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丽芸(南京特殊教育职业技术学院,南京 210036)
青春的翅膀苍老的心
——论伤痕文学的青春文化特征
□国丽芸(南京特殊教育职业技术学院,南京 210036)
伤痕文学青春文化偏转
作为新时期开端的伤痕文学,在文化姿态、思想基点、艺术特质、审美风范上体现出与一般青春文化相吻合的特质。但由于种种原因,伤痕文学又呈现出启蒙和叛逆的政治化、人道主义的伦理化、爱情的精神化理想化、青春叙事的简单雷同、青春形象的早熟、强烈的政治倾诉和凝重苍老的历史感伤等不同于一般青春文化的异质。青春文化在新时期的裂变中发生了偏转。当我们剥去它身上过于沉重的社会负担后,它将还原一段青春色彩,只不过那是一段迥异于以往的青春文化。
考察整个20世纪中国文学,我们或许会发现这样一个现象:当社会政治文化出现重大转折的时候,文学也会出现裂变,易于接受新鲜事物的青年人往往走在时代的前列,此时,通常会有一批极具强烈青春文化色彩的文学作品出现在文坛上。这种青春化姿态的文学现象一般伴随着一种新的文学时期的开启。伤痕文学就是这样一个文学的断裂期。重读伤痕文学,我们深深感到,虽然它出现在一个文学甚至文化的断裂期,但是,它却没有像以往的文学裂变期那样喷发出青春文化的力与美,相反,一出现即显成熟和苍老。
本文认为:作为新时期开端的伤痕文学,本身确实蕴涵着青春文化特征,这一点在以往的文学论述中被忽视和掩盖了。当我们将伤痕文学放在整个20世纪中国文学进程中进行考察的时候,研究者们似乎往往强调它的社会和文学史的意义,却忽略了它另外的新质。当我们剥去它身上过于沉重的社会负担后,它将还原一段青春色彩,只不过那是一段迥异于以往的青春文化。
伤痕文学通常被看作是新时期文学的开启,在这样一个文学甚至文化的变动期,青春文化虽然裹挟于全社会洪大而急切的血泪控诉和深沉思考中,但它仍然像历次青春文化勃发期表现的那样,无所遮蔽而又汹涌如潮,应着时代精神前进。在具有青春文化自身要素的基础上,伤痕文学又因其特定的社会文化语境而展现出独特的一面。
青春文学在文化姿态上的一个显著特征就是它的批判精神和启蒙意识。个性自觉和人性主题往往又是其选择的突破口。就伤痕文学表现出的青春文化色彩而言,这种姿态也相当强烈。伤痕文学的勃发就是从对“文革”的批判开始的。适应这一需求,一大批揭露文化大革命给人民尤其是青年一代的心灵带来累累伤痕,回忆逝去的爱情和青春,带有青春文化色彩的文学作品兴起于文坛。刘心武的《班主任》、卢新华的《伤痕》、晓剑、严亭亭的《世界》等都是较早地表达对政治强化的否定与批判的作品。
以人道主义来复苏人性,这是伤痕文学启蒙精神闪烁的光芒,而作为创作主体的个性自觉,则是启蒙自觉的一个重要前提和表征。这种自觉,是对十七年和“文革”时期的中国文学所造成的人和自我的失落的反叛,也是对青春文化张扬个性的呼唤。
中国20世纪,在1910年辛亥革命之后和1976年“文革”结束后启蒙形成了两次高潮。前者是针对礼教文化,如《狂人日记》;后者是针对政治文化,如《班主任》。与“五四”时期启发封建的愚昧不同,伤痕文学则主要启发文革给人民造成的愚昧。因作家的代际不同出现了两个分支。
一类是以人性道义启发文革的强权政治所造成的人民尤其是青少年的蒙昧,这类青年题材小说大多出自中年作家如刘心武、张洁、蒋子龙、航鹰、王蒙、张贤亮之手,其基本主题是:救救孩子。此时,伤痕文学重在揭露和控诉文革对孩子心灵的戕害。
知青文学是一类比较复杂的文学现象,它以知青题材构成了伤痕文学的重要部分,初期的作品应该属于伤痕文学,这大概没有什么疑问。然而,随着文学的继续潜行,知青文学也开始了它自身的变异,从近于哀怜式和乞求式的忏悔和苦难诉说到激烈的愤懑控诉和怀疑否定,最终却又再现出怀念下乡生活重新寻找青春理想的单纯而热烈的“理想主义”的启蒙姿态,这种姿态往往伴有鲜明的“无悔”心态和对于他们所特有的青春时代进行价值重申的意图。当城市以一种并不欢迎的排斥情绪迎接返城知青时,他们感到真正的陌生与迷惑。因此,回忆与怀念便自然成为此时知青文学的聚焦。正如叶辛所说:“实在地说,知识青年在乡村的生活,是复杂而又丰富、艰苦而又充满了向往色彩的。知识青年,这个当年我们用汗水和眼泪、期待和希冀、憧憬和追求充实起来的字眼,包含着多少更加深沉的意义啊!”①“这段岁月虽已过去,却值得记忆。”②这一类的代表作品如梁晓声的《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孔捷生的《南方的岸》、史铁生的《我的遥远的清平湾》等。这种疏远了具体的意识形态内容、纯粹精神领域的“理想主义”使伤痕文学呈现出真正的青春文化色彩。
每一种民族文化都是该民族全体成员的共同财富,是全民共同创造和拥有的文化,自然带有它的缔造者和自觉维护者们的时代的、阶级的、阶层的乃至个人的特征。体现在文学作品当中的文化直接反映作家的心理状况和时代特征,恐怕没有什么比动荡年代的作家心理形成对创作实践的影响更具有重大的认识价值了。所以考察伤痕文学的青春文化特征的思想基点,首先从作家的心理结构入手。当然,这种对待现实和历史的思想基点与作家个人经历有密切的关系。个人经验的感受和表达使得伤痕文学更有情感的宣泄性。
作家的代际区分直接决定了作家不同的思想倾向。正值青少年时期的“右派作家”先后经历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又在五六十年代度过了“红色创业史”,“革命”在这一代作家身上留下了挥之不去的深刻烙印。即使在被剥夺了“革命”身份的“反右”和“文革”中,“右派作家”心中的革命火种仍然生生不息。
同是曾经沧海的一代,知青作家表现出了与当年的右派作家极大的不同,饱尝政治运动苦果、渐入而立之年的作家对极“左”的政治运动已不感兴趣,他们缺乏足够的政治热情。如果说右派作家的文学反思是出于社会责任,那么,知青作家则更注重从个体的人、人性的角度体现忧国忧民的意识。比起“右派”作家来,知青作家的作品更少居高临下的教诲的味道。故而青春文化的选择在知青作家身上表现的更强烈些。当然也因此而多少带有选择的盲目与浮躁。
每一个文学大变动时期,旧的文学形态将会式微,而新的有活力的文学形态将会勃发。作为最有活力和挑战意味的青春文学常常起到推动文学进程的作用,同时伴随着文学进程呈现出它自身的青春光泽。作为新时期文学开端的伤痕文学,在艺术特质和审美风范上就展现了这样一种文学姿态。作为一种小说思潮,伤痕文学发生于70年代末期,具有特定的时代与社会生活内涵。它冲破了“四人帮”极“左”文艺的种种清规戒律,突破了一个个现实题材的禁区,提出了一系列重要社会问题,并创作出了当代文学中第一批有悲情色彩的作品,使小说在主题、人物、题材等方面均发生了深刻变化,即所谓小说的转型,体现了力与美的青春美学追求。
没有爱情与欲望的青春是干瘪的青春。伤痕文学青春叙事的最主要的题材就是爱情主题。任何一次文学的复兴,都与爱情的文学地位的肯定与否定有关。如新文化运动时期提倡婚姻自由、反对封建家长专制的文学口号,战争年代革命加恋爱的文学模式。伤痕文学对无爱的十年文革文学的彻底否定和批判,给新时期的文学注入了新的人性内容。作为伤痕文学发轫之作的《班主任》和《伤痕》都不约而同的接触到了爱情主题。尽管这些作品在今天读来艺术上显得过于肤浅,但作为对无爱文学的第一次反拨、对人性的第一次解放,其社会意义是不容忽视的。真正把爱情迎回到文学园地的是刘心武的《爱情的位置》,此后,从不同角度描写爱情的作品大量涌现。与青春文化的那种激情四射的人性凸显的爱情主题相比,伤痕文学则因未能突破单纯的精神和心理的隐蔽区而显得苍白无力。
“生活在别处”是法国象征主义诗人阿瑟·兰波的一句名言,意即追求理想的人生。表现在文学中,追求理想正是青春文化的特色。由于独特的社会经历和时代特征,知青作家在作品中表现出来的纯粹的理想主义精神是新时期之初青春文学的一道亮丽风景。正如作家叶辛所说:“我是从那条路上走过来的,我的青春、我的追求、我的事业,甚至我的爱情,都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③回城之后的尴尬,面对现实的无奈,使回忆与依恋成为知青作家独特的理想追求。张承志对于乡村草原及草原上的人们尤其是伟大母性的感情,可以说是一代知青在那个时期里的群体意识。
恩格斯曾经说过:“没有哪一次巨大的历史灾难不是以历史的进步为补偿的。”④伤痕文学反映了一个时代的集体呼声。但这种社会思潮的集体无意识,又使伤痕文学在艺术特质和青春形象的塑造上呈现出单一甚至幼稚的倾向,然而也许正因为这种毫不掩饰的坦率,伤痕文学更具有扑面而来的青春气息,就像李白的诗歌还来不及细细品味诗歌的韵律就已喷薄而出,也就更能博得来自文学审美角度的认可和赞许。
4、青春感伤的审美风范
在审美风范上,伤痕文学因前后期文学所关注的对象不同而有明显的区别。早期的伤痕文学,作家是带着对生活痛苦的倾诉和对社会不满的控诉,未经感情的咀嚼和深沉的反思就急于运笔,激奋之情溢于言表。所以,早期的伤痕文学以揭露和批判为主,给人以悲壮的力量。
如果说早期的伤痕文学向我们展示了批判的力量,那么稍后的伤痕文学则更注重历史文化内涵的忧郁情素。作家们似乎被赋予了普罗米修斯的气质,为着一种共同的信念,为整个民族的失误而忏悔,更为民族涅之后新的更生而焦虑。正如张承志所说,这是一种深刻的悲观的基础。正是这种深刻的悲观的基础,形成了伤痕文学忧郁感伤的审美风格。与传统的青春忧郁甚至颓废不同,伤痕文学的忧郁更像鲁迅的苦闷和波德莱尔的孤独,更强调一代人所背负的历史使命和责任.
经过上述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青春文化特征确实存在于伤痕文学之中,而伤痕文学也以其蕴涵的独特青春色彩成为青春文化的一脉,并且在整个文学的流变中呈现出自身的价值。
文化姿态上,它前所未有地和政治话语扭结在一起,是政治、民众和文学最有效力的一次合击。也正因如此,它染上了明显的非文学性,青春文化的色彩极容易被遮蔽。
中国两次成规模的青春文学出击文坛展开批判和启蒙的时候,都不得不缠绕于政治变革。中国思想启蒙的两次高潮发生时,政治革命都在发生或者完成。第一次是辛亥革命,第二次是打倒“四人帮”,结束“文革”。因此,无论启蒙和批判,都变成了政治的被动物和补充品,其中以新时期文学的开启犹甚。伤痕文学和反思文学都表达了人们批判文革愚昧,呼唤人道主义的呼声,但它也是政治政策的回声。在与国家权力意识形态上保持惊人的一致,并且得到强有力的支持。在这样的背景下,伤痕文学中勃发出来的青春文化特征难免被政治话语过多地遮蔽,其叛逆色彩和启蒙精神也容易被忽视和混淆。
伤痕文学中表现出来的否定和叛逆色彩显示出青春活力,折射出当代青年的文化思潮。伤痕文学振聋发聩,其锋芒与呐喊的青春色彩如此强烈,让苍白多年的当代文学从此精神大振。无论控诉还是批判,都意味着一个大破坏和大建设的时代来临了,从而引发了文革后中国青年最有进攻性挑战性的文化姿态。这种姿态引领伤痕文学,则增添了文化批判的活力,从而也折射出青年文化心态的嬗变。而这种青春文化心态则是通过青年作家的作品表现出来的。“我不相信”就是青年人怀疑逆反精神的核心,从社会政治反思角度看,这种怀疑精神有其深刻性,更能感性地表达一代人的愤怒情绪;从理性思辨角度看,这种怀疑一切的精神又存在着滑向彻底无信仰的盲目逆反状态的危险。不相信后怎么办?知青作家们在哭诉和忏悔后,重新怀念下乡生活,重新寻找青春理想。而刘索拉们则以颓废和故作古怪来表达存在的无聊和荒诞。历史和现实制约着他们,他们别无选择。
伤痕文学的出现和发展在文学史上的意义是不容置疑的。任何研究当代文学的人都绕不过这段文学的爆发期。不过,此时文学中表现出来的青春文化过于成熟和苍老,没有像往常的文学裂变期那样张扬和勃发,这是明显的特征。回顾“五四”时代,那是一个个性解放的时代。青年无所顾忌狂飙突进,敢于藐视任何权威,敢于挑战一切文化秩序。虽然也因为理想的幻灭而感伤抑郁,但总体格调是奋发奔放的,充满力量和美感,宣告了青春的崭新的文化的诞生。十七年期间的青春文学,虽然受到了抑制,但美感愉悦上仍不失单纯与明朗,甚至闪耀着理想主义的辉光。即使是《创业史》这样的革命新人红色成长史小说,虽然作家故意地设置了许多戏剧性的“阶级斗争矛盾”,其主人公的心理基本上是完整的、和谐的,很难发现他们“痛苦的”精神蜕变。革命新人无疑是那个文学时代的青春形象,但在其形象内涵中,青春姿态稍显微弱、平缓。正如论者所指出的那样,中国继续革命新人的成长,其标志多是纯正的阶级血统、鲜明的阶级意识、坚定的革命信念、冷静的工作态度、身先士卒的革命干劲、深刻的政治洞察力、谦逊忍让的人格魅力,但缺乏与自我性格的多个侧面搏斗而带来的复合的情感景观。⑤人性的弱点都被革命新人所排斥,从而使五六十年代的青年形象的纯正性得以加强。但也导致其心灵深度和丰富性的相对匮乏。
文革悲剧给中国人民造成的摧残和创伤惊世骇俗,伤痕文学的控诉和批判反映着社会转折期普遍的文化心理。青春文化表现的过于苍老和凝重当然可以看作是“痛定思痛、痛何如哉”的结果。然而,苍老和沉重绝不是青春文化的本色,忧郁和沉重虽然不至于使此时的文学过于漂浮,但是过于苍老的文化心态却会减弱青春文化的活力和色彩。)
一味沉溺于伤痛的伤痕文学还仅仅停留在对社会与认识悲剧的表层描写上,因此没有贡献出具有强烈思想深度和广阔视野的作品。就文学的收获而言,一个大悲剧时代结束后,没有出现反映这个悲剧时代的包容深广历史内容和重大悲剧美学意义的伟大著作,这本身就是一个悲剧。较之《日瓦格医生》、《铁皮鼓》、《一九八四》等文化反思批判巨著,我们对文革伤痕似乎仅仅止于展览,当时没有,就是现在,也还没有出现震撼人心的批判巨著。这反映出,伤痕文学不仅文化心态过于苍老,我们的文化人格上似乎也过于老态。
过于苍老的文化心态减弱了青春文化的活力和色彩。忧郁和沉重虽然不至于使此时的文学过于漂浮,但也没有喷发出具有强烈思想深度和广阔视野的作品。
总之,伤痕文学青春文化的出现是特定时期社会思潮的体现,突出表现为新旧交替时期,青年一代自我否定与重新确立自我的思考、迷茫、彷徨、求索的混乱状态。它构成了当时文化思潮的一部分,成为了新时期文学的推动要素,带有了流行的特征。但由于种种原因,伤痕文学又呈现出启蒙和叛逆的政治化、人道主义的伦理化、爱情的精神化理想化、青春叙事的简单雷同、青春形象的早熟、强烈的政治倾诉和凝重苍老的历史感伤等不同于一般青春文化的异质,在新时期的裂变中发生了偏转。
①③叶辛:《写作三部长篇小说的前前后后》,《十月》,1982年第3期。
②叶辛:《关于〈蹉跎岁月〉答读者问》,《书林》,1981年第5期。
④《致尼·弗·丹尼尔逊》(1893年10月17日),《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9卷,第149页。
⑤余岱宗:《红色创业史与革命新人的形象特征》,《文艺理论与批评》,2002年2月版。
国丽芸,南京师范大学文学硕士,南京特殊教育职业技术学院讲师。
(责任编辑:范晶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