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自然中的苔丝看苔丝的社会

2010-08-15 00:42方亚中武汉工业学院外语系武汉430023
名作欣赏 2010年24期
关键词:哈代苔丝风景

□方亚中(武汉工业学院外语系, 武汉 430023)

在小说《苔丝》中,哈代经常把苔丝放在自然中,并与田地、花草、飞禽、走兽、山水、日月联系在一起,形成一幅幅自然风景画,正是通过这些画面,我们看到了自然中的苔丝,进而看到了苔丝的社会。

在小说中,苔丝始终被描述为自然的一部分,与她生活和工作的土地融合在一起。自然具有繁衍的能力,苔丝也是一样。在小说开始时,我们看到苔丝的父亲约翰·德伯手里拿着一个装鸡蛋的空篮子,接着又看到苔丝进了斯托克·德伯家,在德伯家照看家禽,再接着我们看到苔丝被亚雷强奸。与其说苔丝照看家禽,倒不如说她本身就是一只母鸡,这母鸡在亚雷家受精,接着就产卵,再接着是受精卵开始孵化,长成小鸡。鸡蛋代表了自然界具有繁殖能力的生物种子,随着小说的开始,这种子就播种下去了。苔丝被强奸的时间是秋夜,这是一年中最早的秋播季节。在次年的夏收季节,她生下一个婴儿。尽管婴儿的夭折使苔丝痛苦万分,这痛苦还不能夺去她的勃勃生机。和大自然的万物一样,苔丝具有恢复的能力,她很快恢复了元气。当春天来临,苔丝精神焕发,决心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在奶场干活时,她认识了安琪尔,并接受了后者的求爱。她同意与安琪尔结婚是出于本能,是自然本能的胜利,是那种“一切生物都有的作乐”①本能,因为自然本能遵循的是行乐至上的原则。

在叙述者的眼里,“地里的男人只不过是地里的一个人体,而地里的女人则是田地里的一部分,她们不知怎样地失去了自身的界限,吸收了周围景物的精华,与这些景物融为一体了”。将男人描述为地里的个体,女人为自然的一部分,这似乎表明,只有男人才是这里的主人,男人要征服自然,连同作为自然一部分的女人。自然的丰饶性虽然与女人的生殖性相联系,但大机器的生产在男人的主宰下进行,男人既作用于土地,也作用于女人,苔丝就是在大机器时代的田间里注入了繁殖的因子,在收割机的陪同下发育成长。从这样意义上讲,资本主义对农村的入侵与男人对女人的占有和控制相一致,大机器的生产与男人的占有欲望相一致。

当苔丝在自然中的某一处,这自然便构成一道风景。哈代善于捕捉这样的风景,这风景总是包含有人的灵魂,也就是说,哈代不是为了描写风景而描写风景,而是把风景与人联系起来,把风景的外部特征与人的参与、人的心态联系起来。哈代对风景的这种处理方法深受英国19世纪画家特纳(Joseph Marroad William Turner,1775-1851)的影响,特别是受到特纳晚期水彩画的影响,其特点是“一片风景加一个人的灵魂”②。对大多数作家来说,特纳晚期的作品标志他创作能力的衰败,有人指责他用风景、光线和色彩来达到他荒唐的目的。实际上,职业批评家大势责难的方面正是哈代最感兴趣的方面。在哈代看来,特纳的作品是成功的,因为他富有想象地改造风景,赋予风景以象征意义。特纳凭自己的想象力来塑造、构造、改造风景的能力对哈代有很大的影响。哈代相信,艺术上的风景的重要性在于它是表现人类想象力和情感的工具。他对单纯的自然景物不感兴趣,他要寻找的是“位于风景里面更深层的事实,就是有时被称作的抽象思想的表达”③。下面这段是一幅典型的水彩画:

萝卜的绿叶也早已吃光了,整个一片土地都是凄凉单调的黄褐色了,好像是一张没鼻没眼的脸,从下巴到额头,都只剩一张平铺的皮肤。天空的状态也和地上差不多,只不过颜色不同罢了,好像是一张没有轮廓的空荡荡的白脸。因此,只有这两张脸成天相对无言,白色的脸俯视着黄褐色的脸,黄褐色的脸仰望着白色的脸,它们之间,没有任何东西,只有两个姑娘像两只苍蝇一般,爬动在黄褐色的脸面上。④

这片风景中物的内容是黄褐色的土地、苍白的天空,人的内容是两位可怜的姑娘,给人的感觉是单调乏味、没有生活气息。

在下面一段的描写里,哈代让女主人公解释自然风景。苔丝把风景看成是自己困境的象征,把观看风景与她的心态联系起来,解释了物体美之所在:

她终于到达了这一片悬崖的边沿地带,它的下方,就是肥沃的布莱克摩山谷,谷里仍是曙色朦胧,雾气缭绕。下面的空气是一片深蓝,而不像上面这样暗淡。下面的田地是小块小块的,每块只有五六英亩,而不像她近来干活的那个地方的农田,大片大片的,每片足有一百多英亩,所以,从这高处望下去,那数不清的小块田地,像是网络一般。上方的景物是一片浅褐色,而那下方的景物,如同富润谷一样,总是一片翠绿。然而,她不像以前那样爱那片山谷,因为她的苦恼,就是在那儿铸成的。对苔丝来说,如同对有过这般体验的所有的人一样,一个物体的美丽,并不在于物体的自身,而在于物体的象征。⑤

在小说中,资本主义对自然的蹂躏和男人对女人的蹂躏交织在一起。苔丝的悲剧可以解释为:作为自然的产物,她既不能回归大自然,也不能被“文明”的社会所接受;由于文明与自然的对立,人性被扭曲,人的心灵被伤害。对此,作者作了如下的评论:

苔丝的身上由于有着传统习俗的残余,所以,她总是以为周围满是与她毫不相容的形体和声音,其实,这不过是她想象的产物,一种可悲的错误想象,一堆她毫无理由害怕的道德上的怪物。本来,与实际世界不相协调的,就是这些东西,而不是苔丝。当她走在有着鸟儿熟睡的树篱中间的时候,或者望着兔子在沐浴着月光的围地里蹦跳的时候,或者站在栖满山鸡的树枝之下的时候,她总是把自己看成是一个罪恶的形象,闯入了天真清白的领地。不过,她在这种时候,只是在毫无区别的地方划分区别。她觉得跟一切都发生矛盾,实际上却与一切和谐。别人迫使她违背的,只是一条为人类所接受的社会法律,并不是周围环境所认识的自然法则,而且,她与周围的环境,也并不是像她所想象的那样格格不入。⑥

由于自然已被男人控制,即使是在自然中,苔丝也只能是等待被捕获的猎物。在小说中,苔丝总是被置身于自然之中,她被象征具有男性活力和自然繁殖力的生物所包围,有“原生的紫杉和橡树”,有“栖在枝上的鸟儿”,有“蹦来蹦去的野兔”。同时,苔丝也屡次比做各种无害的动物,特别是比做小鸟,其象征意义也是很明显的:苔丝将会掉进为她设计的陷阱,成为男人的猎物。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小说的描述中,苔丝的确有回归自然的时候,那就是安琪尔和苔丝的爱情在尔塔伯赛奶场成型的时候。此时的塔尔伯赛奶场周围的草地是爱与宗教的苗圃,是伊甸园。这里的一切都充满了爱的生机。“那明暗参合、饱含水分的光谱弥漫在空旷的草原上,使他们产生一种伊甸园的感觉,仿佛他们是亚当和夏娃。”但是我们还须注意到,这幅图景在经历着变化。当太阳升起时,苔丝的容貌变成了“纯粹的女性容貌,由赐予福分的神变成了祈求福分的人”。而当白昼之光变得强烈而又平常的时候,苔丝失去了“奇特、飘渺的美丽”。同样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还有一幅画面,同样是日出,外表一样,但实质不一样。那就是当太阳照在太阳庙时。此时,从空中洒落下来的不是复活之光,而是启示之光,报应之光,审判之光。对比这两幅画面,我们似乎可以看到,作者是在利用圣经典故来表现自己对现代宗教的看法。宗教具有两面性,即慈爱的一面和报应的一面。苔丝和安祺尔在塔尔伯赛奶场的经历代表的是基督教的崇尚时期,黎明之光赋予这里发生的一切事件以超凡的品质,他们这段犹如阿卡迪牧歌童贞时代的生活打下了“黄金时代”的一切印记——一个美好、神秘、短暂的时期。苔丝和安琪尔的天真浪漫无疑是令人神往的,但是它的存在是有条件的,那就是必须具备有与之相适应的社会环境,更确切地说,这种天真浪漫必须是社会的价值观念、社会生活方式可以接受的。事实证明,塔尔伯赛奶场超凡的品质不存在于现实世界,而是存在于梦幻的世界,一个让想象的翅膀肆意翱翔的世界。说到底,这种品质与苔丝时代的道德和宗教气候已格格不入了。后一幅图景表明了基督教发展到了最后的阶段,给人的印象是末日就要来临。安琪尔和苔丝的孩童时代过去了,他们被迫去面对末日的无情之光。世俗的爱情与神圣的宗教产生了不可克服的矛盾,他们的爱情以悲剧而告终。苔丝成了爱情的牺牲品;更确切地说,她是神圣宗教的牺牲品。在那样的宗教气候里,苔丝不可能真正享受爱的甜美,而只能是为别人所戏弄,成为替人受过的替罪羊(scapegoat),正如小说结尾所言:“‘明正’典型了,埃斯库罗斯所说的众神的主宰,结束了对苔丝的戏弄。”⑦

在塔尔伯赛奶场,一切都是纯真无邪的;这种纯真无邪只不过是一种幻想,或者说是一种理想。作者厌恶大机器时代,梦想回到田园式的生活中去。在描写他们童贞的牧歌时代时,作者既流露出了惋惜心情,也流露出了悲观情绪,给人的印象是理想和现实脱节了。因此,我们可以发现他们的牧歌里具有不现实的,甚至是虚假的成分。安琪尔把他的伴侣理想化了。当他在黎明的白光中看苔丝时,“她不再是挤奶工了,而是空幻的女性的精华——是从女性中提炼出来的典型”。“他半开玩笑地把她称作阿耳特弥斯、得墨特尔,以及别的想象出来的名字。”他爱的是一个具有苔丝形体的另一女性,不是现实中的苔丝,他理想中的女性形象与真正的苔丝是不相符的。而在苔丝这一方,她是把安琪尔当作神来看待的。当苔丝拥抱安琪尔的时候,她不但是在拥抱一个男人,而是把自己交给了照亮她整个身心的太阳。在苔丝的心目中,安琪尔是太阳,她对安琪尔的爱变成了对太阳的崇拜,她把她的整个身心“虔诚地”交给了他;他是一个“神”,他是“她眼里的上帝”,他是“阿波罗”。作者把安琪尔与阿波罗联系起来是有其用意的。在希腊的神话中,阿波罗既是促进万物生长和繁衍之神,也是带来瘟疫和死亡之神。阿波罗的两面性是这一神话不可分割的整体。他之所以会给苔丝带来毁灭是因为他不能接受现实中的苔丝,他不能接受现实的苔丝是因为他受到基督教道德观念的束缚。小说中把阿波罗的两面性与基督教的两面性有机地结合在一起,使我们看到基督教慈爱的一面几乎消失,报应的一面越来越明显。

总之,在苔丝的社会中,苔丝不可避免地要走向毁灭。游行会上苔丝头上系的红丝带,王子(苔丝家的马)死时溅在苔丝身上的血,刺破苔丝手指的玫瑰等等,这些红色事物的多次提及都暗示了苔丝充当牺牲品的命运。苔丝是资本主义社会的受害者,是资本主义虚伪宗教的牺牲品,是资本主义堕落道德的牺牲品。

① ThomasHardy,Tess of the D’Urbervilles.(Beijing: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1994)p.103.

②③ F.E.Hardy,The Early Life of Thomas Hardy,1840-1891(New York:The Macmillan,1928),p.242,p.283.

④ 哈代:《苔丝》,吴迪译,浙江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第335页-第6页。

⑤ 哈代:《苔丝》,吴迪译,浙江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第349页。

⑥ 哈代:《苔丝》,吴迪译,浙江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第100页。

⑦ 哈代:《苔丝》,吴迪译,浙江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第47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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