水平。大庆文学集群成熟于改革开放的新时期,是在市场经济条件下迎接创作高峰的到来。这一时期,国家“以经济建设为中心”,要实现“四个现代化”,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经济上改革体制,加速发展,欣欣向荣;政治上拨乱反正,推进民主,政通人和;社会更加开明、宽松,个人越发放松、裕如。时代的进步,给文学创作带来全新的语境。大庆文学集群有幸在新时代背景下,以崭新的姿态和宽阔的视野,为全国工业战线的红旗大庆而歌,为工人阶级的英雄铁人王进喜而歌,将丰硕的收获和骄人的成果展现于世人面前。如果说计划经济时代的北大荒文学集中歌颂了以爱国主义为核心的、包括集体主义、革命英雄主义、革命理想主义在内的民族精神,那么,处于历史新时期的大庆文学不仅歌颂了以爱国主义为核心的民族精神,而且还歌颂了以改革开放为核心的时代精神。当然,这只是两大文学集群发展过程中的整体性差异,不是就群体内的个别作家创作而言。
三是所处省内文学阶段有别,尚未完全获得文学史定位。一个是建国初期,虽然黑龙江当代文坛承解放区文学余绪,难得作家星光点点,但就全省形势看,文学还没有得到充分发展。除省内有工人作家涌现,所属地、市尚不普遍具有整齐的文学阵容。当北大荒文学集群出现在这样的现实中,一经出现,便一枝独秀。北大荒文学集群像一股清新的风,为黑龙江文坛送来了生机和活力。它一面以创作的群体性、作品发表的集束式,在文学界内外产生轰动效应;一面还向省内的文学管理、创作、编辑等部门和单位输送作家和文学组织人才。北大荒文学的崛起使建国后的黑龙江当代文学跨上一个新的台阶。北大荒文学集群也理所当然地载入了黑龙江当代文学史册。另一个是在改革开放的新时期,大庆文学集群出现在黑龙江当代文学空前繁荣的阶段。这时的黑龙江已今非昔比,不仅省直有实力雄厚的老中青结合的专业作家队伍,而且省内各市和部分产业也已具有相当规模的文学阵容,更有数量众多的业余文学作者为基础。无论作家、作品,还是阵地、事业,都有了长足的发展和进步。在这样宏大的格局中,大庆文学集群仍不失为一支强劲的方面军——它文学样式齐全,且有名家领衔;队伍构成合理,创作实力雄厚;文学生态良好,发展后劲很足。特别是它为大庆文化建设,为“大庆精神”、“铁人精神”的建构和弘扬,为黑龙江文学发展所做出的贡献,都是具有历史高度和历史意义的。也许是运行周期或者时间距离太近的缘故,对大庆文学集群的表现和建树还未引起足够的关注,尚未得到文学史界对它的整体定位。但在笔者看来,像对北大荒文学那样,给大庆文学以应有的文学史定位,只是时间早晚的事,而这完全符合我省当代文坛的实际,也是很有意义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