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也退
从小我就觉得,人的心里得有一幅世界地图,一部分留给巴黎,一部分留给伦敦,一部分留给开罗和卢克索,一部分留给罗马和佛罗伦萨。我们的性格从降生以来就被塑造了大半,余下不多空间里的变数还需要自己去谋得。所以旅行是必要的,得多修几个站点,经常让自己的内心去往别处。
英国的富家女露西同表姐去了佛罗伦萨,在那里认识了铁路职工乔治和他那有些神神叨叨的父亲。父子要让出公寓房间给露西,因为那间屋子“看得见风景”,却被她的表姐有些矜持地拒绝了。在伦敦的高级仕女们看来,那两个男人并不与自己同在一个阶级之中,也与她们心目中维多利亚时代的绅士相去甚远。
露西回家后不久就与塞西尔订了婚,所有人都认为,两人门当户对,郎才女貌。塞西尔爱读书,举止端庄,谈吐彬彬有礼,穿着一丝不苟,待人接物透着良好的修养,而且没有工作——真正的绅士不能有工作——没说的,简直是那个社会里十全十美的好男人。但是,当他第一次向未婚妻索吻,就把露西弄得有些不快:扭扭捏捏,笨手笨脚,还把眼镜碰掉在了两人的鼻子之间。
当然,乔治是会再次出现的,从风和日丽的自由南欧回访壁垒森严的伦敦。大家都是好人,只是门第出身的区分,让原本暗暗有情的人赶紧掐灭内心真实的波动,一再地告诉自己:“别想了,这不是我的真实想法,不可能的。”而另一方面,即使塞西尔那么清高,那么排斥露西的家庭成员,板着脸绕开所有他眼里的低俗,露西依然告诉自己:我爱他,我很爱很爱他。
低弱的情商能让渊博的学识跟着失色。E.M.福斯特这本充满温情的早期小说给男人的教训是,从读书里找来的良好的自我感觉多半是虚妄,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荒废了直觉,那种本能的行为。爱本是生物本能,不值得去约束它,哪怕这种约束系社会秩序要求,哪怕你已被灌输进太多绅士的必修课。
心里有一幅地图的人,随时知道生活还有另一种过法,行为有另一種选择,从而对自己说:我可以不必如此。福斯特颂扬南欧,与他同时代的英国作家萨默塞特·毛姆也是,他们都视伦敦为保守刻板的大本营,欧洲落后的罪魁祸首。他们喜欢讲述在意大利发生的出轨故事:这种事在佛罗伦萨进行,不但比在彼得堡或伦敦显得正常得多,还带上了审美的价值。南欧不只有罗马人的遗迹,想象一下那些雕塑吧,半裸的女神,撒尿的天使,缪斯与潘神追逐嬉戏,艺术解放人心,促人狂欢,这种环境下产生的欲望始终是无罪的。于是,毛姆写下了花花公子成功勾引良家女子的故事,那篇小说叫《佛罗伦萨月光下》;福斯特则让乔治给露西上了一课:他强吻了露西,虽然吓跑了后者,却在她心中播下了种子,让她意识到,原来爱可以是这样热烈的。
这颗种子在后来与塞西尔无聊的社交生活中发芽了。当然,露西不肯相信。但她最终对塞西尔说出了类似“你谁也没爱过,你爱的只是你自己”这样的狠话来。露西与乔治最后成了婚,但在我看来,塞西尔的存在让故事无法成为绝对意义上的喜剧。塞西尔面对露西的撕毁婚约,面对她关于自己怀有“使欧洲长期落后的想法”的指控,还要诺诺连声,请求宽恕:“你教育了我,使我懂得了好歹。”我觉得这是男人的悲剧;我甚至破天荒头一次嫉妒起一个小说里的女人来。绅士——淑女教育同时给上流社会的男女套上了观念和行为之轭,女人竟还多掌了些主动权,可以率先解放。男人自我压抑,活该挨骂,要是也想解放呢,还得征求女性的首肯。
我们的性格从降生以来就被塑造了大半,余下不多空间里的变数还需要自己去谋得。所以旅行是必要的,得多修几个站点,经常让自己的内心去往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