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饮生活与唐宋词的娱乐化写作

2010-08-15 00:42王伟伟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济南250014
名作欣赏 2010年11期
关键词:词人娱乐

□王伟伟(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 济南 250014)

唐宋词是一门集视、听、赏、作为一体的综合性文艺活动,词体所配音乐主要是燕(宴)乐。吴熊和先生指出:取名燕乐(亦作宴乐),因为它是“燕享之乐”①。主要应用于公私宴集场合。宴席之上,听歌与饮酒并举,共同满足听者物质和精神的双重需求。宴饮生活中歌妓以歌舞侑酒的场面氛围和文人士大夫之间侑觞行乐的生活态度,形成了娱乐性的词体观念,强化了词体的娱乐化写作。

晚唐五代词人的宴饮生活为词体娱乐特质的形成奠定了基础。西蜀时期,宴饮之风颇为流行。“村落闾巷之间,弦管歌声,合筵社会,昼夜相接。”②词体活动在宴饮生活中扮演了重要角色,筵间尊前的淫靡生活往往有美人歌词相伴。如前蜀主王衍:“(乾德)五年三月上巳,宴怡神亭,妇女杂坐,夜分而罢。衍自执板,唱《霓裳羽衣》及《后庭花》《思越人曲》。……重阳,宴群臣于宣华苑,夜分未罢。衍自唱韩琼《杨柳词》……”②其《醉妆词》云:“者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那边走,者边走,莫厌金杯酒”,又如“宝柱秦筝方再品。青娥红脸笑来迎。又向海棠花下饮”(欧阳炯《玉楼春》),“寻芳逐欢胜宴,丝竹不曾休”(毛文锡《甘州遍》)等都是宴饮之作。欧阳炯的《花间集序》中曾对当时词体活动生存的场合、环境、特征和目的做了较为全面的叙述,西蜀时期骄奢的宴饮生活中创作的花间词成为朱门豪富的宴饮佐欢之具,形成了词体的娱人耳目、荡人情欲的娱乐特征。宴间樽前的唱词听曲也是南唐君臣们的主要娱乐活动。如“元宗嗣位之初……宴私击鞠,略无虚日。常乘醉命乐工杨花飞奏《水调词》进酒”③。韩熙载“多置女仆,昼夜歌舞”④。“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冯延巳《薄命女》)“双玉斗,百琼壶。佳人欢饮笑喧呼。”(冯延巳《金错刀》)“弦管泠泠,齐奏云和曲。公子欢筵尤为足。”(冯延巳《鹊踏枝》)“落花狼藉酒阑珊,笙歌醉梦间”(李煜《阮郎归》)等等词作表现了宴席之上宾主以歌舞侑觞酣醉的场面。词体创作成为朋僚亲旧燕集之时的一种活动,以“娱宾而遣兴”为创作目的。

五代时期的宴饮生活初步奠定了词体的娱乐性质,能否满足豪门贵族的宴饮之欢成为词体的价值所在,花间词和南唐词分别从娱人耳目的感官描写和遣兴佐欢的情怀疏解两个方向促进了词体的娱乐化写作。

宋代的宴饮生活承晚唐五代而来并在时代风会的影响下有了新的发展。“杯酒释兵权”的国策导向影响了终宋之世宴饮享乐之风的大肆兴盛。寇准喜欢夜宴剧饮,“与知制诰杨亿痛饮,讴歌谐谑,喧哗达旦”⑤。晏殊也是“惟喜宾客,未尝一日不燕饮”⑥,沈括《梦溪笔谈》载:“天下无事,许臣僚择胜燕饮,当时侍从文馆士大夫为燕集,以至市楼酒肆,往往皆供帐为游息之地。”不仅大臣们如此,市井民众也“或开广榭,玳筵罗列,琴瑟铿锵,酌酒高歌,以卜竟夕之欢。至如铺席之家,亦登小小月台,安排家宴,团圆子女,以酬佳节。虽陋巷贫蹇之人,解衣市酒,勉强迎欢,不肯虚度”⑦。清明时节,士民郊游野宴,“四野如市,往往就芳树之下,或园囿之间,罗列杯盘,互相劝酬。”⑧宋代的宴饮活动成为全社会的一种流行时尚,以官僚士大夫为主要群体,普通百姓也乐于其中,不仅流行于一年的节序活动中,也成为宋人交友送别、礼尚往来的一种日常生活方式,宋词的娱乐化写作随之走向蔚然大观。

宴饮生活既以娱乐尽欢为内容,歌筵酒席之上的填词听曲也以侑酒佐欢为动机,以娱宾遣兴为目的,具有了游戏娱乐的性质。康德认为:“快适的艺术是单纯以享受做它的目的。例如人们在筵席间……用谐谑和欢笑造成快乐气氛。在这场合……只为着当前的欢娱消遣。……只是叫人忘怀时间的流逝。”⑨在宋人日常生活中,词体活动就是宴席之上备受追捧的一门“快适艺术”,它带给时人以新鲜的刺激、游戏中的消遣和唱和中的谐谑。

在宋人的文学观念中,词体始终以娱宾遣兴的文体观念与传统文体相区别。宋人对词体的娱乐观念多有述及。如“嬉弄乐府”⑩,“乐府乃其游戏”⑪,“然亦自扫其迹,曰谑浪游戏而已”⑫。认为词是小道末技,是闲暇之余的笔墨游戏。 阳居士在《复雅歌词序》中云:“吾宋之兴,宗工巨儒,文力妙天下者,犹祖其遗风。荡而不知所止,脱于芒端,而四方传唱,敏若风雨,人人歆艳,咀味于朋游尊俎之间,以是为相乐也。”⑬宋代词体的娱乐化写作在继承晚唐五代的基础上,有了进一步的发展。

首先,作词成为一种侑酒的技艺。宴席之上强行劝客饮酒是宋代的社会风气,而以作词唱词活动为手段侑觞佐欢,成为宴席活动中的主要内容。《避暑录话》云:晏元宪公宴饮之时,“必以歌乐相佐,谈笑杂出。数行之后,案上已灿然矣,稍阑,即罢遣歌乐曰:‘汝曹呈艺已遍,吾当呈艺。’乃具笔札相与赋诗,率以为常。”⑭宴席活动中,晏殊把填词活动视为佐欢的一种技艺,认为这与歌妓的歌乐唱词活动是处于同等地位的。歌妓以唱词“呈艺”为宾主佐欢,词人亦作词“呈艺”以娱宾客。黄庭坚曾回忆“少时,间作乐府,以使酒玩世”⑮。由此观之,宴席之上的作词唱曲成为助酒添兴的一种主要手段。

其次,以作词行调侃之欢。既有以词自嘲者,如苏轼《蝶恋花》“别酒劝君君一醉”就以对自我的调侃为友人劝酒,苏轼《减字木兰花》“海南奇宝”和欧阳修《浪淘沙》“今日北池游”借以对客人的调笑劝酒,苏轼《南乡子》中“不用诉离觞。痛饮从来别有肠。今夜送归灯火冷,河塘。堕泪羊公却姓杨”,末句“堕泪羊公却姓杨”一句调笑之语将宴席之上饮酒送别的悲戚之情顿时化为乌有,让人破涕为笑。辛弃疾的《浣溪沙·赠子文侍人名笑笑》“侬是 崎可笑人”和向子 《 人娇·钱卿席上赠侍人轻轻》“白似雪花”则分别以歌妓的名字和体貌特征进行调笑,娱乐众人,活跃气氛。

再次,以作词析酲解愠。晏几道在《小山词自序》中云:“沉浮酒中,病世之歌词不足以析酲解愠,试续南部诸贤绪馀,作五七字语,期以自娱,不独叙其所怀,兼写一时杯酒间见闻,及同游者意中事……持酒听之,为一笑乐。”⑯晏几道所说的以词来“析酲解愠”就是指士大夫在持酒听曲中主体情怀的排遣与舒解,是对南唐词“娱宾遣兴”功能的继承和发展,他把宴饮生活中词体对形而下娱乐功能的热衷推向对形而上审美愉悦的追求,但仍不脱消遣游戏范畴。如“尊酒相逢。乐事回头一笑空。”(苏轼《采桑子》)“暮去朝老,人生不饮何为?”(晏殊《清平乐》)“我醉歌时君和,醉倒须君扶我,惟酒可忘忧。”(苏轼《水调歌头》)“何辞更一醉,此欢难觅。”(苏轼《满江红》)“盏里圣贤,壶中天地,高兴更谁同。”(晁补之《一丛花》)等都坦陈人生苦短多变,就像一场旅途的奔波,相聚之时不妨开怀畅饮,排解烦忧,忘其倦怠而极兴尽欢。

最后,注重感官享受的声色之娱写作也是词体娱乐化写作的一个重要内容。以歌姬侑酒佐欢是宋人宴席场合中的一大特点,因此对歌妓容貌体态的感官化描写和对私密性情爱的表现成为词体写作的内容之一。这类词作注重声色之娱,追求低级形态的感官娱乐刺激,以满足主宾在宴集场合中“找乐子”的心理。如“脸儿美,鞋儿窄。玉纤嫩,酥胸白”(秦观《满江红》),如“身材儿、早是妖娆。算风措、实难描。一个肌肤浑似玉,更都来、占了千娇。妍歌艳舞,莺惭巧舌,柳妒纤腰。”(柳永《合欢带》“越娥兰态蕙心。逞妖艳、昵欢邀宠难禁。筵上笑歌间发,焉履交侵。”(柳永《夏云峰》)等等。

娱乐游戏既是一种写作心态:兴之所至,率性而谈,也是一种创作的手法,它不刻意追求人工营构的艺术之美,更注重随性掘发幽默诙谐的风趣。宴饮生活中的词体活动影响了词体的游戏化写作方式。

其中谐谑的手法最为典型。词人在日常的交往活动中,往往会以词为戏相互调侃。以词序中标明“戏答”、“戏调”、“戏赠”、“戏人”、“戏作”者为典型。如周密的《玲珑四犯》戏调梦窗,蒋捷的《风入松》戏人去妾,张孝祥《丑奴儿》戏赠王公泽,辛弃疾的《王孙信》调陈萃叟,姜夔的《少年游》戏平甫,黄庭坚有《醉落魄》戏作四篇,戏咏打揭《鼓笛令》“酒阑命友闲为戏”和《满庭芳》“雪中戏呈友人”等等。在这些戏作之词中,词人往往会综合运用幽默、讽刺、自嘲、滑稽等多种手法。

体式上,回文体、集句体、药名体等词体写作也是一种娱乐化创作方法,如《东坡乐府》卷下有四首《菩萨蛮》“回文四时闺怨”。其“翠鬃斜慢云垂耳,耳垂云慢斜鬃翠。春晚睡昏昏,昏昏睡晚春。细花梨雪坠,坠雪梨花细。肇浅念谁人,人谁念浅肇”以巧妙的文字回环形式,让人们首先注意到的是文字游戏所带来的奇趣,而不是词作的香艳之气。集句体和药名体也是以体式的游戏性来博人一笑,娱乐助兴。如周紫芝《鹧鸪天》“年少登高意气多”和苏轼的《南乡子》“韩愈细凝肤”就是集句词作,辛弃疾的《定风波》“山路风来草木香”词和陈亚的《生查子》“朝廷数擢贤”则以药名连缀词篇,颇有乐趣。

戏剧化的叙事和俚语俗字的运用也是词体娱乐化写作的一个主要特征。张先的《更漏子》“锦筵红”词中描写了一侍宴歌女,词人被她的美貌吸引,刚想抒发衷情,谁知美人早已暗然心许,趁为词人俯身斟酒之时,在词人耳畔低语,“柳阴曲,是儿家。门前红杏花。”其爱慕之情既为词人喜欢,但大胆热烈的方式却出乎词人料想,颇有戏剧化的叙事风格。娱乐化词体写作中还大量采用俚俗语辞,如黄庭坚的《木兰花令》:“万事休休休莫莫。樽前见在不饶人,欧舞梅歌君更酌。”王仲甫《醉落魄》“醉醒醒醉。……从他兀兀陶陶里。犹胜醒醒,惹得闲憔悴”等等。在词体活动中,游戏化的创作方法对于娱乐宾客、活跃场面气氛、润滑人际关系起到了重要作用,形成了娱乐化的文体特征。

词体的娱乐化写作有着积极的意义。从文学价值上看,游戏为之的创作心理使词人往往随兴所至,随性而发,不去讲究人工的雕饰与营构,具有自然率真的美感特征。正如朱光潜所言:“如果把诗中文字游戏的成分一笔勾销,也未免操之过‘激’。……凡是真正能引起美感经验的东西都有若干艺术价值,巧妙的文字游戏以及技巧的娴熟运用,可以引起一种美感,也是不庸讳言的。”⑰从文人生存意义上看,宋代特定的时代境遇使士人心理承受了前所未有的重压,词体活动以娱乐化的文体观念和写作方式对传统价值观进行了消解与反叛,在葆有自我性灵、舒缓焦虑情绪、释放责任重压方面具有积极的意义和价值。

当然娱乐化写作所带来的消极作用也是不言而喻的,对当下生活享受和娱乐的过分追求,容易使作者放弃对人生深度价值和意义的追问与思考,同时也造成作品中俚俗和琐屑之风的流荡。

① 吴熊和.唐宋词通论[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9.

② 张唐英.蜀 机[M].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③ 郑文宝.南唐近事[A].宋元笔记小说大观[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④ 陆游.南唐书[M].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⑤ 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0.

⑥ 叶梦得.避暑录话[M].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⑦ 吴自牧.梦粱录[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0.

⑧ 孟元老撰,邓之诚注.东京梦华录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2.

⑨ 康德.判断力批判[A].伍蠡甫.西方文论选[C].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

⑩ 施蛰存.词集序跋萃编[C].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

⑪ 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C].北京:中华书局,1983.

⑫ 向芗林.酒边集后序[A].胡寅.斐然集[M].北京:中华书局,1993.

⑬ 金启华.唐宋词集序跋汇编[C].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0.

⑭ 叶梦得.避暑录话[A].宋元笔记小说大观[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⑮ 黄庭坚.山谷集[M].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⑯ 唐圭璋编.词话丛编[C].北京:中华书局.1986.

⑰ 朱光潜.朱光潜美学文集[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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