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军义(渭南师范学院中文系,陕西 渭南 714000)
一曲悲歌,多重意蕴
——浅析蒋捷《虞美人·听雨》的审美价值
□徐军义(渭南师范学院中文系,陕西 渭南 714000)
蒋捷悲歌意蕴听雨
蒋捷是宋末文人,经历了南宋王朝的历史,痛定思痛,他在词中表现出对国家、民族和人生的深刻反思,通过其独特的艺术话语方式,象征性地体现出一个时代特殊的文化意蕴和审美价值。
蒋捷(1245?—1310?),字胜欲,阳羡(今江苏宜兴)人,是度宗咸淳十年(1274)进士。南宋灭亡后,他隐居于太湖中的竹山,人称竹山先生。元朝大德年间,有人荐举他去做官,他没有去,表现出始终不渝的民族气节。他与周密,王沂孙,张炎并称“宋末四大家”,著有《竹山词》,存词九十余首。
蒋捷的一生,正处于时代急遽变动的时期,他的词没有着力去描写现实社会中的重大矛盾冲突,但仍然能曲折地表现出他个人在国破家亡之后的精神孤寂和人生痛苦,具有感人的艺术力量。刘熙载在《艺概》中称他为“长短句之长城”,清朝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里认为他“仅得稼轩糟粕”,在南宋词人中属于末流,“虽不论可也”。评价的分歧,主要是评论家对不同流派各有所宗,以个人的爱憎各说一套,另一方面,也是蒋捷自己在创作时,不拘一格,有时自由奔放,被认为是仿效辛弃疾;有时清虚旷宕,被认为是步尘姜夔。他在宋末词人中与众不同,词风兼有豪放,清空和艳等多种特色,部分词还有民歌的味道。在内容上多抒写漂泊中触物伤情的细微感受,表达出遗民的孤苦和悲哀,有很好的感染力。
蒋捷的《虞美人·听雨》,以独特的文辞结构,在历时性上,将过去,现在和未来统一在具体的文辞世界中;在共时性上,将个人的命运、国家的不幸和生命的意义统一在相互对比的三幅画面中,显示出一个文人对民族命运的关注和对生命意义的沉思,写出了风雨飘摇中无数文人的人生无奈。
全词通过“听雨”一事,概括了作者少年,壮年和晚年三个时期的不同感受。上阕写历史,下阕写现实。诗人运用时空表现的艺术手法,高度简练地概括了自己对人生和社会的思考,以典型的画面,在对比中潜藏了人生悲痛无奈的原因。
首句“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少年”一词写时间,是生命绽放的开始,给人以朝气蓬勃的气象,“听雨”是生活中一个普通的事件,人人都曾经历和体验过,“歌楼上”写出地点,一个充满了热闹和喧嚣的地方,暗示了人生的轻狂不羁。三个词语的连结,构成一幅少年听雨图。它可以喻指大宋王朝风雨飘摇的开始,就格局狭小,缺少汉唐时代那样阔大的气象和进取的精神,不仅没能把后晋石敬瑭割让出去的幽云十六州收回来,而且在辽邦的不断进攻、骚扰下,一退再退,一让再让,直至订立那份包含屈辱的“澶渊之盟”。“红烛昏罗帐”,是一个典型的画面,主人公仿佛不是真正的“听雨”,更像是追求一种感官的满足和物质的享受,如辛弃疾词中“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一样。宋王朝的皇帝和文武百官在开国之时,就形成了高度集权的中央统治,一方面造成了“百年无事”的承平局面,为封建经济和文化的发展创造了条件,另一方面却形成了“主势强而国势反弱”的结果,产生了统治者始料不及的诸多弊端。一个“昏”字既写了少年不经世事、一味追欢逐乐的生存状态,也暗示了宋王朝一开始就对争斗杀伐疲惫不堪,而去追求人生的享受,形成了奢侈淫靡、腐化堕落的社会习俗。
次句“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壮年”“听雨”与“少年”“听雨”,通而不同,在对比中写自然时间推移和人生体验的深入。“客舟中”写出了壮年人生饱经沧桑的漂泊与无奈。视觉上的“江阔云低”,满目的萧条和凄凉,借景抒情,写出了诗人内心无限的忧愁,在景物的描写中渗透着诗人的内心体验。听觉上的“断雁叫西风”,一个“断”字,诗人以雁自喻,写心的孤寂和漂泊;“叫西风”,一个“叫”字,写生命在极其困苦中的挣扎,“西风”是肃杀之风。它们构成一幅壮年听雨图,暗喻了北宋向南宋变革的社会历史,公元1276年,新兴的女真族金朝在灭辽之后大举南侵,攻破国都汴京,俘虏徽、钦二帝,又大肆搜刮金银珍宝,把一座昔日繁盛无比的古城顷刻间变成了一片废墟。“靖康之变”后,北宋灭亡,高宗赵构南逃临安,建立了偏安一隅的南宋小朝廷,从此以后,国势日蹙,疆土日削,宋朝统治者的对外政策也愈变愈卑逊,从“奉之如娇子”,到“敬之如兄长”,直至“事之如父兄”。①对外的软弱根源于内力的不足,严重的外患导致了剧烈的内忧。所谓“恩逮于百官者惟恐其不足,财取于万民者不留其有余”②,阶级矛盾急剧激化,始有王小波、李顺领导的四川农民起义,继有宋江领导的梁山泊起义和方腊领导的两浙起义,终则有钟相、杨么领导的洞庭湖农民起义。这些起义风潮不仅构成了对宋统治者的极大威胁,动摇了他们的统治基础,更给整个社会添加了一层浓郁的衰世乱世色彩,萧瑟的秋气笼罩了一切。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而今”,是时间和空间的继续向前推移,“听雨”一事又现,与先前依然是通而不同,或许生命体验之后的认知更为深刻,“僧庐下”,既写诗人老年的孤居,也是他万念俱灰的形象体现。“鬓已星星”直写人生体貌的衰变,僧庐的孤寂冷清与鬓发的稀疏斑白,透视出诗人晚年人生的憔悴与心境的枯槁。在历史上,宋代是一个发生重大转折的时代,漫长的中国封建社会经过汉唐的蓬勃兴盛,到这里,似乎已渐步入了中老期,开始走下坡路了。凭借直觉,我们可以感触到人世苦难的积聚和生命深层的颤栗,一种元气的耗损和内力的疲乏,一种巨大的精神负担愈来愈重地积压在诗人的心头,局势之严重远过前代,怎能不产生身心衰老之感呢?“任何一个民族的艺术都是由它们的心理所决定的,它的心理是由它的境况所造成的。”③宋代文人不更是如此吗?
尾句“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悲欢离合”是写人生的种种际遇,都会在“无情”的自然和社会面前,被逐渐消解而凋零。诗人满怀内心的凄凉和无奈,发出了如此的感慨,既是人生苦难的总结,也是对一个衰落王朝的最后哀歌。反思人生,退避社会,回归自我构成了宋代文人悲剧意识的总倾向。“一任”写出了人生最后的无奈和凄清,“点滴”不断,直“到天明”,表明诗人不可能进入超脱尘寰的彻悟之境,而是满含生命的惆怅,欲哭无泪,欲说还休。生命中的情感眷恋,只能在时间的流逝中一点点地衰微,大厦将倾,江河日下,宋王朝的土地和尊严也在一点点地被侵蚀,直到最后的灭亡。
蒋捷勾勒的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少年风流、壮年漂泊和晚年孤苦的人生三部曲,而是对风雨飘摇中的宋王朝历史进行的艺术总结,更是对宋代知识分子心路历程的艺术写照。我们在词中看到的是饱经人生忧患而日趋迟钝、麻木、衰老和无情无绪的倦怠心境。事实上,作家心境的倦怠并不意味着痛苦的减轻,隐藏在内心底层的伤痛不是消释了,而是愈发沉重了,沉重到难以言说的地步。一如辛弃疾所说,如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更甚是欧阳修的“风埃共侵迫,心志亦摧残”。宋代社会不仅遭受着外部异族的入侵,同样面临的是严峻的内部永不停息的党争,它使宋代知识分子身心备受煎熬。
从北宋到南宋始终未曾断绝过的剧烈党争,给众多的宋代文人在身心上以严酷的摧残。北宋熙宁、元年间的新旧党争,其残酷和剧烈的程度,令人不忍重睹。南宋绍熙、庆元年间的道学和反道学两派之间的激烈争斗,使多少文人身负伪学逆党之患,饱尝了沉重的心理压抑和精神痛苦,他们怎么能不用别一种目光来审视社会和人生,并对自我生命进行沉重的反思。诗人面对萧瑟冷清的自然之景,联想到积贫积弱的国势,文人命运的坎坷,自己的人生无奈,痛定思痛,而倍感孤独和悲凉。
《虞美人·听雨》,融合了作者的人生体验,呈现出一种社会群体意识,写出了宋末文人沉重且巨大的人生悲凉感。它是对宋王朝历史的艺术批判,是对自己生命的最后预言,也是一个时代生命中血与泪的声音。
这样,我们不是可以对宋人心态的演进轨迹及其日益沉重的精神苦闷获得更深一层的理解吗?蒋捷在宋亡后不仕于元,而隐于山林,用艺术来表达自己的人生体验和对民族命运的关注,“往往苍凉激楚,即景抒情,备写其身世盛衰之感,非徒以剪红刻翠为工。”④如果说,这些沉痛、悲凉的歌声是缘于故国之悲,黍离之痛,那么,在它后面呈露的必将是人生的巨大感恨,精神的无所寄托和心灵的极度创伤。
①杨慎:《太史升庵全集》卷四十八。
②赵翼:《二十二史札记》卷二十五《宋制禄之厚》。
③普列汉诺夫:《没有地址的信》。
④《四库全书总目提要》。
徐军义,硕士,渭南师范学院中文系讲师。
(责任编辑:古卫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