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日出原野阔

2010-08-15 00:42黄明山
戏剧之家 2010年8期
关键词:潜江曹禺雷雨

□黄明山

听一声惊雷大雨滂沱,

看一轮日出雾开云破,

走一回原野识尽情仇,

说一个曹禺光明磊落。

千年戏圣,喜怒哀乐,

戏剧人生,波澜壮阔。

雷雨日出原野阔,是一个场景,是一幅画面,是一次始于苦闷、忠于追求、臻于完美、归于辉煌的凤凰涅槃。

——题记

透明的生命

说起中国文学史,人们用六个字对现当代著名作家进行概括:鲁郭茅,巴老曹。

鲁迅,郭沫若,茅盾,巴金,老舍,曹禺。他们中,年龄最大的与年龄最小的,相隔不到三十岁。曹禺属老幺。

文学的三十年,足以构成一部厚重的历史。

文学如戏,戏如人生,人如星辰。无疑,曹禺是中国戏剧天空中一颗耀眼的启明星。

曹禺,原名万家宝,字小石,1910年出生,1996年辞世,祖籍湖北潜江。“曹禺”是他16岁发表小说时第一次使用的笔名。他的姓氏“万”的繁体字为上下结构:上面“草字头”,其“草”与“曹”谐音;下面一个“禺”字。所谓“曹禺”,合在一起,就是曲径通幽的“萬”。

曹禺的家世极富戏剧性。他的父亲万德尊在清朝末年曾留学日本东京士官学校,1909年初回国,中华民国成立后,获中将军衔,曾任宣化府镇守使、察哈尔都统等职,可谓文武兼得。他的母亲薛氏出生于商人家庭,自有与生俱来的精明。这种文、武、商三者的融合,会给曹禺留下什么样的基因呢?人生有憾,命运无猜。他的母亲在他出生三天后,因患产褥热而撒手人寰。曹禺后来说:“我从小失去了自己的母亲,心灵上是十分孤单而寂寞的。”

家宝嗷嗷待哺,于是,薛氏胞妹薛泳南成了他的继母。奇妙的是,继母是一个戏迷,不管是京戏、地方戏,还是文明戏,她都爱看,总是一场不拉地带着家宝去赶戏场。这对曹禺来说,是命运的一个转换,或者说是一个定位。文、武、商、戏,要曹禺按潜江老家的习俗来“抓周”,曹禺一不小心就抓了个“戏”。

难怪人们说,曹禺是一个天生的“戏坯子”,他随同他的继母,襁褓中接受着戏的喂养。在戏的那种特有的氛围里,他是绝无仅有的怀抱里的观众,更准确地说,是听众。后来,在清华读书时,因为他名字中的“宝”,更因为他“戏模戏样”的机警与聪慧,于是又有了“小宝贝儿”的雅号。

1915年,5岁的曹禺由表兄刘其珂作家庭教师,读诗背经,并开始与小同学演戏编戏。5年后,他结束私塾学习,进入天津银号“汉英译学馆”学习英语,也就是从这时起,他开始接触莎士比亚等外国作家的作品。

1925年,15岁的曹禺正式加入南开中学文学会和南开新剧团的活动,开始了他的演剧生涯。南开新剧团创建于1909年,是我国校园戏剧较早的剧团之一。周恩来曾是其中的活跃分子。

1926年,曹禺开始在天津《庸报》副刊《玄背》上连载小说《今宵酒醒何处》,第一次使用笔名“曹禺”。

曹禺的风华正茂是与他的特立独行连在一起的。他祖母给他取名万家宝,意为家中宝贝,他自作主张改名曹禺,不忌草芥之谓;他父亲希望他成为一名医生,他心不在焉,两次投考协和医学院都未被录取;当他以优异成绩从南开中学毕业,免试升入南开大学政治系时,他一句“不感兴趣”就轻易放弃了,断然去北京报考清华大学,最后如愿以偿。1930年9月,曹禺转入清华大学,插入西洋文学系二年级就读,广泛涉猎西方文学特别是戏剧文学,课余还常常与巴金、靳以去看京剧。年底,曹禺与钱钟书等人一起作了《清华周刊》的编辑。

1933年,23岁的曹禺开始写作构思了长达五年的剧本《雷雨》,厚积薄发,径得一气呵成。巴金慧眼识珠,终于,《雷雨》次年在郑振铎主编,巴金、靳以编辑的《文学季刊》上发表。

墙内开花墙外香。1935年,日本东京帝国商科大学的中国留学生邢振铎与日本友人影山三郎将《雷雨》译为日文,由留日学生剧团中华话剧同好会在东京神田一桥讲堂首演,郭沫若看后立即撰文《关于曹禺的〈雷雨〉》,大加赞赏。

1936年,在巴金、靳以等人的鼓励和催促下,曹禺开始创作《日出》。他白天为河北女子师范学院的学生上课,晚上埋头写作。《日出》发表后,由萧乾主持,天津《大公报·文艺》副刊邀请了当时文坛上各种派别的几乎所有大家,包括茅盾、巴金、叶圣陶、沈从文、靳以、李广田、朱光潜、杨刚、荒煤和被尊称为“中国通”的燕京大学西洋文学系主任谢迪克等,纷纷撰文评论《日出》。为一个剧本,整个评论界如此兴师动众,在中国话剧史乃至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还是破天荒。

同年,曹禺在中国惟一的戏剧专科学校——国立剧专任教,当时在南京,这也是曹禺《原野》的诞生地。四牌楼是曹禺在剧校的住处,其对面是国民党“第一模范监狱”。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曹禺完成了《原野》的创作。

1938年初,曹禺随剧校从南京迁往重庆。10月,与宋之的合作改编《全民总动员》,当月公演,轰动重庆。在抗战最激烈的1939年,曹禺随国立剧专迁居四川江安。国立剧专在江安办学6年多,曹禺、焦菊隐、洪深、黄佐临等戏剧大师培养了一大批艺术人才。与此同时,曹禺的创作也进入到巅峰时期。

1940年秋,曹禺开始创作《北京人》,并于翌年搬上舞台。

1942年夏,曹禺暂离江安,在重庆唐家沱江边的一条泊船上,用一个夏天完成了巴金《家》的改编。巴金在桂林读完手稿后,再次赞叹曹禺的才华,称他是“真正的艺术家”!

1946年,曹禺与老舍同时接到美国国务院邀请,经上海赴美讲学,并两次会见德国著名剧作家布莱希特。

新中国成立后,曹禺毅然担负起繁重的社会活动和各种社会职务。曾出任中国文联常务委员会委员、执行主席,中国剧协副主席、主席,中国作协理事,北京市文联主席,中央戏剧学院副院长、名誉院长,北京人民艺术剧院院长。与此同时,曹禺仍笔耕不辍,先后创作了获第一届全国话剧观摩演出创作一等奖的多幕剧《明朗的天》;被誉为同类题材中最佳之作的话剧《胆剑篇》;奉献建国三十周年大庆的优秀剧作《王昭君》等。曹禺的剧本还被翻译成日、英、俄、法、朝、越等多种文字,并以多种形式搬上戏剧舞台。

曹禺,几乎成了经典戏剧的代名词,这种不由分说的条件反射,构成了一个史无前例的文学奇迹。

奇迹,往往生长在痛苦与梦幻的土地上。无独有偶,曹禺的婚姻,构成了他酸甜苦辣的戏剧人生。

曹禺先后经历了三次婚姻,几多悲喜几多泪,又有几多戏滋味……

1933年春,曹禺与孙毓棠合演了由他本人翻译的近代英国杰出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约翰·高尔斯华绥创作的三场话剧《The firstand the last》。同时参演的还有清华一位眉清目秀的女学生——郑秀。男才女貌,热血青春,曹禺和郑秀也由此相识到相爱。

郑秀在半个多世纪之后回忆当时与曹禺在一起的场景,仍然历历在目:

他时而用手轻轻敲自己的脑袋,时而不由自主地用手抚摸右耳边的“拴马桩”,每当他想不出如何处理剧中关键情节或忽然“灵感来潮”时,就狠狠地揪一下那个小疙瘩,友好的同学给它起名叫“灵感球”。我早已注意到他这“怪癖”,每当他发愣,苦思苦想时常常求助他的“灵感球”。

同为清华园里的两个学生因戏剧而彼此连理,天若有知天亦喜,那小小的“灵感球”为中国话剧的报春花——《雷雨》带来了明媚的阳光。

谁知曹禺的婚姻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婚后两年,曹禺渐渐发现自己与郑秀在性格、志趣、生活习惯上矛盾越来越大,终于在1950年协议离婚。

仿佛丽日云遮去,曹禺的内心从此有了挥之不却的隐痛。郑秀病故后,曹禺在给次女万昭的一封信中,心情复杂地写道:

妈妈故去,我内疚很深。你们——你和黛黛小时我未能照护,只依妈妈苦苦照顾,才使你们成才。想起这些,我非常愧疚。事已过去,无法补过。人事复杂,不能尽述。

曹禺过早地用回忆来调整和充实自己的情感世界。

在改编《家》的过程中,曹禺结识了后来成为他第二任妻子的方瑞。方瑞古典文学修养极好,且喜欢音乐,又能写字、绘画、作诗。《北京人》里的愫芳与《家》里的瑞珏身上都有方瑞的身影。曹禺与方瑞有许多共同的语言,高山流水遇知音,这对一个创作者来说,不失为人生一大幸事。

然而,曹禺的第二次婚姻又在人生的匆匆旅途中戛然而止。1974年,与曹禺相濡以沐25年的方瑞,在陪伴丈夫度过了大半个“文化大革命”后,溘然病逝。

曹禺和李玉茹是在人生的晚年走到一起的。李玉茹是上海京剧院副院长、著名表演艺术家。他们的结合,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带有时代的悲喜剧色彩。

1979年4月,李玉茹参加中国上海京剧团赴欧洲五国演出。李玉茹刚从欧洲回到国内,就收到曹禺寄来的一个邮件,打开一看,是几张香港的报纸,上面赫然用大字印着:

中国当代最著名的剧作家曹禺即将同著名京剧花旦李玉茹结成百年之好!

这是怎么回事?原来,曹禺最小的女儿万欢去广州看望一个朋友,闲聊之间,谈到她爸爸和李玉茹之间常有书信来往,感情颇好。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话让一位香港记者灵机一动,“计上心来”,便作了一番“合理推论”,抢先在报上宣布了这个消息,于是在海内外戏剧界引起了轰动。

万欢“泄露军情”,或许确实希望港报渲染的这一天能够来到。曹禺也是“将计就计”,他寄来这些香港报纸,其实是巧妙而又慎重地征求李玉茹的意见,提请她考虑这个即将成为现实的问题。

1979年11月,全国第四届文代会在北京召开,他们又在首都相会了。12月7日,一辆小车载着这对剧坛伉俪,从复兴门外木樨地曹禺的住所出发,直驶婚姻登记处,从此开始了他们新的生活旅程。

李玉茹回忆,“曹禺很早就想写一个京剧演员的故事。那时我20多岁,他30岁,接触得比较多,谈得也比较多。曹禺60多岁的时候,提出与我结合。我起初不大同意,后来香港媒体宣传出来,已成骑虎之势。或者我放弃,或者他放弃。成全一个——为了他再出一个《日出》一样的作品,只有我放弃。结婚时很滑稽,两个人都难为情。布置了一间房,让我们登记,只去了一个司机。巴金还在北京请了一桌客。”

如此简单。李玉茹并没有举家搬到北京去,他们保持着北京、上海的两个家,保持着蒙太奇式的两地分居。这是曹禺的主意,曹禺反对李玉茹“搬家”,因为李玉茹的事业在上海,那里有熟悉她、热爱她的观众。

说起李玉茹和曹禺的婚姻,世人有口皆碑。舒乙说:李玉茹对曹禺百分之百地好。看曹禺像看一个天神,替他洗澡、洗脚、提裤子,一个礼拜的食谱不重复一次。曹禺过着神仙般的生活。“我真不知道女人会这样好!”这是垂暮之年的曹禺发出的惊叹……

李玉茹有的是脆弱中的刚强:“17个年头,在人生旅途中,作为伴侣,是短而又短啊,这不能不算是人生的遗憾!可是,这17年的岁月,我俩生活得充实、美满和幸福,这便是人生中难寻觅的福气。”

说不尽的曹禺,如诗,如歌,抑扬顿挫,行云流水,留给时空的是“三部曲,五出戏,十个字”。

《雷雨》、《日出》、《原野》,自然是人人称道的曹禺戏剧三部曲;再加《北京人》、《家》,便是个个精彩的五出戏,通称“五大杰作”;至于十个字,是说曹禺的五出戏的题目加在一起正好十个字。这可不是数字游戏,其中未必无巧合。创作的“荷尔蒙”,生活的“蒙太奇”,曹禺的三部曲、五出戏、十个字与他的三次婚姻,又不知有着怎样的对应关系……

作为一代戏剧大师,曹禺教育孩子的方式也是独特的。小时候万方被父亲带去游泳,胆怯的万方下水后便抓住池边不松手,曹禺却按住她的头往水里扎,吓得她嚎啕大哭,曹禺却哈哈大笑。万方学骑自行车时,年过半百的曹禺扶着车在后面跟着跑,他不时撒手让女儿摔个跟头,后来撒手也不摔了,这时,尝尽了摔打滋味的万方,才算是真正会骑车了。

曹禺晚年最感痛苦的是,他二十出头就名震海外,被西方的同行称为“中国的莎士比亚”,但在壮年后他的作品很少。

从曹禺写给女儿万方的信中,我们看到了朋友似的交谈——

我以为人生只此一次,不悟出自己活着的使命则一事无成,势必痛悔为何早不觉悟,到了一定年龄便知这是真理。

这几年,我要追回已逝的时间,再写点东西,不然我情愿不活下去。爸爸仅靠年轻时写了那一点东西维持精神上的生活,实在不行。但创作真是极艰苦的劳作,时常费日日夜夜的时间写的那一点东西,一遇到走不通想不通的关,又得返工重写。一部稿子不知要改多少遍。当然真有一个结实的大纲与思想,写下去只是费时间,倒不会气馁。

最近读了“贝多芬传”,这位伟大的人激励我。我不得不写作,即便写成一堆废纸,我也是得写,不然便不是活人。

——1982年2月9日

作家出版社要出万方的小说集《和天使一起飞翔》,非常希望曹禺写点儿东西。此时的曹禺身体十分虚弱,写一个字都很费力。他颤抖着手一笔一画写道:“在我的女儿里,万方是比较像我的一个,所以她成了写东西的人。她写的东西我看过,小说《杀人》我觉得有力量,给人思索。我曾担心她会是一个比较专注自己内心的作者,现在我不担这个心了,她能够写完全不是她的东西,极不相同的人和生活,而且是那么回事儿。可以说她具有创作的悟性和本领了。”

曹禺对女儿的爱体现在毫无拔高、偏爱的期望中,这位为中华民族留下诸多瑰宝的文化巨人用最后的几百字告别了文坛。

曹禺是一个复杂又简单的人。

复杂,是他对“生命在于运动”的理解。这大概是得益于清华的教育。在崇尚体育的清华园,有一条硬规定:体育不及格,不会游泳,是不能毕业的。曹禺在那里养成了良好的运动习惯。他爱好游泳、网球也打得很好,不管多忙,他都坚持运动,有时就在家里做做气功、打打太极拳。有时为了活动各部位关节,他还发明一些很可笑甚至很难看的动作,越做越高兴,来了情绪,就手舞足蹈地跳起来,逗得女儿们哈哈大笑。这或许是他的另一种创作。曹禺能保持对新事物的敏感,对艺术的追求,心理上的年轻,外貌上也不显老,与一生坚持运动不无关系。

而复杂不仅仅体现在身体的运动上。要创作,一切得用心,你得听着,想着,如何去平静?早在1945年重庆谈判期间,毛泽东在重庆曾家岩50号对曹禺说了一句话:“足下春秋鼎盛,好自为之。”曹禺能不一生掂量着?毕竟,曹禺是一个随和而又严谨的人,更多的时候,他是身不由己。张瑞芳说,“曹禺很活泼。重庆时我住在电影公司的宿舍,有两间房,大家常常到我家来聚会。曹禺常常穿着长袍嘟嘟嘟嘟地跑了来,嘻嘻哈哈,见到周恩来,便将就着斜坐在椅子边。周恩来就说:‘你好好坐着,别这样坐着。’这句话,到了后来,渐渐成了“要这样,别那样”的警语,他也是掂量了一生。

曹禺虽然随和,但对自己的戏非常有观点。欧阳予倩排《日出》,要把第三幕拿掉,曹禺说:“那等于把我的心脏给拿掉了。”

简单,是他对生活的态度。他赞成鲁迅的话,生活越简单越好,否则就会变成自己的负担。曹禺从不讲究吃穿,把身外之物看得很轻,这可能是由于他太专注自己所做的事情吧。除了豆腐、豆芽、肉皮冻是他喜欢吃的菜以外,他再说不出几道名菜来。曹禺不注重穿是有名的,有时可以说是邋里邋遢。家里的家具几十年不换,越来越多的书,只得堆在一边。

他用一种“诗意的生活”,装点着岁月的自然状态。

复杂又简单,构成了曹禺生活的万花筒和创作的多棱镜。创作,带给曹禺快乐的同时,也带给他或明或暗的痛苦。

复杂又简单,其实是一种乐观。文革期间,曹禺曾一度被抓起来,被抄过许多次家。住进了牛棚,还像是住进了梨园,常常哼着歌儿倒垃圾。一首《我们走在大路上》唱得字正腔圆。叫曹禺写检讨,难了,字斟句酌,终不得要领,一个文学大师写的检讨却通不过。还由梁秉堃替他写。曹禺的检讨若干篇都藏在方瑞的箱子里。瞧曹禺的那个憨态样,笑呵呵地称梁秉堃为“老班长”。

观察生活是曹禺的习惯。他身边经常带着一个小本子,随时记下他的点滴体验,一句话,一个人物,一件小事,一瞬间的灵感……

一个做豆腐的老婆婆可以使他一连观察三天。

在写《日出》的时候,他经常到妓院聚集的地方去了解、调查,哪怕卷进“是非”的漩涡。

1932年,在清华读书的曹禺和两个外籍教师利用暑假去五台山旅游。在太原,曹禺亲眼目睹了妓女生活的惨状。“那些妓女都是被圈起来的,她们的脸从洞口露出,招揽嫖客。这种妓院是最低级的,整天接客。那样,不到几个月就会死的……我写《日出》,是情感上逼得你不得不写。”曹禺总是感到有什么在逼着他,使他不由自主地拿起笔。

《雷雨》在天津演出期间,曹禺又目睹了像陈白露这样的交际花以及围绕着她们的形形色色的人物。饭店的老板正是靠着她们来招引“大人物”的。据说有一个交际花因她的靠山破产无法还债而服毒自杀了。曹禺又动了感情且付出了代价:

“为着写第三幕戏,我遭受了多少折磨,伤害,以致于侮辱。我记得严冬的三九天,半夜里我在那一片荒凉的贫民区候着两个嗜吸毒品的龌龊乞丐,来教我唱《数来宝》,应许了给他们赏钱,大概赏钱许得过多了,他们猜疑我是侦缉队之流,没有来。我忍着刺骨的寒冷,瑟缩地踯躅到一家鸡毛店的地方找他们,似乎因为我访问得太殷勤,被一个有八分酒意罪犯模样的落魄英雄误会了,他蓦地动开手,这一次我险些瞎了一只眼睛……于是我托人介绍,自己改头换面跑到‘土药店’和黑三一类人物讲‘交情’,为一个‘朋友’瞥见了,给我散布许多不利于我的无稽谣言,并弄得我多少天无法解释自己,为着这短短三十五页戏,我幸运地见到了许多奇形怪状的人物。他们有的投我以惊异的眼色,有的报我以嘲笑,有的索性辱骂我,把我推出门去。”

曹禺痛心地感到,这些有“金子似的心”的妓女,犹如一个个“可怜的动物”,上演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人间惨剧。这一切成为他创作《日出》的道德伦理和情感支柱,也使他找到了抨击社会的基点。

曹禺就是这样以一个艺术家独特的人格魅力,去实现自己所追求的美好目标。

是艺术的良知,引领着曹禺的创作。在创作过程中,曹禺是一个不敷衍的人。他潜心设计结构,他在戏剧结构上的高超和妙手天成,是“五四”以来任何一位剧作家都无可比拟的。在人物塑造上,他更是花费了全部心血。万昭说:我爸爸是一个真诚创作的人,创作非常严肃、勤奋。情之所至,也会遇到难点。他创作时反复修改,反复朗读。他要让他的作品离开舞台经得起读,离开剧本经得起演。

在创作《雷雨》时,他给人物写小传、札记,所以,每个人物出场时都有一段非常精彩的人物介绍。这是曹禺的发明,在他以前还没有人这样做过。

解放以后,曹禺渐渐职务缠身,种种原因,他的创作受到影响。行政之余,他创作了《明朗的天》、《胆剑篇》、《王昭君》等等。这些戏上演后,虽然依然得到了人们的赞誉,可是在曹禺的内心,却“不是滋味”,那种迷茫的境况,使曹禺自己也感到尴尬。

1980年,70岁的曹禺写出了《王昭君》。剧中的台词念白诗意盎然,场面设计风姿绰约,他绝没有江郎才尽。可剧中的主角王昭君的形象却当下化了,格式化了。一下子,王昭君成了一个下派的干部,她继承父亲的遗愿,报名请嫁,只身虎胆到匈奴,做了大量的民族工作。创作的动机无可厚非,然而,由于“主题先行”,更多的是考虑艺术之外的东西,结果事与愿违,作品远离了历史,也就失去了艺术的真实性,降格成关公战秦琼式的滑稽。

曹禺何尝不知。

1994年,吴祖光去探望曹禺时,曹禺握住老朋友的手,满怀怅惘。吴祖光说:“你太听话了。”一听这话,曹禺几乎是在叫喊:“你说得太对了!我总是听领导的,领导一说什么,我马上去干,有时候还揣摸领导的意图……可是,写作怎么能听领导的……”

听话也是难题,曹禺不是不清楚,“当说话的人越来越多的时候,听话的就有了选择或抛弃的必要了。”

曹禺当然知道“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的典故,但更明白眼前牵筋拽骨的现实。与此同时,职务之累又使他不能自拔。曹禺被无法回避的社会倾向、貌似正确的文艺思潮束缚了手脚,以致难以发挥自己的创作个性。待他真正放开手脚,想写一写自己愿意写的东西时,已是力不从心。

风烛残年的曹禺问他的女儿万黛:

“我还能写吗?”

“您还能写。”

“我一定要写。”

躯体的烛光快要熄灭的时候,他仍然渴望创作。

万昭说:“我爸爸胆小怕事。有人说他圆滑取宠,在一些文章中伤害过自己的朋友。为此,他很自卑。他怕出国,怕说错话,不敢看大字报,不敢听广播。”

政治上的幼稚、简单与艺术上的天真、虔诚,构成了他独有的人生轨迹。

其实,曹禺是一个很重感情的人。他从不掩饰的“自卑”,更多是源于他的坦荡与真诚。他与老舍有一段故事。曾经,两个人去美国讲学,朝夕相处,无话不谈;曾经,曹禺为人艺院长,老舍为人艺写戏,配合默契;曾经,秋高气爽,上菊时节,老舍在家款待曹禺一行,吃烤肉,喝黄酒,曹禺不胜酒力,钻到桌子底下去,其乐融融。谁知老舍就那么死了。老舍之死,给曹禺留下了浓重的阴影。后来,老舍平反,举行老舍骨灰安放仪式,那天,曹禺一个人跟踪在后,一直到八宝山革命公墓一室。舒乙回忆:只见跌跌撞撞走来一个人,鞠了三个躬,出去了。一会儿,又跌跌撞撞走来一个人,鞠了三个躬,出去了。不一会儿,又跌跌撞撞走来一个人,鞠了三个躬,出去了。原来是曹禺,一共鞠了九个躬。可见曹禺对老舍感情至深。舒乙说,曹禺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天才,不得了的智慧。50年代中期,周恩来交给他任务,完成不了,他看镜子,看到了两个自己。“糟了。”周恩来知道了,这是神经分裂症的前兆,叫大家再不要和他谈创作、话剧、艺术……要分散他的注意力,轮流约他出去吃饭。天才毁灭呀!我们到医院看他,他突然冒出几句很不连贯的话,天上一句,地上一句。可有时,他又能说一些极清醒的话。

刘厚生不无遗憾地说,曹禺是一个很好的散文家,晚年写了一些,但耽误了写戏。

李玉茹说,他心里痛苦,主要是写不出东西,这是什么也不能代替的。写作就是写,没有什么人教你怎么写。他很乐观,从小唱过京戏《南天门》,在医院里也唱,自得其乐。他在医院住了8年,我陪陪他,想减缓一点儿他的苦恼。他高兴时就高兴,没力气时就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如果有一个好的创作环境,他会写出很多好的东西。

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创作的停顿和彷徨,是十分痛苦的。曹禺和巴金都有着一段相似的经历。当他们都再一次拿起笔来写东西的时候,总是相互激励着、帮助着。巴金在一封信中说:“你比我有才华,你是一个好艺术家,我却不是。你得多给后人留一点东西,把你心灵中的宝贝全交出来。”

“悲剧有滋味,人生不是滋味。”这是曹禺说的最矛盾也是最富哲理的一句话。垂暮中的曹禺,总是对自己毫不留情地进行剖析,严厉地责备自己“不勤奋”。他迷恋悲剧的滋味,他几乎到了发狂的地步,他不止一次地将他的好友、画家黄永玉写给他批评他的信一字一顿地念给别人听,他要证明什么呢?

黄永玉的信,曹禺一直珍藏着。

家宝公:

……曹公曹公!你的书法照麻衣神相看,气势雄强,间架缜密,且肯定是个长寿的老头,所以你还应该工作。工作,这两个字几十年来被污染成为低级的习俗。在你的生涯中,工作是充满实实在在的光耀,别去理那些琐碎人情、小敲小打吧!

……你是我的极尊敬的前辈,所以我对你要严!我不喜欢你解放后的戏。一个也不喜欢。你心不在戏里,你失去伟大的灵通宝玉,你为势位所误!从一个海洋萎缩为一条小溪流,你泥溷在不情愿的艺术创作中,像晚上喝了浓茶清醒于混沌之中。命题不巩固,不缜密,演绎、分析得也不透彻。过去数不尽的精妙的休止符、节拍、冷热、快慢的安排,那一箩一筐的隽语都消失了。谁也说不好。总是“高!”“好!”这些称颂虽迷惑不了你,但混乱了你,作践了你。写到这里,不禁想起莎翁《马克白》中的一句话:“醒来啊马克白,把沉睡赶走!”

你知道,我爱祖国,所以爱你。你是我那一时代现实极了的高山,我不对你说老实话,就不配你给予我的友谊。

晚黄永玉谨上

3月2日

曹禺当时念信的时候,阿瑟·米勒在,英若诚在。

阿瑟·米勒是曹禺的老朋友,他在回忆这段往事时写道:“这信对曹禺的批评,用字不多但却相当激烈。曹禺念着信的时候,神情激动。信是用行书写的,字迹凝重。在英若诚为我翻译时,他妻子、女儿、英格和我在一旁听着。当念完他那亲切的称呼,接着念那段江郎才尽的哀歌时,我想,这只不过是在开玩笑,在说中国式的机智的俏皮话。虽然严厉,但最后会笔锋一转,那严厉的口气也就会缓和下来。但这封信却一狠到底。我真不明白当曹禺恭恭敬敬地(如果不是柔情一片的话)把这封信裱在专册里,现在又把它念给我听时,他是怎么想的。”

这就是曹禺在混沌中保持的清醒和真诚。他是给自己揭短最彻底的一个人。

“我是真想在80岁的时候,或者是80岁之前,写出点像样的东西来!”

1988年冬,曹禺在北京医院写下《诗心依旧》:

病中偶记之一

一无所是望疏帘,

满室余晖镇日闲。

忽见秃枝乌鸦散,

空留只影对窗前。

病中偶记之二

岂能枯坐待文章,

落笔千言事已荒。

老汉八旬追白日,

秃枝犹敢晚来香。

其言其声,如泣如诉,似玉似金。曹禺的率真叫人叹为观止,那些灵魂的裸露,思想的流动,就像玉壶里的冰心,让世人看到了一个透明的生命。

曹禺最后的时刻,他的亲人、他的朋友、他的同事,守在他的病床前。李玉茹在,万方在,徐晓钟也在。那天突然犯病,人工起搏进行了两个小时……徐晓钟默默地望着李玉茹,李玉茹只好点点头,意示停止抢救。那样平静,那样安然,一颗伟大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曹禺逝世后,巴金给李玉茹、万方发了电报:

“请不要悲痛,家宝并没有去,他永远活在观众和读者的心中!”

雷雨倾盆时

曹禺是一个有着诗人气质的剧作家,他的思维可以天马行空,他的语言犹如雷雨倾盆。他深谙大自然的起乘转合并把它们安排在最恰当的位置。他的出类拔萃和他的返璞归真互为风景,使他成为离读者或观众最近的人。

广集博纳,兼收并蓄,去芜存菁,推陈出新,是曹禺一以贯之的艺术风范。他在东西方文化城堡的贯通中,找到了一条捷径。他说:“从老子到佛经到基督教,一直到马克思,我什么都看。我读过几章《资本论》,可是没看懂。”他甚至还“赞美柏拉图神奇的‘理想国’,同情叔本华对生活的深沉的忧郁……热爱尼采丰盛的生命力与超人的思想,折服耶稣对人类所寄予的真诚的慈爱。”他向往戏剧的天堂。他在《攻坚集·序》中写到:“天堂是永远的和谐与宁静。然而戏剧的‘天堂’却比传说的天堂更高,更幸福。它永不宁静,它是滔滔的海浪,是熊熊的火焰,是不停地孕育万物的土地,是乱云堆起、变化莫测的天空。只有看见了万象人生的苦与乐的人,才能在舞台上,得到千变万化的永生。”他有着与生俱来的正义感和是非感。他说:“我亲自听过的,看过的,亲自经历过的那么多令人愤懑的坏人坏事,都使我感到这个社会非改变不可,我写《雷雨》时,已经清楚地感觉到这个社会是不会长久的,我心中有的是愤恨和不平,这大概就是所说的正义感和是非感吧。”

就是这样的一个“戏坯子”。曹禺观察“人”,了解“人”,研究“人”,更叫人叹为观止。与人谈话,吃饭,参加会议,甚至走在马路上,他都在细心观察。20世纪50年代初,曹禺女儿万黛的中学胡同口有个布篷馄饨烧饼摊,那是人力车夫、三轮工人、搬运工、小商贩聚集的地方。父女两人常在那儿吃饭,曹禺总是饶有兴趣地和这些普通劳工攀谈,忘了时间。

曹禺从小就对看戏、演戏爱得入迷,经常一人对着镜子,一会儿痛苦,一会儿欢乐,沉思、憎恨、爱慕、轻蔑、甜蜜……做出各种表情来,在他居住的墙壁上,留下了十几张不同表情的特写照片。曹禺在台上又是说,又是唱,又是跳,他继母后来带着得意的表情向他的女儿们回忆道:“你爸爸小时候灵着乎呢。”看见曹禺演《财狂》中的老财迷,最后“嘣咚”一下直楞楞倒毙在台上,继母好个心疼。可他总是忘乎所以,在舞台上把自己淋漓尽致地交给观众。

曹禺的才华横溢,来自于对艺术的痴迷。

有人说,曹禺是天才的读者,有卓越的艺术感觉。早在契诃夫的戏剧还被戏剧界冷落在一边的30年代,曹禺就独具慧眼地成为契诃夫戏剧的知音。他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去倾听那套《三姐妹》原文台词唱片,不断体味剧中那摄人魂魄的情调和味道所营造的契诃夫风格。他更以高于鉴赏家的天才和对戏剧语言的独到运用写出自己的新创造,展示自己戏剧的成熟。

1933年,曹禺的《雷雨》脱稿后,当时并不想发表。一位朋友建议他不妨把此稿件寄给在《文学季刊》当编辑部主任、曹禺在天津南开中学学习时的同学靳以。靳以收到稿件后,因曹禺是他的好朋友,不好意思将此稿件推荐给主编郑振铎,就将稿子搁在自己的抽屉里达半年多时间。一天,编辑部主任靳以将《雷雨》交给巴金审阅。巴金一口气读完了数百页的原稿。他被剧本深深地感动了!巴金留下这样的文字:“不错,我流过泪,但是落泪之后我感到一阵舒畅,而且我还感到一种渴望,一种力量在身内产生了,我想做一件事情,一件帮助人的事情,我想找个机会不自私地献出我的精力。《雷雨》是这样地感动过我。”

经过巴金大力推荐,《文学季刊》破例一期全文刊载了《雷雨》,引起了广大读者的争相传阅,甚至有了手抄本。之后,全国各地以及国外一些地方陆续演出此剧,其突起之势,如平地卷起风暴。

说起曹禺和他的《雷雨》,钱谷融滔滔不绝:我听过曹禺用英文讲莎士比亚的作品《罗密欧与朱丽叶》,在重庆时与曹禺步行到沙平坝去看演出,论才华,新中国数一数二。1979年,全国文代会期间,我在北京又与曹禺见面。当时,由于“左”越来越加码,我以为曹禺的《雷雨》出现了一些不当的处理,于是我萌生了写《〈雷雨〉人物谈》的念头。曹禺是一个诗人,他的作品很有诗意。他善于用诗的眼光看待生活。有人提出了借鉴与继承的问题,我认为真正的作家都是博采众长。曹禺善于吸收,吸收了,就是“化”了,不是囫囵吞枣。我在《曹禺戏剧语言艺术的成就》的开篇中写道:我每次读曹禺同志的剧本,总有一种既亲切而又新鲜的感觉,他那色彩明丽而又精练生动的语言,常常很巧妙地把我带进一个艺术的世界,给予我无限的喜悦。我以为,强烈的动作性、浓厚的抒情性和鲜明的个性化,以及以强烈的动作性为主的这三者的密切结合,构成了曹禺戏剧语言艺术的总的特色。

《雷雨》是一部纠缠着复杂的血缘关系和聚集着许多的巧合但却透露着一种必然的悲剧。它巧借雷雨的轰鸣,传导出比天空还要深邃的思想内涵和令人惊心动魄的艺术震撼力。

让我们来看看曹禺笔下的《雷雨》人物——

周朴园,虽曾留学德国,又是一个现代厂矿的董事长,但他的性格冷酷、自私,虚伪,在家庭里,就像一个黑暗王国的统治者。故事就围绕他而发生。30年前,他的家庭为了给他娶一个名门闺秀,硬是把他所爱的,并为他生了两个儿子的女佣侍萍逼走了。他以为她投河自尽了,但是,侍萍却为人所救,嫁给一个下层的佣人鲁贵。岂料,30年后,鲁贵不但在周家当差,而且,他们的女儿四凤又像她的母亲当初一样,来到周家作佣人。她同周家的大少爷——原是周朴园和侍萍所生的周萍相爱,并已有孕在身。但他们的爱情却带着内心的隐痛,因为周家年轻的太太繁漪,不肯放弃曾与她私通的周萍,而四凤却又要面对周家二少爷——原为周朴园和繁漪所生的周冲的爱情。侍萍由于寻找女儿来到周家,在这里,她最不愿看到的事发生了:她与周朴园再度重逢,而昔日之情却已覆水难收;女儿重蹈了她的覆辙,与其同母异父的哥哥相爱并已有了身孕;她的两个儿子周萍与鲁大海本是同根生,而今却因身份不同而水火难容;所有的人都蒙在鼓里,只有她知道,她感到老天太不公平了。当一切血缘的谜底被揭穿时,一场大悲剧发生了:四凤触电自杀了;周冲为救四凤也触电身亡;周萍开枪自尽;繁漪疯了;侍萍呆痴了。好像周朴园就是一切罪孽之渊薮。

周朴园是《雷雨》中的成功艺术形象,他是悲剧的制造者,也是这一切的承担者。一切罪孽都来自他的专制统治。《雷雨》的深刻之处在于,在周朴园这个人物身上,曹禺揭示了中国的资产阶级同根深蒂固的封建传统有着政治的、思想的紧密联系,揭示了中国资产阶级的封建性。在他那纠集着复杂矛盾的心理和似乎具有人性的外观中,让人看到一个可怖的封建暴君的黑色灵魂。

曹禺曾说过,繁漪的性格是最“雷雨”的,这是因为,她素来有些阴鸷怪异,时而敛声息气,时而疯狂爆发,还有她那畸形的爱情、欲望的冲动,都裹挟着一种闪电雷鸣般的突发性和猛烈性。作为周朴园的继室,她不甘心为人摆布,厌倦了冷寂阴沉的家庭,在形如枯井的心底却跳跃着一丝如火的热情,她爱上了周家的长子周萍,落到了“母亲不像母亲,情妇不像情妇”的地步,在追求憧憬中的幸福的时候,恰恰将自己带入了一个既毁灭着自己又毁灭着别人的处境。这个人物的深刻之处,在于她从又一个侧面,揭示了这个家庭和社会,犹如一个封闭禁锢的黑匣子,是连一点儿人的自由都没有的。人性被扭曲异化,美的心灵被扼杀窒息。“雷雨”的世界,是一个令人灵魂战栗的世界。

在《雷雨》中,侍萍处于一个重要的地位。她本是一个纯朴、善良的劳动妇女,但也是一个最受损害最受屈辱的妇女。她所遭受的命运之不公,使她承受着最沉重的心灵之压力。而女儿四凤,这么一个纯洁、美丽而无辜的少女,她应当有她的爱情,但却又鬼使神差地重蹈母亲的悲惨命运。她在灵魂的惊恐和无奈中悲惨地死去。

《雷雨》在艺术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在那扣人心弦的悬念中,也许可以领略中国传奇的魅力;而在火爆的场面中,却可以透视一个中国戏剧诗人特有的热情和个性;特别是它的戏剧语言,洗炼、纯净、具有丰富的潜台词,历来为世人所称道。高占祥说,以《雷雨》为标志,曹禺的一生是追求经典的一生。他的一组条幅“大道无我,德后留光”,便是他一生真实而深刻的写照。蒲存昕说,《雷雨》有它的多义性,《雷雨》会世世代代演下去。

《雷雨》发表不到两年,《日出》问世。在1935年和1936年之交,《大公报》连续三天,用三个整版的篇幅,发表了茅盾、巴金、沈从文、叶圣陶、黎烈文等人的评论,给《日出》以高度评价。它还获得了《大公报》的文艺奖金。曹禺的《日出》发表后,报上的剧评一篇又一篇,都称赞这部剧作。巴金称《日出》“是中国新文学运动中最好的收获”。

曹禺的目光,由家庭转向社会。他选取了一个豪华大饭店和一个三等妓院作为强烈对比的场景,前者,环绕着一个交际花陈白露以及麇集在她周围的银行经理、富婆、面首、洋教授,展开了上层社会的纸醉金迷的生活,而后者,则环绕着妓女翠喜以及一个被卖到宝和下处的女孩“小东西”的命运,揭示了人间地狱般的黑暗。曹禺要通过这种对比的结构,来鞭挞那个“损不足以奉有余”的社会制度。

陈白露是个聪明、美丽的年轻女人。由于家庭的破落,她一个人单枪匹马出来,曾凭着她的美丽而成为明星。她追求爱情,曾与一位诗人结合,但终于痛苦地分手。明星与红舞女的生活,既给她带来金钱和虚荣,但也有被出卖的隐痛。她在大饭店里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使她既享受着这生活,又被这生活所腐蚀。直到曾挚恋过她的方达生的到来,才使她有机会得以审视自身,质问自己的灵魂。她并非一个全然堕落的女人,当她发现一个被黑社会的头子金八看中的女孩儿“小东西”被打得遍体鳞伤,即将被他们糟蹋时她挺身而出,然而,她眼看着“小东西”难逃一死,这使她看到自己既无力改变现实,也改变不了自己“永远卖给这个地方”的命运。

方达生指引的人生之路,她已无力前行,继续沉沦下去,又因与她厮混的银行经理潘月亭的垮台,而丧去了现实的可能,而实质是,她那清醒的认识与不泯的理智,已让她看到自己的悲剧的不可避免性,决然以一死告别痛苦的人生。

曹禺在《日出》中,更显示了他作为一个戏剧诗人的特色。他写交际花,写妓女,但他善于发现这些被侮辱损害的人身上的诗意,发现他们都有“一颗金子般的心”。翠喜,这个不幸的女人,受尽人间的侮辱,但她那颗善良的心,透露着不尽的诗意。

在《日出》中,曹禺的戏剧笔墨更丰富了,在悲剧的基调上,他还运用着喜剧,甚至闹剧的手法。

《日出》中,有着更多的隐喻和象征。在戏的结尾,于大红的朝阳中,夯歌激扬,曹禺以此象征对劳动的赞颂和对理想的憧憬。而尤为深刻的是,在其形象的展示中,揭示这个社会的金钱制度对社会和人的毒化,展示那是怎样一个“不公正的禽兽世界”,它透过人物和场面流露出来的是:这是一个“应该改造或被推翻的”世界。

《原野》一改曹禺以往所擅长表现的都市生活,而去写一个发生在旧中国农村中的复仇故事。

农民仇虎从监狱中逃跑出来,潜回故乡。若干年前,焦阎王把他的父亲活埋了,霸占了他家的土地,将其妹妹卖给了妓院,还将其恋人金子强娶为儿媳。仇虎出现在焦家人的面前,而此时焦阎王已死,阎王的妻子焦母眼睛瞎了,只有懦弱的儿子、金子的丈夫、也是仇虎儿时的好友大星,在撑持着焦家的门户。

仇虎同金子重逢,引发了一段奇异而泼野的恋情。他那被扭曲被压抑的灵魂,使他急欲杀死大星报仇,让焦家断子绝孙。可是,他又下不了手。当他终于杀了大星,又使焦母误杀了大星前妻所生的孩子后,不但没有得到任何复仇的愉快,反而在被追捕逃入树林时,心理产生巨大的恐惧,继而精神变态,陷于一种幻象丛生的状态:焦阎王出现了,还有着牛头马面的狰狞面孔,以及惨死的妹妹;加之追击的枪声和鼓声,他终于没能走出黑林子,而困死其中。

《原野》问世后,其命运颇有戏剧性,争议很大,不过曹禺本人对《原野》的批评始终保持缄默。直到后来《原野》被搬上银幕,评论界才给予了再认识、再评价。有的评论家认为,《原野》是曹禺所有剧作中最好的一部。

曹禺以他连珠炮似的剧作震撼天宇。通过他的作品,我们看到了《雷雨》中的繁漪,为了获得一点点人的感情、人的生活,争天拒俗、无怨无悔;我们看到了《日出》中的陈白露,为了像人一样有一种“高贵”的生活,愤世嫉俗、绝望挣扎;我们看到了《原野》中的仇虎和花金子,为了幸福的承诺,破釜沉舟、害理伤天。这种热情,是如此的汪洋恣肆、惊天动地,闪动着一种生命的力量、人性的光芒。

一位学者将他论述《雷雨》的章节命名为“生命开始于夏”。这是一出像盛夏一样郁热的戏剧,所有的人物都被这热压抑得透不过气来,当驱赶热浪的雷雨挟全剧的高潮到来之时,剧中人就奔向了他们命定的死亡与疯狂的归宿。曹禺为《雷雨》写了一篇序言:“《雷雨》可以说是我的‘蛮性的遗留’,我如原始的祖先们对那些不可理解的现象睁大了惊奇的眼。我不能断定《雷雨》的推动是由于神鬼,起于命运或源于哪种明显的力量。情感上《雷雨》所象征的对我是一种神秘的吸引,一种抓牢我心灵的魔。《雷雨》所显示的,并不是因果,并不是报应,而是我所觉得的天地间的‘残忍’。”《雷雨》从1934年12月国内首演至1936年底,各剧团上演达五六百场。

《日出》的题记令人印象深刻:“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这句话已经决定了《日出》与社会现实的密切关系。1935年,电影明星阮玲玉的自杀成为触发曹禺写《日出》的一个因素。方达生的影子则是曹禺的朋友、作家靳以。曹禺此时在天津,有时和剧团的朋友们到惠中饭店相聚,看到陈白露一样的女子和她周围形形色色的人物。一件件不公平的血腥事实,刺痛了他的心。“我要的是太阳,是春日,是充满了欢笑的好生活,虽然目前是一片混乱。于是我决定写《日出》。”

《原野》一出世的命运就不妙,有人把它受冷落归于因为抗战正热转移了观众的注意力,不过它还是遭到了明确的批评:一出“农民复仇”的戏,干嘛写得这样鬼气森森、脱离现实?另一种说法是它某些场景与奥尼尔的《琼斯皇》类似。今天,想必观众已经能够了解借鉴和抄袭的不同,而且,《原野》决不是一出“农村题材”的戏剧。在微妙的气氛中,曹禺对《原野》的创作长期保持沉默。直到46年后的1983年,他才开口:“《原野》是讲人与人的极爱与极恨的感情,它是抒发一个青年作者情感的一首诗,它没有那样多的政治思想。”波斯诗人欧涅尔的词句令他怦然心动:“要你一杯酒,一块面包,一卷诗,只要你在我的身旁,那原野也是天堂”。曹禺在《原野》中回到了他“心魔”的起点——“原始的蛮性的世界”。在仇虎、金子、焦母这些人物之间,爱与恨、欲望与复仇,都是如此强悍、热烈。在这粗蛮的背景之上飞扬着主人公“天边外”的梦想——“金子铺的地,房子都会飞”的黄金天堂。

而曹禺的《北京人》,却又是一番景象。

《北京人》一改曹禺以往作品郁热、压抑的调子,呈现出秋阳般温暖、从容、澄澈而略带忧伤的气质。一向内省的曹禺在火热的抗战生活中,却把目光回望遥远的过去,剧中的人物、环境投射着他的亲人、朋友的影子:

“我写《北京人》时,记忆不仅把我带到我的青年时代,而且带回到我的孩提时代,那是非常奇怪的……”

曹禺塑造了三代“北京人”:象征原始生命活力的远古北京人,代表五四新文化的人类学家袁任敢和他的女儿袁圆,夹在二者之间是只剩下“生命空壳”的曾氏父子。曹禺知道,那个已经烂掉的时代是要被抛弃的,而他的笔又在对旧生活精细的描摹中流连徘徊。诗意在出走与停滞、抛弃与留恋之间升起,在一片失落感中却造成了微妙的喜剧氛围,曹禺说:

“《北京人》,我认为是出喜剧。我写的时候是很清楚的,写的就是喜剧。有什么可悲的呢?该死的死了,该跑的跑了。”

曹禺在创作的顶峰时期,萌生了将巴金的名著——长篇小说《家》改编成话剧的念头。

曹禺把比自己大6岁的巴金看作兄长,他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征求巴金的意见。巴金完全支持曹禺进行这项富有意义的尝试。

巴金在一封信中写道:“1942年,在泊在重庆附近的一条江轮上,家宝开始写他的《家》。整整一个夏天,他写出了他所有的爱和痛苦。那些充满激情的优美的台词,是从他心底深处流淌出来的,那里面有他的爱,有他的恨,有他的眼泪,有他的灵魂的呼号。他为自己的真实感情奋斗。我在桂林读完他的手稿,不能不赞叹他的才华,他是一位真正的艺术家!我当时就想写封信给他,希望他把心灵中的宝贝都掏出来,可这封信一拖就是很多年,直到1978年,我才把我心里想说的话告诉他。但这时他已经满身创伤,我也伤痕遍体了。”

曹禺戏剧语言的抒情性在《家》中表现得淋漓尽致。那是觉新与瑞钰的新婚之夜,里里外外的人们都是热热闹闹、欢欢喜喜,偏偏这一对新婚夫妇却是冷冷清清、落落寞寞。难堪的静寂后,是一大段诗一样的道白:

钰(……)

好静啊!

哭了多少天,可怜的妈,

把你的孩子送到

这么一个陌生的地方,

说这就是女儿的家。

这些人,女儿都不认识啊。

一脸的酒肉,

尽说些难入耳的话。

妈说那一个人好。

他就在眼前了,妈!

妈要女儿爱,顺从,

吃苦,受难,

永远为着他。

我知道,我也肯,

可我也要看,

值得不值得?

…………

只要他真,真是好!

女儿会交给他

整个的人,一点也不留下。

哦,这真像押着宝啊,

不知他是美,是丑,

是浅薄,是温厚,

也不管日后是苦是甜,

是快乐,是辛酸,

就再也不许悔改,

就在今天,这一晚!

一个17岁的少女,骤然离开了家,离开了疼爱自己的妈,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寂寞与孤单,恐惧与惊慌,语言何以表达?曹禺用语言的抒情性,让我们像梦幻一样进入到少女的世界。

曹禺不由分说地成为了经典大师。特别是在当代,研究曹禺、改编曹禺的剧作,使曹禺的剧作以多种艺术形式重新和观众见面,已形成一股方兴未艾的潮流。国外的许多学者和大学也都争相介绍和上演他的剧作,曹禺已成为一位走向世界的艺术大师。

日出原野阔

在西方,人们一说到戏剧,就会想到莎士比亚和他的名作《哈姆雷特》。

在中国,人们一说到戏剧,就会想到曹禺和他的名剧《雷雨》。

《哈姆雷特》和《雷雨》都是有名的悲剧。如果说《哈姆雷特》是悲剧最彻底最忠实的体现,那么《雷雨》则是超越命运与性格悲剧的又一新的悲剧形式——即生存悲剧的典范。

悲剧的力量,在于它对人生痛苦与邪恶的洞察以及敏锐认识,从而呼唤人类的真善美。

曹禺不是莎士比亚的重复,而他们之间似乎有一种穿越时空的“灵犀”,每每贯通,每每照应。曹禺与莎士比亚有很多不同,这不同,不仅表现在总的风格上,表现在台词的动作性上,而且也从台词的抒情性上显露出来。他们同时作为中西戏剧史上的巅峰人物,留给人们太多的联想。

绝无仅有,曹禺被誉为“中国的莎士比亚”。

曹禺,《雷雨》,天衣无缝的谐音,仿佛叩击岁月发出的空谷回声。

无疑,《雷雨》的倾盆之势,如同罡风临地,成了另外一种天籁。

茅盾曾有“当年海上惊雷雨”的诗赞。

郭沫若在看过《雷雨》后说:“作者于精神病理学、精神分析术等,似乎也有相当的造诣。以我们学过医学的人看来,即使用心地去吹毛求疵,也找不出破绽。在这些地方,作者在中国作家中应该是最杰出的一个。”

曹禺的戏剧强烈集中地表达了“五四”新文学主题,呼唤出被压迫者的心声,以个性解放的革命民主主义力量,有力地冲击了中国封建主义与黑暗社会,并以《雷雨》、《日出》、《原野》、《北京人》为代表,在现代文学史上树立了一座丰碑。

曹禺发展了我国的悲剧艺术,进一步开拓了悲剧文学的表现领域,为悲剧创作提供了典范。

曹禺高度的戏剧文学成就对我国现代话剧文学样式的成熟起了决定性作用,奠定了这个“五四”以来新生文学样式在我国的地位。

曹禺,就是这样以卓越的艺术成就和杰出的历史贡献,回答了时代的呼唤!

田本相很早就从事曹禺研究,《曹禺传》是他继理论专著《曹禺剧作论》之后,撰写的一部具有文学色彩的传记。作者用曹禺的生活历程和创作道路做主干,用与曹禺有关的人物和事件为枝叶,浓墨重彩地为我们描绘了中国剧坛上的一棵根深叶茂的大树。田本相说,我与曹禺接触,有必然性,有偶然性,有缘分。我的专业是研究鲁迅,我是听了刘少奇连称《雷雨》“深刻、深刻、深刻”后,引起了研究曹禺的兴趣。我写了建国后第一个研究曹禺的著作《曹禺传》。曹禺经常与我联系、交谈。他是一个非常随和的人,不时地递给我一支烟。我们的交谈无所不及。80年代初,社会问题剧非常受欢迎,曹禺却说:“戏不能这样写,要写人,要写人生,要写人类。”他说:“我的戏绝不是社会问题剧,是一首诗。”曹禺对我说:“你要写我的传,就要把我的苦闷写出来。”于是我又写了《苦闷的灵魂》。

曹树钧对曹禺的《雷雨》作过细致研究:在《雷雨》的创作中,曹禺十分尊重民族的、大众的审美心理,将它同外国优秀的艺术经验巧妙地融为一体。例如,他注意将人物性格的刻画同生动曲折的故事描绘紧密结合起来,在引人入胜的戏剧故事中揭示人物丰富复杂的内心世界;他重视剧情的穿插,避免呆滞的大段说白,将语言动作、外部动作、心理动作有机地交织起来,形成生动活泼、富于变化的戏剧场面。

晏学1958年开始研究曹禺。她说,曹禺是中国话剧承上启下的人。《雷雨》的出现,是中国话剧成熟的标志。曹禺解放前的戏一个比一个好。写生活的横断面。《日出》、《原野》,现代派的开始。我不主张主义,是什么就是什么。曹禺的戏一个戏一个样,不守旧,不守着成功的东西,每个戏都是新创作。《原野》大写意,有人就有戏。《家》的改编非常成功。《北京人》从思想上、艺术上都有高度。从文本出发,包括服装,曹禺一切都很随和。对自己的作品别人演,他的态度是“不议”。总是赞扬的话:导演好,剧本好,演员好。“三好”先生。顶多就是叹叹气:“你讲的比我写的好。”曹禺太随和了,“我不如老巴(巴金)。”诚恳、歉疚、自责,是曹禺的生活态度。

胡可说,曹禺是中国话剧承前启后的开拓者,为中国话剧树了标杆。他不仅是知识分子观众的剧作家,而且是属于广大劳动人民的剧作家。他重视生活,强调现实主义精神,主张为人民群众说话。他的剧作培养了几代戏剧工作者。他对新生力量总是爱护的,护持的。这种精神直到他的晚年。胡可还回忆,曹禺做中国剧协主席时,他是副主席,经常参加一些评奖活动。一次到湖南岳阳颁奖,曹禺和他一起发奖,又一起游览。在岳阳楼,曹禺即兴赋诗:“愿天下之忧,今上岳阳楼。纵眼期国士,岂为稻粱谋。”他们还一起到索溪峪。谁知那以后,曹禺就住院了。住院时,曹禺常把看望他的人送到电梯口,哪怕是坐着轮椅。

曹禺钟情于戏剧事业,关心学生,关心演员,关心一切与戏剧有关的人和事。他的剧作由舞台到银幕,左右逢源,造就了一大批艺术家。

胡导回忆,1936年4月,《雷雨》在上海首演。是中国旅行剧团演的。真实感很强,把观众一下子吸引住了,场场爆满。当时,上海话剧刚刚兴起,因条件简陋,被称为“贫干戏”。曹禺的戏有说不尽的内涵,曹禺的作品造就了许多演员。

梅朵回忆,当年,戏剧学校搬到四川江安的时候,我去报考。哪知我报考时,招考已过了时间,我就想办法见曹禺老师。通过口试,曹禺直接让我考进了学校。曹禺是一个非常喜欢学生的老师,跟学生打成一片,打篮球,滚在地上跟学生抢球。他就知道写戏,他说“写戏是为了学生”。

王元美说,曹禺讲课很受学生欢迎。讲着讲着,老鼠从脖子里跳了出来。原来老鼠早就钻到他的棉衣里了,他不知道。在江安时,曹禺天天到我家聊天。出去时,总是忘记拿帽子,有点儿稀里糊涂。他不时地揪耳朵边的“肉瘤”,习惯了这个动作。曹禺经常开夜车读书,很晚才回到家里,洗澡时还看书,就造个假象,用脚搞得水稀里哗啦响,家里人还以为是在洗澡呢!

谢晋是曹禺的学生。谢晋一说起曹禺,嗓门就大:像曹禺这样专心写戏的人,我是没见过。在江安,他每个月才几块大洋,连饭都吃不饱,还在那里写戏。一入戏就忘我,经常头撞在树上。给学生讲课是全身心的,下课铃响了都听不到。在江安时没穿过西装,穿大褂,有时手没有穿在衣服的袖子里,弄得学生大笑。曹禺在江安时期是创作最好的时期。曹禺不断地超越自己,了不起!曹禺把黄永玉批评他的信装裱好了挂在墙上,了不起!

朱琳回忆起曹禺来,更是感慨系之:我认识曹禺是1952年在他当我们院长的时候,一直到他故去。1953年,我演《雷雨》中的鲁侍萍。曹禺带着周恩来总理一块来看。那时没有首都剧场,在儿童剧场连演70多场,夹着被子,打着伞啦!曹禺学习非常认真,随时拿小本,觉得该记的马上记下来。他50岁学俄语,不简单。文革时,我隔三岔五到曹禺家,他不能出来,他要我给他带点儿“小道”(消息)。他一辈子吃安眠药,夜里要吃两次安眠药才能入睡。有时,我们还代他写戏,他说,我们抄。1982年,他作为团长带我们乘飞机去日本访问,我和他同机。他和李玉茹上飞机时,把飞机票也撕掉了(他有时也糊涂),打电话到北京,人家要曹禺写几个字,他写了,人家才补了飞机票。我们一天一个地方,他都要讲话,不重复。他的确智商很高,学问很大。

吕恩回忆起曹禺排戏时跟她说过的一句话:“你知道擦粉从哪儿擦起?从最高的点——鼻子擦起。”

吕恩第一次演戏,是曹禺保她上的舞台,曹禺给她壮胆:“你忘了台词,我顶上去。”

孙道临从青年开始,演过曹禺的许多戏,扮演了许多角色。演的第一个角色是周冲。后来演周朴园。《雷雨》完了是《日出》,还演《家》中的高老太爷,等等。孙道临说,曹禺的作品不仅仅是一个角色的问题,各种各样的人,不断地往前发展,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结合,整个作品都给人很大的力量。

严翔说,我演得最多的戏是曹禺的戏。演曹禺的戏完全是一种享受。曹禺的戏是一个大学校,演曹禺的戏,我感觉一下子成长了。经过曹禺的戏的锻炼,我再演别的什么都不怕。曹禺的戏是一片海,浩瀚无边,深不可测,你说它有多深,就有多深。

徐晓钟与曹禺接触就更多了。徐晓钟说,1949年,筹建中央戏剧学院时,我来戏校学习,听过曹禺的课。接触最多的时候,是后来在院里工作。记得在一次会议上,曹禺当着党和国家领导人的面,讲中戏的成就,也讲了一些困难:缺房子,缺票子,缺帽子(职称)。不久,中央给中戏拨款600万元建了宿舍。曹禺从事教育工作,有他的爱:对青年的爱,对学生的爱,对创作活动的支持,曹禺也是毫不保留。1993年,我带着博士生王小鹰去看曹禺。当时王小鹰排《雷雨》,准备删鲁大海,王小鹰当着曹禺的面讲了。曹禺先是一愣,接着马上表态:“好,我同意了。”删减经典剧作的人物,特别是对青年、对学生,曹禺显得异常的宽容与随和。曹禺的人格力量永远感召着他的学生们。

曹禺深爱着他倾注了一生心血的北京人民艺术剧院。他说:“北京人艺是我的情人。”他说:“戏比天大,院比人大。”他还说:“我是爱这个剧院的,因为我和一些老同志在这个剧院的天地里,翻滚了三十年,我爱那些有德行又有才华的好演员、好导演和那些多才多艺的可爱的舞台艺术工作者们。我爱剧院里各种各样的工人们。我和他们说笑、谈天、诉苦恼,也不知有多少回了。戏演完了,人散了,我甚至爱那空空的舞台……”

曹禺,最终成为一位里程碑式的人物,吸引无数景仰的目光。作为剧作家,他的作品已成为中国乃至世界文学艺术的经典;作为戏剧教育家,他为中央戏剧学院的创建,为戏剧影视人才的培养作出了特殊的贡献;作为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创建者之一,他和大家一道,历经半个世纪的奋斗,把北京人艺建成了一个具有中国演剧体系和风格的闻名于世的剧院;作为一个天才的演员,他所创造的一些角色,给人留下难忘的印象。

几十年里,曹禺的作品不仅受到中国观众的欢迎,也受到世界各国观众的青睐。他的剧本被翻译成多国文字,并以电影、歌剧、京剧、花鼓戏、音乐剧、芭蕾舞剧等艺术形式,频频在美国、前苏联、日本、越南、朝鲜、韩国、新加坡、马来西亚、蒙古、香港、澳门等国家和地区演出。他多次访问前苏联、日本、印度、美国、英国、法国、瑞士等国家,传播中国文化。1984年,法国总统密特朗授予曹禺法国最高荣誉军团勋章,以奖励他为中法文化交流所作的贡献。

当我们看到一股“曹禺热”正在兴起时,我们也不约而同地成为了仰望者。

这股“曹禺热”并非是人为的结果,它伴随着席卷祖国大地的思想解放浪潮而来,又伴随着对历史反思的热潮而深入。它是历史酝酿的迸发,是现实发展的必然。它像是一个聚焦点,凝结着新时期现实的热力和历史的能量。

如果说,全国解放前,十年动乱前,对曹禺及其剧作,也有过或高或低的评价,但总归是有一层阴影笼罩着,有一种无形的网蒙蔽着。此刻,一旦冲决种种“左”的束缚,打破传统的局囿,曹禺剧作的价值,犹如被尘埃掩盖的珍珠,又重新放出光辉,还它以历史的本来面目。

在中国现代文学界、戏剧界,对曹禺的研究达到空前的高潮。据王兴平、刘思久、陆文壁编辑的《曹禺研究专集》所提供的研究资料统计:从1978年到1983年,全国报刊共发各种论文、剧评、专著等共322篇(部)。据笔者了解,单是专著,至今已出版了数十部:钱谷融的《〈雷雨〉人物谈》、田本相的《曹禺剧作论》、辛宪锡的《曹禺的戏剧艺术》、田本相、张靖的《曹禺年谱》、朱栋霖的《论曹禺的戏剧创作》,等等,涌现出一批有见地有深度的论文,并且初步形成了一支曹禺研究的队伍。这不但是前所未有,而且在中国现代作家研究中,也是比较突出的。

这批论著探讨的课题比较广泛,从作家的生平和创作思想、剧作专论、人物典型剖析、创作方法、艺术风格、艺术技巧、戏剧语言,直到版本考订等,应有尽有。从研究方法来说,也有新的时代特色,综合研究、比较研究等独具一格。研究者摒弃庸俗社会学的影响,力图从中国现代文学和中国话剧发展的历史中,从美学的角度来评价和探讨曹禺剧作的价值和成就。其中最突出之点,是曹禺在中国现代文学史和中国话剧史中的地位得到重新评价。朱栋霖的评价是有代表性的,他说:曹禺,就是中国现代戏剧史上,为时代呼唤而诞生的“集体性人物”中一位杰出艺术家。

1983年11月7日,《戏剧报》为纪念曹禺创作50周年,召开了一次小型座谈会。参加座谈的有唐皘、刘厚生、晏学、方杰、田本相。同年,《戏剧报》第12期以《立于世界戏剧之林的中国剧作家——曹禺》为题,发表了座谈会的发言。与会同志对曹禺对中国话剧所作的历史贡献,给予高度评价。唐皘以文学史家的眼光,称曹禺是“开中国话剧一代风气”的剧作家。他说:“我很喜欢曹禺的剧本。我有这样一种看法:中国的话剧跟现代小说、现代诗歌的情况不同。小说方面,鲁迅的《呐喊》一出来,起点就很高;诗歌方面,郭沫若的《女神》也是这样。而在话剧方面,许多老一辈作家田汉、欧阳予倩、丁西林、熊佛西等做了许多工作,写过不少好作品,筚路蓝缕,为话剧开拓了一条道路。但真正能够在现代文学史开一代风气,给人耳目一新之感的剧作,恐怕还得从曹禺的《雷雨》算起……曹禺恐怕是我国最早写出《雷雨》这样能演又能读的大型剧本的作家。特别是他通过话剧这种形式,把中国人的精神气质表达出来了,起点很高。对一个23岁的青年来说,确实了不起。”

唐皘还说,曹禺为什么会取得这么高的成就?是因为他同鲁迅、郭沫若、茅盾等一样,尽管都接受外来影响很大,但却能取人之长,为我所用,在借鉴中把自己民族的东西又提高一步,具有真正的民族气派和民族风格。他称赞曹禺的剧作“真正把中国人的灵魂画出来了”。

伴随曹禺研究的热潮,使他的旧作如《雷雨》、《日出》、《北京人》、《家》等,又重新在各地上演。耐人寻味的是,被冷落压抑了数十年的《原野》,又被搬上银幕,搬上舞台,学术界对这个历来有争议的剧作,又重新展开再评价和再探讨,形成一股小小的“《原野》热”。

随着《原野》搬上银幕,《雷雨》和《日出》也相继改编为电影。电影《雷雨》,是由孙道临亲自改编、导演并主演的。《日出》则是由曹禺和他的女儿万方改编。借助电影,曹禺的剧作扩大了在观众中的影响,由于《日出》改编的成功,获得金鸡奖。围绕曹禺三部剧作的改编,引起电影界和戏剧界的探讨兴趣。1986年6月,《电影艺术》曾召开有20多位专家、导演、演员参加的座谈会,研究这三部名著搬上银幕的得失成败。这个座谈会开得十分热烈,百家争鸣,各抒己见。《电影艺术》以《银幕向舞台的挑战》为总标题,连载了与会者的发言,在电影界、戏剧界、文学界产生了广泛的影响。

在曹禺创作的《雷雨》发表70周年之际,中国戏剧家协会副主席徐晓钟更有跨世纪的赞誉:“曹禺的这部不朽剧作培育了几代戏剧艺术家,他的剧作的诗化现实主义精神和表现美学特征的文学魅力早已给予了几代舞台艺术家许多创造的艺术灵感与诗情。同样,北京人艺的《雷雨》也演出整整半个世纪了。北京人艺的《雷雨》已经成为我国舞台上艺术的经典之作。”

当周萍打了鲁大海之后——

鲁侍萍(大哭):哦,这真是一群强盗!(走到周萍面前,抽咽)你是凭——凭——凭什么打我的儿子?

周萍:你是谁?

鲁侍萍:我是你的——你打的这个人的妈。

周朴园:你不知道刚才这个工人也姓鲁,他就是四凤的哥哥么?

周萍:哦,这个人就是四凤的哥哥?

四幕,繁漪向周萍跪下——

周萍:我看你真是一个疯子!

周朴园:她就是萍儿的母亲!

繁漪:天哪!

曹禺《雷雨》中蕴含的荒诞性,在观众中敏锐地被感染了。

北京人艺第三版《雷雨》的演出向我们传递了一个蒙龙而又清晰的信息,曹禺的《雷雨》富有生命力地走向了新的时代。

香港对曹禺的戏剧始终怀有热情,还在“四人帮”统治的岁月里,香港24个剧社联合演出,市政局主办了“曹禺戏剧节”。当时上演了《北京人》、《蜕变》和《胆剑篇》。另由李援华从其他剧作中,抽取片断编成第四个剧目,名为《曹禺与中国》,全剧共三幕。据作者说,他之所以这样编写这个剧,是“觉得曹禺所有作品都和中国社会有很大关联;而他在多年的写作过程中,思想意识又随着自己对社会的认识加深而变化。于是,我决定通过这个剧本,反映我国近40年来的重大变动,目的是加深本港的年轻人对中国的认识和关心,并推动他们体会曹禺在各作品中所流露的观点及作出自己的评价。”此次曹禺戏剧节在香港影响较大。

打倒“四人帮”之后,《雷雨》等剧作又不断演出,1980年为北京人民艺术剧院赴港演出《王昭君》,良友图书公司出版了《曹禺〈王昭君〉及其他》。黎觉奔在《为曹禺的〈王昭君〉演出欢呼》中,热烈欢迎剧组到来,并相信会“给予话剧界一个很大的刺激作用,从而使香港的演剧水准提高一步”。此剧演出在香港产生了较好的影响。

1986年2月,中国青年艺术剧院赴港演出《原野》,观众反应也十分热烈。香港总督尤德欢赏此剧后,操着流利的汉语对导演张奇虹说,他从1942年就读过曹禺的《雷雨》、《日出》,今天能看到《原野》,心里很高兴。还请她代问曹禺先生好。这使张奇虹感到吃惊,想不到这位港督对曹禺剧作如此熟悉。

曹禺的剧作在国外的影响也在扩展着。

在苏联、东欧诸国,曹禺的剧作早就被搬上舞台。

1958年,同为潜江人,曹禺编剧、杜鸣心作曲的《雷雨》在莫斯科演出,轰动异国。

1981年《雷雨》由罗马尼亚布加勒斯特大学中文专业同学演出,剧本翻译伊拉娜把剧情缩成两幕,用另一种方式演绎经典。

1983年,《雷雨》在莫斯科再次上演。美国继演出《日出》、《北京人》之后,1984年,密苏里大学邀请英若诚为该校学生排演由他改编的曹禺剧作《家》。英若诚后来说,《家》在密苏里州堪萨斯城的演出获得很大的成功,美国评论界认为“《家》的演出使美国人深刻地理解了20年代的中国社会,这是理解后来发生的伟大的中国革命的钥匙”。

1984年2月,《雷雨》又在马来西亚上演,受到当地侨胞的欢迎。导演说:“《雷雨》的艺术成就已超过易卜生。”

日本,早就演出过曹禺的剧作,1981年12月,《日出》由东京民艺剧团演出,翻译兼导演内山鹑,陈白露由真野响子扮演。曹禺为这次演出写了《作者的话》。饶有兴趣的是1984年5月,大阪关西大学中文系学生,用汉语演出了《雷雨》。为了排练《雷雨》,这些年轻人付出了艰苦劳动,扮演剧中人物的演员,都曾自费专程来华,演出经费的大部分也是自筹的。他们的中国老师、复旦大学的廖光霞特地写了《在日本看〈雷雨〉》一文,生动地记录了这些为了日中友好而排演《雷雨》的日本青年的事迹。

1982年10月21日到11月4日,曹禺作为中国戏剧家代表团团长再次访问日本,代表团团员有方杰、李玉茹等人。此行得到日本戏剧界的热情接待,观看演出,出席座谈会,日程排得很满。他得以会见《日出》的日译者内山鹑先生,还有许多日本的曹禺戏剧研究专家,如佐藤一郎、松枝茂夫、饭塜容等人。

1985年9月5日到16日,上海人民艺术剧院在日本东京阳光城剧场演出了《家》,10天演了10场。据组织演出的日本朋友说,“在日本举行访问公演的外国剧目,多半在东京只能公演两三天即转移到外地,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维持满座;在东京能够连续演满10场,保持盛况不衰的,大概只有两年前的《茶馆》和这次的《家》。”

《家》的艺术魅力吸引了日本观众,得到日本戏剧界同行的好评。日本戏剧评论家野村乔说:“它所以给人以深刻的感动,是因为从中可以呼吸到充满苦难的中国近代历史的气息。”他说,“现实主义是艺术本来的道路,但在日本新剧中却越来越少见了。在这个时候,中国话剧的到来,给人一种新鲜感。”

曹禺的剧作在日本译本较多,《雷雨》有影山三郎、邢振铎的译本。《日出》有奥野信太郎、佐藤一郎、松枝茂夫、内山鹑的多种译本。《原野》有饭塜容的译本。《蜕变》有松枝茂夫、吉田幸夫的译本。《北京人》有服部隆造、松枝茂夫、吉田幸夫、吉村尚子等多种译本。《胆剑篇》有黎波的译本。

当曹禺在东京都立大学会见了佐藤一郎、松井茂夫、饭塜容等日本曹禺研究专家时,他感到格外高兴,他们促膝而谈,自由地交换看法。他事先曾说,他十分感谢这些日本的学者,做了那么多扎实而深入的研究,这充分反映了中日两国人民之间的友谊。

日本有一批曹禺戏剧研究专家,如庆应大学教授佐藤一郎、神户外大教授大芝孝、东京大学教授吉村尚子、北九洲大学教授吉田幸夫、金沢大学副教授井波律子等。饭塜容是一个年轻的学者,东京都立大学毕业,其毕业论文写的就是《曹禺论》。著名的还有宅间园子、芦田肇、名和又介等。

佐藤一郎是最有代表性的,他对曹禺的戏剧有着很好的评价,他说:“在中国近代戏剧史上,若要推出一位代表作家,当首推曹禺。我觉得,在小说史上推崇一位达到顶峰的代表作家,肯定会引起很大的争论。但至少是在话剧界,把他作为近代话剧的确立者和集大成者却是可能的。”他还认为“曹禺是一个造型力非常卓越的作家。他能大胆地去掉多余部分,其余皆归我取。他的造型能力使全剧紧紧地把握而成为一个浑然一体的世界,他把满腔热情倾注到造型上”。他认为曹禺的“造型能量的源泉来自中国文学的传统”,“正是中国传统内部的造型意识从而获得近代睿智,这个睿智的名字,就叫曹禺的现实主义”。尽管他认为曹禺接受过外来的影响,但曹禺所塑造出来的人物却是“古陶和黄土的子孙”。

曹禺是一个完完全全的仰望者,他以中国式的“夸父追日”,带着无国界的精神食粮,远足“最高的星辰”。

依稀桑梓梦

有人说,曹禺一生有两绝:一是他作为蜚声中外的剧作家,其代表作《雷雨》无愧为惊天之绝响;一是他作为离乡背井的远游者,因终生未能亲临故土而构成的思乡之绝恋。

关于曹禺的身世,曾一度众说纷纭。有人说曹禺出生在天津,有人说曹禺出生在潜江。曹禺本人也说过:“1909年初,我的父亲从日本学成回国,中武举,被委以军职。同年冬天,他回老家探望父母、儿女,看到上有老、下有小,需要有人料理,决定娶妻留在家里。翌年,我出生潜江,这种说法,也是有道理的。”据《潜江县志》记载:1910年(清宣统二年)4月5日,潜江与天门等县因上年特大灾害发生饥民暴动。这一史实,使我们至少得到这样一种可能:“回老家”的曹禺的父亲,看到荒年中的父母、儿女“需要有人料理”,自然会选择娶妻并“留在家里”。翌年曹禺出生,其出生地当然是潜江了。

又有一说,明朝万历年间,江西南昌府九龙街石门县万庄人氏万邦,宦游至湖广安陆府潜江县,安顿后,娶杨氏为妻,生儿育女。万邦,即万氏支脉在潜江的始祖。从此,万氏子孙在潜江这块土地上一代一代繁衍,到1910年曹禺降生,共传了十三代。曹禺的父亲万德尊为万邦的十二孙,1909年毕业于日本士官学校,回国后在武昌娶薛氏为妻,并移居天津。次年,薛夫人生男曰家宝,即曹禺。

其实,对于曹禺的出生地,无论说是在潜江,还是在天津,都不是很重要,关键是曹禺的认同。耄耋之年的曹禺,对自己的身世多有回顾与思忖,后以他本人的一句“我是潜江人”而成为定说。

十三代至曹禺,一脉相承,曹禺早已植下了桑梓根。曹禺是潜江人,可他从来不知道潜江是个啥模样。鸟知林,树知根,人知亲。由于对故乡的膜拜以致梦绕魂牵,对祖祖辈辈生息之地的眷恋而终未所及,这便构成了曹禺不能释怀的故乡情结。

曹禺是语言大师,却说出了最直白的一句话:“我是潜江人。”

多少年来,我像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我走过不少地方,没有一处使我感到这是我的故乡,是我的父母之邦。我像是一只南来北往的飞鸟,山山水水,高山平原,我认识许多人,听过许多熟习和不熟习的声音,但没有一处使我感到如此亲切,如此动心,像“潜江人”这三个字,使我从心里觉得温暖、明亮。人问我:“你贵处哪里?”我答:“潜江”。我从来没有到过潜江,但是近八十年了,我认为我是潜江人,这种贴心的情感,不知怎样造成的。我爱潜江,这不是模模糊糊的两个字,像是其中有血与肉的联系。大约是从我婴儿时,父母的声音笑貌,我吃的家乡带来的食物,或者家庭中那种潜江空气,使我从小到大认为自己是个地地道道的潜江人。“月是故乡明”,我真觉得潜江的月亮,比哪个地方的都圆、都亮。这种乡土的情感也许有点偏执,但我认为中国人的爱国思想有一个原因是从乡土来的。一出国门,人家问,先生从何处来?我便自豪地说(我便答):“我是中国人!”

我病了一年多,一天也不能出医院。这次潜江开一个这样隆重的会,我确实不能参加。我只感到,我工作一生的成绩就不多,也不能令人满意,只有因潜江故乡人的深情才办得这样光彩。老实说,我作为一个文艺工作者,不值得我的众多老乡和许多朋友如此看重的。我打心里感谢潜江父老,潜江家乡的领导和各位专家学者。

我是十分感谢的!

曹 禺

一九八九年十一月一日 北京医院

老者童言几许泪?

一片水域,一声惊雷,大雨哗哗,原野漠漠……这是在潜江这块土地上时常出现的自然景观。曹禺有一个梦里潜江,那一次次幻化的田野、阡陌、河溪、湖泊,以及那土屋茅舍、荷塘竹林……成了他潜意识中对故乡的描摹。

或许,故乡的雷雨,早已融入了他的血脉,成了与生俱来的母语。

多雨的潜江,是他的雷雨之乡。

在他的《雷雨》中,我们不难看到那源自故乡的村俗俚语对他作品的影响。曹禺的恋乡情结使他得了“相思病”。1984年,曹禺写下这样的诗句:

明月故乡晓钟,

远隔千里心同。

不知今夜何处,

犹在思乡梦中。

曹禺与潜江似乎相识恨晚,这构成了他晚年的真实。

曹禺是一个谜,正如《雷雨》是一个谜一样。曹禺的雷雨情结,有一种抖不落的乡土色彩;在他的心中,一定有一个雷雨之乡。

万方说:我父亲没到过潜江,但他从小听爷爷奶奶说湖北话,耳朵里充满乡音,湖北与他的童年完全融合在一块儿了。父亲是个很有诗意的人。写《我是潜江人》时,还写过一幅字——悠悠白云,故乡情切。他向我描述:“游子在远方,有人问他的家在哪?答曰:就在那白云的下面”。

白云下面是故乡,这就是潜江。

似曾相见老乡面,梦里又闻雷雨声。曹禺的雷雨之乡,在潜江。

谢晋说:潜江出了个曹禺,了不起啊!这是潜江的骄傲,也是中国的骄傲。这让我想起了一个故事。二战时期,有一位记者问英国原首相丘吉尔这样一个问题:“莎士比亚与印度哪个更重要?”丘吉尔说:“宁可失去50个印度,也不能失去一个莎士比亚!”精彩!漂亮!一个民族之所以伟大,是因为有它自己的文化,有它独有的智慧和杰出的人才。

潜江地处江汉平原腹地,是楚文化的发祥地之一。早在公元前535年,东周楚灵王就在这里修建章华台,被誉为“天下第一台”。那源于章华台的细腰女的传说,至今还被人们津津乐道。

在潜江,涵盖章华台宫殿基址群和黄罗岗遗址的龙湾楚文化遗址群,是一个极具迷幻色彩的看点。

这里自然资源得天独厚。地上盛产粮油棉,地下富藏油气盐。

这里民情风俗纯朴别致。潜江民歌、花鼓戏、皮影戏、龙灯舞、彩莲船、蚌壳精等民间歌舞常演不衰。

曹禺是幸运的,因为在他的故乡有好听好看的花鼓戏。在他这个“戏坯子”看来,这比什么都意思,都有滋味。他说过:“戏有滋味”,戏是“心灵的宝贝”。

潜江花鼓戏是一种植根乡里、流传民间的歌舞形式,素有“听了花鼓子哟喂哟,害病可以不吃药”的美谈。

这就是曹禺的老乡们。他们善于从花鼓戏音乐的变化中找到适合于自己表达情感的方式,或喜或悲、或哼或唱、或高或低,一切都处于一种自然状态,就像原野上盛开的花朵,全无雕琢的痕迹。

始建于1956年的潜江花鼓剧团,是江汉平原花鼓戏演出团体中的一个杰出代表。

上世纪80年代,潜江花鼓剧团带着花鼓戏《家庭公案》进京汇演。曹禺听说家乡剧团来京演出,十分高兴。5日,在首都人民剧场首演的那天下午,曹禺有外事活动,活动尚未结束,他就同夫人李玉茹匆匆赶到了剧场。这时,剧场内灯已关闭,演出即将开始,他没有惊动任何人,自己摸黑找到前排的座位坐下来,聚精会神地观看演出。演出结束后,曹禺激动地走上舞台向演员们表示祝贺,还放开嗓子大喊道:“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你们的戏演得好,我明天再看一场。”几天后,他撰写的《潜江新花——推荐<家庭公案>》,在《光明日报》上发表。

几年后,潜江准备将《原野》改编成地方戏曲——荆州花鼓戏《原野情仇》搬上舞台,曹禺尤感欣慰。

曹禺曾说:“演《雷雨》会成功,演《日出》会轰动,演《原野》会失败。”这自然有着深层次的原因:除艺术家们的表演对原著深刻内涵难以把握之外,其神秘莫测的象征客体、扑朔迷离的人性轨迹、晦涩深邃的矛盾冲突、形此实彼的审美旨趣难以为观众所理解也是原因之一。事实上,《原野》问世后,其命运就极富戏剧性,争议颇大,毁誉参半,沉浮多变。不过曹禺本人对《原野》的批评始终保持缄默。

当他得知家乡剧团要改编《原野》时,才有了超乎寻常的“表态”:“我们潜江人能干,一定会成功的。今年秋天,我回家乡观看演出。”

尽管曹禺的回乡之旅终未成行,但我们已经看到了一个有着故乡情结的真实的曹禺。

1990年,曹禺家乡的潜江市花鼓剧团携《原野情仇》赴京参加“曹禺从事戏剧活动六十五周年和八十寿辰”纪念活动,演出获得巨大成功。在此期间,《人民日报》发表了《特殊的纪念》,如此赞扬此剧:“一个超越时代的戏剧名篇在新的时代里与新的表演艺术家及新的观众产生了新的沟通和交流,在新的演出中渗入了新的认识和理解。”

对《原野》的批评始终保持缄默的曹禺,用“潜江人能干”间接地道出了他对自己作品的评价。

不久,潜江市花鼓剧团又携该剧晋京演出,荣获国家文华奖。多年来,大型荆州花鼓戏《原野情仇》先后获中国曹禺戏剧文学奖、中国剧协优秀奖、“五个一工程”奖、湖北省戏剧新作展演金奖等多项国家和省级艺术大奖,剧中的主要演员分别获中国戏剧梅花奖和中国文华表演奖。

曹禺十分关心家乡的发展与建设。1983年,当潜江生产的“园林青酒”在北京荣获国家金奖时,曹禺欣然题词:“万里故乡酒,美哉园林青。”

1988年初夏,潜江撤县建市时,曹禺题词祝贺:“添水乡异彩,建盐都新城。”曹禺虽未到过潜江,可对潜江了如指掌,他把记忆中的潜江变得可触可及,这无疑是心灵之约最真实的抵达。

1989年,潜江市政府决定兴建曹禺著作陈列馆。带着这一消息,潜江市市长一行专程到北京请曹禺回潜省亲。听说是家乡人来了,曹禺不由得眼睛一亮。年近八旬的老人,终于有了到故乡去走一走、看一看的机会,夙愿以归,情不自禁。他说:“故里已非往昔,潜江市日新月异,各项事业龙腾虎跃,更趋茂盛充实。禺虽远处京门,频闻不少喜讯,忝为乡人,欣慰不已。今蒙市长及父老约于今年秋天返乡,终满夙愿,欣喜难喻。”同年10月底,在曹禺著作陈列馆即将落成开馆之前,潜江再请曹禺。这时的曹禺,已因病住在北京医院。想起“秋天返乡,终满夙愿”的殷殷期待,曹禺可谓“归心似箭”,他欣然挥笔题写了“悠悠白云,故乡情切”的字句。11月1日,鉴于主治医生再三“警告”不能远行,于是他决定托夫人李玉茹和爱女万方代他前往故乡一行,并于当日下午写下了脍灸人口的散文名篇《我是潜江人》。

1989年11月5日,曹禺著作陈列馆开馆仪式上,曹禺的夫人李玉茹和他的女儿万方分别宣读了“悠悠白云,故乡情切”的题词和这封《我是潜江人》的亲笔信。

曹禺很想回家。曹禺想,如果能站在故乡的原野上听雷雨,观日出,那将是一种怎样的沐浴啊。

家乡的一个个喜讯,着实让曹禺“欣慰不已”。晚年中的曹禺,每逢家乡来人,他都亲自迎接,只要力所能及,必是有求必应。他先后为“潜江图书馆”、“潜江中学”、“潜江幼儿师范学校”、“潜江宾馆”和“潜江明星商业城”等题名。每次,他都为他没能回故乡而感到深深的遗憾。曹禺多么想回家呀!多么想亲吻与他有着“血与肉的联系”的故乡的泥土呀!然而,病魔缠身的曹禺,已不能取道成行,只有把思乡的绝恋付与悠悠长梦。

1996年12月13日,曹禺与世长辞,潜江人民送给他一副挽联:

巨星陨落雷雨一声惊原野;

洪范永存荆楚千年忆华章。

翌年,曹禺的家乡人民将曹禺先生的骨灰接回故里,安放于潜江森林公园“曹禺陵墓”。

曹禺回家了。在这里,曹禺可以尽情吮吸他经年累月朝思暮想的“潜江空气”。从曹禺著作陈列馆,到曹禺陵墓,那么近,又那么远,我们似乎看到了一条历经沧桑充满传奇色彩的人生之路。

2004年11月28日,由中国文联、湖北省人民政府主办的“中国(潜江)曹禺文化周”在这里拉开帷幕。

这是在曹禺的《雷雨》发表70周年之际,又一次响起的憾天惊雷。

中国文联副主席仲呈祥在中国(潜江)曹禺文化周开幕式上致辞:

作为此次活动的主办单位,中国文联和湖北省人民政府对文化周非常重视,中国文联主席周巍峙和湖北省人民政府省长罗清泉担任组委会名誉主任,并分别将此项工作纳入了重要议事日程,意在将文化周活动办成一个增进文化交流、促进事业发展的良好平台。

众所周知,曹禺先生是举世闻名的艺术大师。他的一生是孜孜不倦、执著追求的一生,也是勤奋耕耘、成就辉煌的一生。他卓越的艺术成就,高尚的人格魅力,永远铭刻在我们心中。

曹禺先生是理性的,也是感性的,他对故乡魂牵梦绕的拳拳深情经常流露笔端。他的散文名篇《我是潜江人》和题词“悠悠白云,故乡情切”都体现了他难以自抑的思乡情愫。这次文化周活动在曹禺先生的家乡——潜江这一特定地点举办,平添了一份浓浓的乡情和人情,真可谓是对先生最好的缅怀和纪念。

在中国(潜江)曹禺文化周开幕式“我是潜江人”大型文艺晚会的演出中,著名朗诵艺术家乔榛、丁建华朗诵了《一个透明的生命》:

……

曹禺 一代戏剧大师

一个透明的生命

24岁写下《雷雨》

从此打开中国话剧的朝天门

巴金说:“我感动地一口气把它读完

而且为它掉了泪……”

泪水滋润的花朵

不知蕴涵了多少感情的憧憬

曹禺 中国的莎士比亚

东方的莎士比亚

透明的生命

从追求光明的黑夜里启程

《雷雨》《日出》《原野》三部曲

抓住人间的耳朵

抓住时间的眼睛

抓住赤橙黄绿的思想

抵达最高的星辰

……

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来到曹禺的故乡上演曹禺的名剧《雷雨》。此次演出的灯光、舞美、道具、音响及演职人员全是原班人马。这是北京人艺自1952年创办以来第一次到湖北,也是第一次走进中国的县市演出。

2004年11月29日,由中国文联主席周巍峙题词的“曹禺纪念馆”在潜江落成开馆。这是中国唯一的一所综合展示曹禺杰出贡献的纪念馆。馆内珍藏了曹禺的著作、手稿、照片、字画等各类珍贵资料和实物,是目前国内外纪念曹禺馆藏资料最丰富、艺术品位最高、规模最大的专业展馆。

曹禺终于回家了。

曹禺陵园。曹禺的女儿万黛、万昭、万方在曹禺汉白玉石像前深深鞠躬凭吊哀思。

“爸爸,我们回家了,女儿们回来看您来了。”

“我是潜江人。”曹禺不需要再寻寻觅觅。

曹禺公园,曹禺广场,曹禺陵园,曹禺戏楼,曹禺纪念馆。

让发现者的目光在这里聚焦。

这,就是曹禺文化的精神植被。

这,就是曹禺文化走向世界的光明大道。

来自世界各地的专家、学者云集曹禺故里——潜江,按不住惊奇的目光,吮吸着如梦如酒的“潜江空气”,哼唱一曲《春天的故乡》——

荆风爽,楚水长,

江汉平原有个好地方。

登一回“天下第一台”,

听一段细腰女话沧桑。

雷雨日出原野阔,

见到了曹禺就喊老乡。

这就是潜江,春天的故乡,

这就是潜江,我的家乡。

……

潜江,曹禺的故乡,有太多发现的惊奇。

潜江,雷雨之乡的记忆,总是赤橙黄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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