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爱执著一生

那是初夏的6月,暮色四合。在清华大学西南的某小区里,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太太穿着天蓝色的衣裙站在自家的院子里,默默收起晾干的衣服。沉默寡言的儿子刚刚把上小学的孙女儿接回家。过了一会儿,女儿也从学校的图书馆下班回来了。厨房里飘出了晚饭的香味。这一幕,和任何寻常人家没有不同,而谁能猜到这位看似普通的老人,就是著名建筑学家梁思成的遗孀林洙。

相濡以沫的爱

1928年林洙出生于福州,在上海结束了中学教育后,父亲想让她去清华的先修班,就给林徽因写了一封信,恳请这位同乡帮忙。

初到清华,林洙20岁。因为先修班那一年没有办,林徽因决定亲自辅导她英语。但当时林徽因的肺结核已经到了晚期,英语课只能断断续续进行,直至完全停止。

在建筑系的楼道里,林洙第一次遇到了梁思成。这位长者扬了扬眉毛对她说:“这么漂亮的姑娘,一定是林小姐。”林洙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多年以后回想起来,她当时根本想不到,命运给她与梁思成安排了那么多的纠葛和磨难,以至于她的后半生,只得以他为中心。

1955年,林徽因去世,梁思成感到“万籁无声,孤灯独照”,但好在这段时间,林洙给他带来了温暖和慰藉,让他感到了极大的幸福。

1959年,作为清华大学建筑系资料馆的管理员,林洙担当了为梁思成整理资料的工作,闲暇时间,他们也时常聊天、谈心,她偶尔做些小菜送给梁思成的岳母吃。

过去,林洙与林徽因交谈,都是林徽因口若悬河,她在一旁听着。而与梁思成谈天,虽然她是晚辈,而且不善言辞,但在这个“大人物”面前,她却能发挥有限的口才,发表幼稚而热忱的意见。从沈从文、曹禺、巴金,到欧洲、苏俄的小说,再到新中国成立后的小说,滔滔不绝。而梁思成则在一旁静静倾听,他是她的师长,但现在却渐渐成了听她倾诉的朋友。她甚至对他讲了她那段婚姻的烦恼,而梁思成对她也是推心置腹。

久而久之,梁思成有了烦恼。他鼓足勇气,半是忐忑,半是自嘲,给她写了一封大胆的信:“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你在这时候会突然光临,打破了这么多年的孤寂,给了我莫大的幸福。你可千万千万不要突然又把它‘收回去呀!假使我正式向你送上一纸‘申请书,不知你怎么个‘批法……我已经完全被你‘俘虏了……”他的署名是“心神不定的成”。

林洙当面看完了这封信,梁思成却害怕她觉得自己太唐突,嗫嚅着说:“我以后……再不写这样的东西了……”林洙一听到这样的话,突然觉得伤心,扑到她敬爱的师长和朋友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没有海誓山盟,也没有花前月下,他们只是决定,从此以后生活在一起。

1962年,林洙与比她年长27岁的梁思成结婚了。因为年龄、学识和生活经历上的差距,他们的婚姻引起众多非议。资料员的身份,她与前任丈夫的离婚,也是人们诟病她的重要理由之一。也有人理所当然地说她有野心:“林洙想做建筑界第一夫人。”

亲情的压力不亚于陌生人的议论。梁思成和子女的疏远,与兄弟姐妹的不往来,她认为是自己造成的,一直负疚在心,尴尬难当。而梁思成却坦然处之,宽慰她、鼓励她,承担了所有的责难和诟病。林洙因此觉得那是“最快乐、最幸福”的日子。“他了解我每一时、每一刻的想法,”她很安慰地回忆说,“往往是我刚要开口说话,他就把我要说的话说出来了。”

他叫她“眉”,因为她老家福州地区的所有人家的大女儿的小名都叫“眉”。

在婚后仅有的一张合影中,林洙穿着黑色布鞋和小花棉袄,梁思成穿着深色的中山装,因為站在高一级的台阶上,看上去比林洙高出一头来。林洙身体略微右倾,似乎要靠在梁思成身上。两个人面对镜头微笑着,这是一张再普通不过的合影。她是一位凡俗的妻子,他是一名平凡的丈夫。她仰视着他,他与她平等相处。

她曾经在信中对自己的丈夫恳切地倾诉:“我多么多么想念你,无比需要你。”那是一个妻子对丈夫,一个女人对男人,全心全意的依赖和爱。

不离不弃

然而,她并没有像旁人所想象的那样获得显赫的名声和地位。灾难突如其来地降临了,她的生命再次陷入动荡。

“文革”期间,她被要求和梁思成离婚,划清界限。梁思成也迫于压力,对她说:“也许你和孩子们还是离开我好。”他觉得自己特别对不起林洙的两个孩子。但是她并没有离开,相反,她尽力保护着他。

彼时,梁思成停发工资,身无存款,患心力衰竭,病入膏肓却无法住院,林洙与北医三院的几位大夫暗中保持着联系,从此担任着妻子、保姆、理发师和护士的角色。当时,梁思成处境凄凉,精神上也十分孤独,唯一的陪伴,就是忠心耿耿的妻子林洙。

他们居住的清华北院的屋子十分潮湿,到了冬天,墙上、地上便结起厚厚的一层冰霜。冬天刚搬进去,即便是生着炉火,室温还是在零度左右。有时,窗上的玻璃还会被人砸碎,林洙与孩子们只好在大风中,手忙脚乱地糊报纸,但怎么贴也贴不住,因为糨糊一抹上就被冻成了冰。

某天晚上,梁思成卧病在床,忽然有身份不明的大汉闯进来,勒索财物。林洙挺身与之周旋,于是皮鞭朝她劈头盖脸地打了过来,梁思成猛然扑过来:“你们不能打人……你们凭什么打人?”只见他脸色发青,呼吸困难,来人害怕出了人命,赶紧跑掉了。第二天,梁思成要求林洙离开家里,由他一人对付那些不明来者。林洙何尝不明白他的担忧,但她选择一步也不离开他。那是1968年7月27日,天上下着瓢泼大雨。

“也许我和他会一起被打死,也许我会被兄妹疏远,也许会被子女抛弃,也许会被朋友们拒绝,但是我唯一能做的,只能是诚实地把绞索套在自己的脖子上。”林洙这样说。

那段期间,整理梁思成大量图书和资料时,林洙翻出了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里面装的是一些精美的雕塑品的图片。把玩着一对汉代铜虎的图片,梁思成情不自禁地说:“眉,你看看多……”“美”字刚要说出口,忽然想起那是当时最犯忌的词,于是改口说:“多……多么‘有毒啊!”两个人忍不住相视大笑。那是“文革”以来他们第一次放声大笑。

这些图片,就是后来梁思成的著作《中国雕塑史》里的珍贵资料。1987年,林洙在美国哈佛大学的佛格博物馆亲眼看到了这一对汉代铜虎,她又想起了梁思成殷切的赞叹:“眉,你看看多……多么‘有毒啊!”林洙忍不住笑了。

时过境迁,斯人不在。有人问她,这么多年来她得到了什么。林洙的回答很是坦然:“他给了我快乐。”她对快乐的要求是卑微、诚实和隐忍的。无论是梁思成生前的才学成就,还是林徽因身后的声名显赫,注定了这个既无学历也无地位的女人的后半生只能存在于光华背后的暗影中,默然无语,但她只觉得这是应当。

梁思成临死之前,找来了他的好友、城市规划专家陈占祥,梁思成拉着他的手,极其恳切地说:“这些年,多亏了林洙。”但是,他还是先她而去,不能眷顾她的后半生了。

最美丽的陪衬

2004年6月,为纪念林徽因诞辰100周年,清华大学出版社出版了《梁思成、林徽因与我》,这是《建筑师梁思成》的一次修订再版。林洙花了一个暑假的时间,将一些部分整合一起,又添了些不为人知的细节。书中,她更多的还是追述梁思成的学术生涯,这些都与林徽因有关联。她很少提及自己,就好像那本新书的封面,是一张梁思成与林徽因的合影,并没有她的位置,她甘于当一个陪衬。她认为自己没有足够的学识和修养去评述她所崇敬的人的一生和学术历程。

或许因为爱他,林洙也全无芥蒂地赞美着林徽因:“她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美丽、最有气质的女人。风华绝代,才华过人。”林洙在客厅的沙发上摆着一本作家出版社的《徐志摩婚恋传奇》。因为每当有涉及林徽因的连续剧,就有不少人来找她回忆林徽因和徐志摩之间不可回避的“友谊”,想知道徐志摩和林徽因的交往到底有多深。然而,林洙知道的也不比别人多,她说:“我只是想,假如有人来问我这件事情,我从保护林徽因的角度,怎么跟他们来说这个事儿。”

为什么爱上梁思成?她的回答有些出乎意料:“他非常爱国,我从来没有看到过比他更热爱自己民族文化的人了。”在林洙心目中,梁思成是一个诙谐、风趣、乐观的人,有着一颗孩子一样的心,并且“他不说假话”。

“思成是一个慢性子,脾气很好。他生活很有规律,只是抽烟抽得厉害。他爱吃素,很注重仪表,衣服都是干干净净的。那时,他的会议日程总是排得满满的。

“他非常尊重我,把我的事情放在心上,哪怕是生活中极其微小的事情。无论发生什么矛盾,他都能够很心平气和地和我谈。如果是他的错误,他一定会很明确地赔礼道歉……1963年,我被扣上‘贪污的罪名,所有人都耻笑、不屑于我的时候,他完全体恤我,给我以力量。”

他的那些好,她都一一记得。她很感激,曾经那么崇高的人给过她爱。“从那时候起,我只明白一点,为了他,我的生命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给予的。”她只觉得为他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从1966年到1969年,她一个月工资才62元,却同时照料着一家5口人:梁思成、两个年幼的孩子,还有林徽因的生母何雪媛。她知道自己必须善待老太太,因为这是梁思成托付给她的。为了照料老太太,她还请了两个保姆,直到老太太90多岁去世。

从1973年起,她全力整理梁思成遗稿,先后参与编辑了《梁思成文集》《梁思成建筑画集》《梁思成全集》等书。

梁思成并没有留下房子给她,“文革”后,她和子女们被轰出了新林院。直到后来,作为清华老教工,她分到了一室一厅。当时单位也分给她的女儿一间房子,于是他们把两个住处合起来,换来了西南小区两室一厅的老房子。她和儿子、儿媳还有小孙女住在一起,显得有些拥挤。

梁思成1972年去世,当时林洙才44岁。30多年过去了,她没有动过再婚的念头。

对于自己的一生,她觉得只是遵从着父亲的教导,做一个贤妻良母。她一生卑微、厚道,对于磨难和诟病过她的人们,她没有过怨言,她只是说:“这是我自己选择的。”

“我不是一个懦弱的人,我只是很能忍。”她评价自己说。只是有时候,看到别家老两口在一起散步,林洙有些黯然:“要是思成还在,那该多好啊!”

(摘自《名流——吴虹飞访谈录》

新华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