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展奋
我的本意有点为诺伊尔可惜。本来,他是可以代表日耳曼民族为全世界人民上一堂伟大的“公开课”的,尤其告诉我等男女:什么叫诚实,什么叫高尚。
所有的眼睛都看见英格兰“进球”了,只有乌拉圭主裁拉里昂达和他的裁判组集体失明。
而当翌日清早,连我们大楼的保洁工都在用高邮粗话狠狠诅咒裁判“杀千刀”的时候,我知道那裁判已是人民公敌。
问题是,无数球迷高呼“the referee is a wanker(裁判下流)”、无数媒体探讨“旷世奇冤”之际,所有的视线和所有的舆论都放过了一个人——
德国门将诺伊尔。
毫无疑问,他看到球进了,又往外弹,50厘米的距离太明显了,若以他的专业,当然是“瞎子吃馄饨——心里有数”,故虽然本能地抱住球,但一定意识到:球进了!可偏偏主裁和边裁聋了瞎了,于是“装戆”,一念之差,上海人说,何不“擦擦外快”。
如果道心足够坚定,他本可以举手示意的,裁判一定认错,全场一定起立,彩云一定飞扬,地球人都向他致敬,但一念之差,德国队错过了伟大。
我们常常说,我们这里道德崩溃,现在看来,欧美等国的道德修养虽然总量高于我们,但关键时刻,也不免欺心之举。
说我们这里道德崩溃,也就是几十年间的事,太远的不说,被历史目为“弱宋”的道德风尚就远高于当下。
北宋著名词人、“庆历新政”贤相晏殊,素以诚实著称。他十四岁时,有人把他作为神童举荐给朝廷。当时的皇帝宋真宗召见了他,要他与一千多名考生同时参加考试。
临考,晏殊却发现试题是自己十天前刚练习过的,换了门将“诺伊尔”或者我等,我想我们一定是默不吱声,假装凝重,心中窃喜,以至于兴奋过度而暗暗内急——“送上门来的富贵,有拿不拿猪头三,关我甚事?!”——一定假装才高八斗、笔如风雨、文不加点地一挥而就,第一个洋洋交卷,但晏殊的道心“牛”就“牛”在这里,他如实地向真宗报告实情,并请求改换其他题目。
显然,宋真宗非常赞赏晏殊的诚实品质,当场赐他“同进士出身”。
晏殊的故事还没有完。
他初入仕途,正值天下太平。京城的大小官员经常到郊外游玩或在城内的酒楼茶馆举行各种宴会。晏殊家贫,无钱出去吃喝玩乐,只好在家里和兄弟们读写文章。有一天,真宗提升晏殊为辅佐太子读书的东宫官。大臣们惊讶异常,不明白真宗为何做出这样的决定。真宗说:“近来群臣经常游玩饮宴,只有晏殊闭门读书,如此自重谨慎,正是东宫官合适的人选。”
以我等品性,听到皇上这样夸奖,虽不至于仰天受用,多半也唯唯默认,半推半就地谢恩,但晏殊谢恩后却说:“我其实也是个喜欢游玩饮宴的人,只是家贫而已。如果我有钱,早就参与宴游了。”
这两件事,往下顺的话,还有“许衡拒梨”。
许衡是元代大儒,某年夏天经过河南泌阳,非常口渴,正焦虑间,发现道路旁边的梨树上结满梨子,随行的人都争相摘吃,唯有许衡不为所动。人问他,为何不摘梨解渴,他回答:非其有而取之,不可也。那人说,现在是乱世,此梨是无主之物。
许衡乜他一眼说,梨无主,吾心独无主乎?
以现在人眼光看,许衡迂得离谱,休说“无主”的东西,道上一概“见者有份”,有主的东西,只要散落在地,哪里没有哄抢?!他处的还是“乱世”,你可怎么解释现在“盛世”仍然流行哄抢呢?
根子在于“心无主”。
或曰:人家也是爱国,爱国之情什么都应容忍。
要这么说,还要公德公法干嘛呢,爱国并不能什么缺德的事都做,比如爱国并不能屠杀敌国妇孺、爱国并不能向邻国排放毒物、爱国并不能向别国转移瘟疫……要不卢梭为什么说“爱国主义是流氓恶棍最好的庇护所”呢?
扯远了。我的本意有点为诺伊尔可惜。本来,他是可以代表日耳曼民族為全世界人民上一堂伟大的“公开课”的,尤其告诉我等男女:什么叫诚实,什么叫高尚。
只可惜,这老外替德国队赢了场球,却没能使德国队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