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玲(江西艺术职业学院, 南昌 330039)
□王 芳(绍兴文理学院, 浙江 绍兴 312000)
美国“非官方桂冠诗人”弗罗斯特(1874-1963)的叙事诗《熄灭了,熄灭了——》(《“Out,out-”》)讲述了一个无名男孩在锯木时意外死亡的故事。诗歌从圆锯的啸声开始,在佛蒙特某个群山环抱的农场,为了得到炉子般长度的木条,人们正在劳作。夕阳西下,时近黄昏,在做好了晚餐之后,一个穿着围裙的姑娘去叫工人们吃饭,就在这时,悲剧发生了,姑娘的弟弟一走神,被圆锯(buzz-saw)锯掉了手,医生对伤情的处理没能救得了他的命,很快他就死了。故事很普通,诗人点出了故事发生的确切时间和地点,似乎在强调事件的个别性、偶然性,诗歌语言也质朴、简洁。粗略看来,这似乎是一首很普通的诗。然而这首诗历来却颇受读者好评,新批评理论家布鲁克斯对它也青眼有加,编入经典教材《理解诗歌》之中。个中缘由,和诗歌与莎士比亚悲剧《麦克佩斯》的“互文性”不无关系。
“互文性”这一术语最早是法国著名文论家朱莉亚·克里斯特瓦提出来的,她认为“任何文本都好像是一幅引语的马赛克镶嵌画,任何文本都是其他文本之吸收与转化,构成文本的每个语言符号都与文本以外的其他符号相关联,任何一个文学文本都不是独立的创造,而是对过去文本的改写、复制、模仿、转换或拼接”②。而通过与其他文本的指涉,文本之间形成一个彼此关联和开放的系统,从而大大地丰富了文本的内涵。
《熄灭了,熄灭了——》的题目直接引自莎士比亚的悲剧《麦克佩斯》第五幕第五场,麦克佩斯在得知王后去世时说的一段经典台词:
……熄灭了吧,熄灭了吧,短促的烛光!(Out,out,brief candle!)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一个在舞台上指手画脚的拙劣的伶人,登场片刻,就在无声无臭中悄然退下;它是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充满着喧哗和骚动,却找不到一点意义。③
正是通过标题这一引语,《熄灭了,熄灭了——》和《麦克佩斯》形成了互文关系,麦克佩斯因其妻之死而萌生人生短促虚无的沉重慨叹,弗罗斯特用它来表达对农家男孩未成年而意外死亡的不尽惋惜之情,应该是非常贴切的。然而,无名男孩意外身死和一个在野心的怂恿下以暴力窃取高位的帝王之间的悲剧,二者之间存在着巨大的文本落差,是诗人小题大做还是另有深意?
热奈特曾就具体两个或多个文本之间的互文形式做了一个简要的概括,认为其基本形式有三种,“最明显并且最忠实的表现形式,即传统的‘引语’实践(带引号,注明或不注明具体出处);另一种不太明显、不太经典的形式是‘剽窃’,即秘而不宣的借鉴,但还算忠实;第三种形式即‘暗语’形式,明显程度和忠实程度都更次之,暗语形式的全部智慧在于发现自己与另一文本的关系,自身的这种或那种变化必然影射到另一文本,否则就无法理解。”④
《熄灭了,熄灭了——》和《麦克佩斯》的互文形式首先是引语式的,但仔细比照两个文本,我们还能发现另一重“暗语”式的互文形式,这一关键性的“暗语”就是“手”。在描写农家男孩的死亡事件时,诗人突出描写了他的手,全诗34行,“hand”一词出现了6次,分别是第16、17、18、20、25、27行。作为一个普通劳动者,男孩珍视手,他的说过的唯一的话是(也是临终遗言)“别让他割掉我的手”。在失去手之后,男孩很快就死了。我们知道,手和心脏、大脑等人体重要器官不同,受创后并不会立即危及生命,因此,男孩之死有些出人意外,布鲁克斯称男孩之死为“不合理和不可预测的(the unreasonable and unpredictable end)”。⑤如果对照《麦克佩斯》来看,男孩之死就更容易理解了。麦克佩斯夫妇合谋,杀了仁慈的邓肯王,在杀人之后,麦克佩斯陷入了可怕的臆想:“这是什么手!吓,他们要挖出我的眼睛,大洋里所有的水,能够洗净我手上的血迹吗?不,恐怕我这一手的血,倒要把一碧无垠的海水染成一片殷红呢!”麦克佩斯夫人则因精神分裂而患上梦游症,她的一个让人难忘的动作就是洗手:“这儿还有一股血腥气,所有阿拉伯的香料都不能叫这只小手变得香一点!”《熄灭了,熄灭了——》虽然多次写到手,却没有提流血,也许是诗人不忍心吧,但是通过和《麦克佩斯》的互文性对照,我们可以断定男孩必定死于失血过多。正是通过“暗语”式的互文形式,男孩之死才更好理解。
然而,情节上的对照只是最表层的互文。克里斯特瓦认为文本由“文化文本”构成,这个文化文本包括所有不同的话语、言语方式以及构成我们文化的体制结构。文本不是孤立的个体,而是对文化文本的一种编撰。所有的个体文本都包含着文化文本中的意识形态结构和斗争,而这些进行中的意识形态斗争和紧张又会在个体文本中继续震荡。“互文”意味着欲望、历史、文本等语言学或非语言学、文学文本或非文学文本的相互指涉。⑥要很好地理解《熄灭了,熄灭了——》的思想内涵,我们还必须把它和《麦克佩斯》的互文关系置于广义的文化文本之中。
仔细推敲《熄灭了,熄灭了——》的用词,我们会发现,诗人有意突出了一种对比,这就是物的强大和人的虚弱。诗人用形容动物(猛兽)的词“snarl”(咆哮)和“rattle”(这个词一般有来形容车辆制造出的噪音)来写圆锯,既强调了它机械的一面,同时也赋予了它生命,指出了它的进攻性。接下来,诗人还进一步把它拟人化,说它“跳出来……扑向孩子的手”,似乎能听懂人类语言(As if to prove saws knew what supper meant),动作“跳/扑”(leaped)把圆锯的嚣张表现到了极致。和强大的、进攻性强的圆锯相比,男孩显得十分软弱。诗歌没有描写他的相貌,年龄也只是隐晦地提到(他已经懂事,是个大孩子了,/干大人的活,心底里却是个小孩子)。事发之后,他显得软弱无助,他的惨叫是懊悔无力的笑(a rueful laugh),他摇摇摆摆地(swung)支着手(holding up)去找同伴。
那么这种对照说明什么呢?细心地阅读会发现,诗歌描写的是一个工业化劳动场景,那些在男孩死去后接着“干各人的事”的人是工友而非家属,尽管男孩的姐姐也在场。男孩实际上是一个童工,他们在生产一种炉子般长的木条,生产的目的是为了追求剩余价值而不是为了自给自足。正是这种生产性质导致了悲剧的发生,正如有论者指出的那样,“一天的结束不是以日落为标准,不是以人的疲惫为标准,也不是以晚餐准备好为标准,恰恰地,一天的结束以完成当日的生产量为标准”⑦。
我们知道,人与动物在机体上的根本区别就是手从四肢之中分化出来,不再用来行走。男孩在机体上已经成为了“人”,但对于生命,他却只有很粗浅的认识,他死前念念不忘“别让他割掉我的手”,希望能保存肉身之完整,似乎肉身完整等同于他的存在,肉身的完整性一旦失去,生命也就失去。这种对人生的看法显得非常幼稚,而他终因失去了手而丧命的结局,意指其对生命存在的体验停留在机体层面上。显然,这种思想和他靠从事机械化劳动谋生的生存状态有关,工业化生产模式让他过早地进入社会生产的流程,来不及培育丰富的人生体验和高贵的人类尊严就丧失性命。
与男孩的幼稚相比,麦克佩斯夫妇表现出了复杂、充满争斗的人性及其反思能力。他们的手直接为心灵深处的野心服务而不是为了存活去劳作,手在《麦克佩斯》里只不过是工具,它或者获得荣誉,或者实施暴行,和机体的存活并无直接关联。麦克佩斯夫妇对手上血腥的敏感表现的是良知对自我的审判,是人性的高贵。麦克佩斯夫妇具有强大的精神力量,具有明显的英雄色彩,他们虽然犯了罪,却绝不是某种生活模式的傀儡。从麦克佩斯夫妇的罪犯之手到男孩的劳动者之手,缺失的不是别的,恰恰是人的主体性,是人的精神力量。
诗的结尾强化了这个主体精神缺失的主题。诗人不无愤懑地写到了工友的冷漠,“那些人呢,因为死去的/并非他们,于是各人去干各人的事了”。然而,工友和男孩有什么质的区别吗?如果死去的是另一个工人,男孩未必会有什么与众不同的表现。诗人没有给出男孩的个性特征(年龄、相貌等),而把他置身于群体之中,显然不是无意的,他只是一个“人”,身处一个确定的时空和社会群体之中,如同千百万普普通通的人一样,有家人,有工作,仅此而已。
除了体现在人物生命体验对比上的主体精神缺失之外,两个作品还通过中人与自然的关系而建立了一种更深层次的对话。《熄灭了,熄灭了——》里的自然有两类,一是群山和风,它们显得冷漠压抑。在第三行,诗人用drew来状写微风(breeze),drew这个词是“拖、拉、牵引”之意,一般不用来描写风的运行,这个用法可谓刚性十足。在写到故事地点时,诗人是这样写的:
from there those that lifted eyes could count
Five mountain ranges one behind the other
诗人没有客观地写群山,而是写人眼中的群山,它们一座连一座,气势慑人,和人游移的目光相比,显得稳定、强大。另一重意义上的自然是圆锯。西方文化中有对人性进行二元处理的传统,人的欲望、感官是低级的、自然的,而人的理性、精神则是超然的、神性的,圆锯是人的欲望的物化,诗中咆哮着的、吱吱响的圆锯是人欲的恶性膨胀,它的“胜利”暗示了人类理性的丧失,它对人体的反噬也暗示了人类将毁于自身无节制的欲望。
《麦克佩斯》中人与自然的对立没有借助工具来表现,而是通过这样几个情节体现出来的:女巫和麦克佩斯夫人、勃南的树林以及迈克特夫的出生方式(剖腹产而非自然生产)。女巫在西方文化中是原始的、未经驯化的自然力的象征,她们和古希腊神话中众多的女怪源不同而性质相似,意味着原始的、本能的、情欲的、破坏的力量,和基督教文化的性质——父权秩序的、道德的——形成了一个根本性的对立,正如中世纪教会的《除恶利器》中所说的,“一切巫术皆生自肉体的欲望,女人的欲望无边无际”⑧。麦克佩斯弑君既有女巫预言的蛊惑,更有夫人(麦夫人被女巫化了)的怂恿,他置男权道德于不顾(邓肯王是仁慈的父亲的象征),遵循不受控制的原欲行事。他最终也死于女巫的预言:玛尔康砍勃南的树林作掩护向邓西嫩高山移动、剖腹出生的迈克特夫杀死了他(二者皆出于人类积极主动的理性)。玛尔康和迈克特夫的胜利意味着父权道德秩序的胜利,理性的力量得到肯定和张扬,邪恶的自然遭到毁灭。
从文艺复兴时期的《麦克佩斯》到工业化时代的《熄灭了,熄灭了——》,人与自然的对立不再通过人性深处的二元力量来展现,却通过机器的反噬力量来表达,曾经强大的人弱化成了一个软弱的孩子,从玛尔康和迈夫特夫的胜利到小男孩之死,体现的正是人类力量的衰弱,自信的丧失,是20世纪初人类社会传统价值体系的崩溃。
互文是文学创作的一个常用手法,罗兰·巴特指出,互文“显示出古典作家试图把时间上的‘过去’拉向‘现在’的一种自觉,使得‘过去’能与作家当下所属的‘现在’具有一种‘同时代性’,并且以此引唤起造就一种文化上的集体意识。”⑨正是通过把文艺复兴时期肯定人的力量、张扬人的精神的经典文本引入工业化时代,和《麦克佩斯》形成互文关系,弗罗斯特才以最平凡的素材,最经济的笔法,使得工业化时代人类被异化的命运这样一个时代主题,获得了一种历史的厚重感,诗人的忧虑也因而显得更为深沉。
① 本文诗歌译文出自《一条未走的路——弗罗斯特诗歌欣赏》,(美)弗罗斯特著,方平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8年版。
② 董小英:《再登巴别塔——巴赫金与对话理论》,三联书社,1995年版,第103页。
③ 《莎士比亚全集》第三卷,朱生豪译,中国戏剧出版社,1996年版。本文《麦克佩斯》译文全部出自这个版本。
④ 《热奈特论文集》,史忠义译,百花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69页。转引自江弱水《互文性理论鉴照下的中国诗学用典问题》,载《外国文学评论》,2009年第1期,第5页-第16页。
⑤ 克林斯·布鲁克斯,罗伯特·潘·沃伦:《理解诗歌》,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4年版,第21页。
⑥ 高芳:《互文性理论的缘起与流变》,《浙江国际海运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07年第1期。
⑦ 田王晋健:《弗罗斯特〈“熄灭吧,熄灭”〉一诗的生存论解读》,《安徽文学》2008年第8期。
⑧ [美]理安·艾勒斯:《神圣的欢爱》,黄觉、黄棣光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4年,第27页。
⑨ 罗兰·巴特:《文之悦》,屠友祥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4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