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禄
阅读趣味、表达方法,还有传播途径的嬗变,特别是网络的大面积覆盖,对漫画家形成了前所未有的壓力。
六十年来与社会世相的对照记
即使在今天,我们虽然还可以在各种新闻媒介上看到漫画,但是漫画的影响力与以往似乎已不能相提并论,不仅空间狭窄,而且读者匆匆一掠的目光,不再那么凝神屏息,也难在解颐的同时激起心中的思想的浪花。但是,一个对漫画没有正常反应的民族是不够智慧的,一个没有漫画的世界同样是不够智慧的。是的,在段子、小品以及一周立波秀之类的节目频频乐翻中国人的今天,谁也不会承认自己对漫画没有感觉,那么《新中国漫画回眸》就有它的举办理由。
由新民晚报和恒源祥集团主办,上海美协漫画艺术委员会协办的《新中国漫画回眸》展,于上周五在九江路恒源祥香山美术馆开幕,开幕那天许多读者赶来请漫画家们在图录上签名,漫画家回报读者的除了签名,还有表情夸张的自画像。
既然是回眸展,视界的宽阔也体现出思想的深度与力度,组委会为此查阅了自1949年10月新中国成立以来先后创办的《漫画》、《讽刺与幽默》、《漫画世界》等专业报刊,《百年漫画》、《中国漫画精品选》等专集及历年全国美展、漫画展,还有国内外重大漫画比赛获奖作品图录,从中精选了258幅作品。由于原作多有佚散,只征集到96幅原作,组委会采用现代技术复制了162幅。
258幅作品是在新中国成立后创作问世的,显示了182位漫画家的思想与技巧,还有对各个时期的感情与解读,不但有漫画大家丰子恺、张光宇、叶浅予、鲁少飞、华君武、米谷、张乐平、丁聪、廖冰兄、特伟、方成、蔡振华、陶谋基、乐小英、阿达、王树忱、詹同等,还有著名国画家、油画家、版画家、动画家、连环画家的漫画作品。他们是万籁鸣、李可染、艾中信、沈柔坚、程十发、贺友直、顾炳鑫、杨可扬、赵延年……既是配合形势,也是表达心声,甚至拍案而起针砭时弊,中国几代美术家在一个小画种里实现智慧表达。
有意思的是,他们中不仅有夫妻档、父子档、兄弟档,甚至有“四世同堂”和“一门三将”等组合,还让人们看到油画家、国画家、版画家、连环画家对这个小画种的介入。由此可见,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不管是配合政治任务,还是出于自我表达的需要,艺术的边界常常是重叠的。
徐鹏飞、黎青、孙以增、张耀宁、杜建国、徐克仁、郑辛遥、天呈、潘顺祺、孙绍波、夏大川、侯晓强等一大批在国际漫画展、中国报刊上活跃的中青年漫画家,也在这个回顾展里以新时期的创作展现了一种文化使命与文脉延续。
著名漫画家方成认为,该展是新中国成立以来以漫画形式回顾历史的一次尝试,看后会引人深思,想到新中国取得的伟大成就,以及在发展历程中所遇到的种种问题,还可看到我国漫画艺术的发展演变和我国漫画家不断成长的情况。对于漫画后学者,看了也会有艺术参考价值和激励作用。这对于我国漫画艺术的继续发展和促进漫画家们的继续成长是很有利的。
上海是中国漫画的发祥地
据本次大展的策展人、上海美协副主席、漫画家郑辛遥介绍:中国的漫画诞生于清朝末年、民国初年,是与中国现代新闻出版业的发展几乎同步,至今已经有一个多世纪了。1918年9月,中国第一本漫画刊物《上海泼克》在上海创刊,主编沈泊尘。1926年,中国第一个漫画同人组织——中国漫画会在上海成立,公推丁悚、张光宇为掌门人。1936年在上海举办了中国第一届全国漫画展览会。次年,在上海就成立了中华全国漫画作家协会。1950年,在庆祝新中国成立的锣鼓声中,上海出版了中国第一本《漫画》杂志,编辑部就设在绍兴路漫画家米谷先生的家中。“这次回眸展,是中国漫画在新中国成立61年来的首次集中检阅,也是以时光岁月为计程的漫画大展的首次举办,也可算第一次吧。”郑辛遥自豪地说。
漫画与上海的这种关系,充分说明这个小画种是现代文明的产物,是与电影、话剧、照相、广播等一起进入中国的艺术天使,是现代城市与新闻出版业发展的需要,是知识阶层开启民智、针砭时弊的需要,也是市民阶层了解社会、了解自我、培养幽默性情的需要。
在民众文化程度普遍落后的旧中国,漫画的社会作用巨大,在历史老照片上,我们可以看到在大革命时期,抗战时期以及解放战争时期,漫画遍布乡村与城市,特别是革命根据地,漫画的宣传作用是其他画种不可替代的。“同样,今天呈现在大家面前的这258幅漫画作品,留下了新中国各个时期的脚印。历史的嬉笑怒骂,时代的酸甜苦辣,都在这个展览里可以隐约听到,都在这些画作中可以依稀尝到。”郑辛遥说。
空前绝后的《万象更新》
记者问:“在此次画展中有没有大跃进、反右以及‘文革中的漫画?因为这几个历史时期的漫画是最为丰富庞杂的,漫画的政治属性表现得也最为充分。”
郑辛遥回答:“这次我们举办的是回顾展,不是文献展,有些不堪回眸的作品就没有入选,漫画是智慧的表达,回顾也应该是智慧的。”不过他还是介绍了一幅杜建国在“文革”中创作的漫画,是庆祝中国第一颗氢弹爆炸的题材。有些大跃进中鼓吹浮夸风的作品也选了几幅。这也是中国民众的集体记忆。
众所周知,漫画在中国的命运相当曲折,在很多情况下,漫画就是“批判的武器”,需要为某个命题大造声势的时候,漫画家理所当然成了急先锋。但漫画家不能把握的是,因画获罪的事例也不少。在此次回眸展中,不少作品至今看来仍有很强的现实意义和思想生命力,但具有黑色幽默效果的是,风云瞬间突变,画家一夜之间被打入另册了。此次展览上有一幅作品《没嘴的人》,是李滨声于1956年创作的,讽刺有些干部一直不表态、也不说真话,一味看上级脸色行事,第二年他就被打成右派了。
郑辛遥特地向记者介绍了一幅展品,这是由丁聪、方成、叶浅予、江有生、米谷、沈同衡、英韬、张仃、张光宇、华君武等老一代漫画家于1956年集体创作的《万象更新图》,这是一幅反映文艺工作者投身于火热生活,贯彻双百方针的全景式漫画,画面中有两百多个人物,有名有姓的作家就有一百多人。我们可以在画面中看到一个类似创作基地的大院内外,阳光灿烂,鲜花盛开,茅盾、老舍、周扬、邵荃麟等在房间里写书,巴金更勤奋,居然双管齐下!刘白羽在接待陕北农民,冰心、张天翼、陈伯吹等人围着坐轮椅的高士其跳舞,张光年摆出了“理论队伍登记处”的小摊,玛拉沁夫骑着骆驼向草原奔去,赵树理驾着马车赶往农村,大车上挤着沙汀、马烽、马加等。丁玲决心更大,干脆从京城迁出户口,去大西北深入生活。方纪与臧克家在种树,孔罗荪在喷农药灭害虫,冯雪峰在摆摊卖《鲁迅全集》。最风光的当数郭沫若,他骑着一只硕大的鸽子飞向蓝天,似乎刚刚获得了一个社会主义阵营的世界和平奖。还有更多的作家队伍结队奔赴工厂农村……
鲁迅笔下的人物也在活动,大院围墙外还有人在看黄色画报,小书摊上出借宣扬怪诞、迷信、武侠内容的画册……这一切都让人看到了这个时代的特征与风貌,但是第二年风云突起,一切发生了变化,无论作者还是画中人物,命途多变,各奔东西,再也无法聚首在同一个场景中了。我们还可以联想到那个人妖颠倒的年代,这种全景式的写照,自然演变成《群丑图》了。所以这幅《万象更新》是一次绝唱,也是后人研究中国文化生态的宝贵资料。
漫画的生命是什么
漫画是一个艺术存在,是一种智慧表达,如果说建国以来的新闻报道是正史的草稿,那么漫画中所保留下来的社会记忆,就是别样视角下的另类历史。因为与新闻有着天然的血缘关系,画家的敏感性比一般画家强得多,对社会的介入力度也最强,最为倾心。这里有庆祝新中国诞生的欢呼,有保家卫国的号角,有大鸣大放的鼓动,有大跃进的惊喜,也有十年动乱时的喧哗,还有粉碎“四人帮”的含泪欢笑,更有改革开放的激荡……历史的嬉笑怒骂,时代天空的云舒云卷,人心的起伏与苦甜,都被漫画家们悉心记录下来。漫画家的表达通俗性强,不识字的读者也能看懂,容易赢得读者的喝彩,漫画家为移风易俗、开启民智起了很大作用。
但是,有一点与相声小品相似,漫画的生命首先是讽刺。今天,在社会矛盾纠集、监督力度增强、舆论环境宽松的情况下,漫画应该有更广泛的表现题材与更深刻的思考,而事实上正如新民晚报副总编朱大建所说:“今天的漫画创作不如粉碎‘四人帮之后的很长一段时期活跃。”漫画家失语了吗?漫画家贵族化了吗?对此,郑辛遥认为漫画家在今天仍然没有放弃对新闻的敏感性与对社会责任的担当,只是今天文化界允许有多元表达,只要报刊还存在,漫画家的阵地就还在。还有一部分漫画家转向对陌生疆域的开拓以及内心诉求,但很少有人玩风花雪月,草根性与思辨性还是很强的。
郑辛遥就是以“智慧快餐”这类漫画每周在新民晚报副刊出现一次,像佛家偈语,像人生感悟,更像纷乱世相中的新醒世恒言。而漫画家天呈则认为,在今天信息爆炸、快速刷新的情况下,讽刺漫画的构思创作时间太短,或者说漫画家的功力大不如前辈,作品成了对新闻的简单图解,不讲究形象塑造,致使有些类型化人物像橡皮图章,可以一直敲下去,大量贴标签的作品充斥报刊,也使读者产生阅读疲劳,这对漫画的艺术性與思想性都有很大伤害。
天呈每天在文汇报画一幅时评性质的漫画,很受读者欢迎。他的作品有时也会涉及国际题材,类似巴黎竞赛画报的路子,但他认为,中国政治漫画的空间极小。
郑辛遥告诉记者,上世纪80年代有外国记者问过华君武:中国为什么没有政治漫画?华老回答很干脆:国情不同。还说:“有人认为能不能画国家领导人,是民主不民主的问题,这种提法不正确。中国与西方国家的政体不同,而且我们的漫画主要任务还是讽刺与批评。”
天呈说:“事实上在上世纪80年代中国漫画界也出现过,比如邓公打桥牌,还有胡耀邦等,现在又没有了。我这里不讨论原因,只想问一声,即使放开,我们画得出西方著名漫画家那种以一当十、一针见血的水平吗?”
漫画在今天的生存空间
漫画在今天的生存空间还受到了动漫的挤压,这是所有漫画家感到胸闷的事。阅读趣味、表达方法,还有传播途径的嬗变,特别是网络的大面积覆盖,对漫画家形成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对此,郑辛遥说:“动漫与漫画在文化基因上是不同的,漫画更强调原创性与批判的力度,而动漫的创作是一个受制于商业利益的系统,独立性不强。立意、造型、制作、发行各个环节是分离的,产品更具商业性和娱乐性,与漫画的创作群体与责任担当是不同的。不过,动漫的制作与市场运作很值得我们学习。阿达的动画片《三个和尚》、《三十六个字》等作品,艺术基因就是漫画,在世界上产生很大影响,其中的思想性和民族性是制胜的法宝。这一点很值得漫画家记取。”
郑辛遥还向记者坦陈了他对漫画创作队伍的担忧:“队伍老化了,也出现了一些分离,像我们这一代是老人马了,上海漫画家中最年轻的大概也接近四十了。漫画创作费思费力,所得报酬与劳动严重不符。20年前一幅漫画的稿酬是10元,占工资的四分之一,今天一幅漫画最高稿酬不过200元,占工资多少比例?有些职业漫画家如任晓强、夏大川等,年纪轻,身体好,向境外投稿,在国际上频频得奖,现在还拼得动,但再过几年呢?光靠稿酬是很难过上体面日子的。于是有些漫画家就改行了,转向动漫。现在不少漫画家还在坚持创作,很大的原因是在新闻界,比如我与天呈,还有新民晚报的孙绍波,解放日报的谢振强,还有山东日报的黎青等,看来新闻媒介还是漫画的主要载体。”
天呈告诉记者,中国漫画网是草根表达的主要平台,每天推出数百幅,“那个量太大了,说明漫画在当代中国是有人气的,当然,我不能从数量上判断中国漫画又进入了一个新的繁荣期,前不久王蒙表示今天的中国文学处于最好的繁荣时期,立即遭到同行的反弹。对漫画现状的评估,应看质量。”
漫画是讽刺的投枪,也是启发智慧的心灵鸡汤,不论动荡年代还是太平盛世,我们都需要漫画,都需要一种“笨拙”精神与幽默表达。社会越开放,越安定,越有和谐要求,法制越完善,民众越自信,民主意识越强,舆论环境越宽松,漫画就越能生存空间,越能散发智慧的光芒和批评的锋芒,对漫画家而言,智慧表达的要求也越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