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的儿子

2010-07-30 07:44
含笑花 2010年4期
关键词:县里小强儿媳

北 河

老刘嫂真不容易。丈夫死得早,是她一个人含辛茹苦拉着孩子过日子。

她娘家是农民,婆家也是农民。她娘家姓陈,爹娘给她起的名字叫陈香花。她嫁到刘庄刘大壮家,就是想和大壮过一辈子种庄稼日子。出嫁以后,就没人叫她的名字了,公婆叫她是“大壮家的”,街坊叫她刘嫂,大壮开始叫她时就是“哎,我说”,好像她是无名氏似的;后来有了儿子小强,才又改口叫她“小强的娘”。大壮人老实,又能干,小日子虽然过得紧巴点,倒也和美平安。尤其是看着儿子小强一天天长大,在学校里学习又很上进,每个学期都领着奖状回来,她心里总是充满了希望。

不料,天有不测风云,没有几年,公婆先后过世。大壮还没从悲痛中解脱出来,他自己在砖窑上干活时又被歪倒的砖摞砸死了。

五口之家,就剩了她和小强娘儿俩。

大壮死后,砖窑上赔偿了六百块钱。刘嫂用一百块钱安葬了大壮,其余的五百块钱就存了起来,专供儿子小强上学用。

小强学习更加用功了。下了学,就帮着刘嫂忙里忙外。左邻右舍都夸这孩子争气,学习好,又懂事。

有人想劝刘嫂改嫁,话一出口就被刘嫂结结实实地堵了回去。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敢再提这事。

小强在乡里上完了初中,又以乡里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县一中。个子也转眼长高了。

在一中,小强还是学习尖子。他以自己家庭情况为题材写的一篇作文《农民的儿子》还发表在市里的报纸上。文章里面写了他的父亲是怎样勤劳,怎样不幸去世;他的母亲是怎样在艰难困苦中拉扯他长大。还提到乡亲们对他是怎样关照,最后说:“我永远不会忘记自己是农民的儿子。”

村里有人看到了报纸,很高兴地拿给刘嫂看,啧啧称赞:“小强这孩子,有这心思,今后发达了也不会忘本的。”

高中毕业。小强考上了省里的大学。当写着“刘晓强”名字的录取通知书送到村子里以后,整个刘庄都轰动了。因为他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

“农民的儿子也能上大学,将来毕业了也能当国家干部!”大家自豪地话语里,也充满了艳羡。

这一年,是公元一九八六年。

四年以后,刘晓强大学毕业,被分配到省级机关工作。

那可是个重要部门啊,全省的项目审批、物资调配都归他们管。

有权的部门就不愁没有钱。工资以外,还有不少奖金。工资奖金之外,还有各种福利。

不仅如此。就连每次回家看望母亲,也都是县里派车接送的。因为县里好多事儿也要走他们那个部门的门子。原来愁着没有内线,现在有了本县出去的人在里面当秘书,于是通融起来就方便多了。所以,晓强每次回家,只在家里呆很短时间。就被县里接回去当“上宾”了。

每次回来,晓强都要给母亲带回许多生活用品,吃的穿的用的,应有尽有。临走了,还要留下一两百块钱。刘嫂说:“你看,需用的东西你都带回来了,我还要钱干什么用呢?”

“留下吧!万一有点什么事儿啥的。”晓强总是这样说。

“刘嫂终于熬出头了。你看晓强这孩子多有能耐,多孝顺!”邻居们眼馋地说。

“刘嫂不改嫁,一个心眼儿供儿子上学,看得远啊。”有人这样称赞。

在县里,年龄比晓强大一倍的书记、县长对年轻的晓强敬奉有加,赞不绝口:“这么年轻,又直接跟在领导身边工作。前途无量啊!今后咱这县里就有靠山了。”

晓强总是谦虚地说:“给家乡帮点忙是应该的。是这方水土养育了我。我是农民的儿子。”

工作后第四年的国庆节,晓强结婚了。对象是他们单位领导的侄女。

结婚时,刘嫂想去帮着忙活几天,晓强说:“外面办喜事和咱家里不一样。你就不要去了,去了也插不上手。事儿过去后回来看你吧!”

但是,事儿过去后几个月了,晓强和他媳妇也没有来。

莫不是“小公鸡,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吗?刘嫂脑子里一冒出这样的念头,就赶紧嘲骂自己:“呸!你还没老就糊涂了?自己的儿子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吗?”

儿子本来就忙,跟着领导今天这里、明天那里的,晚上还要加班写很多材料。结了婚住在丈人家,又不知要增加多少麻烦事儿,肯定是没时间。她想。

要过年了,儿子终于要带着新媳妇回家来了。刘嫂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又请好了村里的大厨,准备好好款待儿媳妇。人家可是官宦人家的千金呢,不嫌弃晓强是农民的儿子,家里要啥没啥,咱可不能怠慢了人家。她还准备了一个一千元的红包,作为给儿媳的见面礼。这些钱都是晓强平时留给她的,她还没有动过。

还是县里的车把晓强和他媳妇送回来的。新媳妇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漂亮。晓强是细高个儿,白白净净,带着一副金边眼镜,让谁一看都觉得像个学问人,儿媳妇却矮矮胖胖,虽然化了妆脸还是不算白。她有点纳闷,又不下地干活儿,怎么把脸晒黑的呢?

门外挤满了看新媳妇的人。刘嫂听到了有人在窃窃私语:“媳妇不算俊……”“配不上晓强……”:又有人说:“不能光看长相啊,人家的大伯可是厅长啊。”

她虽然也有些不大满意,但马上开导自己,想:只要儿子满意,自己就应该高兴。别人说什么,随他去吧。

可让她没想到的是,叫了一声“娘”,拿了见面礼,还没喝一碗茶,新媳妇就说:“晓强,咱回县城吧,李书记不是还等着咱们吗?这屋太冷,时间长了我受不了。”

晓强看了看媳妇的脸色,不顾叔叔大爷们的一再挽留,陪着媳妇上车走了。

刘嫂心里一下子凉了。她感觉到:儿子已经有了他自己的家了,她和儿子之间竖起了儿媳妇这一道厚厚的墙。

她看看大壮在他们结婚前盖的这三间瓦房。屋墙还是土坯做的,别说和城里比,在村里也是最寒碜的了。“这样一个茅草窝,怎能留宿人家省城飞来的金凤凰呢!”她对自己说。

晓强原来说过把房子翻盖一下,是她没同意。她说:今后就我一个人在家住,只要屋不漏、墙不倒就行了,不用翻盖。晓强想了想,说:也是。今后结了媚有了房子,就把你接到省城里去住。

还没等到那一天,先因为房子的事儿让儿媳落了个不高兴,也给自己弄了个难下台。她不知道应该抱怨谁,最后自己心里说:唉,谁让晓强是农民的儿子呢!

这一年,是公元一九九四年。

两年以后,晓强的媳妇生了个女儿。孙女儿出生之前,刘嫂想:当婆婆的应该去照应月子。所以提前做好了准备。

可是,晓强捎回话来说:已经聘请了保姆。就不劳累她了。

她心里很想去,照应儿媳妇坐月子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很想看看自己的孙女儿,看看儿子刚搬进去不久的新房子。

可是,儿子不让去,她就不能去。从小她就依着儿子,现在儿子大了,当然不能闹什么别扭。

自己惟一的儿子娶了媳妇、有了房子、还给自己生了孙女儿,按说件件是好事儿;晓强回来得少了,但对家里的供给并没有少。每次县里的车去他那里办事回来,都要捎回来好多东西,而且捎来的东西越来越高档、越来越值钱了。

可是,刘嫂就是高兴不起来。她觉得,儿子尽管还是在原来的单位工作,已经离她越来越远。原来老

家离省城不到三百里,现在却好像有千里万里。

本家和邻居们见了,都说:刘嫂,这回好了,可以到省里去享福了,去了可别舍不得回来啊。

她总是难堪地笑笑:在家呆惯了,不想去。再说了,我这粗手笨脚的,也不会伺候人,去干嘛呢?

晓强回来越来越少。有一次,捎回话来说:不知她身体怎么样?如果有病,就打电话给他。

她这才想起:自己这么多年还没有得过什么病呢。头疼脑热的情况也不是没有,但是吃几粒药片就好了。现在和前些年不同,责任田的耕种、收割都是机械化,她的责任田本来就不多,花点钱什么事儿都办完了。要说病,惟一的病就是闲得慌。晓强还说让她把责任田转给别人,地里要没点事儿岂不更闲得难受?幸亏没听他的。

看起来,自己就是个在家生活的命,要不,怎么连个像点样子的病也不得呢?她傻傻地想。想着想着,又骂起自己来:真是福烧的,人家都说,有这有那别有病,没这没那别没钱,你有钱花、不生病,还有啥不知足的?像村里那几个得了癌症的,钱也花完了,病也没治好,自己要是也那样,会给儿子造成多大麻烦啊。

她不再想着去省城了,打算就这样过下去。到年就六十的人了,谁知道还能活多久呢?到城市有什么好?出了门就谁都不认识了,过马路还怕撞上汽车,整天提心吊胆的。听说在城市里,喝口凉水也要花钱;还听说,人家一看你是乡下人。问个路也懒得给你说。在家多好呢,家里的水又清又甜,装上瓶子就当矿泉水卖;房前屋后种的丝瓜、梅豆和吊瓜就够大半年吃的,更要紧的,是全村都是熟人,谁见了面对自己说话都挺尊重的,稍微重点儿的活儿本家四邻们都帮忙干了。她知道,人家尊重她,不仅因为她,还因为儿子是省里的干部,今后哪天遇上啥事儿指不定能帮上忙。

这天,她掐指算着,孙女儿应该满三岁了,三岁就该上幼儿园了。这三年来,她只和孙女儿见过一面,就是去年春节晓强家三口回来的时候。她抱着孙女儿,陌生而又亲切。正想好好亲亲她那粉红色的小脸蛋儿,孙女儿就被儿媳拉开了,说是孩子小,抵抗力弱,这里卫生条件差,别给弄出什么病来。她老大不高兴,可更怕儿媳不高兴。好在没大会儿他们就走了。她的心里慢慢就平静了。

孙女儿上了幼儿园,晓强他俩都上班,不知谁去接送她呢?

她正在那里遐想的时候,门外车响,是晓强回来了。

这次回来,是接她出去的。晓强坐的是一辆漆黑瓦亮的小车,还有一辆是带个车厢的小卡车。

晓强出息得越来越像个官样了。原来白净的脸上现在红光满面,肚子也微微隆起,走起路来昂首阔步的。

但却不是接她去省城。

县里陪同来的一位主任说:县领导考虑到刘处工作忙,回乡下老家不方便,在县城里给她安排了一套房子,本来安排的是楼房,刘处说怕她上下楼不习惯,所以又调成了平房,不过挺方便的,空调暖气双配套,家具用品一应俱全,保你老看了会满意。

她听得有点儿糊涂,问:刘处是谁?

主任笑了起来,说:你还不知道啊?你儿子当了副处长了。

原来主任说的“刘处”就是晓强。她问:副处长是个什么官?比乡长大吗?

主任解释说:副处长的级别和副县长一样大,但晓强那里是要害部门,他这个副处长比县长还要厉害,再说,晓强这样年轻有为的人才,今后当个处长、厅长都是顺理成章的事儿。

晓强打断主任的话说:“县领导有这个好意,我也觉得你去县城里住比在家里强,你就去吧。这房子也老得不能住人了,冬天冻死,夏天热死。你拾掇拾掇,咱就走吧。”

她无法拒绝,也来不及多想。可她总觉得有好多东西割舍不下。

“地怎么办呢?带不走的东西怎么办呢?”

“你别管了。都留给二大爷那边的三哥吧。反正也值不了几个钱。”

“电视要带上吧?”

“这种破黑白机子早淘汰了,不用带,城里有大彩电。”

她匆匆忙忙地离开了生活了几十年的家。

临出村口,她对送行的本家和邻居们说:进城时别忘了去看看她。

邻居和本家们说:“你也是去当城里人了,晓强已经不是农民的儿子了。”

她说:“不会的。骨头里带来的东西,能改得了吗?”司机一次次鸣笛,她才恋恋不舍地离开脚下的土地,坐上了汽车。

这一年,是公元一九九九年。

城里的房子也是三间。但比家里那三间要大一倍。每间房的后面都隔开了一块,分别作为厨房、储藏室和卫生间。真像主任说的,家具用品一应俱全,都是新的。有些她还没见过,更不会用。跟着主任的人给她演示了冰箱、灶具等等的使用方法,她都记住了。

布置这个新家,儿子肯定花了不少钱。看来,儿子的心里还是很想着她这个老娘的。

“这左邻右舍都是县里退下来的老领导们,没事儿你们就在一起扯个闲篇,拉个家常。出去院门就是菜市场。再走几步就是华联商厦,很方便的。刘处回来就来看你,县里领导也会常来看你的。如果你还觉得寂寞,就给你雇个保姆,帮你做做家务。陪你说说话儿。”主任的话很热乎人,好像他才是自已的儿子似的。

她说:“我一个人多少年过惯了,不用保姆。再说了,雇个保姆的钱比我的开销还要大吧?”

主任一听就笑了:“瞧你老说的!雇保姆的钱不用你管,连这里的房租水电什么的都不用你管。刘处给咱县里帮过那么多忙,县里为你老提供这点方便……”

“他在省里给县里办事儿不是应该的吗?省里不是给他发着工资的吗?我怎么能再白沾县里的光呢?”她不大明白。

“你老人家今后会明白的,现在别想那么多了。一会儿我请你老和刘处去吃饭,在招待所都安排好了,今天王县长把别的场都推了,专门陪你老和刘处。”

吃饭的时候,王县长真的参加了。席间,一再夸晓强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夸她生了个好儿子,祝她福寿双全。她原来只在电视里看到过县长讲话,没想到县长原来这么平易近人、说话中听。

后来。王县长和晓强主要谈工作上的事,好像是审批一个什么项目,说是国家马上不让搞了,县里想搭上最后一班车,最好这几天能批下来。晓强答应给想想办法。

县长很高兴。对主任说:“这几天,张主任你就别干别的,去省里靠上刘处,随时听候调遣,办不成惟你是问。”

张主任点头就像鸡啄米似的,连连答应:“惟我是问,惟我是问。”

“来,干杯!”王县长把玻璃杯举起,和晓强手里的玻璃杯碰得很响,半杯白酒一饮而尽。

儿子在家时没喝过酒,没想到还有这么大的酒量。

桌上的菜摆满了,上面又摞了一层。有好多菜她都不认识,明知几个人吃不了为什么还要上这么多菜她也不明白。但她看得出,除了她之外,包括晓强在内,没有哪个人心疼,好像就该这样。

下午,晓强走了。她在新家里接连闹了几天肚子。她知道,全是那顿饭折腾的。

她拿定主意,今后再也不和干部们在一起吃饭了。

后来,她听张主任送东西时说起来:那回多亏晓强,要不然的话,一个投资过亿元的项目就泡汤了。

看来儿子干的差事还真挺重要,怪不得县里待

他像敬天神似的。

她和左邻右舍都认识了。但是却没有多少话说。因为人家说的话题她都插不上嘴。只有谈到儿子时她才能搭上几句。

话里话外,她听出点意思来,沾儿子的光,她好多方面都是享受的县级领导干部的待遇。像房租水电什么的,老干部们用量超过标准都要自己交钱,她一个人当然超不了标,就是超了也不会让她交钱。

她觉得不安。晓强回来时,她说:我一个人花不了多少钱,别让县里再大包大揽了。

晓强却不以为然。他说:“花这几个钱算什么?我给他们办的哪件事他们不省上个几十上百万?”

“那你这样算不算贪污受贿?”

“这怎么能叫贪污受贿?贪污受贿都是直接送大把的钱、送汽车、送房子。按现在的行情,咱县里的干部都是最清正廉洁的,出去办事也小气得不行。我要不是看在是老家的面儿上,才不给他们费那么大的劲呢!”

“这也有‘行情?别管人家咋样。你可要管好自己,咱可不能成了贪官。”一说到“贪官”二字,她的脑子里就浮现出电视上看到的被戴上手铐、押上法庭的官员们来。

“这个你放心。你不知道,那些倒霉蛋不光是因为贪污受贿,更重要的是跟错了人。”

她还想再说什么,却不知该怎么说,儿子大了,自己又不懂外面的事儿,说了他也听不进去。

从此,她多了一道心事,从来没有过的大心事。

她觉得,儿子办事不会太出格,自己的孩子自己还是清楚的。可是儿子“惧内”,当不了儿媳的家,儿媳要是贪心的人,这事儿就不敢保证了。

不管她担心也罢,忧虑也罢,儿子的本事好像越来越大,工作也越来越忙,回县里来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

在城里住三年了,儿媳跟着晓强回来过几次。她看到儿媳披金戴银的打扮,就觉得刺眼。可是儿媳告诉她,现在省机关里上班的不少人都是这样,再说了,几件首饰最多值个万把两万的,算不了什么。

儿媳以为她是眼馋,还说:下回再来时也给你买几件来。

没想到儿媳还能说出这样大方的话来。她说:“我不要这个。一个农村老太婆戴上这个,还不让人家笑掉大牙?你有这份心,我就知足了。”

儿媳说:“笑话什么?现在谁穷才有人笑话呢!你看左邻右舍的老太太们,不是也有不少戴项链和戒指的么?”

她觉得,她不该和人家比,人家都是上班退休的,自己凭的什么?

后来,儿媳还真的给她捎来了一套项链和戒指,式样是比较老的,符合老年人的口味儿。但她过了一年多才羞答答地戴上。

她多少还是有些为儿子担心。她经常看电视上的法制报道,一看到又有贪官受到惩治,就不自觉地联想到儿子。她心里无数次地念叨:“晓强啊,你可不要学了他们啊。”

她花钱很少。儿子零零碎碎给她的钱,大部分都攒着,已经有两三万了。攒了钱干什么用,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万一儿子出点什么事儿,把这些钱拿出去退赔,多少也许能管点儿用。”这个想法几次在她脑子里冒出来。但马上又被否定:“怎么能咒自己的儿子出事儿呢?真是越老越糊涂了。”

转眼到来年,老厅长退休之前。儿子当上了处长。她觉得松了一口气,心想:看来儿子没有犯什么错误,要不组织上还会提拔他么?自己都是瞎操心。

“晓强不会忘了他是农民的儿子。”她执著地认为。

这年秋天,孙女儿上了小学。

这一年,是公元二〇〇三年。

当了处长的儿子更忙了。在省城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不是跑各地市,就是去北京、去国外。

回来看她的次数自然也越来越少。不过她也习惯了。有饭吃,有钱花,夏秋两季,家里的三侄子还给送点儿新鲜粮食来。还有什么不知足呢?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晓强担任处长,已经是第三年了。

听儿子在省城工作的同学来看她的时候说:晓强现在真的太忙了。原来,几个同学每年都要聚会几次,现在很难邀请到他了。

听县里经常去省城找他的人回来对她说:晓强现在的确很忙,去了见面不像过去那么容易了。不联系好自然不行,联系好了也随时会变。不过,据说已经被作为副厅长候选人培养了。

她想起了一句老话:为人莫当差,当差不自在。儿子肯定是身不由己啊。年轻轻的,国家信任你。多给国家出点力,也是应该的。

但是,就在她心里逐渐放松的时候,长期担心的事儿却突然发生了。

那天,两个操北京口音的人突然到她的家里来,问清楚她叫陈香花、刘晓强是她儿子以后,就问刘晓强有没有藏在这里的贵重物品和现金。

她惊呆了。抖抖颤颤地把儿子几年来零零碎碎地给她留下的三万多块钱拿出来,说:“他给我的钱都在这里了。要是晓强这钱来路不正,就拿去还给公家。孩子是好孩子,可别因为这点钱坏了前程。”

那两个人又问了其它一些情况,没有带走她的钱,就走了。

她打儿子的电话,打不通;打儿媳的电话,也打不通。

她这次真的病了。觉得好像被抽去了主心骨,浑身有气无力,白天害困,夜里失眠,茶不思,饭不想。可到医院里去查,却查不出什么病来。就这么病病歪歪地整天躺在床上。

家里的三侄子来这里伺候她。

她不知道儿子出了什么事,她觉得儿子不该出多大的事。

可是后来陆陆续续听到的消息,使她越来越不敢相信自己了。

晓强被一个案子牵扯了进去。案子很大,中纪委直接查办的。晓强出国回来一下飞机,就被带走了。接着查抄了他的家里,搜出了大量现金、存单和银行卡,还有一些金砖、金条。总价值超过了三百万元!随后,儿媳也被带走了。孙女儿现在住在她姥姥家里。

三百万是多少,她想象不出来,但知道这是一个很大很大的数字。可他怎么会拿了那么多的钱呢?她想去看看儿子,问个究竟,可打听后被告知现在不能探视;她想去看看孙女儿,可她连亲家的住处也不知道。

邻居们都在议论这件事儿。她这天在院子里想晒晒太阳,听到门外有人说“小人得志”、“胆大妄为”之类的话,知道是说的儿子,就赶紧回到屋里,拿被子蒙上了头。

张主任已经成了县人大常委会的副主任。这天来看她,对她说,晓强给老家办事,倒没收过大礼,县里把她安排到城里来住,只是提供一些方便,也不算什么事。都是东边沿海地方的一些官员和老板们给弄的,这次出事儿也是他们那边牵扯出来的。

“也不能光怪人家。晓强他要是牢记自己是农民的儿子,别那么贪心,就不会走上这样的歪门邪道。”她说。

她问儿子最终会判个什么等次的刑,张主任说:不瞒你老,像这样的巨额大案,能保住命就不错了。好在听说晓强收的钱财基本没有挥霍,如果认罪态度再好的话,估计会从轻处理。

她哭了。她说:“我的儿啊,你要是不当官多好?你就是不考上大学,跟着娘在家种地,老老实实当农民的儿子也比现在好一千倍啊!人要那么多钱干什么用啊?!”

张主任不断劝她想开些。她止住哭声。对张主任说:明天就搬回老家去,等到和儿子见了最后一面,自己就该死了。她还说:儿子犯罪,她这当娘的也有责任。原来还能经常提醒儿子,后来母子见面少了,自己也放松了。儿子落到这步田地,她真不知道自己死后怎么向他爹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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