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晓凌 黄永明 李邑兰
在网络上一份流传甚广的“职业声望排行榜”中,天气预报员入选不靠谱职业之列,与之对照,股评家也只获得了这项“大奖”的提名而已。
北京,7月5日,电视台记者将一枚鸡蛋打在路面井盖上,3分钟后,熟了;杭州,8月13日,一支酒精温度计仅仅在路面上比画了一下,红色酒精柱即刻突破了极限值,它的上限是50℃。此前一天,两地的天气预报最高气温才分别为37℃与32℃;而当日两地实际最高气温测值为40.6℃与39.5℃。于是,关于40℃气温预报的质疑在网络上迅速漫开——路面井盖上都可以煎鸡蛋了,怎么还不上40℃?
40℃,上还是不上,到底是科学,还是政治?
一个流传最广的猜测是,40℃是个槛儿,槛儿一旦迈过去,就会涉及缩短工时、高温补贴、停工等一系列劳动保障问题。难怪天气预报“技术性”地降了温。
这是一个易被忽视却非常重要的话题:为什么预报的气温总是比我们感受到的气温要低?气温预测有被人为压低吗?天气预报对我们普通人还有意义吗?
一只百叶箱的温度“感受”
你是否觉得在高温天气下,预报的温度往往低于实际感受?你的感觉是对的,因为预报温度的基础来源于一只木箱,一只装有温度测试仪的距地面1.5米的通风百叶箱。
“天气预报是一道数学题+语文题。”广东省气象台前高级工程师李开乐说。
在他的描述中,天气预报员的工作和医生差不多。每天,当值预报员都要组织两三次会商,其间,数十张图表如病人的X光片般,挂在墙上或显示在电子屏幕上,经受预报员们的反复对比与激烈讨论。
图上,显示着各种各样的信息,比如,整个亚洲地区的天气系统演变,高压、低压在什么部位,吹的什么风,风的变化过程等。这些信息,来自于一个全球气象数据交换共享系统。全球所有城市的天气预报,都基于这一系统。
开头提到的那只箱子,就与这个系统直接相关。中国各城市测算当地的实际温度,都以百叶箱里温度计的测量结果为准。这套共享系统的前提是数据采集标准统一,百叶箱,无论是哪个国家哪座城市,都设在离地面一定高度内(1.25米~2.00米,国内为1.5米),没有直晒,草坪地面,空旷、通风的位置。如果不按同一标准选址,那么由于环境不同、地面质地不同,温度也会不同,各个国家的气象数据就会失去参照、共享的意义。
这也部分解释了气象部门提供的气温为什么比城区居民实际感受到的温度要低,为什么水泥地上的鸡蛋会熟,为什么温度计会爆。
此外,随着城市楼房越建越高,河流越来越少,二氧化碳排量、空调等热气排量越来越大,城区内也开始越变越热,与郊区的温差越来越明显。这一现象有个学术名,叫“热岛效应”,设置于热岛之外的百叶箱,测量到的温度,自然比城区内实际气温要低。
为什么不将这只箱子迁入城里?还是老问题,全球气象数据共享系统,需要一个全球统一的信息采集标准。
并且,百叶箱里的温度计,只能决定当地实际的气温,在气温预报中,它只是预报员们参照的数据之一,那些像病人X光片般、悬挂于墙上或电子屏幕里的数据和线条,都是最终确定次日天气预报中最低温度与最高温度具体数字的依据。
“每天天气预报里的最低温度与最高温度,都不是运算的直接结果,而是值班预报员们讨论出来的。”李开乐说。尽管计算机会运算出一个参考数值,但谁也不会直接引用,还要综合参照自己的从业经验、历史同期气象情况、各种数据信息等。“否则,每天两三次的会商也就没有必要了”。
而在气象科学上,预报温度与体感温度实际上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人们所感知的温度被称为体感温度,由四方面因素具体影响。简单地说,体感温度等于气温、太阳辐射作用、湿度这三因素之和再减去风速的修正作用。
预报温度只是体感温度的重要参考依据,这是普通人觉得预报温度与体感温度有较大差异的原因。
40℃,上还是不上
所有受访气象专家都否认存在所谓40℃这个槛儿,而是只要温度上了35℃,一律称之为高温天气。
上海市气象信息传媒中心技术总监姚志展说,预报的温度上了35℃,须由首席预报员签发。并且,他强调,在温度预报上,完全由首席预报员说了算,不存在“政治预报”。
比如降雨量在100毫米以上的大暴雨、10级以上大风,分别需要更高级别的技术官员签发,涉及到全市性动员的警报,譬如台风紧急警报须经市防汛总指挥签发。这使预报员及所有责任承担者需要考虑的,除了技术型问题,还不可避免地包括气象系统的责任制与考核机制。
对于40℃以上高温天气的预报并不是一律倾向于保守与压低。
入夏以来,北京和重庆均有超过40℃的实测温度记录,但北京没有预报40℃,重庆有预报;湖南省气象台今年也预报了局部地区温度将超40℃,其首次发布高温红色预警信号,则是在2006年。
对于民众普遍感觉酷热的上海,姚志展认为,并不是刻意不报40℃,而是出现概率本身太小,100多年来上海地区的气象记录中出现得也不多。今年出现连续4天39℃以上,既打破纪录也属于小概率事件。“不过也不是每个地方都一样高,海边的部分会低一些,城中心的会高一些。预报温度只是总体上的温度。”
“预报员对极端天气预报的拿捏,基本是以考核标准为基准的。”李开乐说,有些地方鼓励把可能出现的极端天气预报得严重些,以给政府防灾减灾工作留有余地,有些地方则会倾向考虑预防的成本与扰民的风险,鼓励保守预报,这些都会呈现在气象系统的考核机制中。
比如,广东省气象台一位专家说,2008年广州冰灾期间,其间几天预测结果是晴天,但在举行大会商反复讨论后,最后决定保守预报,否则,如果滯留旅客又开始大规模返乡,万一再度出现冰雨天气,灾情更不可控。
接受访问的广东、湖南、四川等5家市级气象台工作人员都承认,考核给自己带来很大压力。考核的重要指标之一是对极端危害天气是否做了成功预测,以及预报的精准度。每年年底,各省系统内都会进行排名。
姚志展说,即使没有考核,也养成了紧张的惯性。比如一次预测次日有降雨,晚上睡觉时一听见外面有滴滴答答的水声,立即跑出去看,结果是空调在滴水……
无处安放的观测站
除了考核的压力,气象系统还时常陷入弱势境地。根据世界气象组织规定的一致标准,百叶箱所在的气象站的空旷度须精确到其与障碍物的距离,不得小于障碍物高度的8倍~10倍。比如,如果气象站周围有栋5米高的楼房,那气象站与它之间要留够40米~50米的间隔。
但是,随着城市迅速扩张与土地开发商用,许多地方的气象站被迫频频搬迁。
作为全国气象观测站平均迁站次数最多的城市之一,上海的一个气象站最多迁了6次以上;广东省目前有86个气象站,因探测环境受破坏而被迫迁移的多达54个;海南省约3成气象观测场环境受影响或破坏……
而观测站尤其是各地代表站的数据采集对于最终的天气预报结果具有直接的影响。一个明显的例子就是今年入夏以来上海气温的统计。根据中国天气网记载,今年6月~8月连续3个月上海无高温日。中央气象台首席预报员杨贵名解释,其原因就在于中央气象台只统计上海代表站的资料,而这个代表站在靠近海边的地方,“温度比较低”。
据外媒报道,世界气象组织对中国气象站频频搬迁表达过不满,他们认为这将降低中国当地天气预报的准确度,从而影响全球气象数据交换系统的正常运转。
负面影响已然显现。20世纪90年代末,山西太原娄烦县曾出现一次大范围的霜冻,而当地气象观测站测出的温度却是3℃以上。并且,太原一些县级气象站连续十几年没有观测出大风。
广东省气象局局长余勇说,频频搬站造成探测数据的不连贯,令气候资料的可比性大大降低,这才是最致命的伤害。某知名城市甚至为了改善招商引资环境,将气象站迁至更郊区的空旷草场上,以给整座城市“技术性降温”。
普通人能否享受精确预报
目前中国关于高温劳动保护的唯一一部全国性规范性文件是1960年颁布实施的《防暑降温措施暂行办法》,至今50年未曾修改过,其中大部分规定已经不再适合。2007年,几部委联合下发的《关于进一步加强工作场所夏季防暑降温工作的通知》中指出,用人单位安排劳动者在高温天气下(日最高气温达到35℃以上),露天工作以及不能采取有效措施将工作场所温度降低到33℃以下的,应当向劳动者支付高温津贴。随后,全国各地有关部门也相继出台高温停工的规定,但这些规定都是非强制性的,没有法律效力。
那么,是否可以对不同工作岗位和更小范围空间的劳动者提供更细致的天气服务?所有受访者都称:将来会的。但必须正视的事实是,在日常预报方面,现有的科技水平还无法达到完全精准。由于气象科技的发展水平限制,目前的天气预报更多地需要依靠预报员以丰富的经验进行判断和修正。
实际上,部分人群已享受到了气温实时滚动报道的精准服务,不过目前还是以关乎国家形象的场合为主。迄今最精致的服务要属上海世博园区的气象信号塔了。世博会开幕式上,气象局对场地的风况提供了精细的服务,比如水面上的風况达到了多少级,风向怎样,表演项目怎么应变,焰火项目会不会取消等。而在今年11月份广州举办亚运会期间,广东省气象局也将对不同场馆提供精确的天气报告。
但据中央气象台首席预报员杨贵名解释,诸如针对世博和亚运的气象服务属于特别时刻的预报,并非机械化预报。“要靠好多人的经验和特殊资料,耗费了大量人力,集中了很多精英,没法日常化。”
公允地说,天气预报“不靠谱”,终究是个国际问题。最近,媒体报道,在英国——被公认为代表气象预测国际水准的国家——一名47岁的会计师因再也无法忍受英国气象局离谱的天气预报,在自家屋顶上安装了自购的气象测量仪器,还建了一个24小时发布气象信息的网站,每3秒钟自动更新一次。
尽管英国气象局认为会计师先生的预报很业余,但他的网站还是获得了小镇邻居的追捧,邻居们还声称,以后再也不看官方预报了。
最后的问题是,中国气象预报在人为可控的范围内,是否做到了对于普通民众的足够靠谱?
(摘自《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