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新育
“保八”——自从1997年东亚金融危机期间中国政府保证经济增长的意志被概括为这样简洁有力的两个字以后,即使政府不在“两会”《政府工作报告》中正式提出这个目标,每年不低于8%的实际GDP增长率也已经成为中国各级政府、国内外公众和主要企业、金融机构评判中国经济形势和政府工作实绩的标杆,《华尔街日报》干脆将“8%”说成是“中国一直坚守的图腾般的经济增长目标”。可是,世易时移,“保八”从首次提出至今已经13年了,当我们规划未来5年乃至更长时间的经济社会发展时,我们还需要继续坚守这个数字吗?
“保八”的成就
毋庸否认,在东亚金融危机黑云压城之际,提出“保八”确实充分体现了中国政府强大的动员能力,不仅能够提出简洁、鲜明、有力的目标口号鼓动全社会的干劲,而且能够有条不紊地组织实现目标,这一点正是中国与印度等其他热门新兴市场的关键区别。对于一个大国而言,强大的政府行动能力并非万能,但政府没有行动能力却是万万不能的。由于中国对世界经济稳定与增长的贡献日益增大,中国“保八”对维系全球公众信心、保持世界经济稳定与增长,都发挥了重要作用。在东亚金融危机期间,这一点主要还是表现在东亚区域之内,使得中国成为东亚经济稳定之源;到了这一场由次贷危机引爆的全球性金融经济危机,中国“保八”及其成功已经具备了公认的全球意义。
在更长历史阶段上考察,我们可以看到“保八”及类似经济增长定量目标契合了历史发展要求和国民深层心理,因此能够在中国社会发挥神奇的动员作用。发展经济学的先驱之一、英国经济学家琼·罗宾逊曾断言:现实社会主义首先是从相对欠发达国家甚至是非常落后的国家打开突破口,这些国家的国民对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政权的期望,对内是社会公正,对外则是快速工业化,赶超发达国家,为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奠定经济基础。林毅夫等人也据此将这种经济发展战略命名为“赶超战略”。从改革前到改革后,中国产业发展的重点和宣传口径发生了变化,但“赶超”实质始终如一。
正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保八”这样一个高于全世界绝大多数国家、特别是高于中国经济赶超对象的经济增长目标在中国社会方能一呼百应,它激发的不仅仅是少数企业家的“动物血气”(借用凯恩斯语),而且还有整个社会。
与此同时,这样一个目标又是可以通过努力实现的。从完成战后经济恢复的1953年至2008年,共计56年时间,虽然历经天灾、外部全面贸易封锁、连续30余年的战争威胁、国内探索失误和政治运动干扰,按不变价计算,实际GDP增长率也只有23年低于8%;1978-2008年的31年间,中国只有7年实际GDP增长率低于8%。过去30年,中国经济平均增长率为9.9%,学术界普遍认可的潜在增长率也是在9%-10%。
“保八”的必要性趋向递减
其必要性递减首先体现为中国GDP增长率的优势在横向比较时极为显著,这一点在可预见的未来一段时期内也不会发生根本改变。因此,既然中国经济增长的动力已得到充分发动,即使是为了继续赶超发达国家,我们也无须继续将“保八”列为必须实现的硬目标了。无论是1992-2001年的平均增长率,还是2002-2009年的经济增长实绩,抑或2010年的预期经济增长率,中国经济增长率都是全世界平均增长率的两倍多至3倍多,是美国的3倍多至24倍。中国GDP已于2010年第二季度超越日本,跃居世界第二。尽管我们仍希望经济尽可能高速增长,但理智告诉我们,接近12%的增长率是不可持续的,到了这个时候,我们该做的是力争软着陆,以防止经济泡沫膨胀失控,而不是一味继续追求高速增长。
不错,中国经济目前正在经受两面夹击:发达国家会继续大力阻击中国“赶超”他们的努力,而另外一些热门发展中国家又在努力“赶超”中国,西方国家也在有意识地扶植这些发展中国家“赶超”中国,同时不遗余力地唱衰和遏制中国产业。
但看看这些国家的基础设施和教育普及情况,看看这些国家面临的体制缺陷,看看这些国家政府的效率与中国政府的差距,看看这些国家宏观经济稳定性与中国的差距,看看这些国家活跃的反政府武装……我们不难判断此类宣传成色几何。
劳动力供求状况的变化也正在削弱继续强调“保八”的必要性。当年之所以提出“保八”,重要原因之一是只有保持8%以上的增速,才能创造足够的就业机会,以保证社会稳定与发展;但现在面临“人口红利”枯竭的问题,新增劳动力数量有可能将要见顶,通过高增长创造新增就业机会的压力无形之中趋向减轻。
单纯看目前的绝对数字,城镇登记失业人数及失业率仍然较高。但今天隐性失业和农业部门的剩余劳动力已经大大减少,而且城镇登记失业者中,相当一部分属于摩擦性失业,即因季节性或技术性原因、或因对工作条件及薪酬不满意而引起的失业。我不是要否认继续创造就业机会,特别是为越来越多的大学毕业生创造就业机会的重要性,不是要否认失业者的生活压力和精神痛苦,但无论怎样的“人文精神”,都不等于要强求我们放弃客观地去评估问题。
中国“人口红利”枯竭的问题还将进一步减低为了保障就业而继续强调“保八”的必要性。在理论上,“刘易斯拐点”(农村可向非农产业转移的富余劳动力逐渐减少,最终枯竭)是经济持续高速增长的必然结果,而强力实施近30年的独生子女政策还将加快“刘易斯拐点”的到来。有些人认为,中国新增劳动力数量2010年就有可能见顶。在入学率保持在接近100%的情况下,通过各级学校招生人数减少的趋势,我们不难判断“人口红利”枯竭正在逼近:普通小学招生人数1980年高达2943.3万,1994年为2537万,然后连年下降,2009年只有1637.8万,比1994年少了近1/3;普通中学招生人数1980年为1934.3万,2003年达到2947.4万的最高峰,至2009年已经下降到2616.7万……
“保八”的副作用日益显现
更有甚者,随着各类利益集团的成型与崛起,随着他们扭曲政策的“水平”日长,继续将“保八”列为必须实现的硬目标的副作用也日益显现。这种副作用体现在产业结构调整难以推行,导致过剩产业产能无视三番五次的调控而继续扩张;也表现在生态环境常常沦为牺牲品。
在理论上,要求全国实现8%的经济增长率,并不等于要求所有地方都实现不低于8%的增长率,而应该是允许各地的增长率有高有低。特别是一些属于生态环境涵养区的地方,最大的“发展”应该就是经济不增长。但在实践中,将“保八”列为必须实现的硬目标,常常导致各地制定比8%更高的增长目标,其他一切都必须在这个目标面前让路。今年,为了遏制房地产市场泡沫,保障民生,国务院发布了《国务院关于坚决遏制部分城市房价过快上涨的通知》。这部“新国十条”号称“史上最严厉房地产新政”,但房产新政出台不过两个月,“地产总理”任志强就在演讲中讲出了大实话——“保八”目标会让政府对楼市的调控松动,“保八”是经济政策的一条底线,“不管政策对错,保不了8%就都是错的”。正因为如此,我们看到“史上最严厉房地产新政”在许多地方难以落实,调控半年之后,不少城市的房地产市场不但没有明显降价,反而再次出现了回暖。
在资本与腐败权力、黑恶势力结盟的最糟糕情况下,“保八”之类的旗号还会沦为“理直气壮”违法乱纪的保护伞。更令人担忧的是,在“保八”之类的旗号下,目前甚嚣尘上的“土地流转”和“产业开发”完全有可能成为掠夺农民衣食之本的借口,而“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从来就是动荡之源。
正如中国工程院院士李京文先生所述,为了保证一般的经济需求,实际上有5%的经济增长率基本上就够了;即使考虑到国际竞争和其他因素,继续将“保八”列为必须实现的硬目标的必要性也在递减,其副作用却日益加剧。我们承认“保八”曾经发挥过的重大积极作用,也承认在更远的未来、在下下个阶段我们可能会有必要重新提出类似“保八”的目标,但在下一阶段的发展中,让我们超越“保八”。这不是抛弃,而是扬弃,我们的国家、我们的社会将在不断的扬弃中走向进步。
(李沛宏摘自《南风窗》2010年第21期,王伟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