凸凹
祖父做了一辈子的羊倌。
新中国成立前他给地主放羊,给的工钱很少,孩子们从来没吃饱过。
父亲就是在饥饿中长大的,却长得跟他父亲一样高。祖父跟祖母调侃道:“还是老辈的话说得准,家贫出壮子,地瘦长旺苗。”
等解放了,上边来人给祖父发了一块匾,上面印着伟人毛泽东的手书:发扬革命传统,争取更大光荣。村里人这才知道,原来他是1938年就加入组织的地下党员,放羊只是一种掩护,他的正业是为组织传递情报。
考虑到他的历史贡献,组织上让他当干部,他却说:“我除了会放羊以外,一没文化,二没口才,别瞎耽误事。还是让我放羊吧。”
放羊跟放羊可不一样——村里给他最高的待遇;到了人民公社,还给他记最高的工分;到了年关,还给他一挂羊下水。
由于家境好,父亲成了村里第一个念到初中的人。本来是要念高中的,但有个热心的婶子给他介绍了一门亲事,他刚进女方的家门,就被女子的美丽击中了,回到家里就对祖父说:“我不想念书了,我要结婚。”
祖父说:“那可不成,我还指望你将来当干部,干大事呢!”
父亲说:“那你怎么不当?”
祖父无言,只是笑,笑得怪怪的。他后来对人说:“这能怨谁,撒什么种子,还不长什么苗?”
父亲在村里当了民兵连长,工作干得有声有色,被树为典型。上级要奖励他,他却说:“你们也别奖励了,只求你们让电影队多来我们村里几趟就行了。”
那时放电影,故事片之前,都要放加片。加片从来都是中央新闻电影制片厂拍摄的“新闻公报”,片头是巍峨的天安门光芒四射地出现在银幕中央。每到这个时刻,父亲都会腰杆挺直、双拳紧握、满面肃然。
他感受到一种叫“神圣”的东西。
有一年,县武装部派人到村里来,要征一个护卫国旗、保卫天安门的士兵。这可不是一般的士兵,首先考虑的便是政治条件。见了父亲,他们喜出望外,因为眼前这个青年不仅政治过硬,而且身姿挺拔、面相俊朗。他们对父亲说:“就是你了。”
父亲兴奋得脸都红了,但很快又黯然了,他嗫嚅道:“我成家了。”
武装部的领导说:“这根本就不是问题。”
父亲霎时又脸色红润,几乎是灿烂了。
父亲抬腿就跟他们走了。
到了县上,马上体检。天遂人愿,居然项项合格,当时就给他发了一套军装。武装部的人对他说:“你马上回一趟家,安顿一下,后天就来报到。”
出了门,父亲就把军装穿上了,虽然还没有发领章和帽徽,但军人的感觉已经很强烈了。见了母亲,他竟情不自禁地敬了一个军礼,以为母亲会感动得送之以拥抱,没想到母亲却跪在地上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腿,“哇”地大哭:“孩子他爸,你可不能走,老大刚会爬,老二刚出怀,你一走,就天塌地陷了!”
无论怎么劝,母亲只是号啕大哭,把美丽的面容哭成了一团皱纸。
这又把父亲击中了,他失去了决绝的勇气,只好托人把那身军装送了回去。
他的人生从此留下了遗憾,再放加片的时候,一看到光芒四射的天安门,他就会情不自禁地掉泪。母亲怯怯地问他:“你不会怪我吧?”父亲摇摇头,说道:“我现在算是明白了,为什么北方男人五大三粗,却难成气候——骨头软,贪妻恋子。”
嘴上说不怪,心里却是怨的。
后来父亲当了大队(村)支部书记。刚一上任,就订了“两报一刊”。他说,既然是支书了,就要关心从北京来的消息。那时,领袖在天安门城楼上发表讲话、检阅游行、接见队伍,报纸就会刊登大幅的相片。他久久地盯着相片,两眼放光,一动不动。
现在看来,他是情有所系。
父亲是个乐天派,晚上收工后,常躺在土炕上哼革命歌曲和样板戏选段。他唱歌走调,像秋蝉栖冬树,前音长后音短,听着挠心。母亲和我们偷偷笑他。母亲干脆说:“你别唱了,还是我给你亮亮嗓子吧。”京西有一种类似河北梆子的戏剧,当地人叫“山梆子”。母亲是村里唱山梆子的主角,她一唱,就余音绕梁,大家鼓掌,弄得父亲羞答答的,像做错了事似的。但是,只要他一唱《我爱北京天安门》,大家的嘲笑立刻就止了,还报以掌声。不是他唱得好,而是大家知道那是他最敏感的部位,不忍造次。
他也发现了这一点,只要跟母亲对垒,抵挡不过,他准会用上这一招,弄得母亲只好偃旗息鼓,且体贴地说一声:“你唱得好。”
父亲得意得跟孩子一样,对母亲说:“这么说,我把你拿下了?”
母亲点点头:“对,拿下了。”
父亲没想到,他订的“两报一刊”居然成了他儿子最好的课外读物——我深受影响,产生了飞向远方的渴望,也埋下了文学的种子。那时我就想,我不能留下父亲那样的遗憾。我勤奋读书,以全县第二名的成绩考上了重点高中。
我的飞翔,给父亲出了一道难题——在县城上学,吃住行的开销很大,然而他手里没有钱。他四处去借,直到再也无处可借,唯有蹲在地上不停地叹气。母亲开导他:“你一个堂堂的支部书记,还不能‘变出些钱来?”父亲很生气地对她说:“你去父亲的房里朝墙上看一看,那上边挂着什么?”母亲自然知道,那是伟人的手书:发扬革命传统,争取更大光荣。母亲迷惑地问道:“你什么意思?”父亲说:“我的父亲当了一辈子羊倌,不是为了发洋财,而是为了革命;他的儿子做了支部书记,难道就是为了捞浮财?我是为了继续革命!”
最后父亲做了一个决定,到隔岭的金鸡台做窑工。挖煤虽然辛苦些,但可以挣到现钱,可以干干净净地供养他的儿子上学。
当时,他的举动震动了三乡五岭,因为支部书记一职是个肥缺,可他居然就这样放弃了,人们很难理解。
我终于学业有成,在一个乡当上了乡长。
时间到了1996年的夏天,父亲突然腹痛不止,他不想惊动我,就一直胡乱地吃止疼片忍着。后来成把成把的药片吞下去也不管用了,他才找到我,说:“沾你点光,拉我到城里去检查检查吧。”这时,他已瘦得脱了形,我顿生大哀,觉得他的病与我有关。
到了北京的友谊医院,检查之后,医生说:“你们来晚了,他得的是结肠癌,已经扩散了。”我当时就泪流满面,不能自已。父亲见状,说:“看来我是得了大病,没救了。”
我说:“有救,有救。”
他说:“你别骗我了,事情都已经写在你的脸上了。”
在治疗期间,他突然对我说:“你拉我去趟天安门广场吧,我要看看天安门。”
我说:“您安心治病,等病好了再去吧。”
他摇摇头,说:“去年上边在北京搞放炮员培训,我参加了,当时我就想去看看天安门,但是人家不组织,也不让自由活动。我真想自己去一趟,但北京的地方大,我怕跑丢了,没敢去。这次不同了,再不去,恐怕就没机会了。”
他说得我五内俱焚,连忙应道:“好,咱们现在就去。”
到了广场,起初是我搀着他走,离国旗杆还有十几米远的时候,他突然挣脱了我,自己急切地扑过去。他仰望着头顶的国旗,婴儿一般地笑。站了很久,直到撑持不住,他才不甘心地蹲在地上。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对我说:“其实,我是有机会站在这里的,可惜我不争气。”
我知道,他心中有一个化不开的情结,什么劝慰的话都属多余。
后来,我搀着他到了一个能近距离观赏天安门全貌的地方,站住了。他的眼睛好像不够使,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得急迫而慌乱。
眼前就有个照相点,我对他说:“在天安门前照个相吧。”
他眼睛一亮,脱口应道:“照!”
但找来照相师,他却横竖不照了。问他为什么,他说:“我都这个模样了,不般配了。”
他实在是累了,就坐在了广场上,眼睛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天安门城楼。他坐了很久,不让人惊动他。终于他向我点点头:“儿子,你过来。”我来到他身边,他竟对我说:“儿子,你看看,城楼上,毛主席是不是在向咱们招手?”
刚进冬日,父亲就去世了。临终前他对我说:“儿子,我后悔了,那天,不如就照一张了。”
父亲去世那年,刚刚五十二岁。就他那个身姿和面相,我们爷儿俩同走在街上,常常会被人误认为是一对兄弟。
于是,我坚定地认为,他的早逝,与我有关。
对父亲的歉疚化成了对母亲的深爱,我无微不至地孝顺她,她晚年过得很幸福。但是,近来她总是望着父亲的遗像发呆,脸上堆着莫名的忧伤。不久前的一天,她突然问我:“你是不是陪你爸去看过一次天安门?”
“是。”
“那你也得陪我去一趟,不然等我们再见了面,他会瞧不起我的。”
我欷歔不止,赶紧应承下来。看来,他们那代人,即使天地永隔,心也是相通的。
(作者自荐,李晓林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