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杨 方
我想回到年少时的春天,一个梦开始的地方。记忆中老街转角那家店铺,是当年最繁华的地方,店里陈列的戏服,黄的龙袍,红的绣裙,美得仿佛不是人间所有,仿佛来自天上。它像一道光一样撞向初到南方的我,迅速而闪亮,让我惊讶,来不及躲闪。
那么,就从这些美丽的凤冠和霞帔开始吧。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热爱着它们,依然对传说里的断桥情有独钟,在一首诗里我写到它:“俯向尘埃,有深深的疲倦。还有多少时间,可以爱,可以慢慢地老,还有谁,为爱情再操练一遍水漫金山,再盗一次仙草。”每次去西湖,我总要在桥上站一站,扶着栏杆,迎着风,等一个穿着店铺里那种长衫水袖的人,他乘小木船,执扇,穿过丝绸一样的西湖水而来。
直到有一天,看了黄小敏的《断桥》,似乎那个我等了很多年的古代人,正从灯光辉煌的舞台上向我走来。夜晚是多么软啊,水漫金山一样,它快要涨到我的胸口了。我其实是脆弱的,常常会被一些美好的东西击得粉碎,《断桥》就是一块飞来的石子,让我听见了自己胸腔里肋骨碎裂的声音。黄小敏的唱腔,充满了植物的味道,又有着切肤的场感,我无法不喜欢这种有温度的声音。
认识黄小敏,缘于陪老父看《吴绛雪》,黄小敏演大将军俆尚朝,欺男霸女、杀人如麻。之后几个朋友吃饭,他也在桌上,形象与台上的大将军相差十万八千里,总说自己不会说话,罚他喝酒,他不推辞,像在戏台上一样端起来一饮而尽,抹嘴,说,我爱喝酒,我爱喝酒。如此被罚数次,不见其醉。其妻汪桂婉也是婺剧演员,演吴绛雪,她不说话,只是温婉地笑,笑里有水波荡漾,让你以为自己面对的是一株《诗经》里美好的水生植物。
我不懂戏,但我喜欢婺剧里的音乐,婺剧音乐应该是中国戏曲音乐的宝库。高腔、昆腔、徽戏、滩簧、乱弹,这些都是婺剧中主要的声腔。而徽戏正是京剧的前身。梅兰芳曾说,京剧要寻自己的祖宗,还得到婺剧中去找。可见婺剧的深厚。喜欢归喜欢,却遗憾没有什么看戏的机会,城里很少有戏可看。
鲁迅的社戏一直是我向往的,船,热豆浆,罗汉豆,多么热闹的戏场。去了后项村,才知道那里的好,戏台塔在村边,几步之外,是青葱的菜地,萝卜开着白花,青菜开着黄花,露珠停留在嫩豌豆绿绿的叶片上。再过去,是新叶满枝的桃树李树,是香樟树湿润润的香气一大团一大团的飘来飘去。一只青灰的鸟,红嘴,白腹,不慌不忙地飞过浅浅的水塘,矮矮的山冈。我眼里的山山水水,尽在它的翅膀下。这一边,锵锵锵,锣鼓声中,青衣白衫的小生登场了,或金榜题名、衣锦还乡,或眉目传情、洞房花烛。台下看戏的人,粗糙的脸上充满了美好,仿佛看见锁孔里的春天,那些台上的丝绸、锦绣、流云和霞光,照亮了他们日日劳作的乡野田地,让他们的蓬荜生出光辉,麦穗结出金黄的子实。
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夜晚看《断桥》,恍惚间以为自己身在戏中。近处隐约的树是塔,四周茫茫的月光是西湖的水,村边的那座石桥,也可以当它是断桥——谁说不可以呢?人间处处是断桥,一夕也可以是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