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芸茜
江晓原的书房
江晓原的书房应该说是上海滩最有名的书房之一,仅中央电视台就在这里拍摄过十余次,上海当地和其他地方的媒体拍摄、报道的次数更多。之所以如此出名,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书房书架的设计。书架参照了档案馆中的滑轨式密集架的设计,尺寸和形状都是按照江晓原的要求单独加工的。他很可能是中国第一个将档案馆的密集架搬进书房的人。密集架的使用引起一些人的关注,很多时尚杂志做过他的书房。江晓原的书房甚至出现在家居设计类的畅销书中,比如欧阳应霁的《回家真好》,在两岸三地出版,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多次重印。央视为此又到江晓原的书房中拍摄过一回。
如此出名的书房,很多人却无缘一见。这“很多人”竟然包括江晓原的很多同事和学生。相对而言,我就幸运多了。在2004年,由江晓原高足钮卫星引荐,我一不小心踏进了江晓原的书房,从此一踏再踏,成为书房常客。做客老猫书房是一种享受。这书房的出镜感极强,客人随时去都井井有条,想找什么书马上可以找到。想当年,我第一次走进这传说中的书房,确实感觉被狠狠震了一记:一般的书架都是贴墙放置,放书的那一面朝外。江晓原的书架却与墙面垂直摆放,十来组书架列成一队,置于滑轨之上,场面宏大而壮观。
而这正是江晓原为人称道的“私人图书馆”实践:10年前,搬进这所房子的江晓原模仿正规档案馆的滑动式钢制密集架,去掉密集架应有的门和手臂摇动装置,请来房屋设计人士和密集架设计人员共同商议和计算楼板承重,制作了两条长五米宽一米的钢轨,使八架与天花板齐高的双面书柜可以在其上静静滑动。由于采用密集架的设计,书房在放了三万册书后也并不显得拥挤。其实这种滑轨式密集架从设计方面来说也很普通,只不过很少有人会在家里使用吧。多年后的今天,我对已经非常熟悉的江老师说:“你设计的书房真是彰显了经典的海派文化,将海派文化‘螺丝壳里做道场’发挥到了极致。”
回想当年被震,除了书房,还有一个细节让我印象深刻。我前两次进书房都坐了两三个小时,与江老师相谈甚欢;而天气很热,他都没有想起给我倒水。事后我向钮卫星告状:“你们江老师不记得给我倒水喝,我也不敢说口渴,真可怜噢。”钮卫星哈哈大笑,说:“江老师也不给我倒水的,我们去从来都要自己倒水的。”到第三次去的时候,我坐下不久就说,我想喝水。江老师指着一个方向说,要可乐还是白水?自己去倒吧。
尽管江老师常常以怜香惜玉自居,在我看来,他这辈子打心眼儿里爱的疼的怜的,唯书而已。有时我想试试自己和他交情如何,就故意向他借书,几乎都吃了闭门羹。有人发明了“爱书家”的名字,这名字比“藏书家”更适合他。虽然他对版本没要求,但很介意书的品相,所以在书店里挑书的时候,他会拿出一撂书,选择整洁、装订得好的书;如果碰巧买到品相不好的,还会自己重新修整。
对于这样热情投入的爱书家,为他量身定做一本《老猫的书房》,自然是对“上有天堂,下有书房”策划理念的绝佳演绎。此书所以叫“老猫的书房”,是因为江晓原现在以“老猫”自居。有一次记者曾问江晓原这样一个问题:如果你给自己写墓志铭,会写什么呢?江晓原写下的答案竟是:他一直希望自己是一只愉快的老猫。他经常想象,在午后斜阳的书房中,一只慵懒的老猫在那些藏书和影碟中徜徉着、蹲坐着,思考那些古往今来稀奇古怪的事情——古埃及人相信猫是通灵的。他以前在MSN上、现在在飞信上的签名都叫老猫。
在《老猫的书房》的写作过程中,吴燕小姐承担了非常具体的整理工作。说起江老师和吴燕之间的渊源,又是一段佳话。当年吴燕在《中国图书商报》做编辑,起先是常常编辑江老师的文章,遂成为铁杆儿“粉丝”;后因才情出众而令江老师青眼有加,最终吴燕毅然放弃工作,投入江老师门下。和我一样,吴燕也渐渐成为书房的常客,并在书房对江老师作了多次访谈,在此基础上整理出这本书的初稿,为此付出了辛勤劳动。而我则从文字编辑、图片插入、版面设计的角度下工夫,让《老猫的书房》尽可能以优雅的姿态面世。
书房是一种奢侈。时至今日,许多读书人都没有自己的书房。但江晓原显然是个完全实现了梦想的读书人。他将自己的家打造成拥有三万藏书、四千藏碟的“书影之城”。江晓原坐拥着大气实用的书房,以猫的灵性和优雅让这些藏书藏碟生动起来。走进“老猫的书房”,人们感受到的是别样的才情与人生。这本书与其说它是“老猫的书房”,不如说它是“老猫书话”:老猫这半生与书的种种因缘际会,几乎皆在此书尽收眼底。前书房时代和书房时代的阅读经验,将江晓原打造成了一只通晓古今、兼通文理、行走于天人之际的古怪精灵的老猫。
《老猫的书房》江晓原著,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0年1月版,28.00元
从11岁的一部繁体《西游记》开始,阅读渐渐成为江晓原生活的一部分。虽然有一个纯理科的天体物理专业出身,但他天生的兴趣却是在“文学历史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之类的玩意儿上”。他说,自己除了大量阅读中国古典文学作品外,还热衷于书法和篆刻,读书法作品和印谱。他的兴趣在那些“不务正业”的方面永远更烈、更浓厚。因为在物理和文学方面的大量阅读,江晓原的研究始终具有交叉学科的跨界性。文理兼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一直是江晓原的自我塑造愿景。直到用古汉语最高成绩考取了中科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天文学史的研究生,他才逐渐开始关注理论体系的建立。那段时光的每天上午都被江晓原和同伴消耗在研究所的书库里。在导师席泽宗院士的指导下,江晓原开始进行系统的科学史阅读,精读了英文版《天文学史》、《西方数理天文学史》,还有意识地读了很多西方科学思潮及与科学史有关的书。
他阅读的三大诀窍也在这一期时期初步成形。诀窍一:同一时间绝不只看一本,看小说另当别论。进行学术阅读时,最好把相关的书找来参照。诀窍二:常在手边备三样工具:百科全书、历史地图集和历史年表,历史也是一种跨界学科。而诀窍三,就是写作。
江晓原发表的第一篇论文不是关于天文学史的,而是《中国十世纪前的性科学初探》,这篇被国外文献多次引用的论文,是研究生时期的江晓原为了满足和师兄们争强斗胜的虚荣心的结果。在那之后,性学研究成为他的第二专业。
江晓原写作学术论文多年,他的学术研究文章被人称为“侦探小说般的学术著作”。大众文本的写作方法被他应用到论证学术问题中。在这众多的书中,江晓原最新的研究兴趣是科幻。一开始是科幻电影,后来是科幻小说,渐渐地给中译本作序,写评论,把科幻研究逐渐学术化。那些所谓娱乐的畅销书,在江晓原眼里,同样可以作为研究对象。
对于书房中的四千影碟,江老师是坚定的“影碟派”——他认为在家中观影比在电影院更“有感觉”。他打过一个香艳的比方:如果将电影比作一位美女,那么去电影院就好比参加她的演唱会或生日派对,而在家中观影就好比和她单独约会。还有一些在家观影的优点,诸如可以倒回去重看某些段落、可以暂停去上厕所去续茶去接电话等等,也是显而易见的。对于要写影评的人来说,可以倒回去重看当然是非常重要的。
如果深入其书房,就会发现江晓原书房里的“家庭影院”那才叫袖珍之至。21寸的电视机非常委屈地缩在一张书桌下面,一般人根本想不到这电视机是用来观看的,还以为是不舍得扔而被塞在那里。我当时问江老师:难道你就在这个小电视机前看影碟?他说对呀,我这夏普彩电是1988年从美国带回来的,因为恋旧,再加上它一直也不坏,就一直用了下来。为了解决电视机摆在地上不利于观看的问题,江晓原将电视机前面垫起两寸,这样使它呈一个微微上仰的角度。
在我看来,江老师不是看碟,而是读碟。他追求的压根不是那种在电影院大屏幕前观影的感官享受,而更多的是从他的学科背景出发,去解读和品味碟片中所蕴含的思想。而从另一个层面解读,江老师也是一个身体力行的反科学主义者,在科学发展到越来越先进的今天,江老师并不追求电视机的更新换代。也许对他而言,电视机的功能就是只要能够看碟即可,而且他已经七年不看电视节目了。
对于影碟的管理和放置,江老师是十分用心的。比如过一段时间我去他的书房,他就会很得意地告诉我,他又去哪里哪里专门定做或者购买了一套东西专门放置影碟……这种臻臻至至,几近于小女子的恋衣癖。
尽管江老师书房里那种档案馆的技术气息有些沉闷,但周遭比比皆是的小物件有如“红袖添香”,让人很想亲近一番、把玩一番。这些小物件让非常男性的书房立刻香艳了起来,切身感受到“书中自有颜如玉”。而江老师说起这些小物件更是如数家珍,眉飞色舞,每个物件都是一段故事。比如书房朝东窗台上有一小瓷人,被他命名为“念奴”,目为古代中国女性性感的典范——所谓“弱骨丰肌”,标准的唐代美人。他对这小瓷人十分钟爱,还模仿唐明皇写了一段诏书,封她为“东窗观察使”。
江晓原理想中的完美书房,必须有足够充足的空间能够存放越来越多的书籍,朝南,坐拥阳光,足矣。置身江晓原的书房,面对无处安放的藏书,很难没有渺小感。以至于现在,他的首要任务乃是“约束对书的贪欲”。江晓原多次通知学生们来挑走被清理的书籍。清理旧书是一项困难的工作。他说:“我不收集图书版本,所以同一本书的不同版本我会送给学生们,有时也会赠予朋友。”
在《老猫的书房》中,有一段话最打动我:“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以读书为乐事。读书是我人生的一种精神支柱:我需要通过读书支撑自己,让自己觉得自己是充实富有的,而不是那么虚幻。不知道别人读书是否意味着这样,但对我是如此。”在我看来,这句话才是让老猫书房凸显今日格局的原因。从第一本书到第三万多本书,聚沙成塔,皆因为这样一个最本真的初衷:只有当书房中人超越了读书的功利性,书房才会有生命,有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