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 原(河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河南 新乡 453007)
小说结构的宾主是文学创作谋篇布局的重要法则。因为不管写人或事,如果宾主之间处理失当,结构就会形歪神散,作家的才华无法伸展,创作意图难以实现。茅盾继承并创造性地发展了现实主义传统,在《子夜》的结构艺术上汲取了如《水浒传》的单体连环式和《红楼梦》的立体网状式的营养,以及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的主体网状式结构艺术形成了《子夜》独特的一树千枝、立体网状式的结构,使作品结构的整体美在呈现宏大、复杂、纷繁、严谨的同时,还呈现了可分可合、似断实联的局部美。就结构的局部美而论,小说第五章反宾为主,喧宾夺主的结构,异常出色。
第五章要表现民族资本家吴荪甫与其奴才屠维岳相互勾结成交。吴荪甫是主,屠维岳是宾,这与全书的结构是一致的;情节线索上,是主奴勾结成功的发展过程,也与全书结构一致。但在结构布局和情节发展安排上,作为“宾”的屠维岳占据了本章的“主”角位置,作为“主”的吴荪甫反被屠维岳牵着鼻子走,围着屠维岳转,在这样“走”“转”之中实现了主奴勾结成交;原来的“主”在情节发展中成了“宾”,在结构的安排上也成了“宾”,甚至在角色调度上也给了读者以“宾”的印象。然而吴荪甫处于宾位,不仅没有因为屠维岳被渲染到“反宾为主”而停止了开掘,相反,在着力塑造屠维岳的同时,又丰富、深化了吴荪甫性格。主奴勾结,何以获得如此相得益彰的效果?关键在于:主奴双方均有潜在的“相求”愿望,而这种愿望却在双向背反的冲突中碰出了一致的火花;引出火花的火种是吴荪甫求才若渴,点燃导火线的却是心机不亚于吴荪甫的屠维岳为求得主子重用而潜心研制王牌对付工潮,自己被叫来受训斥时的趁机有效抛出。
体现作者反宾为主结构艺术匠心的,一是作者构思了“多奇”之笔贯穿吴、屠的多次交锋,一是让屠的三张王牌适时抛出造成情节发展的波澜迭起,二者和谐交织,扣人心弦。吴荪甫正为双桥镇失陷而愤怒,为裕华丝厂闹起工潮而焦急,也因没有忠实能干的部下而忧虑,屠维岳也正在暗地准备为主子吴荪甫卖命,这是主奴两方潜在的“相求”愿望。作者的安排却非常奇妙——他们二人在双方背反的冲突中相见;吴荪甫传见屠维岳,是因他泄露了工厂要消减工资的消息引起了罢工,要加以严厉地训斥与惩罚的。屠维岳则不管主子为什么召见自己,反正要征服主子。如此的双向背反,的确是很难归到“相求”之途的。
屠维岳出场时,吴荪甫脸上堆积着的不是愤怒,而是“一点笑影”,这使读者无意识中先是一“奇”,正在生气、焦急、忧虑的吴荪甫,竟如此对待泄密者的奴才?读者感到“奇”的同时,也很快悟出了吴荪甫不同于一般资本家,他的“笑影”是真实的,如猎人发现猎物一样的兴奋。作者的又一“奇”笔是:面对吴荪甫的一对尖利眼光,年轻的屠维岳则“毫没畏怯的态度,很坦白地回看吴荪甫,只有他的一双眼睛却隐隐地闪着很自然而机警的光芒”。这一笔“奇”就奇在屠维岳的姿势、神态与气质,不同凡响:被传来接受惩处的奴才,竟没有奴才相,甚至连他的奴才身份也看不出来,倒是像同吴荪甫不相上下的一个对手,在看厌了媚眼的吴荪甫也不能不感到惊奇。这一“奇”笔非常妙,妙在写出了屠维岳的一个先声夺人的亮相,给吴荪甫留下了深刻印象,也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印象”的力量,使吴荪甫暂时绕开了传见的初衷而平和地询问,屠维岳给的是准确回答,“引起了吴荪甫心里的赞许”,至此,读者随着吴荪甫心理意向的转换,也把注意力投射到屠维岳身上。吴、屠的第一次交锋,以屠的先声夺人的亮相开始了宾主易位。
吴、屠的第二次交锋,由老太爷的介绍信推荐屠维岳引起吴荪甫的反感。可以看出,吴荪甫反感于吴老太爷的介绍信而屠维岳又在此时亮出介绍信,又是一“奇”。奇在吴荪甫一反当时社会的“人情”之常,但却非常之妙,妙在完全合乎他所具有的资本家的雄才大略与见识的个性,更妙在屠维岳以“实话”引起主子反感、生气之后,仍然以“镇静”无“丝毫局促不安”来“抵挡吴荪甫尖利狞视”,使吴荪甫喜欢了这个镇静大胆的青年人,于是,脸色放平,“转了口气”。主、奴易位,主被奴牵着鼻子走了。
第三次交锋是屠维岳看到主子脸色放平之后,不仅不承认自己“闯了祸”,而且主动进攻,这又是一“奇”,是太岁头上动土的一奇,倘无长期的调查和掌握的材料以及机敏的反应做后盾,屠维岳很难在这一奇险之境中取胜。妙在这一“奇”引起了双方两次更大的冲突波澜,主子的性格在跳、叫、骂之中,奴才的性格在冷、硬、静与毫不退让的神态中都得到了进一步深刻的揭示。前一个冲突波澜中,屠维岳依然以实话来对待吴荪甫的怒斥泄密,在以“冷”对“热”、以“静”待“动”、以“平”制“起”、以“礼”击“蛮”之中,作家丰富和深化了屠维岳内向、沉着、镇定、从容、能忍耐、有见识、有心机和聪明机敏而又刚强坚定、有胆有识等性格。吴荪甫在不断突变的脸、咬着牙齿的喊、霍地站起来的“猛拍、怒骂”,甚至牵扯私生活进行攻击对方,这只说明吴荪甫性格于充分的自然表演中清楚地显现出来。特别是对屠维岳的私生活的攻击,颇有英雄吴荪甫也到黔驴技穷地步的味道;而屠维岳也只在这时才为保卫自己的人格,第一次在主子面前“微露”出“愤怒”,矛盾冲突已入僵局了。但吴没有开除屠是又一大“奇”笔,关于此笔和他心理活动的这段描写,显然是作家在丰富着常态性格时的吴荪甫的某些个性侧面:有见识,有心机也很阴柔。这一“奇”就妙在写了屠维岳的自信、狷傲、倔强,吴荪甫的求贤若渴发展民族工业的愿望。
吴、屠的第四次交锋,完全不同前三次,因为前三次有主奴的身份,而这一次冲突中的吴、屠之间是社会上两个平等的人。正因如此,屠维岳毫无顾忌,也非常顺利地打出了自己潜心研制的管理吴荪甫丝厂的王牌。这一冲突情节的安排,顿时使反宾为主的结构艺术又推向了一个新境界。
按说,屠维岳已被开除,人一走了之。但屠维岳“转身要走”时,吴荪甫要他跟自己一块儿“上厂里去”,以示自己正确、自信、以强势要压倒对方。这分明是吴荪甫此时心理的一种透视:自己不甘于被人压倒,也不愿意在一时还难以辩明是非就此结束。但“回转身来”的屠维岳,却看着吴荪甫的脸微笑。这笔是“奇”的,而屠维岳解释这“笑”的含义时,像诗一样的语言有力地打在吴荪甫的心里,他确认这青年人身上“一些不寻常的特点”,内心赞许屠维岳的坚定,“要收服这年轻人为臂助的意思便在吴荪甫的心理上占了上风”,终于决定不开除屠维岳。屠维岳的三张王牌是对主子的一颗耿耿忠心,面对不开除又加薪五十元,不仅不感激涕零,相反无动于衷,被吴荪甫诧异地大叫着逼问时,屠维岳才亮出自己为工厂的赤胆忠心。这点既反映了屠维岳贪婪的个性,更重要的是表现了对主子的耿耿忠心。这张王牌,显然奏效,吴荪甫的大笔一挥,屠维岳登上了工厂高位,主奴勾结拍板成交。这里,屠维岳的三张王牌的制作与抛出是“奇”而“险”的,吴荪甫被征服过程也“奇”而“玄”的,但不管是“奇险”还是“奇玄”,作家的反宾为主的结构艺术处理得非常“奇妙”;最突出的成功,是在这样的结构中恰到好处地表现了主、奴两人的性格,使他们相互依存、相互映衬、相得益彰,给人留下了生动、鲜明的印象。丰富多彩的波澜起伏,变幻莫测的奇险情节,鲜明动人的人物刻画,个性化的人物语言美和作家的叙述语言美,均靠这反宾为主的艺术结构得以提供了展示的土壤条件。
[1]茅盾.茅盾全集·第三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2]李蚰.茅盾比较研究论稿[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1988.
[3]张燕瑾,吕薇芬主编.现代文学研究[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