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之恋

程玮

那时，第二次世界大战刚结束。一位名叫乌素尔的德国金发美女在柏林郊区的一家医院当志愿护理员。有一个周末，医院对面的英军基地举行晚会，乌素尔跟着朋友去参加。在晚会上她结识了一个英军士兵，两个人一见钟情。不顾家人反对，乌素尔就把自己嫁了出去。乌素尔的丈夫来自英国西北部的一个小村庄，距离一个叫切斯特的古老小镇还有近一百公里。丈夫服役期满后，乌素尔跟着他到了那个英国小村庄，在那里一住就是近六十年。现在，丈夫去世了，女儿也当了奶奶。日渐老去的她，继续一个人住在那里。

乌素尔是我丈夫的姨妈，我丈夫年轻时曾多次搭车漫游英国，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就会到姨妈那里胡吃海喝、休养生息。乌素尔不是个慈祥的老太太，她说话很机敏，甚至很尖刻，但待人很得体。我儿子小的时候，经常会收到她寄的圣诞卡，里面夹着一张纸币。这份小小的礼物，让我儿子感受到了很重的情分。

我们从伦敦坐火车到了切斯特，在切斯特我们租了车。当我丈夫跟租车处的工作人员办手续的时候，我把乌素尔的地址输进导航仪，但导航仪根本找不到我输入的地址，只好请一个当地人帮忙，谁知那人也没有办法。这时，我丈夫和租车处的工作人员也参加进来，大家齐心解决这个难题。工作人员进行了一番网上搜索后说：“地址错了。”我跟丈夫异口同声地说：“不可能，这么多年，我们的信件都能寄到，从来没出过差错。”工作人员打了好几个电话以后，在导航仪上点了一通说：“就按这个地址开吧，不要乱动！”

看着那个闻所未闻的地名，我们一肚子狐疑，却不敢乱动，只好横下一条心，按着导航仪的指点开，结果很顺利地开到了乌素尔的小村子。

对于旅游者来说，这是一个美丽的地方。周围有沉默的古堡、废墟和森林，还有宁静的大海。村里有一家杂货店，供应一些生活必需品。唯一的酒吧，也只许男人进去。村里不通网络，也没有手机信号。八十多岁的乌素尔已经不能开车，而且行走不便。每隔一天，有一个服务机构会给她送两顿正餐上门。一顿是热的，可以马上吃；一顿是冷冻的，第二天用微波炉热了吃。她订了一份报纸，每天读完就去和邻居交换了继续读，然后吃饭，然后看电视，然后一天就过去了。

我们一起翻看旧日的照片。照片上，年轻美丽的乌素尔穿着长裙，捧着鲜花，笑容满面地和英国士兵走在柏林的大街上，他们要去办理结婚登记。这个柏林的女儿，这个富裕人家的娇娇女，那一刻是否想过，她会在英国一个偏远荒僻的小村庄里寂寞地度过一生？

她说：“女人一生会有很多选择，真正为爱的只有一次，我选择了就不后悔。”是啊，她又怎么能后悔呢？

离开的时候，我在门口看见了那个在信件来往中早已熟悉的地名：林柏。我说：“导航仪找不到这个地方，人家说是错的。”

乌素尔笑着说：“这是我的私人地名，你仔细看看，这个词怎么拼？”

这时我们才明白，这个词反过来拼，就是柏林。

原来，近六十年来，一茬茬的邮递员，都心照不宣地接受了这样一个地名，因为这里住着一个来自柏林的女人。而这个柏林女人的心，其实一时一刻也没离开过柏林。

（图选自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外国钢笔画选集》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