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吉贞之死

2010-08-07 09:29何大章
环球慈善 2010年6期
关键词:宋庆龄表妹

何大章

宋庆龄将倪吉贞“文革”后给她的第一封信精心地保存起来。在信封上,她用红笔和蓝笔分别打了一个“×”,写了一串英文是“Letter form Jessie”(杰西的来信)。Jessie是Jessica(杰西卡)的另一种写法。宋庆龄还用鲜红的水笔,在信封上另写了一个大大的英文单词:“Keen”(哀悼、痛哭),后面是一个令人惊心的感叹号,似乎滴着血。

倪吉贞是宋庆龄舅舅倪锡纯的女儿。由于政治立场不同,宋庆龄和宋家、孙家的亲属都断绝了联系,几十年没有过任何来往。所以,她很看重与外婆倪家亲属的交往。对于这位表妹,她更是很有感情。

倪吉贞毕业于上海圣约翰大学,英语很好也很有教养,称得上是一位淑女。1927年,宋美龄和蒋介石在上海举行婚礼时,特别邀请她作为伴娘。宋庆龄非常喜欢这个表妹,见她一直独身,曾想邀她来作秘书,陪伴自己度过晚年。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社会上掀起了“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狂潮。住在上海的倪家,因为和“四大家族”的关系,首当其冲。倪吉贞的哥哥倪吉士被抄家。一家人搬进了一间极小的房子,缺少起码的生活条件。看到这种惨景,倪吉贞触目惊心。

可她没有想到的是,不属于任何单位、也从不惹是生非的她,很快就受到了更沉重的打击。1966年12月10日夜里,她弟媳妇任教中学的红卫兵闯进家门,要在这里设立司令部,勒令他们24小时内搬走。至于搬到哪里,红卫兵不管。

倪吉贞一辈子没经历过这种事,顿时方寸大乱。她找到房管所,被告知没房;找到派出所,民警管不了也不能管;找到统战部,这个昔日“民主人士的家”,也已是风雨飘摇、自身难保。要想投亲靠友,扳着指头数一遍,不是住得很紧,就是已被扫地出门,谁家也容不下他们一起生活的四口人。无奈之下,倪吉贞和原来住在一起的弟弟吉文、弟媳美芬分手,带着过继的女儿倪以铭去寻找容身之地。

12月11日,倪吉贞在上海的大街上游荡,一边哭一边走。倪以铭是倪吉贞哥哥倪吉士的女儿,倪吉士当然会全力帮助她们。但是,倪吉士的住处,除了一家人的坐卧,连放一张桌子的地方都没有。倪吉贞路过淮海中路的宋庆龄住宅,明知宋庆龄不在上海,不可能解决她的燃眉之急,但她已经控制不了自己,按响了门铃。门打开,看到传达室,倪吉贞如见亲人般泪如雨下。正巧宋庆龄的保姆李燕娥出门去了,下午才能回家,没有人可以做主帮她。

紅卫兵勒令的24小时就要到了,走投无路的倪吉贞只好不再顾面子,要求美芬把她和倪以铭也一起领到美芬的姐姐家。红卫兵只许倪吉贞搬走一张床、换洗衣服和被子。所有家具、日常用品,包括碗筷都要留下供他们使用。倪吉贞仅有的400元钱,被红卫兵硬索去300元。他们还宣布,此后司令部在这里用的水、电、煤气、电话费,全由倪吉贞负担。倪吉贞央求说她家很节省,水、电等每月只用12元,能否今后每月交12元给他们。她还将上个月水、电等收据给他们看。但他们仍然说,不论用多少都要倪家来付。

住进美芬姐姐家后,只有一张床,让给倪吉文睡。房间里没有水,要去弄堂里用水桶拎进来。对于一位老人来说,这也是很大的负担。想到今后要靠弟弟吉文的薪金过日子,还要支付自己家中一切水、电、电话等费用,倪吉贞心中惶恐莫名。

1966年12月14日,勉强安顿下来的倪吉贞给宋庆龄写了一封长信。从小有着强烈自尊的倪吉贞,受到了极大的刺激。她详细地讲述了所有的经历,满心酸楚地说:“你如果看见我,也不认识了。” 瞻念前途,她十分恐惧:“不知道还要苦到、吓到什么地步?”信的最后,倪吉贞写道:“请你自己保重,我将打起勇气做人(听说寻死是要成为反革命的),我没有犯什么法,我不死,心中就记牢你的话。请收到此信千万千万能不能给几个字?使我们知道你收到了信,我精神上要安慰些。但请你在信封里面也不要具任何什么‘姐、妹等字。这样更为妥当……心中很乱,不必多说。有错,有不对的地方,请你慈心原谅。”在署名之后,她又令人担心地缀了两句:“甘家娘娘的媳妇已自尽,用的是煤气。我认识的已有八个了。”

信封上,贴了一张毛泽东头像的8分纪念邮票和一张人民大会堂图案的2分邮票。倪吉贞在信封的正面和背面用钢笔写了三处“航空”字样,显然已经惊恐万状。

这封信使宋庆龄牵肠挂肚,她在信中用笔做了11处记号。为了缓解倪吉贞被扫地出门后生活无着的困难,她设法通过中国福利会的老部下蔡缦云送去了一点钱,给他们以精神安慰和物质支持。然而,很快,蔡缦云就失去了自由。这更使宋庆龄心神不定,深怕是自己的托付,给蔡缦云带去了灾难。1967年底,她写信给沈粹缜:“我的老干部蔡缦云,一年多没有消息了。不知道什么缘故她被关起来。我日夜不安,不知是否因为她代我交一些钱给我一个表亲的缘故?因为她一直很老实,守纪律的,也不和坏人来往。如果你听到她的消息,请不要瞒我吧。我对她应该负责!”接着她又忍不住说到倪吉贞:“除了生在资产阶级的家庭里,我的表亲从未参加政治或做过坏事。一直很老老实实的。”

1966年年底的这封长信之后,倪吉贞可能还给宋庆龄写过信,但至今没有查到。因为宋庆龄曾写道:“她曾对我说过,那些野蛮、兽性的人毒打她、践踏她以致吐血,还不如死了好。”这一情节在我们见到的这封信中没有表现。看来,此后的倪吉贞不仅被强制劳动,而且受到批斗,还是武斗。对于一个始终生活在闺中的“小姐”来说,这是不堪忍受的凌辱。为什么宋庆龄没有及时采取措施保护倪吉贞呢?就此,宋庆龄曾愤怒地说:“我当时不够警惕。我本应该打电报回家,让她住到我家里去,或者送她来这里。但我相信了那些没有心肝的人,他们说她在骗我。”

1968年5月,倪吉贞万般无奈之中,又一次来到淮海中路的宋庆龄住宅。按响门铃后,工作人员告诉她,宋庆龄一直住在北京。倪吉贞最后的一丝幻想破灭了。她穿过马路,来到住宅对面的武康大楼。这是一座法国文艺复兴时代风格的8层高的建筑,解放前曾被孔祥熙买下,归在孔二小姐的名下。孔令伟为其取名诺曼底公寓。由于建在路口,这座楼顺街势建成了熨斗形。这座楼的一个特点是顶层有一条长长的临街走廊。这在当时是很少见的。解放后,许多高级知识分子,特别是一些电影界的知名人士,如郑君里、金焰、赵丹、秦怡、王人美等被安排住到这里。“文革”开始后,这座楼便成了自杀者的首选。万念俱灰的倪吉贞一步步登上楼梯,然后从走廊上凌空一跃,彻底得到了解脱。

倪吉贞的自杀使宋庆龄大为震惊。1969年10月16日上午,宋庆龄乘周恩来的专机回上海。她的心情很不好。在去西郊机场的路上,她终于忍不住对秘书杜述周说:“杜同志,我的表妹在我家对面楼上跳楼自杀了,你到上海可以去看看。”稍一停顿后,她内疚而又无奈地说:“我连一个无辜的表妹都保护不了……”

1971年2月11日,宋庆龄在致廖梦醒的信中又一次谈到了倪吉贞的死:“尽管春节给许多人带来欢乐,可是我一点也不喜欢燃放爆竹。不断传来的坏消息使我老做噩梦……这些日子我听到的尽是坏消息。我的亲属倒是都已经解放了,因为彻底的审查并没有发现他们犯过什么错误,只不过他们不幸同四大家族之一有点关系而已。这是他们身不由己的事。他们仍挤住在亭子间里,劳动所得只能勉强糊口。我自然要帮帮他们,但那也不过是杯水车薪,因为我现在只有自己的薪水收入。我希望我的表亲们不要像我的那个表妹一样去寻短见。她的死,我是有一部分责任的……可怜的表妹杰西卡(倪吉贞的英文名字)就这样离开了人世,我常梦见她。”

其实,倪吉贞之死只是发生在宋庆龄身边的实例之一。早在“文革”开始之初,据说宋庆龄就直接写信给中央,明确提出:“现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宪法还有效吗?怎么可以乱抓人,乱斗人,抄家,逼死人?党中央要出来讲话。这种无法无天的情况,自己伤害自己的同志、人民,是种罪行。”1971年,在写给廖梦醒的信中,她还将社会上发生的事情概括为“火与死”。

倪吉贞的死给宋庆龄造成了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她的死处就在宋宅的正对面,宋庆龄不能不时时想起她。

宋庆龄将倪吉贞“文革”后给她的第一封信精心地保存起来。在信封上,她用红笔和蓝笔分别打了一个“×”,写了一串英文是“Letter form Jessie”(杰西的来信)。Jessie是Jessica(杰西卡)的另一种写法。宋庆龄还用鲜红的水笔,在信封上另写了一个大大的英文单词:“Keen”(哀悼、痛哭),后面是一个令人惊心的感叹号,似乎滴着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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