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灿(南华大学文法学院,湖南 衡阳 421001)
从梁牡丹看林语堂的人生美学思想
□李 灿(南华大学文法学院,湖南 衡阳 421001)
林语堂《红牡丹》梁牡丹人生美学
由于历史、政治的原因,林语堂的文学作品在中国曾遭遇主流意识形态的批判,其英文小说更是由于翻译等众多原因不被中国读者所赏识。从美学层面而言,其晚年创作的英文作品《红牡丹》以女主人公梁牡丹的人生历程为读者营构了一个独特的审美形象,集中体现了林语堂的人生美学思想。
万平近曾经评论林语堂的《红牡丹》带有香艳色彩,社会意义单薄①,这一见解在当代多元共生的历史文化语境中显然是失之偏颇的。只有全面而深入地了解林语堂的文化理想,才能真正理解其文学作品所传达的人文内涵。林语堂一方面揭示了近代中国人麻木、愚弱、保守、落后的文化根由,另一方面又致力于挖掘中国传统文化和平、文雅、优美的文艺精神;一方面呼吁现代中国人学习西方的科学与民主精神,另一方面又认为感性与理性分裂的西方人应该从中国的审美文化中获得启示②。林语堂重释了传统文化的人文精神,其美学思想也呼应了西方现代人文主义美学思潮。其中蕴涵强大的批判性与解构精神,将文艺从对经典的摹仿中解救出来,进而使之摆脱与政治、道德及概念的非自然的联姻和不自由的依附关系,维护审美的独立品性。林语堂人生美学思想为中国在全球化语境中求发展提供了一种策略,其小说也往往营构一个突出的审美时空。与《京华烟云》中的姚木兰一样③,梁牡丹作为林语堂《红牡丹》女主人公也承载了向西方人展示中国人的审美文化的使命。由于《京华烟云》主要倾向于让西方读者了解中国传统文化,所以姚木兰的古典气质更为突出,而《红牡丹》则倾向于表达作者自身的人文理想,所以梁牡丹的现代风格较为明显。因此,木兰较温和而牡丹较热情,两者皆是林语堂美学思想的形象符号,她们共同传达了林语堂的人生美学思想。
林语堂美学思想的核心可以概括为:自由自然有情有味的人生美学。“一幅美丽的图画,它的功用,只是使我们回想一片真的风景或是一个美丽可喜的面貌,因而生出一种情欲的欢乐,此外可还有什么作用?文学也只是重作一幅人生的图画,表现它的环境和色彩,表现草地的香味和都市中沟渠的臭味,此外,可还有什么作用呢?我们大抵都有一个观念,认为一部小说必须要描写出真正的角色和真实的情感,才近于真正文学的水准。如果一本书的描写脱离了人生,或只把人生做了一个平淡的解剖,那便不是真正的文学;一本书越有真实的人性,也便越是好文学。如果一本小说只淡淡的分析一下,而不把人生的酸甜苦辣描写出来,怎能引得起读者的兴趣呢?”④林语堂的这段话包含了两层含义。其一,就美的存在而言,美不是超越人类生活的纯粹理念,而是贴近现世人生的具体实相。这意味着美是无处不在的,它不是远离人生的形式法则,更不是独立于现实人生的外在理念。其二,从审美经验来说,美主要是依靠人的情感与直觉,它无需烦琐的逻辑方法加以分析,而是直接在人生中随时可以感悟到的。因此,林语堂美学思想强调对“人生之真性情”的表达和对“人生的酸甜苦辣”各种滋味的真切体会,这种对“情味”的强调可以说是抓住了中国传统美学思想的精髓⑤。林语堂认为美不可能是柏拉图玄奥的“理式”,也不可能是对上帝惠赐的一种“分享”,世界上不存一种先天的“美的性质”,美在于一种自我体认。“我觉得艺术、诗歌和宗教的存在,其目的,是辅助我们恢复新鲜的视觉,富于感情的吸引力,和一种更健全的人生意识。”⑥林语堂以这一中国传统美学精神为解决当时世界由乱及治的文化策略,借此纠正当时西方人“唯科学”和“非理性”的双重偏激倾向。林语堂发现了传统的中国人文主义的独特性:它不太可能产生对自然科学的热望,也基本上不会孕育坚强的宗教信仰,它没有特别抽象的学理论证,但它直指感性人生,使人们不忘投入真实的人生。“中国人对于动植物都是这样,主要的观念是怎样欣赏它,享受它,而不是它们是什么。鸟的歌声,花的颜色,蓝的花瓣,鸡肉的肌理,才是我们所关心的东西。东方人须向西方人学习动植物的全部科学,可是西方人须向东方人学习怎样欣赏花鱼鸟兽,怎样能赏心悦目地赏识动植物各种的轮廓与姿态,因而从它们联想到各种不同的心情和感觉。”⑦——正如孔子所言:“道不远人。”审美的世界就在人生之中自由自然生发而成,使人生变得有情有味。
林语堂的人生信条是“文章可幽默,做人须认真”,思想崇老庄,行动崇孔孟,亦即要求情与理的折中,不可偏废。语堂强调理性精神,却并不强求十分的合理的人性,因为“人类的灵心是不合理的,是固执的、偏见的,是任性的,是不可预料的,因此也就可爱。”⑧十分理智的人要么会上升为神,要么将退化为机器。人生之美在于其不可预测之势,既合理,又重情,使感性冲动与理性秩序得以协调,最终达到“和而不同”的美学效果。由是理智交织着情欲,良善夹杂着恶念,平淡中爆出惊异,平常心偏生好奇,如此人生才会有色彩,有滋味,充实而有深度,真实而不平板。因此,梁牡丹作为林语堂创作的女主人公也先天具有这种人文精神。
梁牡丹的审美人生首先体现在其自由自然的性灵人生。传统文化束缚下的女性在婚恋上本来毫无自由可言,一般都扮演的是男权文化下的牺牲品。中国文学中虽然不乏为追求个人幸福与自由而奋斗的女性形象,如与命运抗争的杜十娘(《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为情方生方死的杜丽娘(《牡丹亭》);敢于自由恋爱乃至与爱人同居的子君(《伤逝》),但她们的幸福与自由都是有限的,并充满了浓郁的悲剧色彩。相比之下,牡丹的婚恋在中国文学史上可以说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她虽生活在清朝末年,却被赋予超然的独立精神和自由品性。牡丹在日常生活中的言谈举止及情感传达丝毫不受封建礼教的限制,其爱情抉择也不受现实功利的束缚,充满了性灵之美,故悲喜剧得以中和,是一出正剧的女主角。
其一,牡丹的情感传达根本不受传统礼教的限制。
中国正统的儒教思想讲究做人应当“发乎情,止乎礼”。作者通过牡丹“哭丧”的细节描写,传达了“越名教,任自然”的道家文化理想。小说伊始写牡丹新寡,在丈夫的丧礼上不落泪,也不悲伤。离开灵堂,牡丹却私下泪流满面。牡丹之哭并不是为她死去的丈夫,而是对她自己的人生命运感到茫然。只有当与爱人生离死别之际,牡丹才能纵情任性地哭。在运送丈夫灵柩回婆家的途中,牡丹与孟嘉相遇相知却必须短暂地分离,“分别的时刻越来越近,牡丹实在抑制不住,哽咽着哭起来。这也好,因为她婆家的人会看见与丈夫恩爱的寡妇两眼哭得又红又肿啊!”⑨这一叙述十分传神,倘若不是因为与孟嘉的奇遇,牡丹是难以假装痛哭而让婆家满意的。最精彩的描述是在初恋情人金竹的丧礼上:“所有的客人,立刻鸦雀无声。她的哭,不是丧礼时照例形式的那种哭。她的哭简直是肝肠寸断的哭,透不上气来的哭,对周围的人完全不管不顾倾泻无余一发而不可控制的痛哭。她的头不断撞击那棺材,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的说话,幸而没有人听得清楚她说的是什么话。”⑩金竹乃有妇之夫,自有其“未亡人”为其哭丧,从传统礼法上看,牡丹此时大哭可谓不成体统。然而,这一情节却充分显示了其情感世界极其丰富而又异常单纯,不为礼教所牢笼。
其二,牡丹的爱情抉择完全不受现实功利的束缚。
中国封建社会是男权社会,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女子却必须从一而终。因此,中国文学作品的叙事模式以一男配多女为主,如果出现一女配多男,则该女子被视为不道德的象征。正是在这种文化背景下,牡丹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异端,是男权文化注目下的红颜祸水,她的言行完全是离经叛道的。由于牡丹在金竹灵堂上的任性之举,社会开始流传“红牡丹”的歌谣,在歌谣中,牡丹被塑造成为一个水性杨花的女子。从封建传统道德及功利眼光而言,牡丹不但克夫,而且其他男子招惹她,可致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但是从追求理想爱情的深层视角而言,牡丹却是出乎本心,不同凡俗的。她在历次恋爱中敢于触犯社会禁忌,追求个体做人的尊严和幸福。只要牡丹能稍微现实功利一些,按照传统观念和社会伦常行事,便不会作茧自缚。
作家林语堂在小说中营构了素馨与孟嘉这桩完美的儒家婚姻,又塑造了白薇与若水这对理想的道家夫妇,就是为了衬托女主人公独特的人生历程。表面看来,牡丹的爱情理想始终未能实现,然而正是由于种种戏剧化的变故,才使她的人生异常丰富,令人有一种惊异之心,想去探求宇宙人生的真意义。梁牡丹虽然身处封建时代末期,却不被封建思想及伦常所牢笼。牡丹时常对人生进行反思:“有时,我独自思维,吾辈生活中最美之刹那,最真之刹那,方是真正之生活,其他时间则一旦过去,永远消失,因其于吾人心灵上毫无意义可言也。”⑪这种反思是人类精神生活的集中体现。虽然牡丹的行为及思想皆不成熟,但是她的成长历程展现了人性的复杂性与不可分析的特点,所以牡丹的人生虽不够理想,却耐人寻味。作者也正是通过牡丹的这些不同凡俗的人生际遇很好地体现了生命活动的流动性和非科学性。
牡丹这一形象既诠释了新时代中国人对自由独立的追求,对自由恋爱和自主婚姻的强烈要求,对女性解放和两性和谐发展的愿望,又表达了作者本人的女性崇拜思想⑫和崇尚性灵的人生美学思想,成为解读作者心灵密码的一把钥匙。林语堂的美学思想受到中西人文主义思想的影响。其中道家美学精神及明代袁宏道为代表的“性灵”说与克罗齐及约尔·斯平加恩的美学思想对其影响尤大,是林语堂美学思想的直接来源。林语堂的美学思想既是对中国传统的载道文学的反拨,又是对亚里士多德以降的西方传统的理性主义和西方现代的非理性主义的反拨,他认为审美活动应该摆脱逻各斯中心主义和非理性主义的束缚,既与宗教、政治、经济、道德、哲学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又不能成为这些外在势力的傀儡。因此,梁牡丹作为林语堂小说的女主人公也传达了其崇尚性灵与和谐的人本主义美学思想,诠释了“厉与西施,道通为一”的中国道家思想审美境界。作为一个文学形象,她既不是中国传统道德的载体,又不是时代精神的单纯的传声筒;她既不是历史的沉重回响,又不是中国现实状况的简单映射;既不是远离人生的理性符号,又不是非理性的象征。如果仅仅从政治教化及对现实的真实反映等传统的文学批评层面来理解,就会认为牡丹的言行有违中国传统文化规范,并非旧中国受侮辱被迫害的妇女的典型代表,因而不能真实地反映中国的社会状况,甚至认为这一形象是为了迎合西方人的口味而塑造的。其实牡丹这一形象既表征了现代美学要求打破传统思维桎梏,又体现了林语堂的美学思想和文化理想,具有深层的人文内涵。
梁牡丹的审美人生还表现在其对有情有味的世俗人生的深刻体悟。在封建男权社会中,女子一般都是足不出户的,对世俗社会十分隔膜。牡丹在新旧交替的时代,冲破旧礼俗束缚,对自然、社会充满了热爱。在运送丈夫灵柩回乡安葬的途中,作者安排这位新寡的“文君”走水路回婆家。这样,牡丹不但可以欣赏沿途美丽的自然风景,而且因途中有许多码头和港口,牡丹就有一个接触世俗生活的独立时空了。牡丹在日记中写道:“人生中此等花花絮絮,所有生命力旺盛之人,我皆喜爱。我亦爱群众中之悲剧与群众充沛之活力。”⑫牡丹对人生总是满怀热情,因此能保持从容的审美态度,不为现实所困,将失败的爱情经历幻化为审美回忆和审美想象,最终嫁给平民傅南涛,享受普通家庭生活的乐趣。
林语堂通过对比中西文化⑭,认为西方须由动入静,中国须由静入动,才能使世界协调发展。中国传统阴性文化只有与西方世界阳刚精神融合,才能得以复兴,从而促进整个世界和谐而健康地发展。西方人则可从中国审美文化中获得启迪,纠正其偏激的文化思想,使得灵与肉、理性与感性、主体与客体达到和谐统一。因此,作为林语堂人文精神的载体,牡丹既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审美精神,又吸取了西方注重物质崇尚科学的现代人文精神,十分重视健全的人格,追求物质与精神和谐统一的完美生活,所以她最终嫁给傅南涛也是情智勇合一的必然选择,因为其夫家自然环境很好,物质条件也不错,其自由自然有情有味的审美人生才能有所依托。
《红牡丹》乃林语堂晚年所作,它十分鲜明地体现了林语堂的人文理想和美学思想。梁牡丹乃一“崭新”艺术形象,执著与命运抗争,是林语堂审美精神的化身。与姚木兰一样⑮,牡丹作为林语堂创作的文学形象,很好地诠释了林语堂人生美学的见解。很明显,牡丹和姚木兰有颇多相似之处,两人有着难以分割的血缘关系,而牡丹则更具有阳刚之气,更多体现作者本人的美学思想。
①万平近:《林语堂评传》,重庆出版社,1996年版。
②林语堂:《吾国与吾民》,见《林语堂名著全集》(第20卷),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11月版。
③⑮李灿:《无常命运中的审美人生——从姚木兰看林语堂的文化理想》,《南华大学学报》,2008年第5期。
④⑥⑦⑧林语堂著,越裔汉译:《生活的艺术》,见《林语堂名著全集》(第21卷),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11月版,第143页-第144页,第145页,第49页,第60页。
⑤王文生:《情味:中国美学研究的核心》,见《美学》,《人大复印资料》,2009年第3期,转引《文艺理论研究》,2008年第6期。
⑨⑩⑪⑬林语堂著,张振玉译:《红牡丹》,见《林语堂名著全集》(第8卷),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11月版,第69页,第296页,第451页,第231页。
⑫王兆胜:《林语堂的文化情怀》,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版。
⑭林语堂:《论东西思想法之不同》,见《林语堂名著全集》(第16卷),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11月版,第78页-第94页。
(责任编辑:张晴)
李灿,南华大学文法学院讲师,主要从事美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