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宝(绵阳师范学院文学与对外汉语学院, 四川 绵阳 621000)
一
唯美主义是一种世界性的文学思潮,于19世纪后期在法国兴起,之后迅速波及到整个欧洲。作为一种话语资源,唯美主义对中国20世纪二三十年代作家的生活及其创作产生了巨大影响。英国作家王尔德的代表作《莎乐美》在中国的广泛传播,就是一个显例。据现有资料记载,《莎乐美》最早的中译本是陆思安、裘配岳1920年的译本,以《萨洛姆》为名在《闵桂日报》副刊《觉悟》上连载;1921年田汉译本在《少年中国》第二卷第9期发表,1923年又配比尔兹利16幅精美插图在上海中华书局出版),“特别是剧本的最后一个场景,莎乐美亲吻约翰的头颅而死的情节,对中国作家有着极大的震撼力,成为许多人创作的灵感的源泉。”①有些作家不仅在作品里表现莎乐美的精神和莎乐美式的形象,而且在实际生活中也身体力行、刻意模仿莎乐美的性格。白薇就是这样一个显例。她在给杨骚的信里写道:啊,“爱弟!你不杀我,我要杀你。我非杀你不可!我是‘salom’哩,我比‘salom’还要毒哩。死在你美不可思议的嘴上比什么都好,我将死迷在你含情蕴娇的美嘴上。”②“对于五四文学作品而言,言说的主体以及他(她)借之得以言说的叙事模式,几乎总是直接或间接地与欧洲文学进行着对话。”③丁玲早期的小说深受《莎乐美》的影响,《莎菲女士的日记》(以下简称《莎菲》)就是这样一部作品。它问世之日,正是唯美主义在中国滥觞之时。在某种意义上,《莎菲》是对《莎乐美》的戏仿。
《莎菲女士的日记》作于1927年,1928年2月发表于《小说月报》,当时五四文化高潮已经过去,“个性主义已成明日黄花,文学开始关注社会革命。但是《莎菲女士的日记》,以强烈的个性主义的面目出现,与现实的思潮无关,却更像是五四的一个遥远的回声”④。《莎菲》记述了莎菲女士的一段复杂而悖谬的情感历程。莎菲女士对于女性生命欲望的自我暴露,及其表现出的大胆叛逆精神,给当时的社会带来一股强烈的冲击波。它不仅在当时,而且在许多年后,仍然令无数读者感到震惊。但是,《莎菲》并不是关于启蒙叙事的文本,所以与“个性主义”没有本质的关联;莎菲也并非反抗传统的启蒙主义者的艺术形象,而是中国社会文化启蒙之后,一个现代知识女性带有唯美倾向的生命独白。小说向人们展示了莎菲深陷精神危机,在死亡情结与身体欲望的风暴中挣扎、忏悔的心路历程。
二
《莎菲》与《莎乐美》二者的叙事都弥漫着一种浓郁的颓废、虚无主义的情绪。就小说的表层结构和多种叙事元素来看,《莎菲》是道地的中国版的《莎乐美》。
首先,两部作品具有相同的“身体欲望与死亡情结”的叙事元素。《莎乐美》始终围绕着感官欲望和不断出现的暴力和死亡叙事,其中的人物或为美而死,或因美殒命,总之,美而死,是《莎乐美》的戏眼。《莎菲》是内心独白,情节相对简单,它所叙述的不是死亡,而是濒于死亡的恐惧。莎菲由于身患不治之症,她的内心深处有一种难以摆脱的死亡情结,使小说自始至终笼罩在一种死亡的氛围之中。
其次,作为一种语言符号的“莎菲”和“莎乐美”,其“能指”相近,“所指”也具有相似之处,两个主人公美丽无比、冷酷无情的性格相似,都表现出了强烈的女性主体性。只不过,莎乐美的女性主体意识表现为后现代语境中的唯美至上、“刹那主义”的生命价值取向。她蔑视神性价值,为了一己的欲望,践踏了生命的尊严,其行为疯狂且丧失理性;而莎菲所处的启蒙现代性语境,决定了她的主体性以及女性意识,在本质上表现为平等、独立、人格至上、个性解放等特征。莎菲的难以抑制的欲望,一直处在理性的制约之中。小说文本的张力就表现在主人公在欲望与理性之间的挣扎。这是一种生命内在的冲突。她的欲望的破坏性始终表现为一种情感势能,并不对情欲的对象造成直接的伤害。而《莎乐美》则恰恰相反,为了满足自己的蓬勃的情欲,不惜采用暴力的行为,杀害生命,展示了人性残暴与邪恶的一面,莎乐美是一朵幻美而带有毒刺的“恶之花”。但是二者唯美的疯狂,畸形的占有心理是相同的。只不过,前者表达的是身体欲望与神圣价值之间的对立,欲望最终战胜灵魂,感官的美高于生命本身。而后者则是感官欲望与灵魂之间的战争,最终以理性战胜情欲,生命的终极意义超越了感官美的诱惑。
第三,她们都沉湎于异性的感官美,都把女性欲望凝聚在一个感官点上,即著名的“莎乐美之吻”。她们所有的行为都是为了得到异性对象的一“吻”。莎乐美为了瞬间的感官享受,不惜杀人和被杀。莎菲也同样沉湎于感官的美,为了得到凌吉士的一吻,同样处心积虑、极尽诱惑之能事,并把异性当作可以占有和玩弄的对象。她坦言,无论凌吉士的思想怎样庸俗、卑污,都让她动情乃至癫狂:“假使他能把我紧紧的拥抱着,让我吻遍他全身,然后他把我丢下海去,丢下火去,我都会快乐的闭着眼等待那可以永久保藏我那爱情的死的来到。”她大胆、率真的欲望表白,对男性肉体美的赤裸裸的呼唤和赞美,以及把异性当作对象把玩而表现出的侵略性,也与《莎乐美》如出一辙。
第四,她们颓废的心态,唯美的动因相近。颓废意识是导发唯美立场的深层动因,“唯美”是“颓废”人生别无选择的选择。唯美主义对启蒙理性的不屑一顾,对感官美的疯狂追求,正是历史虚无主义在文艺思潮中的回响。莎乐美注重瞬间、当前的时间观,鄙视灵魂、推崇肉体感性之上的行为,集中体现了唯美主义的思想观念。莎菲与凌吉士相遇之时已身患重病,死神已经降临,随时要招她去!凌吉士的美激活了莎菲濒死的生命,并使其萌发了生命的激情,满饮着青春的美酒,产生了生命的高峰体验。这体验犹如枯木逢春,回光返照,使莎菲沉湎其中,难以自拔。她最终放弃凌吉士,是因为她知道,凌吉士只能改变她一时的生命感受,但并不能拯救她即将死亡的宿命,“美”毕竟不能战胜死亡。死亡的逼近消解了人生所有的意义,包括美。从永生来说,人的生存中没有任何值得肯定的价值,凌吉士的美使莎菲已经枯萎的生命,瞬间舒展、生动、乃至辉煌,但是这种生动和辉煌,终究不能久长,莎菲很快就从中看出不怀好意的“谎言”——美的虚妄,事实上,凌吉士作为男人已经失去它的原型《诗经》中“吉士”的阳刚、粗犷和野性美,堕落为一种银样枪头;莎菲对死亡的恐惧,绝望,使其感到生命的无意义,尘世中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挽救生命,抚慰心灵,所以她最终放弃了凌吉士,不再期待,也不再挣扎,面对必死的生命,只能到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去悄悄地等死!正是在这种意义上,夏志清认为《莎菲》是一部具有虚无主义倾向的小说。
第五,男性主人公形象的被阉割化相同。在《莎乐美》中,尽管约翰有几段不俗的台词,但与莎乐美喷发着原始生命力的语言相比,仍显得空洞苍白。与《圣经》中的约翰相比,王尔德利用戏剧直观性的特点,把约翰塑造成了面色苍白、楚楚动人的孱弱型的美男子形象。比亚兹莱则更进一步在插图中将约翰描绘成羸弱、胆怯,衣饰和神态都非常女性化的形象。在《莎菲》中,丁玲同样把凌吉士女性化,在莎菲的眼中,凌吉士是美轮美奂的被看者,《莎菲》中的凌吉士,完全被女性化了,作为叙事者的莎菲对凌吉士的观看与描述,采取了一种十足的男性化的视角,使用的是男权话语中男性对女性的称谓和表述:“颀长的身躯,嫩玫瑰般的脸庞,柔软的嘴唇,惹人的眼角”等,“当我睡去的时候我看不起那‘美人’,但刚从梦里醒来,一揉开睡眼,便又思念那市侩了。”莎菲用“嫩玫瑰”、“柔软”、“妩媚”等特别女性化的词语来描述凌吉士,并把他称作“美人”。所以,凌吉士与约翰一样,同样是一个被阉割了的男性形象。
三
尽管《莎菲》与《莎乐美》有太多的相似之处,但是这种相似依然是外在的和表层的,因为语境的不同,它们在各自的文化传统、时代背景中,仍然具有截然不同的意义。叙事语境的不同,使主人公各自行为的意义,文本的价值取向,也呈现出较大的差异。
二者之间根本的差异表现在人物的命运及其结局,莎乐美把唯美坚持到最后,直至死亡,也不改初衷。而莎菲则相反,她迷途知返,放弃了唯美的生命态度,她的命运是始于唯美,终于虚妄。莎乐美需要用生命做赌注方能得到的东西,莎菲可以轻而易举获得,在当时中国启蒙现代性的语境中,莎菲拥有人生中最宝贵的东西,自由和爱情。在某种意义上,莎菲只要愿意,她可以拥有整个世界。但是莎菲却选择了放弃。她在得到这些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时,因为索然无味,幡然醒悟,放弃了自己曾为之痴迷、苦苦相思的凌吉士,重又回到生命虚无主义,回到一无所有的生命状态,没有任何依凭的独自面对步步逼近的“死神”。
与莎乐美不同,莎菲不再信奉唯美主义的“瞬间即永恒”生命价值观,莎乐美为了美奋不顾身,甚至以身赴死,她不求天长地久,只要曾经拥有,美就是虚无生命的意义,而且是唯一的意义。必死的生命,只要拥有美就够了。但是,莎菲是渴望永生的,她希冀的是一种永恒不变的终极价值和意义。不能永生,就从容等死。如果说莎乐美只要“美”,那么,莎菲需要的却是终极不变的意义。唯一的解释是,她知道这一切对于她来说都是不可能得到的,濒临的死亡使所有的希望都成为绝望,所以她放弃了最后的意义,为了放弃生命。
莎乐美不惜以生命为代价,占有了美。至少在她有生之时,在上帝隐匿之后,她信仰“美”,信仰生命的刹那主义。然而,莎菲却相反,虽然她比莎乐美更深切地感受到生命的悲剧性,但是她却放弃了生命可能有的价值。在后现代主义的语境中,“美”可能是人类赖以生存的最后的意义,然而,莎菲这个现代性语境中的主体,却放弃了生命的意义,去悄悄地等死。就人的存在来说,莎菲的选择比莎乐美更绝望、更虚无也更可怕,尽管她在道德的层面上,可能比莎乐美高尚一些。莎菲在拒绝凌吉士时的犹疑、彷徨与挣扎,也和莎乐美意欲获得圣约翰时的残酷、果决形成鲜明的对比。置身于现代性中的莎菲似乎仍有所待,而在后现代语境中的莎乐美已经无所期待。
此外,《莎菲》的阅读和接受史,如同《莎乐美》在中国的传播一样,是一种充满了误读和曲解的接受史。在19世纪末的西方语境中,唯美主义是一种后现代的话语,《莎乐美》在英国文学中是一部反启蒙现代性的艺术作品,但在中国的传播过程中,它所体现的颓废主义的瞬间观念,则被“再生”的现代性时间观念所置换,被当作一种现代性的话语所接受。《莎乐美》在中国的克隆产品《莎菲》具有相同的命运。“个性主义”、“叛逆精神”、“灵肉冲突”、“女性书写”、“孤独意识”等,是人们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借助不同的话语资源,对《莎菲》的多重读解。由于中国现代性的特殊性,即启蒙话语资源的多元性,使我们在实施文化启蒙现代性的同时,又在共时性地体验着前现代(传统)、现代和后现代。所以,无论是《莎菲》,还是《莎乐美》,在人们的接受过程中,都难以摆脱文化接受的错位现象,正是这种现象,赋予了《莎菲》文本的意蕴的复杂性与多义性,也因此导致了理解与接受的多样性与差异性。
王尔德的《莎乐美》是西方后现代主义的文化符号,这部诗剧表现出强烈的非理性主义和肉体崇拜,以及“当前即永恒”的时间观念,是英国文学中的反启蒙现代性的经典作品。《莎乐美》在中国的传播却颇具戏剧性和喜剧性,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莎乐美的形象更多的是被当作反抗传统的启蒙者形象被接受的,他们更多地认同了莎乐美身上的叛逆性精神,“非但没有意识到唯美主义所具有的物质性和反启蒙性”,在一些唯美主义者那里,“被用作启蒙主义和对儒家传统的反抗。”从而对莎乐美这个文化符号的“所指”进行了巧妙的置换,使“莎乐美成为一个叛逆的形象,一个以生命为代价的反抗传统的光辉艺术形象”⑤。在中国唯美主义者追求现代性的文化策略中,“莎乐美”这个带有后现代的恶魔形象,成为反抗传统、批判现实,追求进步的启蒙主义运动的一部分,成为五四启蒙精神的象征。⑥
对于《莎菲》的接受,同样存在着这种错位的现象,无论是个性解放,还是女性书写,都没有超越现代性语境的规定性。由于人们一直把它当作启蒙现代性的产物来接受,所以遮蔽了小说所揭示的生命虚无的价值取向。现代性给了我们自由、解放,爱情,但却不能给一个人生命保证,我们只能独自面对生命的虚妄。所以在某种意义上,莎菲的困惑,是站在现代废墟之上的困惑,是面对现代性的困惑。莎菲的痛苦是一种终极的痛苦,莎菲的挣扎是立足现代、面对虚无、朝向永恒的无奈挣扎。
①⑤⑥ 周小仪:《唯美主义与消费文化》,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74页,第90页,第191页。
② 白薇、杨骚:《昨夜》,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20页。
③ 刘禾:《跨语际实践》,北京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219页。
④ 杨联芬:《现代小说导论》,四川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5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