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颖琦(广西大学文学院, 南宁 530004)
电影《姐姐词典》改编自广西作家东西的长篇小说《耳光响亮》,《耳光响亮》是第五届茅盾文学奖入围作品,《姐姐词典》可谓出身名门,再加上作家本人担任编剧,导演是因《天上的恋人》而声名鹊起的蒋钦民,女主角是颇具观众缘的蒋勤勤,单看阵容,影片似乎也成功了大半。自然,如果把《姐姐词典》放在当下中国电影的整体水准上去考量的话,影片无疑是成功的,获第十届电影表演艺术学会金凤凰奖,且获得第24届电影金鸡奖最佳女主角提名。然而由于电影和小说在叙事视角、叙事容量等方面采取了不同的叙事策略,使得在从小说到电影的转换过程中,小说原作的批判精神和荒诞意识在影片中被削弱。当然对于那些没有看过原作的观众来说,这也许不是问题,但对于看了小说再看电影的人来说,就不免在比较中生出些不满足感,这也许正印证了“电影是遗憾的艺术”。
小说与电影是两种传播媒介不同的各自独立的艺术形式,小说是时间的艺术,电影是空间的艺术,但由于小说与电影都是叙事性作品,“叙事是连接小说和电影最坚固的中介,文字和视觉语言最具有相互渗透性的倾向……用简单的话来说,它们两者都讲一个故事。”①这就给小说向影视的转换提供了十分便利的条件。同为叙事性艺术,但两者的叙事手段各有不同,小说以抽象的文字符号叙事,而影视则以具象的影像画面叙事,相比之下,小说可拥有丰富的人称变化,其叙事视角要比电影的叙事视角更自由和灵活。
小说《耳光响亮》的叙事视角是双重的,即叙述者“我”(牛翠柏)的内视角和作者的全知视角,翻开小说的第一页就是“叙述者档案”,档案记录了叙述者牛翠柏身高、体重、血型、特长、文化程度、业余爱好、最喜欢的食物、最喜欢的运动、最喜欢的书和最喜欢的歌等诸多方面的信息。选择牛翠柏这一独特的人物内视角,并以档案记录的客观方式呈现叙述者的信息,这并非作家有意炫技,而是一贯“向想象向技巧向所有过去的经典挑战,尝试着小说多种可能性”的作家东西的又一次大胆尝试。牛翠柏作为视点人物,是身兼两职的,他是发生在牛家两代人身上几乎所有离奇故事的直接参与者与客观见证人,选择具有双重身份的牛翠柏作为视点人物,奠定了小说的客观叙事基调。在内视角叙述中,通常包括主人公视角和见证人视角两类,《耳光响亮》采取了见证人视角,其好处在于,由于牛翠柏是距离姐姐牛红梅这一主角人物最近的次要人物,作为姐姐的陪衬,他和姐姐之间构成了既对话又冲突的张力关系,他的视角不仅使姐姐的形象更具客观性和完整性,而且能够适当地对故事发生的时间作出相应的情感表达和道德评判,这不仅有助于塑造人物,还在推动故事情节发展和深化主题等方面起到重要作用。牛翠柏内视角选择的策略和意义即在于此。
同时叙述者的限制性内视角是和作家的全知全能视角交叉进行的,复调的叙事策略拓展了小说的叙事空间,小说在故事讲述的进程中避免了单调和枯燥。有时作家在人物的“后面”观察和操控故事的进展,不过和传统的全知全能视角不同,作家并不随意走入人物的故事和人物的内心世界,也不随意表露感情和做是非的评判,作家的叙事是冷静的,甚至由于小说采用了夸张变形的手法而将这种冷静和客观推向了嘲弄、冷漠甚至冷酷的极致。难怪在有的论者看来,“东西——这位几乎被评论界赋予了神性的作家,竟然极度近视而冷血”,他“少有悲悯之情。他站在高高的云端,抱着赏玩之心,笑看人间的生老病死、奸杀淫抢。”②实际上,“这个小说只得到一小部分人的喜欢,因为它看上去显得那么夸张而不真实,这和传统意义上的小说相差得太远了,在有的读者眼里,它几乎是在搞笑。然而我在写它的时候,却是那么的投入,有时甚至会深陷其中,为人物落泪”③,的确,潜藏在“人性缺失”表层下的是作家深沉的悲悯之心,丧失人性关怀的不是作家本人,而是小说展开的大背景——刚刚结束的十年“文革”,把人变得自私冷酷,逐渐丧失人伦和人性,最终沦为冷血动物。
而在《姐姐词典》中,“叙述者档案”被封存,牛翠柏的视角消失了,虽然篇名《姐姐词典》明确告诉我们女主人公的主要身份是姐姐,电影是以弟弟的视角来讲述姐姐的故事的,不过进入到影片内部后发现,弟弟的视角并没有被突出,牛红梅的姐姐身份也没有比她的其他身份,诸如情人、妻子、被强奸者、母亲等给观众留下更为深刻的印象。因此虽然是一部“姐姐词典”,电影实际采取了全知的叙事视角,并且按照观众的观赏习惯将小说的倒叙改为影片的自然时间顺序。牛翠柏“倒退着行走”的反经验和反直观性叙事是作家的又一独特的叙事策略,作家解构了常规的记忆流程,小说也因之笼罩了一层灰蒙蒙的怀旧色彩。而电影虽然也营造了这样一个怀旧的氛围,但显然味道淡了很多。
比起小说来,电影叙事中规中矩了许多,但这并不等于说电影就平淡无奇,无可圈点,电影的优势在于它使小说人物和场景变得生动鲜活起来。蒋钦民是一位追求镜头唯美感的导演,这一才华在他的影片《天上的恋人》中已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姐姐词典》的镜头也是考究和精细的,如为了营造怀旧基调,影片镜头突出和放大了长辫子、花裙子、喇叭裤和塑料凉鞋等具有明显时代标识性的道具,让人在视觉冲击下跟随镜头回到了那个年代。另外,和作家东西一样,蒋钦民也是一个喜欢出新出奇的人,他不满足于传统意义上条理清晰地讲述一个线性结构故事的常规做法,他赋予了常态的电影叙事以非常态的影片结构手法,为了更好地讲述一个封存在60年代生人记忆深处的70年代怀旧故事,几番思索之后,他决定采用以词条推进故事发展的词典式结构方式,来展示姐姐从少女、恋人、姐姐到妻子和母亲的重要人生段落,在他精心编制的“姐姐词典”中,出现了“辫子”、“批斗”、“男女关系”、“红梅花儿开”、“羽毛球”、“朦胧诗”和“好马不吃回头草”等22个词条,随着这些词条一个个被徐徐地翻开,观众的记忆也随之被开启、复苏。在他将“片断的,一点点由虚到实连成一片”的过程中,他注意到“在片断的虚与实之间留下很多空白,让观众去想象、填补和修复。”④无疑,词典的讲述方式是新颖的,不过对于时长只有100分钟的影片来说,22个词条显然太多了,影片的段落被过多的词条分割得过于琐碎散乱,结果自然是影片的段落之间跳接太频繁,观众在观赏中总有一种被人为打断的感觉,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故事讲述的流畅性。
《耳光响亮》和《姐姐词典》的叙事起点是相同的。小说和电影都是从1976年夏天毛主席逝世这一具体的历史时间开始的,在国家领袖逝世的同时,牛家也发生了一件大事,牛红梅的父亲牛正国突然失踪了。无论是大的社会背景还是小的家庭背景,都将牛家一下子抛入到“无父”的惨境,这是一种双重的缺失与悲哀,举国上下和牛家的每一个个体都陷入父亲缺席后要如何应对的困惑和痛苦中,精神支柱的坍塌带来信仰的迷失,进而惯常的生活被打乱,一切都变得混乱起来,这其中既包含着让人恐惧和迷惘的无序与空虚,也暗藏着前所未有的自由和解放。但小说和电影在时间跨度和叙事容量上有很大的不同,小说的时间跨度是从20世纪70年代末到90年代中期,而电影的时间跨度是从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缩短了10多年,影片结束于1983年的春节,姐姐在观看中国第一次春节联欢晚会节目时,因王景愚《吃鸡》的惟妙惟肖而笑过了头,导致又一次流产。电影的叙事容量明显比小说少,当然这并不是说叙事跨度大的就天然地包含更多的叙事容量,问题在于小说后半段发生的很多耐人寻味的故事段落被删减掉以后,影片在主题的深化和对现实批判的力度等方面都令人遗憾地打了不小的折扣,而这正是小说原作的精华之处。
《耳光响亮》通过两代人的命运折射出时代大背景下普通的个体小人物的生存困境和苦难,小说围绕着主要人物,设置了几条线索,在牛家这一面,小说主线讲述了姐姐尝遍女人各种身份和角色的曲折故事。围绕着主线的几条副线故事也丝毫不弱:母亲失去丈夫、子女不孝、无奈改嫁与让女儿嫁给第二任丈夫的离奇经历,其惨烈程度丝毫不逊女儿;读者也目睹了大弟弟牛青松如何暴打继父、如何成了姐姐被强暴的帮凶、因偷窃被送进监狱、最后又在寻找父亲的旅程中陈尸河底的悲剧;在叙述者小弟弟牛翠柏那里,他似乎是小说中唯一给姐姐温暖与慰藉的人,可他最终为了筹集30万元拍电视剧,将姐姐出卖给继父。除此之外小说还完整地讲述了金大印的故事,金大印的经历很荒诞,出场时姐姐因为和男朋友私会而受到他的侮辱,随后娶了牛嫂却被牛家的儿子痛打了一顿,又在三封神秘信件的指引下莫名其妙地成了英雄,最后下海成为富翁,最终抛弃了母亲而娶了姐姐……
小说的叙事容量很大,几个主要人物的性格都比较突出,但在改编成电影后,姐姐牛红梅被突出和放大,正如电影海报写得那样,是“一个女人的残酷与成长”。作家东西曾谈及改编的初衷,他说由于《耳光响亮》的调子有点灰,改编成影视剧的话,这无疑是一个障碍,“后来广西满地乐影视公司找我,我们充分地讨论,终于找到一个切入点,那就是牛红梅这个人物,七年时间,她从姑娘到姐姐,到恋人,到爱人,到母亲,到第三者,女人一生的角色她在七年里都做了。从这个点进去做影视剧,不仅可以避免灰色,还可以把人物做得丰满”⑤。与尖锐冷酷的小说相比,影片的确在很大程度上避免了灰色,平实温暖了很多,这一点在电影的结局设置上表现得十分明显。在小说的结局中,哥哥死了,“我”为了钱出卖了姐姐,姐姐木然地嫁给了继父,结婚那一天,“三辆车子缓缓地驶出长青巷,我们全都伸长脖子往前看。我们的目光掠过高楼、围墙,看到远处的蓝天上。我们的目光愈拉愈长,仿佛看到了共产主义。我想那才是我最向往的生活。我很想问金大印是不是看得愈远,将来的生活就愈好。但看着金大印挺拔的颈脖,我不敢问他。没有人回头。车队像一条河,缓缓地流在深秋的风里。”⑥而在影片中,“我”一如既往地温暖着姐姐,哥哥虽然被抓了进去,可总有放出来的那一天,妈妈跟着金大印过上了幸福生活,几经磨难的姐姐流产后躺在医院里,初恋情人向她走来,姐姐苍白的脸上露出了笑意。显然,小说中姐姐的结局更沉重更让人心碎无语。
影视是大众的艺术,影视剧要符合观众的欣赏习惯和观赏期待,“好看的电影”不能使人失去希望,自然要在故事讲述的内容和方式上做出某种妥协和让步,试想一下,如果将小说的结局照搬到电影中,也许在很多观众那里是难以接受的。小说追求“心理的真实”,而影视要顾及“生活的真实”,虽然在作家东西看来,生活远比小说要荒诞许多,但影视剧有温暖观众的责任,如此一来,小说的荒诞性和残酷性自然要减弱,震撼力自然也远远比不上小说了。
这一遗憾还表现在电影对小说原作细节的取舍上。这其中有电影自身的局限。和小说的天马行空不同,电影要在有限的时间内讲故事、表现生活,结构必须要紧凑,情节也力求连贯,因此在对原作尤其是长篇小说改编的过程中要删去小说情节的枝蔓,理清并简化小说复杂的人物关系,叙事也力求简洁顺畅,电影不可能也没有必要完整地再现小说原作的方方面面。但的确小说中一些闪光的细节在电影中被忽略掉了,如母亲让姐弟三人举手表决父亲死了没有;姐姐牛红梅接受反义词训练,这一细节来自东西的一个短篇小说,要把白的说成黑的,并在受训过程中被不知不觉地强奸;记者马艳给了金大印的三封神秘的信,金大印在马艳的指导下,成了英雄,饱尝了英雄的荣耀和落寞,“制造英雄”的过程耐人寻味,等等。这些看似离奇荒唐的细节“以反讽的方式动摇了生活的绝对性,改变了生存的必然性逻辑,让我们更清楚地看到生活的另一种真实场景”⑦,在对苦难本质的理解上和对深层人性的开掘上,都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
电影无法表现这些看似不真实的生活细节,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尽管作家东西说,“因为写小说吊高了我的口味,希望有好的人物、好的故事、好的情节和细节,还要有思想,这些东西能带到电视剧我就尽量地带进去。”⑧实际上他亲自参与了《姐姐词典》的编剧,已经在最大限度上保证了影片尽量拍出原作的精髓,但还是留下了不少遗憾,但这不影响该片是一部不错的电影,《耳光响亮》也因《姐姐词典》的热播而获得了更多的读者,如果不太吹毛求疵的话,电影《姐姐词典》和小说《耳光响亮》的这一次携手实现了双赢。
① 陈犀禾主编.改编电影理论[C].中国电影出版社,1983:70-71.
② 程桂婷.人性缺失的“动物世界”——东西作品论[J].当代文坛,2007,(2).
③ 东西.小说中的魔力[J].南方文坛,2001,(5).
④ 蒋钦民.让我为你翻开《姐姐词典》[J].电影艺术,2004,(6).
⑤ 东西.小说与影视剧的跳接[N].文学报,2008-12-11,(6).
⑥ 东西.耳光响亮[M].华文出版社,2003:313.
⑦ 洪治纲.苦难记忆的现时回访——评东西的长篇新作《耳光响亮》[J].当代作家评论,1998,(3).
⑧ 东西.小说与影视剧的跳接[N].文学报,2008-12-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