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随中国记者南极考察团去南极,路线是从北京飞往美国纽约,然后从纽约转机到阿根廷的布宜诺斯艾利斯,然后再飞往乌斯怀亚乘探冰船到南极的长城站。
这也是近年来我国南极科考队选择的路线之一。
当我在北京首都机场登机时,突然接到朋友的电话,说美国和伊拉克开仗了,让我务必小心。我将手机关掉,笑了:伊拉克还没有能力将导弹发射到纽约吧?
到达纽约后,夜里,我随大伙乘上了一架能载三百多人的阿根廷大空客飞往布宜诺斯艾利斯。由于其间有十三个小时的航程,飞机上天后,大部分乘客都睡了。我则翻阅着随身携带的南极资料打发时光。大约一个小时之后,突然窗外的一道亮光将机舱映得亮若白昼,我还以为遇到了传闻中的飞碟。
转身向窗外一看,正对着我的机翼喷射出一股骇人的火光,机身仿佛打摆子似的猛烈颤抖起来。
我吓呆了,第一个反应是:老天爷,真的被伊拉克的导弹击中了!
我被恐怖攫住的大脑霎时一片空白,只是绝望地等待机身爆炸的那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然而,没有。
机舱的大部分乘客都被惊醒,惊魂不定地拥到窗口观察仍在喷火冒烟的机翼。空姐跑来了,机长也来了,人们死死盯着他们的脸,试图看出个生死究竟。机乘人员铁青着脸没有回答任何问题,很快广播告知因引擎故障飞机要返航。为了避免降落时发生爆炸,飞机要放出大量的油料,于是,我又看见一条白色的巨龙从机翼下喷出来,从万米高空触目惊心地扑向大地。
机舱被同样巨大的不安笼罩着,有些人开始祈祷。
坐在我前排的是一对美国夫妇,带着一对正当学龄期的儿女。两个孩子似乎也从机舱的气氛中感到了某种不安,仰起小脸问父母。母亲没有回答,拿出一本儿童读物轻声地给孩子朗读,竟逗得一双儿女笑起来。后来,她又轻声招来空姐,为他们要了两份精美的点心。当孩子们吃完点心后,她深情地抚摸着他们的头,直到他们入睡,然后,和丈夫紧紧相拥。
我一直注视着她,被这份母爱深深打动。
我呢,我该怎么办呢?
坐在我身边的是某跨国公司驻江西的总经理,也是这次考察的赞助商之一,他对机上发生的一切毫不知晓,睡得很沉。我铁下心将他摇醒。听到我说的情况,他还以为我在恶作剧。当他明白事态的严重性后,显然很不轻松。我的另一边坐着位台湾老人,七十多岁,周游世界的经历在台湾颇为知名。此时的他将花白的头仰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我也轻轻地推了推他,老人将眼睛微微睁开:“我都知道了。”我好奇地问:“你怎么这么镇静?”他将眼睛再次合上:“除了镇静还能做什么呢?”
这就叫临危不惧。如果说他周游列国并未让我另眼相看的话,此时他的表现的确令我钦佩。受他的感染,我也渐渐平静了。
罗岚呢?我突然想起一位女同行。我发现她睡得十分香甜,不知是梦见了企鹅还是梦见了母亲,嘴角竟露出笑容。她和我是同一座城市的记者,临行前她的母亲特意到我家来,叮嘱我路上关照她的爱女。而眼下,恐怕上帝也无能为力了。
我叹了口气,默默地注视了罗岚一会儿,决定不惊扰她。如果真有意外发生,就让她在梦中远去,至少不必感受难挨的恐惧。
接下来的几十分钟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当飞机返回子夜中的纽约机场时,机场如临大敌,警车、救护车、消防车闪烁待命,那是我在劫机电影中才能见到的场面。
飞机迫降成功,机舱大放光明,仿佛一部大片结束。九死一生,乘客们霎时站起来互相拥抱,庆幸的掌声和欢呼声几乎掀翻舱顶。我的眼睛湿润了。
这时,从登机就开始一直酣睡的同团记者赵宏松睁开双眼,和大伙一起拼命地鼓掌。他纳闷地问同座:“阿根廷这么快就到了?”大家告诉他又回到了纽约,他更加糊涂了。大家好奇地问他为何鼓掌,他不好意思地说:“看见乘客们都在鼓掌,我担心有失礼貌于是也跟着鼓掌。”
罗岚当然也醒了,当她知道事情的真相后一个劲儿地埋怨为何不喊醒她:“我失去了一次多么难得的生命体验呀!”受了此番惊吓的我,倒是认真地拜托各位:飞行中再出现类似的意外,千万千万别喊醒我!
事隔三年,当全世界的人都在欣喜地迎接2000年新年到来的时候,阿根廷的这架客机在航行中再次出现引擎故障。这一次,一百多名乘客没能逃离厄运,不幸全部遇难。
看到报道的那一刻,我潸然泪下。
他们面临空难的态度已成为永远的谜,但无论是坦然还是恐惧,都不能成为上天收走他们的理由。
(林建立摘自范春歌的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