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松(长春师范学院文学院, 长春 130032)
生态女性主义伴随着人类环境生态问题的加剧,生态哲学、生态美学的发展而逐步走入人们的视野。从法国作家弗朗索瓦·德·埃奥本在1974年首先提出的概念,到20世纪90年代得到重要发展,生态女性主义已经从一种哲学理论探讨过渡到实际社会生活的操作层面。而由于其内容与女性文化传统、存在方式、生命观照的天然契合,在女性文学创作中暗含或明确指涉生态主义也成为当下女性创作的一个特点。作为影响力极大、产量极高的华裔女作家严歌苓,其创作被研究界称为:“近年来艺术性最讲究的作品”①,“20世纪90年代以后,海外题材创作的代表”②。众多研究者从严歌苓小说文本的结构、语言、形象、主题等各个方面展开谈论,但在其小说的意象构建方面,却始终有一个领域很少为人触及,即严歌苓小说中形态各异、个性鲜明的动物意象的生态女性主义旨归。实际上,一部小说的构建往往是由一个意象的系统所组成,作品的意义不是通过单个的意象,而是通过意象间的相互关系亦即意象的结构系统来体现的。而严歌苓小说中丰富的动物意象正是“艺术家心灵向往的那个世界”③投射的有机整体的一部分。在这种意象世界的选择和描摹中也体现着严歌苓的生态女性主义观。
一
动物意象是严歌苓小说中的重要组成角色,其作品题材凡涉及自然如农村、田园、牧场,与都市文明生活相对之地,抑或物质条件贫困的既往历史生活状态中,都会出现女性与动物意象的紧密联系。《士兵与狗》中的女兵与“颗韧”,《雌性的草地》中的女牧马班与“红马”“母狗”,《小姨多鹤》中的多鹤与“黑狗”。反观其海外文学代表作品《少女小渔》《无出路咖啡馆》《吴川是个黄女孩》《心理医生在吗》,在都市的摩天巨擘、灯红酒绿中,尽管仍然以女性为叙述主体,视象万千却难见动物的身影。这似乎首先向我们展示了一种作家潜意识状态中的女性与自然观:在女性与自然的共生状态中,动物成为了一种见证,一种女性与自然在拉锯、抗争、共存、依赖关系中艰难发展的不可或缺的“中间物”。埃莉诺·加顿指出,在旧石器时代的艺术品的神话中,“人们以妇女身体中的生理过程——月经、怀孕、生育、哺乳类比自然界的繁育过程,从而把地球描绘为一个养育所有生命的伟大女性。”④在农业社会的漫长发展过程中,女人以汲水、拾薪、采集、养殖、耕种等维持家庭生计的劳动继续参与生态循环,创造和保存生命,这就形成了女人特有的与自然界荣损与共的关系。女性对自然界的亲近与男性的对自然界的占有、归属地位的判定是截然不同的。随着“发展”“城市化”的进程,“男权的性别统治以新的和更加暴力的形式表现出来。男权主义把破坏当作生产,导致的人类的生存危机。他们将被动性视为自然和女性的天性,否定了自然和生命的活动”⑤,因此与现代化进程相伴的是新形式的男权统治。正因如此,在自然状态中的女性生存出现动物意象成为了一个自然选择。动物成为人与自然共生中的见证者,作为自然界中区别与植物的灵性存在,它们成为了“中间物”,成为了人与自然之间的“使者”。也正是从这意义上,动物的身上往往带有“兽性”和“人性”的结合,人和动物的感情才被描画地如泣如诉。
《雌性的草地》中的动物“老狗姆姆”“母马绛杈”狼“憨巴”“金眼”“红马”因此成为了兽性和人性的结合体,甚至体现了人性中的一些极其崇高的品质。憨巴和金眼是老狗姆姆从狼群中捡到的两只幼狼,同时吸吮狗奶长大的狼却展示了不同的性格和命运选择。憨巴更加具有“狼性”:狡猾而残忍,它咬伤了自己的兄弟金眼、“养母”姆姆,带领狼群攻击了羊群。“它满口血污,舔着鲜红的舌头,眼睛忽红忽绿,已成为一只最地道的良种狼。它得意洋洋地挺立在一片羊尸之上。它残忍至极,一只羊羔也没放过。但它不是因为饥饿,它甚至一口肉也未沾,此举仅为长久受压抑又挟制的本性得到舒张。”⑥而金眼则更多的显示了“人性”,在目睹憨巴试图咬死姆姆的时候,它用生命保护了自己的养母,并和野狼群血战到底,但是也因此,它背叛了自己的种族,人们误会它毒打它,它虽然愤怒、委屈,紧咬着树桩而留下带血的齿痕,但它“从不因人误解它而向人反扑,也绝不因人的一点厚待去阿谀他们”⑦,在金眼的身上,则体现了闪光的品质:勇敢、忠诚、义,尽管这种义的代价将是永远的孤独和误解。同为“中间物”,但是憨巴和金眼似乎向我们展现着不同形式、不同层次的演化过程。恶的最终成立换来的是外部人类世界的赞美和歌颂,而善的代价却是孤独和毒打。但是不论哪种形式的演化,都是生命真诚的体现,都是万物自然衍生的天理不息。所以当憨巴终于成为狼王而最终落入猎人“叔叔”之手,对于这个“恶”的存在,反而没有价值的判断,而是从生命存在的角度肯定了憨巴的悲剧宿命。作者对于原生命力的讴歌肯定了自然的兽性特质,因此不论是憨巴还是金眼都成为动物中的佼佼者,它们的悲剧性命运承载了厚重的生命内涵。
动物的“中间物”意象是严歌苓对人与动物存在意义上的一种深层探讨,从动物的描写中我们体会着活灵灵的生命力的跃动,体会着饱含着人的感情的动物世界。在对动物的深情描述中,隐含着作家的心理世界的投射,作家的思绪和立场。我们惊讶于严歌苓对动物与自然和谐关系的阐释,这种与生俱来的农业文明和自然的关系注定用生态女权主义的立场表现出来,“女性更接近于自然;而男性伦理的基调是对自然的仇视。女性与自然、繁殖、物质、他者性归为一类”⑧;“男性是把世界当成狩猎场,与自然为敌;女性则要与自然和睦相处。因此,女性比男性更适合于为保护自然而战,更有责任也更有希望结束人统治自然的现状——治愈人与非人自然之间的疏离。”⑨在严歌苓的笔下,随着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发展,动物随着农业文明的结束而逐渐消失它的影迹。严歌苓的动物意象正是在这一意义上又一次向人类揭示了一位女性作家的敏感,也书写了动物的哀歌。
二
作者的生态女权立场甚至有时在某些动物意象上可以得到直接的对应。作者会有意地去塑造一些母性动物。前文提到的老狗姆姆就是典型的一个例子。姆姆最后一胎生育出了一个怪胎,“它基本上没了狗的模样,连毛也没长,五官模糊不清,耳朵像两片肉芽。”而即使对于这样一个畸形狗仔,母狗姆姆却依然用生命去保护它,这种不以功利为目的的母性正与男性对待繁殖的厌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雌性的草地》中的叔叔,面对自己和女战士的私生子,首先反映的是心虚无措,继而提出要遗弃这个孩子,因为他从孩子身上看到了自己,更感到孩子在无时无刻地别有深意地注视他,实际上这来源于自身对于生命延续的恐惧,因为这个延续在一定意义上意味着“权力”、“控制”的下降。对于人类的繁衍本能,女性与男性的态度是如此的相反,让人不得不重新思考男性和女性在对待生命、对待自然方面的差异。性别是人类社会的基本存在方式之一,也是人类心理和生理特质密切关联的文化范畴之一。性别的存在“对于文化生产具有潜在的制约作用”,“有着与生物进化漫长历程相伴随的深远之根”⑩。女性由于其独有的生理周期、受孕、哺乳等生命存在方式的差异,不仅生命感知而且心理和行为都会产生变化。作为女性作家,这种文学表述就自觉不自觉地对于雌性、母性、人性进行了深入思考,从而带有了“关怀的伦理学”意义。
深受情感体验熏陶的妇女在理解和尊重生命方面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她们的心性最适于思考人与自然的关系。按卡罗尔·吉利根所言,“妇女以关心和责任界定自我,男人以个人成就界定自我……妇女在交往中寻求安全,而男人在自立中寻求安全”,苏姗·格瑞芬用富有诗意的语言表述了这种观点:“妇女与自然界共语……她倾听大地的声音……风在她耳边吹拂,树在她耳边低语。”母性、雌性相关的价值定位是关怀、爱护、友谊、信任和适当互惠,而传统原则则更加重视个人意志和自由。在这个意义上说,“关怀的伦理学”是论证人与自然和谐关系的道路根据。妇女独特的情感体验和母性思维因而能打通主体与客体,自觉与环境的认同,建构人与自然慈爱友善的关系。⑪
三
这种母性的关怀伦理在文学表述形式上也注定是复杂多义的,女性的言说经常被冠以“私语”“个人”的称谓,其表述背后仍然带着强烈的男权色彩。传统女性的从属、他者、第二性的社会地位,女性的社会性别的形成,使得女性的言语往往失去了力量、真实体验和言说主体。但是在严歌苓的动物意象表述中,我们却看到了一种生机勃勃的“性感”。她真实地写道,“人性、雌性、性爱都是不容被否定的”。“要成为一批优秀军马,就得去掉马性;要成为一条杰出的狗,就得灭除狗性;要做一个忠实的女修士,就得扼杀女性。一切生命的‘性’都是理想准则的对立面。‘性’被消灭,生命才得以纯粹。”“似乎该以血滴泪将一个巨大的性写在天宇上”,“在人的性爱与动物的性爱中找到一点共性,那就是,性爱是毁灭,更是永生。”⑫这种独特的女性表达,没有矫饰,没有怯懦,守住了自己的真实经验,“几千年的人类历史中,人类得以认识自身及外在世界的理论构架,是建筑在男性经验的基础之上的。其中,女性经验是缺席的‘不在者’。女性一旦进入到这一理论构架中,一旦用这一理论构架中的概念、属于来表达自己的经验,就只能导致女性在向男性中心文化的认同中失去自身。因此,女性必须在各种理论构架的召唤、诱惑和冲击下,固守自己的真实经验。固守住这一真实经验,也就固守住了女性自身,并使一直被遮蔽和伪饰的人类经验领域得以‘澄明’。”⑬这种经验借助言语的力量得到强化,《雌性的草地》中的豪放、《士兵与狗》的悲慨,《小姨多鹤》的典雅,众多动物意象不仅表现、拓展了作者的叙述意图,体现了作者的叙述立场,还以语言本身的表现样式充实了女性文学的写作。
作为一位具有跌宕起伏人生阅历的海外华裔女作家严歌苓,其作品充满了恣意汪洋的瑰丽想象,宏大壮阔的史诗构建,洒脱灵动的语言风格,闪动着人文主义光辉的思想旨归,她笔下动物意象世界的构建则从另一个侧面向我们展示了女性作家的思考,形态各异的动物们在作品中和人物同呼吸共命运,以人与动物的和谐相处创造了一个丰富、多元的世界图景。女性与世界的关系,女性与男性的关系,正如生态女性主义所揭示的那样,性别平等、生态均衡发展,这是文学和生活着的人们永远的主题。
① 雷达.严歌荃作品研讨会在京举行[J].当代文学研究资料与信息.1998,(1).
② 陈思和主编.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351.
③ 伊夫·迪塔埃.20世纪的文学批评[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8:121.
④ Elinor W.Gadon,The Once and Future God-dens:A Symbol for Our Time(San Francisco:Harperand Row,Publisher,1989),P369.
⑤⑧⑨ 李银河.女性主义[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5:86,84,87.
⑥⑦ 严歌苓.雌性的草地[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200,199.
⑩ 叶舒宪.性别诗学[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1.
⑪ 关春玲.西方生态女权主义研究综述[J].国外社会科学,1996,2.
⑫ 严歌苓.从雌性出发(代自序)·雌性的草地[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4.
⑬ 乔以钢,林丹娅.女性文学教程[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