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叙事与“革命”意义的消解——王安忆长篇小说《启蒙时代》诠解

2010-08-15 00:44王杰泓
文艺评论 2010年5期
关键词:王安忆南昌革命

张 琴 王杰泓

“文革”对于王安忆来说是一个非常熟悉的话题。在其《六九届初中生》、《“文革”轶事》、《流逝》、《叔叔的故事》、《长恨歌》等等作品中,王安忆悉心描述了“文革”年代从城市到农村,从青春期少男少女到日常生活中饮食男女的种种生活。2007年,王安忆再次发表以“文革”为题材背景的力作《启蒙时代》。①这是一部讲述“文革”初期一群理想膨胀、激情燃烧但却思想空洞、心灵混沌的青春少年如何在一个特殊年代里逐渐成长的小说。作家给它取名叫《启蒙时代》,含义丰富。众所周知,“文革”是一个理性丧失、精神迷狂、教育被迫中断、启蒙缺失的年代,在这样的环境下,“启蒙”存在于何处?谁“启”谁的“蒙”?如何启蒙?这些都是作家试图在小说中要呈现的。王安忆说,作为在“文革”中成长起来的一代人,多年后回忆这场“革命”,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激进政治和教条主义。那个年代的很多少年被空洞的革命口号迷惑,思想存在着严重的教条主义,他们如何从中摆脱出来,接触现实的生活,感受真实的生命,这是需要被启蒙的。②

本文立意于具体分析《启蒙时代》所呈现的“启蒙”过程和内涵,并藉此进一步探讨个人启蒙与集体性“文革”之间究竟存在着一种怎样的关系。

一、成长启蒙的三副面孔

其一是成长中的身体启蒙。

启蒙不仅仅作为一种思想运动而存在,而且时常和人的生理、情感联系在一起。张光芒曾说:“真正的‘启蒙了的’人性,意味着一个个体关于人与自然,关于自我的欲望是什么,是否应该实现和追求某种欲望,以及活着的意义在哪里等等问题都有一种充分的‘自知之明’,达到了一种哲学上称之为‘澄明’的人生境界。”③这里所说的“启蒙”包括生理的成长,对自身身体的认识和掌握。小说的主人公南昌就是在1968年里,身体从一个幼稚的少年变成了一个历经情感挫折的成人。

小说一开始,南昌不懂得欣赏女孩子,看女孩子也没有感觉,他甚至将自己的姐姐当作陌生人,毫无兴趣去了解。可自从在小老大家里遇见穿着舞鞋跳芭蕾的女孩,长在东欧、穿着异样的外交官的女儿,形貌举止像大姐却让南昌备感轻松的女童星之后,南昌的身体和情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的内心开始渴望接近女生,他的眼睛时常留意身边的女孩。不久,他就结交了一个女朋友珠珠。对南昌生理和情感的启蒙是一群上海弄堂里的小姐妹,舒娅、珠珠、丁宜男、嘉宝她们出身虽然各不相同,但都带有上海市民的典型气质,虽然她们的男朋友都对政治信仰充满狂热,她们对这些毫无兴趣,看电影,谈论电影明星,照顾弟弟妹妹,听男朋友的高谈阔论,在小圈子里合纵连横摆弄人际关系才是她们生活的全部。南昌跌入这样的温柔乡,“革命”变成了一场游戏,已无崇高悲壮可言,肉体的苏醒才是南昌实实在在的感受。王安忆曾说,安排南昌和嘉宝发生性关系,是因为南昌这种人只敢对嘉宝下手,她是资产阶级小姐,被打倒了,即使被强迫了也不敢做声。④小说中的嘉宝却不是那种低眉顺眼的柔弱女孩,在这群女孩子中,嘉宝最成熟,比南昌还高,力气大,非常肉感,“那是又丰腴又结实的,胸罩的带子略有些勒紧,并没有束缚反而更突出肌体的弹性。”和别的女孩子比起来,嘉宝不是孩子而是充满诱惑力的女人。南昌和嘉宝的交往,纯粹是一场不知所措的身体游戏,与精神无关。肉体的亲密没有让他俩亲近,反而更加陌生,欲望宣泄铭刻在身体上的是痛苦与恐惧。这样的青春残酷物语以看似平常的日常化生活体验烙印在“文革”这群天真浪漫激情澎湃的红卫兵身上。

其二是成长中的生活启蒙。

生理上的成长只是启蒙过程中最外在的部分,启蒙的内在含义还包括人运用理性教育自我并认识世界,这不能仅仅依靠学校教育和书本阅读,更需要翻阅社会这本大书。社会生活对于南昌来说是一片空白。他虽然没有像姐姐那样被送至老家乡下寄养,而是一直跟随在父母身边,但从小上的却是寄宿学校,父母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放在他身上。缺乏父母关爱和手足之情,南昌完全不懂世俗生活。他对世界的认识完全来自学校教育。而学校教给他的都是一些空洞的革命理论和教条,以至于他能熟练背诵马克思主义理论,却对母亲的自杀无动于衷。生活在如此空洞而贫瘠的环境中的南昌,实在是太需要“走向户外”感受日常生活了。

因此,当陈卓然把他引见给小老大后,南昌立刻被这个充满颓废气息却极有生命力的小圈子吸引。小老大,一个病态的少年,足不出户,却对外面的世界有着冷静客观的认识,特别是他以花草作比的生命哲学,如“人其实就是处在慢性腐烂之中”、“正是腐烂,才是其长寿,短命是清洁的代价”、“布满漏孔的龟背竹叶子,穿风过雨,消解冲击力,保护了自己”等等,这样的话题是南昌在生活中从未听说,也从未关注的。小老大引导南昌细心敏感地体会生活点滴,摆脱教条主义思维方式。同时,小老大客厅里精致的生活、浪漫的情调、外婆娓娓道来上海滩的传奇故事、形色各异的少男少女们的青春跃动,都极大地丰富了南昌的生命和情感,他不由自主地被这个圈子深深吸引着。当他面临生活的尴尬处境时,头一个想到的就是到这里寻求答案。所以面对嘉宝怀孕,两人束手无策时,南昌知道背诵再多的《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但懂得许多生活常理的小老大一定会帮他找到办法,最终也果不其然。在小老大的沙龙里,南昌感受到其实生活并非如书本上那样抽象和理性,欲望的冲动,身体的疼痛和恐惧扑面而来,真切而深刻,这些都让南昌那粗糙空洞的内心逐渐丰满了起来。

其三是成长中的思想启蒙。

如果认为《启蒙时代》只是一部描述“文革”时代像南昌那样的少年如何从苍白空洞教条的思想领域,走入具体日常生活的小说的话,那么,显然我们忽略了王安忆对这部小说更为深刻的用心。王安忆多次阐明,创作这部小说的动机来自“有写大东西的欲望”。王安忆多次强调,《启蒙时代》是一个写思想的故事,在她看来,“‘文革’是一个内心生活活跃的时期,外部的生活停滞了,内部便兀自生长着”。⑤小说主人公南昌的精神世界在这短短的一年里发生了波澜起伏的变化。

陈卓然就是第一个充当南昌的思想引导者的人物。陈卓然虽然只比南昌大几岁,但在思想见解、政治觉悟和精神追求上却比南昌高出许多。他博览群书、热衷思想,善于雄辩。他可以在演讲中大段大段地引用马克思的论著,并且将马列主义经典引入当前的革命运动中,引领一大群革命小将的思想,让像南昌一样的革命少年沉醉在其滔滔不绝的雄辩言辞中。南昌就是在他的影响下也开始疯狂迷恋《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对于正在发生的文化大革命,陈卓然有着自己的种种思考和看法:“与南昌讨论——比如,红卫兵打响了文化大革命的开局,自己的前途又在哪里?比如,文化大革命的用意究竟是什么?还比如,社会主义过渡时期的模式应当如何?可见陈卓然一直没有停止思考,而且,思考的问题更加切合中国的实际。他不像过去那么热衷于雄辩,措词也要温和的多,南昌难免会觉得锐度不够,但因是陈卓然,他宁愿相信这是一种深沉。”陈卓然的这些思考虽然充满对政治的狂热和浓厚的教条主义气息,但它深刻影响了南昌的精神世界,“原先那狂飙式的运动中的青春、反抗、狂热、还有盲目,消失了,显得冷静和有计划,似乎呈现出一种潜在的理性”。在陈卓然的影响下,南昌努力摆脱革命的盲目与躁动,走出自我封闭的小空间,试图构建一个更加清晰、高远、理性的人生信仰和目标。作为思想的引路人,陈卓然给南昌上了一堂理想主义的革命政治课,虽然有些宏大而空洞,但执著于理想、不放弃思考成为南昌身上最动人的品质。

在南昌精神成长的心路历程里,还有一位人物影响着他,并对南昌形成一种“影响的焦虑”,那就是他的父亲。王安忆曾多次强调,父与子的关系是《启蒙时代》的一个重大主题。小说一开始南昌就和父亲决裂,父亲曾经是一位革命者,可是在新中国成立后不久就被政治生活边缘化了。在南昌眼里,父亲应该是慷慨激昂、指点江山的革命家,可家里的这个中年男人终日坐在家里,一双白皙纤长的手抱着热水袋,和膝下的小儿女们玩着游戏。南昌觉得父亲就是一个“托派”分子,是革命的叛徒。然而置身于革命洪流之外的父亲,恰好在冷静客观地审视着这场革命,以及身处革命潮流中的儿子。他问儿子的每一个问题,都让南昌觉得措手不及,以自己的知识经验无法回答,但又无法回避这些问题。特别是父亲用遗传来解释这种父子冲突:“我也憎厌我的父亲,大概这也是一种遗传的现象,每一代都憎厌上一代,血缘亲情是由憎恶传递下来的。南昌缓和地说:青年总是叛逆的。父亲断然一摇头:不,憎厌不是背叛,这完全是两个概念;背叛是理性的,背叛里面,包含着成长,像蝉挣脱蛹;憎厌却是如同沼泽一样,粘滞湿陷着情感,它导致的结果完全可能不是成长,而是相反——重复同一种命运;背叛是有逻辑的,像锁链一样,一环扣一环;憎厌呢,它是自噬的,它自己吞噬自己。说到底,这也是抑郁病的一种。”父亲的这番解释,显然质疑了南昌的信仰,可是他却无力反驳,甚至他觉得父亲回忆年轻时的自己:“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看见了,又看不全,世界有了轮廓,却没有光,你渴望相信它,怀疑又攫住你”,恰好就是自己现在的状态。原来这场革命中的父与子冲突,表面上是背叛,实质上却是一种承继。对自身的认识,父亲给了南昌最根本性的答案。小说最后,与父亲的和解,并不意味着南昌要重走父亲那样的革命道路,经过思想的启蒙之后,寻找“光和真理”是他们这一代人努力追求的理想和目标,他们并不是“思想史上的失踪者”。⑥

二、“革命”意义的消解

《启蒙时代》书写一代少年的成长历程,是一部标准的成长小说。南昌们遇到的各种各样“成长的烦恼”,这正是王安忆创作小说的主导动机。但需要注意的是,《启蒙时代》不是一部单纯的成长小说,小说开头第一句话就是“一九六七年和一九六八年的冬春之交”,小说的结尾又一次标明“是一九六八和一九六九年的相交之际”。显然,时间是这部小说的一个重要标记,“一九六八年”通常被看作“文革”的开始,“红卫兵”运动已经落潮,“上山下乡”运动还没开始,城市里造反派和保皇派之间的武斗风起云涌,大规模的械斗时有发生,暴力、流血、死亡是这一时期最常见的“风景”。可是,王安忆似乎不愿意让她笔下的人物卷入其中,她将上海“文革”的重大事件都推到幕后,重点关注在这样的背景下那些年轻人成长的故事。和此前的《“文革”轶事》相比,这一次,王安忆一反书写革命年代的琐碎日常生活这种“后革命”审美潮流,她要把革命接班人、革命的意义、革命的传承等等问题摆在台面上来讨论,要让笔下的人物滔滔不绝地讲着革命术语,甚至要在每一个人物身上烙上革命的印记。然而事实上,小说中许多地方对于“革命”的书写带着反讽的意味,在“启蒙”话语中,“革命”的意义逐渐消解。

小说最具反讽意味的是第三章中的“逃亡”事件。南昌们把这次逃亡看作是为坚守革命信仰,背井离乡,亡命天涯,那种恐惧、不安是真实的,在与恋人的儿女情长,恋恋不舍,生离死别中赋予自身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英雄气质。然而,数天后南昌们就安然轻松地回来了,“没有逃亡生活的疲顿,反有一种经过洗涤的神清气朗”,在女孩们面前竟然那样坦然平静,甚至愉快。数天前分别的那一幕如同舞台上的表演,那么悲壮决绝,现在则如同落幕后的现实,平淡苍白,反差太大,令人扫兴。对小革命家舒拉而言还不仅仅是扫兴,更是一种欺骗和愤怒。革命轻而易举地玩弄了南昌们,他们成为革命中的失败者和胆小鬼,他们安身立命的革命形式和意义变成了一种虚无。

陈卓然,自以为是最正统的革命接班人,革命思想的鼓吹者和传播者,一边疯狂迷恋革命,一边恋恋不忘大姑手中的白馍。当面对南昌的大姐二姐的感情,他落荒而逃,最后在与阿明的交往中发现,自己最鄙夷的小市民阶层才是革命的力量:“他们没有一点虚无,既没有赤贫的无以生存的天地不仁之叹,也没有吃饱了撑的,专攻思想劳动。所以,他们就是浅薄的,而且粗鲁。可是,他们体现了生活的最正常状态,最人道状态。这状态就是一日一日过下去,如同数米一样……绝大多数人只是,怎么说,过一种数米的生涯。他们有权力在不经受考验的前提下过道德的生活,他们有权力不损人地过一种利己的生活,这就是人道。这其实就是我们的思想者苦思冥想、革命者为之浴血奋战的人间生活。”这是小说最后陈卓然对革命的理解,其实更像是作家的独白。作为南昌革命思想的引路人,陈卓然已然与过去告别,第三次世界大战不再是革命的前途,人道的生活状态,平静安稳的生活才是当下奋斗的目标。虽然“文革”才刚刚开始,但“革命”似乎离他们的生活渐行渐远。

不仅像南昌、陈卓然这样的被启蒙者逐渐疏离了空洞的“革命”理论,而且作为启蒙者和革命者双重身份的南昌父亲也在无意中透着对“革命”的讥诮:“父亲的每周汇报由南昌递交去单位,汇报完全是流水帐,几时起床,几时用餐,几时就寝,结尾总是‘一日无人来,一日无外出。’所记不谓不实,但却透露出讥诮的意思。南昌向父亲提出,应当诚恳些。父亲谦逊地请教如何诚恳,依然是讥诮的。”从以上的文字中我们看到南昌的父亲,一位资深革命家,所写的思想汇报竟然是不涉及任何思想的流水帐,所使用的语言全无革命词汇和革命文体,甚至用的是“落后”的文言文体。当儿子问及他当年如何参加革命,这位父亲竟然回答革命是为了医治青春抑郁病,“革命”最初的意义究竟在哪里?

作为“革命的接班人”,南昌们最初空有一腔的革命理论和政治热情,他们游离于真实生活之外。而当“启蒙”一旦展开,生活的本质很快填补了“革命”的空洞,“革命”的意义也逐渐变得模糊不清,甚至趋于消解——正是在日常生活“启蒙”的烛照之下,那一张张稚嫩的面孔终于发现了非理性年代的“光和真理”,而身处故事背后的王安忆,亦藉此实现了对一段“刚刚逝去的过去”的想象与重构。

①王安忆《启蒙时代》,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312页。

②王安忆、张旭东《成长·启蒙·革命——关于〈启蒙时代〉的对话》,载《文艺争鸣》2007年第12期。

③张光芒《中国当代启蒙文学思潮论》,上海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13页。

④张旭东、王安忆《对话启蒙时代》,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75页。

⑤钟红明、王安忆《〈启蒙时代〉:一代人的精神成长史》,《黄河》2007年第5期。

⑥朱学勤《思想史上的失踪者》,《读书》1995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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