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师也是“代课教师”

2010-07-06 11:22陈朝阳
中国发展观察 2010年3期
关键词:贾老师代课公办

陈朝阳

题图:粉笔生涯(油画)曹新林

我的家乡位于关中平原的中部,距离西安五六十公里,按说并不是偏远的地区,但由于地处农村,30多年前我上小学时,包括其后相当长的一段时期,我们那所叫作“西张小学”的乡村学校的任课教师都是清一色的民办老师,也就是所谓的“代课教师”。乡上通常只是委派一个校长——这种情形在当时并不算特别落后的关中农村当是最为平常的景象。正是吮吸着乡村教师最初的精神乳汁,再加上各人后来的努力,我们那个村子走出了一批批大中专学生。我自己就是在1985年考上了北京大学,成了老师心目中的骄傲,成了西张小学的骄傲。

和今天受过专门训练的老师们相比,我的老师们虽然也都是高中或初中的优秀毕业生,但囿于时代的限制,不能说他们博学多才,见多识广;或许他们也并不清楚自己肩上的使命,他们站在讲台上是老师,放下教鞭就是农民,因此他们也用伺候庄稼的心态来对待学生,那就是实心实意,相信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而这是今天许多浮躁的人无法比拟的。我的小学老师,有这样几位给我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

教我一年级的是一位叫南凤云的女老师。我记得第一节课老师就把自己的名字写在黑板上,并特别指出自己的名字不是风云,而是“凤”云。在我们那个地方,大人或长辈的名字对小孩来说是讳莫如深的,因此南老师的这一举动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南老师虽然是女老师,平时好像很严肃,孩子们都有点怕她。只有一次,当她带领我们读生词“风云”时,大家的声音都突然提高了八度,连那些平时只会小声说话的小女生也声嘶力竭起来,仿佛因为喊出了老师的名字而对老师的严肃有了一次小小的报复。这时我看到了老师灿烂的笑容,她并没有以孩子们小小的恶意为忤,而是继续带领我们读下去。当再一次读到这个词时,刚才的一幕又会重演。唉,这是多么美好温馨的一刻啊。多年以后,我偶然遇到多年不见的南老师。这时老师已经退休,我也已经参加工作,但对老师的那份敬畏似乎还在,问起当年老师为什么总是那么严肃,南老师淡淡地说:“都是一个村的,不是叫姨,就是叫婶,我要不严肃点,你们能听我话好好学吗!”南老师在2003年退休,从教40年。

年轻美丽的刘华老师,像真正的大姐姐一样爱护我们,也像大姐姐被小弟弟欺负一样很多次在课堂上被淘气的男孩子气哭。在刘老师出嫁的那天晚上,我们几个小男孩聚在一起,大家决定到邻村去看看到底什么人娶了刘老师,但到底因为天黑找不到路,我们停在了一处不知道哪儿的野地里。四周阒寂,草虫不鸣,一种说不明白的牵挂填塞在我们的胸中,我们仿佛第一次知道什么是真爱一个人,失去她又是多么的痛苦。刘老师大约是从四年级到五年级做了我们一年的班主任。记得一篇课文中提到了李大钊,却并没有详细的介绍。我曾在舅舅家的一本书里见过李大钊的介绍,便顺嘴告诉了刘老师,没想到刘老师非要和我一起到舅舅家找那本书。于是在一个星期天,我们来到了十几里外的舅舅家,在落满灰尘的阁楼上找了大半个上午,还真找到了那本有一条关于李大钊的注释的厚厚的书。那时晚自习在学校里,因为没有电灯,只能每人做一个煤油灯。在昏暗摇曳的灯光下,每一个孩子都好像久旱逢甘霖的禾苗,心中充满着希望,渴望着明天的成长。刘老师就坐在教室的后面,她的办公桌上放着好几盏学生们送的煤油灯,但她每次只点一盏。这样的夜晚总是过得很快,总是刘老师一声“同学们,下自习了”把大家唤醒,这时教室里总会传出欢呼声。大家或者端着或者提着自己的煤油灯,等刘老师锁好教室门,便一起踏上回家的路。在月明星稀的夜晚,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在积雪覆盖的夜晚,甚至在风雨交加的夜晚,在从学校到村子的那条不算太长的路上,总会传来师生们的欢声笑语。如今刘老师嫁人了,谁会再像她一样爱我们?这种失落在我们心中持续了很长的时间。刘老师嫁人了,我们也似乎长大了一点,对世界上的事情更明白了一点。刘老师出嫁后继续担任乡村教师,今天仍从事教育事业。

还有一位杨廷瑞老师,从形象到个性都像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人生得面黑,又常年黑布衣黑布鞋,话也不多,因此在我的记忆中老师从来不曾年轻过。他一直都带的是低年级的课程,直到放下教鞭都只是个普通教师,在村民时或势利的眼中,杨老师是老师中最没有出息的一个,但大家没有听到过杨老师的怨言。杨老师的字特别是板书写得特别漂亮,大气厚重,就像稳重沉着的关中汉子,这或许就是他一直教低年级的缘故。凡是杨老师的学生,大部分人都跟着老师学到了书写的方法,这或许就是最初的美的启蒙。我记忆最深的一件事是老师步行给女儿送馍。我们的高中学校设在县城,县城距我们村大概有30华里的路程,大部分人来回都是乘坐长途车或骑自行车。杨老师因为儿女多,家庭负担重,当老师收入低,买不起自行车,又舍不得花来回二元钱的乘车费,就每星期步行给上高中的女儿送馍。骑自行车的我表示愿意为老师代劳,但带过几次后,老师说太麻烦,硬是不再用我。杨老师是我所有老师中惟一没有转为公办教师的人,原因是他不愿花钱把自己的出生年代从1933年改为1938年。听说最好的机会是在90年代末,当时的政策几乎是齐步走,所有民办转公办,一些有权有势的人利用这个机会把自己并未任教的家人亲戚都办成了公办教师,吃上了公家饭。当时转公的惟一条件是年龄限制在1937年后,有人出主意让杨老师花一点钱,找人把档案中的33改为38,神不知鬼不觉。一辈子老实本份的杨老师想了一个晚上,还是觉得不妥。结果就是,按公办退休的老师现在每月大概有1500元的退休金,而杨老师只能领到不知道叫什么名目的105元。我这次春节回家,见到了77岁仍在一家中学当看门人的杨老师,谈起自己的遭遇,除过叹息,他也没有更多的埋怨。在衰暮之年仍不得休息的老人,似乎已经顺从了命运的安排。杨老师是一名抗美援朝的志愿军老兵,在1990年左右“退休”,从教近40年。

西张小学的大部分老师都是本村人,也有一些老师是外村人。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位贾玉平老师,他是距离我们村大约十来里地的莪子村的人。贾老师面皮白净,身体有些单薄,一副书生模样,我印象中他从来没有板着面孔教训过人,和我们说话时总是把手搭在我们的肩膀上,让人觉得这个老师很和蔼。记得一年春节后开学,放学后我们聚在学校的一个角落里放春节期间捡来的没有点燃的鞭炮,看见贾老师过来,大家一哄而散,觉得事后肯定会受批评,没想到贾老师喊回大家,竟然和我们一起玩了起来。学校因为一般只有一两个外村的老师,因此没有食堂,这些老师轮流在学生家用餐。记得有一次贾老师在我们家吃早饭,玉米糁子也许是放得时间太久长出了虫子,妈妈做饭时匆忙中忘记挑拣,饭中竟然有几条肥胖的白色米虫子。我看着这样的饭,难以下咽不说,心里直怪妈妈粗心。贾老师却像没有看见一样,呼噜呼噜连喝了两大碗,还连说“今天的饭可真香啊”。没有电视,没有收音机,没有报纸,除过课本教参甚至没有其他书籍,有时候甚至没有电,偶尔村里会演一场电影,再没有别的娱乐。当别人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时候,除过备课,批改作业,我不知道这些外村老师怎样度过那些孤寂单调的夜晚。难怪我在上海工作的父亲买回一台在上海刚开始流行的便携式收音机时,我们学校的外村校长一次就借走了两个月,还回不久,又找了个借口借去了很长时间,以至我妈妈埋怨说:“这个老师太爱听收音机了。”贾老师也是在90年代末退休的,从教40余年。

虽然我们只是一个乡村学校,除过学习,我们也不缺少学校应有的快乐。在这里,我跳过舞,说过相声。虽然同学们嘲笑我跳的《我爱北京天安门》像抓母鸡,我说的相声别人不乐自己乐,但在舞台上的演出,使我多少克服了从小就有点羞怯的毛病。一年一度的运动会也像节日一样。因为操场不够大,只能借用生产队麦收后的打麦场。就是在打麦场的练习中,我发现长跑时度过一段胸闷气短期后跑起来更加有力,这使我明白了坚持的道理。也是在这样的运动会上,我获得了平生惟一的一次体育比赛第一名,虽然那只是只有三名选手参加的铅球比赛。最有夺魁可能的那位同学的生病使我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投出的成绩比第二名多了整一米。我得到的奖品是一根铅笔。每年的“六一”,全校都聚集在操场上,先是大声合唱歌曲,然后由校长亲自给每位同学发两颗水果糖。这一天也成了一年中最为甜蜜的日子。

离开乡村小学,我到镇上上初中,县上上高中,后面的老师大多是有学历的公办老师,但我从未觉得我的乡村学校老师有什么不如别人的地方,因为他们教给我的东西足以使我应付后面更艰苦的学习。按照陕西省的政策,我的那些老师后来大部分都转为了公办老师,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也已退休,因此此次清退代课教师基本与他们无涉。其实,他们也只是比那些今天面临清退命运的代课教师幸运一些而已,因为他们的所作所为与这些代课教师并无二致,都是为了乡村孩子的未来尽一己之力,他们的朴实、执着,他们的隐忍、牺牲——这或许也是他们教给我们这些乡村孩子最为可贵的东西——尤其需要全社会表示出真诚的敬意。我觉得他们是真正的乡村英雄,他们以平凡和坚守成就了伟大,他们和母亲、故乡有着相同的含义。

在提倡以人为本、建设和谐社会的今天,对那些做出巨大贡献的乡村代课老师,不能因为他们默默无闻,人微言轻,而使他们得不到应有的尊重。他们改变了许多孩子的命运,自己却只能听凭命运的安排,这无疑是对一个社会公平正义的道德底线的巨大挑战,受害的很可能是这个社会的全体成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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