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智
谷林老走了,读了许多友朋怀念他的文章,遂引我对他不尽的萦念。余生也晚,未能亲聆其教。斯人已逝,我想,最好的纪念,还是静静地读他留存于世上的文章。谷老特具的风流跌宕、诗意茏葱的文字,看得我每晚至深夜二时以后还舍不得放下。那本辽宁教育社版的《书边杂写》,我也如谷老一样的读书习惯,通读了一遍又重翻到前面按序下来再读。其中的《白采和子木》一文,我也作了书边杂写。
在此文中,谷老记载说,《郑孝胥日记》中屡见其与新文学者有所接触,如1924年2月2日云:“白采来,江西人。”可令谷老不解的是,“一部厚厚的《中国文学家辞典》在诗人条目中,只有白朗、白桦而无白采”。为此,谷老把这现象当作有趣的课题来研究,将旧书翻寻。他隐约记得俞平伯、朱自清作品中有所记述。果然在《燕知草》中检得《眠月篇》,题下有记:“呈未曾一面的亡友白采君。”俞平伯在后来的回忆中说:“其时新得一友曰白采,既未谋面,亦不知其家世,只从他时时邮寄来的凄丽的诗句中,发现他的性情和神态。”
1925年白采《羸疾者的爱》初版书影
经谷林考证,俞平伯与白采交往时间应是1924年。无论从《郑孝胥日记》,还是从《杂拌儿》所收《与白采诗》,当时的白采,已成为著名诗人。
我在空间有限的书房里,于“书似青山常乱叠”的书堆里花了几个晚上,找到了白采的诗集《羸疾者的爱》。
《羸疾者的爱》是白采的名著,也是他出版的唯一的一部诗集。1925年4月由中华书局出版。我收藏的这本诗集,封面用黑体字所书,“白采的诗”下有“第综”两字,旁有副标题:“羸疾者的爱一篇”,小32开本。整本书装帧是长格的蓝条子,犹如穿着一件蓝格子布衫,显得格外的简洁朴素。版权页上钤有“白采著作权”的白文印,著作者的名字是:白吐凤。
白采(1894-1926),原名童汉章,字国华,一名童昭海,江西高安人,出身于商人家庭。1915至1918年间,三次离开家乡漫游名山大川,过着漂泊的生活。1918年曾在家乡组织同学会,创办图书馆,并在高安县女子学校任教。充满纠纷的家庭生活与不幸的婚姻,使他深感痛苦。1921年,白采创作了第一篇白话小说《乞食》。1922年春节后,他离家去了上海,为隐行踪,改名白采,后又称白吐凤,考入上海美术专门学校。1923年底毕业,在上海当过教员、编辑。1925年秋,执教于上海江湾立达学园。当时与朱光潜、方光焘、夏丐尊、刘薰宇、丰子恺等均为友好同事。1926年初,应聘到厦门集美学校农林部任教,暑假动身到沪杭一带漫游,刚到吴淞口即病逝于船上。
白采1924年写成著名长诗《羸疾者的爱》。这是一首抒情的叙事诗,主人公带着身心创伤,在无目的漫游中偶遇一慈祥老人及其美丽女儿,甚受欢迎,并许婚配,但他矢志不从,终至拒绝了爱情。诗用对话写成,分为四部分:第一部分是青年与老人的对话,二是青年同自己母亲的对话;三是青年和友人的对话,四是青年与姑娘的对话。白采的诗是凄丽的,表现在哪里呢?且看他的诗:
她两手绕着我的颈项/含笑唤我是成年的孩童/要我永象一个孩子/常同伊扶抱在一起。/老人还愿给我很多藏书/和他所有的田畴土地/都将属于我。/我却拒绝了/这些在我已全无用处。
他拒绝爱与财富。这看似其孤僻的性格,其实是对社会的拒绝。当主人公从人生的恍惚和虚幻中走出后,作者那些凄清的诗句,又把我们带回理智与现实的时空。看羸疾者与爱他的姑娘坦诚的对话:
但我们并不能化成了仙人/便该顾到人间的事实/理想不仅是精神的游戏/是用来改变我们的实质/生命的事实/在我们所能感觉得到的/我终觉比灵魂更重要。
作者在反叛的同时充满了矛盾。整个长诗的结尾处,暴露出诗人精神的灰暗以及悲观主义的心态:
我将再向我渺茫的前途/我所做的,决不反顾/请决绝了我吧/我将求得毁灭的完成/偿足我羸疾者的缺憾。
白采的这部诗集,唱的是一个羸疾者与爱的主题,有故事、有连贯的情节,通过对话来完成,是时至今日较少见的一种创意诗歌。它共七百二十余行,六千多言。
这部诗集出版后,赢得了当年许多少男少女之青睐。俞平伯读了,兴奋不已。他曾评说白采这部诗集为:“琼枝照眼,宝气辉然,愈读则愈爱。”还说“三月间游甬带给佩弦看”。朱自清读后,也认为“甚感知己之言,沫若亦正有此语”,并誉为“这一路诗的押阵大将”。
白采诗集之版权页、版权章
白采的旧文学根柢深厚,曾著有《绝俗楼我辈语》一书。他在《羸疾者的爱》长诗中,能将旧诗词的辞藻、语汇及旧格律、旧意境,扫除得干干净净,以一种崭新的姿态与读者相见,足见诗人的天才。
白采32岁离世。若不英年早逝,足能与徐志摩、朱湘并驾齐驱,甚或超而上之。诗人白采,其秉性遗世绝俗,自然是落落寡合;但他是个真诚的人。不妨一读他逝世前二年,那直抒肺腑的自跋:
我作诗脱稿后,常爱缄秘,或揉皱撕碎。有时也极想出而就正;但我因第一次的发刊,总不愿假手他人,这正是我一种僻性罢了。此时承俞平伯君许为近来诗坛中Masterpieces之一,至相征六次未已;又郭沫若君,也有杰出之誉,极欲为之发表。他们的话,是否靠得住?不是哄我的?只好仍由他们去负责。我不过要在此顺便申谢一句!
我的初稿,本打算暂时起草大意,再待补辑的;不料搁笔至今大半年了,还是无暇再把它弄好,真是恨事!但我总想先就此本严加修削,使无完肤,方觉快心。俞君却来书劝止,他说:“当时实感的遗痕,心须尊重爱惜,不可以事后追墓之迹,损其本来面目。”故仅就俞君点劝勘的数字易之。至于我试刊的唯一希望,仍是想多得些真心愿指导我的人。
白采的这个短跋,写于1924年8月8日,自称这天正是“他的纪念日”。不知是他的什么纪念之日,祈望新文学史料学者考证。他早逝后,留下了“诗评、诗史”随笔集、旧诗集,还有收有七篇的小说集。惜未能得读,不禁叹叹。
白采,作为85年前的一个遗世绝俗的诗人,谷林早在十多年前就作过介绍。当翻阅他的诗集时,我不禁感喟。昔年的才子诗人,尽管今日《新诗辞典》里已没有了他的名字,但喜欢他诗歌的人(包括他的小说、随笔、旧诗),总会想起他来的。也许,那些能入各类典籍的名声显赫者,倒无人想起来,甚或不屑一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