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的认同——重读李白的咏侠诗

2010-08-15 00:42何李新吴海燕绵阳师范学院新闻与传媒学院四川绵阳621000
名作欣赏 2010年11期
关键词:侠客李白理想

□何李新 吴海燕(绵阳师范学院新闻与传媒学院, 四川 绵阳 621000)

前 言

把“侠”还原到特定的历史语境后,我们不得不接受侠的模糊定位。侠既被韩非子贬斥为五蠹之一,“以武犯禁”挑战现存体制。也可以是司马迁歌颂的游侠,“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己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俨然成为国家统治的补充。但种种论说均摆脱不了庙堂与江湖的二元结构。前人言及李白的咏侠诗,也多将侠与家国政治联系起来,强调诗人援侠入儒的理想抱负。这种宏大叙事往往会忽视个体意义上的侠之根本恰恰在于其暴力的否定性。而这也是极端的主体行为表现。

由此本文尝试在主体形构的背景下,重新审视咏侠诗在李白人生中的重要意义。对侠的诸多吟咏实际上展现了李白复杂的欲望投射。诗人进而通过这种暴力的想象赢得自我形象的持存。要强调的是,虽然李白“诗中有剑、诗中有侠的,总数不下百首”①,但并非都属于咏侠诗。因此本文主要的论述对象将严格限定于主题上赞颂侠的作品。大体来说,李白在咏侠诗中塑造的侠可分为三类:作为理想自我的少侠、作为自我理想的古侠和作为个体归属的无名侠。

作为理想自我的少侠

“唐代侠风盛行并成为一种时代的氛围,文人也往往以任侠为尚。”②陈子昂、王昌龄、高适等人都曾写下慷慨激昂的诗篇,饱含英雄主义的理想情怀。这已成为所有不甘寂寞的士子们的共同心声。其中李白咏侠诗的独特之处在于,侠贯穿其人生始终,承载了诗人对自我身份的种种想象诉求。换句话说,经历了人生的不同阶段,他所咏的侠也存在历时的变迁,从而症候性地体现了诗人复杂的欲望追求。

李白早年意气风发,所歌咏的多为少侠。此时侠也是青春少年的代名词,充满了天真的活力。我们通过一些自述的诗作可以认识到侠在李白早年生活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他在干谒的《与韩荆州书》里曾自夸“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极力诉说自己的豪情壮志。《上安州裴长史书》中,诗人更是不厌其烦地突出其高尚的道德情操。既有“不逾一年,散金三十馀万,有落魄公子,悉皆济之”的轻财好施,也有对亡友“白雪泣持刃,躬申洗削。裹骨徒步,负之而趋。寝兴携持,无辍身手”的存交重义。而在《赠张相镐其二》中,诗人“抚剑夜吟啸,雄心日千里。誓欲斩鲸鲵,澄清洛阳水”,其浪漫理想的英雄抱负已经跃然纸上。

在肯定李白少年豪情的同时,我们对此类自述的真实程度应该保持清醒的审慎。在某种程度上,所述与述行之间必然存在意义的差距。这几首诗其实都是李白希求他人对自己的援引举荐,曲折婉转的字里行间难免存有对自我的夸饰。因此这些诗作中的侠气,彰显的毋庸说是李白对理想自我的一种想象期许。

如果说李白在自述的诗句中预期性地认同理想自我,那么他同时也通过一些忆旧的诗句回溯性地构建自我的侠客形象。青春的品质一旦拥有,就不会失去。即使韶华已逝,诗人依然不无得意地谈及昔日杖剑去国,辞亲远游的潇洒。他在金陵时正是“风流少年时,京洛事游遨。腰间延陵剑,玉带明珠袍”(《叙旧赠江阳宰陆调》)。到燕赵之地也是“金羁络骏马,锦带横龙泉”(《留别广陵诸公》)。宝剑、骏马、锦衣处处展示出少侠卓尔不群的风范。同时他待人接物更是慷慨无羁,“忆昔作少年,结交赵与燕”(《留别广陵诸公》),“结发未识事,所交尽豪雄”(《赠从兄襄阳少府皓》)。诗人不拘一格地结识了众多仁人志士,充满了一股交游满天下的豪情。而且李白身怀绝技,有着不凡的武功。骑马打猎自不在话下,“闲骑骏马猎,一身两虎穿”(《赠宣城宇文太守兼呈崔侍御》)。在尘世间更是快意恩仇,“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赠从兄襄阳少府皓》),说不尽的洒脱随性。

如许精彩的追忆是否含有对少年往事的理想美化,这已经并不重要。更关键是我们由此进一步证实了李白在关于侠客形象的认同中,开始其自我身份的形塑。

但不管是自述还是追忆,李白对侠的吟咏只是吉光片羽,从属于干谒或赠别的主题。真正体现早年李白侠情的是其完整描写少年侠士的诗作,这可以视为严格意义上的咏侠诗。此时诗人自恋性的想象也达到了顶峰。笑傲江湖的少侠无疑是诗人的理想化身。

或者写少年的豪爽倜傥,“击筑饮美酒,剑歌易水湄”(《少年行其一》);或者写少年的浪漫多情,“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少年行其二》);或者写少年的纵情声色,“兰蕙相随喧妓女,风光去处满笙歌……看取富贵眼前者,何用悠悠身后名”(《少年行其三》);或者写少年的飒爽英姿,“青云少年子,挟弹章台左。鞍马四边开,突如流星过”(《少年子》);或者写少年的血气方刚,“珠袍曳锦带,匕首插吴鸿。笑尽一杯酒,杀人都市中”(《结客少年场行》)。

作为李白理想自我的少侠是与少年特有的激情生活密不可分。纵观这几首咏侠诗,少侠形象的魅力来源于两个方面——风流恣意的享乐和不拘俗世的暴力。两者均是青春激情的迸发。天真的享乐姿态显示出个体自恋式的沉溺,而暴力此时更多表现为一种自由的炫耀,标榜自身超脱于世俗法规的高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李白无人企及的浪漫主义或许正脱胎于这种永不褪色的青春。

成长意味着价值诉求的改变,以及认同对象的变迁。此后李白在诗中吟咏的对象逐渐从早年放荡不羁的自由少侠,转向后期带有社会抱负的儒侠。历经社会坎坷沉浮的他更多选择从古代侠客身上汲取生存进取的勇气和动力。

作为自我理想的古侠

法国精神分析学家拉康强调了理想自我和自我理想的不同。“理想自我就是你表现出的形象,自我理想是符号点,它给你一个位置,提供一个观察你的点。”③前者是一种个体自恋的想象,而后者则涉及社会性的象征符号。具体而言,李白在歌颂少侠的诗句中,已经不自觉地以少侠自居。但真正的问题是,他是为谁而自居少侠?这就是自我理想的重要所在。由此我们把目光转向李白诗中多次出现的古侠。早有论者指出,“李白热衷任侠的一个最直接的原因就是渴望建功立业。”④而历史上叱咤风云的古侠恰恰成为了李白企羡的对象。换句话说,他在这些前辈侠客身上,编织着自我的理想。这种经国济世的博大胸怀已然冲破了少侠的风流自赏,体现了诗人强烈的入世倾向。

这些可歌可泣的古侠中既有重诺守信的延陵季子,“延陵有宝剑,价重千黄金。观风历上国,暗许故人身。归来挂坟松,万古知其心”(《陈情赠友人》);也有力可敌国的剧孟“,吴楚弄兵无剧孟,亚夫尔为徒劳”(《梁甫吟》)。其中李白对轻财好施、义不帝秦的鲁仲连尤为赞赏,不吝笔墨地在十几首诗作中对其大加褒扬。“齐有倜傥生,鲁连特高妙。……却秦振英声,后世仰末照。意轻千金赠,顾向平原笑”(《古风其十》)。“鲁连逃千金组岂可酬”(《赠崔郎中宗之》)。他淡泊名利而又屡建奇功“,谁道泰山高,下却鲁连节。谁云秦军众,摧却鲁连舌”(《别鲁颂》)。其光耀千秋的英雄壮举使诗人也不由发出“所冀旄头灭,功成追鲁连”(《在水军宴赠幕府诸侍御》)的心声。

与以上诸多关于古侠的只言片语相比,集中体现李白自我理想的则是《结袜子》《侠客行》之类完整刻画侠客形象的作品。《结袜子》热情赞扬了刺客高渐离和专诸“,燕南壮士吴门豪,筑中置铅鱼隐刀。感君恩重许君命,太山一掷轻鸿毛”。这里固然强调了士为知己者死的慷慨重义,但我们更要留意诗中透露出侠客行为的由来。“李白的任侠人格呈现出一种独特的风范,即有意识地追求并创造一种相对平等的君臣关系。”④一方面是君王对自己的赏识,一方面则是自身对君王的戮力相报。具有反讽色彩的是,现实中的李白从没有真正得到过当权者的器重,更无从施展自己的雄才大略。恃才傲物的他只能在诗中寄寓自我的理想。

《侠客行》正是借他人之事浇胸中块垒的典型。开篇“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寥寥数笔就将一个燕赵侠客的风采写得形神兼备。但接着笔锋一转,引入信陵君门客朱亥、侯嬴的故事。歌颂他们的勇武谋略“,救赵挥金锤,邯郸先震惊。千秋二壮士赫大梁城。”纵然身死也丝毫不逊色于那些皓首穷经的扬雄之辈。这首诗的关键之处在于写出了个体意义上的侠向社会意义上的侠的转变。前八句的内容不出李白以往对少侠的描摹。但“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后,歌颂的对象已经从慷慨悲歌的少侠转移到见功立业的古侠,并最终成为诗人认同的理想。这实际上强调了侠的社会历史指归。侠不再流于英雄主义的自恋,而涉及到国家社会重任的担当。从某种程度上说,此时的侠不过是儒的补充,两者之间只存在方式的不同。他们的共同目都是进入主流社会,并由此或正或反地巩固了现存体制。

在此过程中,侠体现了一种否定之否定的逻辑。首先他经由享乐或暴力否定了秩序而获得自身的独立自由。其次通过融入社会,他又否定了以往所为。侠必须被社会主流接纳后才能获得积极的肯定。李白在诗中写到的这些古侠的壮举都是在君王赏识的前提下才能实现。伴随着从理想自我的少侠到自我理想的古侠的更迭,侠客所秉有的暴力色彩也越来越少,逐渐被纳入到保家卫国的范畴里。李白《塞下曲》之类的边塞诗实际上都有侠客的影子。侠客形象在李白咏侠诗中的变化,也昭示了初唐到盛唐的社会趋势。具有否定色彩的侠终于臣服于社会秩序的规训之下,并被主流体制彻底收编。

作为个体归属的无名侠

要格外注意的是,李白在咏侠诗中除了对少侠和古侠的大力赞扬之外,还写到了另一类无名侠,体现出一种迥然有别的价值取向。由此我们必须重新思考清代龚自珍的评价,“儒、仙、侠实三,不可以合,合之以为气,又自李白始。”这与其说是肯定了侠在李白复杂文化人格中所占据的重要地位,毋庸说是揭示侠对李白身份的缝合。强调出世的仙道与肯定入世的儒道先天就存在价值的矛盾与差异,而李白一生都挣扎徘徊在这两者之间。“谪仙”之号固然可以理解为褒扬,但也未尝不是其身份困境的真实写照。他既不甘像儒生一样求取功名,又不忍弃世而去啸傲山林。因此与社会体制若即若离的侠恰好给李白提供了一个安身立命的位置。经历了自恋的少侠、建功立业的古侠,这类“功成,名遂,身退”的无名侠成为李白最终的身份归属。

与古代赫赫有名的侠客义士相比,这类无名侠最大的不同在于其不为人知的民间身份。换言之,前者固然因其功业而彪炳千古,但也被正史所收编纳入主流价值体系中,而后者恰恰拒绝这种现实的招安。他们仅仅因为诗人的记录而在场,更多时候则是超然物外,“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形成“道与侠的合流”⑤。

试以《白马篇》为例,作品承继了曹植《白马篇》的英雄色彩,歌颂的对象是无名的斗鸡儿,“秋霜切玉剑,落日明朱袍……弓摧南山虎,手接太行猱”。虽然投身军伍,“叱咤经百战,匈奴尽奔逃”。但关键的行为则是最后“归来使酒气,未肯拜萧曹。羞入原宪室,荒径隐蓬蒿”。因此侠的无名既是指不饰于物,没有个人称呼;更是指不累于俗,将世俗声名抛诸脑后。

这类无名侠还有《行行游且猎篇》中“生年不读一字书”的边城儿,“金鞭拂雪挥鸣鞘,半酣呼鹰出远郊。弓弯满月不虚发,双迸落连飞”这种肆意挥洒的“猛气英风”与循规蹈矩地读书识字形成鲜明对比。“儒生不及游侠人,白首下帷复何益”,这是以游侠的自由生命形态来否定社会主流的人生观。而《扶风豪士歌》则突出侠不苟于人的逸气“,扶风豪士天下奇,意气相倾山可移。作人不倚将军势,饮酒岂顾尚书期。”诗人笔下的扶风豪士在对权贵的拒绝中,展现出独立无待的崇高人格。难得的是李白也写到了无名的女侠“,学剑越处子,超腾若流星。捐躯报夫仇,万死不顾生。……十步两跃,三呼一交兵。斩首掉国门,蹴踏五藏行。”(《东海有勇妇》)

我们可以看到斗鸡儿、边城儿、扶风豪士、东海勇妇这些无名侠,实际上都来自民间并固守自我的草根身份。一方面他们并不局限于权威之下,而能以自我更高的道德原则突破社会对个体的宰制,自由地展开行动。其边缘存在本身就是对现存体制律法的超越。另一方面完成行动后,他们又毅然选择了功成弗居的隐退,不为世间任何名缰利锁所桎梏。前人多以此颂扬李白对生命自由的渴望。但联系到李白四处碰壁的现实人生,我们不得不承认这里的无名侠实际上是一种在入世与出世的张力之间保持弹性的生存姿态。进可以替天行道,退则能逍遥自在。也正是经由对无名侠的赞叹,李白完成了对身份困境的想象性解决。

结 语

理想自我的少侠、自我理想的古侠和个体归属的无名侠折射出李白人生不同阶段的复杂欲望诉求。少侠重在对自然之性的个体抒发。古侠则意味着登堂入室,接受社会的形塑。无名侠以超越的否定性,成为江湖与庙堂之外的第三种选择。

但三者也并非泾渭分明,他们共同构成了一个想像的博洛米尼结(Borromean knot)。如果没有社会理想的支撑,少侠很容易流于斗鸡走马、逞酒杀人的市井恶少。但也正是这分不循常规的少年意气使建功立业的古侠不同于世间拘泥苟且的儒生。无名侠则进而完成了对前者行为价值的评判与消解。

终其一生以侠客自许的李白游离于这三类侠之间,在咏侠的想象中寻求主体身份的最终定位。

① 陈平原.千古文人侠客梦[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9.

② 侯长生.李白咏侠诗述论[J].河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06.

③ 利德等.拉康[M].张君厚.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99.

④ 康震.李白仙侠文化人格的美学精神[J].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8,03.

⑤ 章继光.“道”与“侠”的合流——关于李白的人格形态及评价问题[J].求索,200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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