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义(内蒙古师范大学文学院, 呼和浩特 010022)
鲁迅是现代中国文学史上较早接触西方现代派文艺思想的作家之一。他在创作中国现代文学主潮的现实主义小说的同时,开放性地融合了现代主义的表现技巧,创造性地把我国小说的审美流向和艺术表现力提升到新的时代高度。他在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中,不仅融入浪漫主义和象征主义的写作手法,而且吸纳了荒诞艺术的一些表现技法,可以说,鲁迅小说代表着现代小说对传统小说艺术的发展和突破。
荒诞(absurd)一词由拉丁文(sardus)演变而来,后来成为西方现代派文艺思想中的一个术语,指不合常理,不可理喻,且又常常令人忍俊不禁,捧腹大笑。在文学家卓越的艺术才能的调动下,往往可以达到出乎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艺术效果。鲁迅借用荒诞技巧进行创作,濡染最为明显的当属《故事新编》中那些以神话、小说、史实的演义为题材的篇什。这些作品在讽喻现实的同时,以艺术上隐隐的荒诞色彩的复调,有效地抒发了作者在当世当时的心灵困局。本文试以《理水》为例,对鲁迅创作实践中引进和传播西方荒诞派的艺术技巧进行尝试性探讨。
《理水》创作于1935年11月,取材自“大禹治水”的民间传说。小说通过对历代人民大众所崇敬、拥戴的大禹形象的塑造和其周遭各类群像所上演的一出出闹剧的描绘,形象地映现了20世纪中国30年代的社会现实。在对一个时代的人情世相施以荒诞的揭露和嘲讽时,鲁迅并未采用一以贯之的写实主义的创作原则,而是将现实变形,突出怪诞、夸张、象征等因素,使小说无论主题、人物、语言还是情节构筑无不具有荒诞艺术的特质。小说在人物关系的叙述上寓有抽象和象征的主题意蕴。鲁迅置身其时的环境,隐忍着时代的悲苦,在现实的平台上,笼罩他的是忧郁苦闷的情绪;在象征的平台上,他却能够做到大书特书。《理水》所展示的主题是人物的荒唐与无聊,文化山学者的无聊对话、水利局大员的荒唐调查与夏禹的脚踏实地和执著精神形成“一边是庄严地工作,一边是卑鄙与无耻”的鲜明对照,影射现实中学者、文人的丑态,同时也寄托着作者在20世纪30年代混乱环境中对大禹这类“中国的脊梁”式的人物的期待。
加拿大学者弗莱认为:“文学从原始文学发展到自我意识文学的过程,显示出诗人的注意力,逐渐从叙述价值转向意义价值。”创作是一种具有自觉意识的行为,文学家在创作时,极其重视作品中所包含的作者的编码意义,这些意义不单纯以抽象的哲学方式来表述,而是蕴含在一些具体的情节与形象之中。因此,如何从作品中发现新的阐释空间,尤其是作品中那些神话传说原型和故事模式的意义,是一件很有价值的阅读行为。循着这个维度重新审读《理水》,我们发现鲁迅在创作时并不仅仅停留在对神话传说的叙述上,而是赋予小说以更广泛的象征寓意。他剥去了大禹这个在历史上被称为英雄的传统的神圣光环,施以荒诞的行为艺术的表现,表面看是对英雄的颠覆与解构,事实上鲁迅始终对大禹这类历史上为民治水的英雄心怀由衷的敬意,正如鲁迅所言:“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同时鲁迅撕下了文化山上学者们虚伪的尊贵假面,将古代脸谱和现代世相加以杂糅,这也是作者对1932年10月北平文教界江瀚、刘复、徐炳昶、马衡等三十余人向国民党政府建议明定北平为“文化城”一事的绝妙讽刺。而对《理水》中的水利官员的种种丑态,鲁迅采用油滑的艺术表现方式。在洪水泛滥的时候,官员们还自命清高,打着官腔要求大禹按照成法去治水,他们拿着国家的薪水和粮食,却对这个国家没有一点贡献。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治水英雄大禹在前方战天斗地,埋头苦干,而他们置若罔闻,这些大员们的“本色”显然是20世纪30年代昏聩、顽固、守旧的国民党官员的真实写照。从作品总体所描绘的荒诞的古今人世图画里,可以看出作者是有意识地用古人的伟岸来映照出现代人的萎缩。
《理水》另一引人注目的特点是叙述内容的荒诞性。鲁迅在对古代文献的钩沉中,经过异乎寻常的想象,加以充分的展开与点化,用自己对历史史实和古人的特殊理解,结合自己对现实生活的独特感受,给人物形象注入新的生命,把一些今人今事加以典型的概括,巧妙地穿插在历史事件之间,构造起荒诞不经而又丰盈生动的情节内容,深刻地展示出20世纪30年代中国社会中的种种异化现象,使《理水》折射出锐利的现实反讽的光芒。如学者为证明禹的“乌有”,“勇猛的站了起来,摸出削刀,刮去了五株大松树皮,用吃剩的面包屑末和水研成浆,调了炭粉,在树身上用很小的蝌蚪文写上抹杀阿禹的考据,足足化掉了三九廿七天工夫。但是凡有要看的人,得使出十片嫩榆叶,如果住在木排上,就改给一贝壳鲜水苔。”鲁迅还有意写进一些带有现实因素的内容及现代化情节,由具象化而获得了更具体更深刻的含义。诸如大禹批准“女隗小姐来做时装表演”,禹治水时期,文化山上学者们的食粮竟都是从“奇肱国用飞车运来的”等等。这些离奇荒诞的情节,造成了古今世界相互剥离的滑稽感。小说最为精彩也更为荒诞的在于故事的结局。鲁迅把古代事件拉到现代,把神话中的英雄变成平凡卑微的现代人,把禹还原为平常人,有平常人的甘苦,也有平常人的弱点,以平凡作为标尺来构建大禹的人物个性,实现了对荒诞的超凡表达。当禹作为一个胜利者回到京城时,自然成为被众人看的对象,这是鲁迅小说经典的看客模式,“百姓们在宫门外欢呼、议论,声音像浙水的涛声一样”。正是在“万人传颂”中,大禹治水的真实奋斗被故事化了,成为供人鉴赏的荒诞无稽的谈资。而在“万头攒动”间,大禹本人也以“高明的表演”供众人效仿,在充当残忍的娱乐的材料下,一切英雄真实的行为,变得毫无意义。开始禹的行为异常积极、活跃,却是孤独的,而最终在现实中失去了平衡。英雄早期的孤独与末期人们的效仿相互对照,奠定了小说荒诞的基调。《理水》取得了违背历史文本的荒诞效果,这恰恰与现实世界的各种不合理不谋而合。为此,我们会发现,在荒诞艺术的驱使下,鲁迅始终是一位清醒的现实主义作家,出乎意料的《理水》的结尾,正是作品的精妙之点,也是作者的高明之处,它使读者不致沉醉于荒诞的情节中,而是从其背后去窥测20世纪30年代中国社会的发展走向和人情世态的冷暖炎凉。
鲁迅是一位能熟稔掌握语言技巧的艺术家。《理水》中的人物语言和表达方式极富特点,确切地表现了人物内心的流动轨迹,真实地呈现了作家笔下那些特定角色的思想状态。作者用匪夷所思和时空颠覆的对话,彰显了人物的荒唐、可笑,增强了深重的荒诞感。如这一段:
每月一次,照例的半空中要簌簌的发响,愈响愈厉害,飞车看得清楚了,车上插一张旗,画着一个黄圆圈在发毫光。离地五尺,就挂下几只篮子来,别人可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只听得上下在讲话:
“古貌林!”
“好杜有图!”
“古鲁几里……”
“O.K!”
一方面是汉语,一方面是夹生的英文,这样话语表达系统的错乱暗示人物本身的荒诞性。再比如下面的对话:
“禹来治水,一定不成功,如果他是鲧的儿子的话,”一个拿拄杖的学者说。“我曾经搜集了许多王公大臣和豪富人家的家谱,很下过一番研究工夫,得到一个结论:阔人的子孙都是阔人,坏人的子孙都是坏人——这就叫作‘遗传’。所以,鲧不成功,他的儿子禹一定也不会成功,因为愚人是生不出聪明人来的!”
“O.K!”一个不拿拄杖的学者说。
“不过您要想想咱们的太上皇,”别一个不拿拄杖的学者道。
“他先前虽然有些‘顽’,现在可是改好了。倘是愚人,就永远不会改好……”
“O.K!”
“这这些些都是费话,”又一个学者吃吃的说,立刻把鼻尖胀得通红。“你们是受了谣言的骗的。其实并没有所谓禹‘,禹’是一条虫,虫虫会治水的吗?我看鲧也没有的‘,鲧’是一条鱼,鱼鱼会治水水水的吗?”
《理水》的语言表达方式也独具匠心,造成了小说叙事话语的碰撞和语境的不谐和。细细回味后,不难从作者荒诞的表达中,领悟到个中寓意。在鲁迅的语言表述中,尧舜的天下不仅有满嘴外语以做学问谋生的学者,还有幼稚园、飞车等古代根本不存在的事物。鲁迅有意将现代话语和事物植入到古代的时空环境中,使时间错综交叉,呈现出非古非今、亦古亦今的特征,使文本的结构呈现出反讽的艺术形态。这种时空结构的反讽,不仅仅是一种单纯的艺术表现方式,同时体现了鲁迅对生命和生存的独特感知,是鲁迅文化心理结构的一种折射。
虽然鲁迅极有创意地在《理水》中找到了一种非常适合表现荒诞内容的艺术表现形式,但他的小说并没有荒诞成灾,不同于西方现代派作品所散发出的颓废没落的思想、悲观绝望的情绪,也并没有过分强调非理性,趋向极端,破坏艺术规律,而是以现实为基点,强化了历史危机意识和时代变革意识,对我国现代小说创作的革新和拓展进行了有益的尝试。
[1]鲁迅:《鲁迅全集》(第二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2]王晓明:《无法直面的人生——鲁迅传》[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3.
[3][美]约翰·维克雷编,潘国庆等译:《神话与文学》[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