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旭晖
2009年12月27日,是以色列发动讨伐巴勒斯坦派系哈马斯控制的加沙的“铸铅”军事行动一周年。一年来,巴勒斯坦一分为二的客观现实更趋强化,法塔赫在西岸的统治也未能解决一贯的腐败现象,独立建国更是遥遥无期。那一年前以色列在加沙同哈马斯全面开战,究竟希望得到什么?对此,不少评论归因为种种空穴来风的阴谋或阳谋,个中理论精彩纷呈。这些演绎本身固然有不同代表性,但更值得探讨的其实是阴谋论的存在本身,因为它已成了以巴冲突、乃至中东冲突的主要理论框架。我们且先综合不同阴谋论如何演绎铸铅行动如下:
铸铅行动的四大阴谋论
最主流的演绎,认为这是一个以色列发动的阳谋,相信这是当时执政的前进党奥尔默特政权为扭转在快将举行的选举中的劣势,并利用美国政权交接的时机,才做出这大动作,以与在野右翼利库德集团比拼强硬。然而,这“主流”解释无疑漏洞不少:要是策略能奏效,更证明右翼以色列选民应选择反对党,因为这毕竟是反对党的路线。而不是沙龙从利库德集团出走创立前进党时的路线。更重要的是,这策略注定了一个结局:要是以色列无功而还,哈马斯在巴勒斯坦内部(不单是在加沙)的主流地位就会得到巩固,这风险并非一般以色列政客所能承担。结果,讽刺地。正是这样:前进党因为丑闻更换总理,民望大跌,继而在选举中落败,利库德集团老牌鹰派领袖内塔尼亚胡在2009年重新当选总理,以巴冲突解决再次增添大变数。要是没有这场战争,以色列内政发展的结局也许还是一样。
在网络世界广为流传的阴谋,则大多牵涉遥远的主角,例如有道这是美国主宰会、骷髅会一类神秘精英主义组织的阴谋。根据这阴谋论,布什和奥巴马都是集团的成员,分别饰演红脸、白脸。根据阴谋计划,以色列必须作出过分反应,利用美国政权交接期间为所欲为,以便以布什为代表的美国右翼政客、乃至部分奥巴马内阁成员,与以色列的利益捆绑在一起;然后,才由奥巴马出场收拾残局,继续饰演第三世界朋友的角色,争取阿拉伯世界的信任。这样可以确保一点,就是防止以巴冲突在奥巴马任内得到解决,因为他已有了说辞,解释何以他不能在国内凝聚关于终结以巴冲突的共识。这样看,从今天分析,也不能说是错:反正阿富汗、伊拉克才是奥巴马的重点,就算他拿了诺贝尔和平奖,也没有美国人期望以巴冲突会成为他的外交成绩单。但是,把以色列简单看作美国的棋子,未免低估了地区局势的复杂性。到如今,阿巴斯因以方坚持在约旦河西岸及东耶路撒冷扩建犹太人定居点,已接近与以色列和美国翻脸的程度,难道,以色列一意孤行让奥巴马难堪,也是阴谋计划的一部分?
历史上,哈马斯曾是以色列政府的扶植对象,用以挑战从前居主流地位的阿拉法特派系法塔赫,这是公开的事实。因此,另一派阴谋论强调以色列右派和哈马斯其实一直有秘密联系,双方都心照不宣地明白必须维持敌对关系,才能保证自身的继续发展。由于以巴双方的极端分子都担心奥巴马上台后,会促进中东和平进程,于是他们同意在关键时刻“忽然”把冲突升级,以维持各自在以巴内部的支持度。时至今日,以色列固然改朝换代,哈马斯在加沙的统治更是日趋巩固,而它赖以吸纳民众支持的福利网络,正逐步与正规政府编制相结合,这是法塔赫难以打人当地的主因。可是,这种阴谋论无法解释哈马斯为何宁愿忍受那么惨重的高级指挥官伤亡,就为了在自己的根据地增加那么一点影响力。
根据内地畅销书《货币战争》那种“一切都是为了货币发行权”的逻辑,这场战争也可以如此演绎:由于海湾各国当时正酝酿推出共同货币“海元”,企图取代美元的主导地位,特别是金融海啸后,更令这计划被重新启动。美国担心石油美元的原产地出现具竞争力的货币取代品,影响自身利益,唯有促使以色列在中东制造乱局,从而确保中东地区继续不稳定,勒索各国不可搞海元,来保障美元地位的不可取缔。结果。海元在加沙战争后不久果然流产,阿联酋因为不满海元总部设于沙特阿拉伯而宣布退出计划,海湾整合又变得遥遥无期。阴谋论者自然认为无论是日元也好、海元也好,有了挑战美元霸权的念头,相关地区的怪事儿就会接踵而至。
阴谋论在中东,南亚成了“常规理论”
举一反三,阿拉伯世界的阴谋论传统绝非个别事件,反而是常见演绎问题的“理论基础”。以黎巴嫩为例,表面上,当地绝大多数地区已经回复平静,终结战时状态,但还是偶尔出现零星冲突。例如当传统是真主党根据地的黎巴嫩南部向以色列发射火箭,几乎没有当地人相信是已逐步参与正规政治的真主党干的。真主党和其后台叙利亚认为,这是阿拉伯世界其他势力的阴谋,以挑拨真主党和以色列作战,好挑战叙利亚在中东地区的潜在势力,而这样的嫌疑国家以沙特阿拉伯为代表。也有不少阿拉伯人相信这是以色列自导自演的阴谋,目的自然是重新出兵黎巴嫩、制造既定事实,好满足国内右翼集团的期望,他们的目标不一定是黎巴嫩,更多是变相延缓解决以巴冲突的迫切性。其实同类逻辑也可以适用于以色列的对手巴勒斯坦人,因为挑动以色列强硬路线抬头,正如前述,也符合巴勒斯坦激进派系哈马斯增强存在价值的利益,不过这样的演绎就相对少见于中东媒体。
类似公式在伊朗和南亚地区也一样。例如伊朗不时有间谍案、爆炸案、边境冲突,当地官方通常会归因于西方势力渗透、颠覆伊朗什叶派伊斯兰政权的阴谋,西方媒体则会认为这是伊朗政权无中生有的指控,好凝聚国内民族主义的向心力。又如印度每出现大小袭击、甚或意外,巴基斯坦特务都被当作当然凶手,当笔者在印度与当地人谈起2008年11月孟买的大规模恐怖袭击,他们几乎一致肯定那是巴基斯坦幕后操控,既没有想过其他可能性,也没有质疑官方资讯的真确性。至于巴基斯坦每出现袭击,印度同样是头号嫌疑犯,尽管巴基斯坦中央政府实力薄弱、地方势力极盛,根本是西方学界“失败国家排行榜”前列位置的常客,西北边境那些亲基地组织的部落酋长就有相当动机破坏秩序,但惯性思维始终把印度列为头号敌人。还有土耳其,袭击疑犯一向是库尔德游击队;新疆爆炸必定是东突所为;俄罗斯有车臣恐怖分子;而这些游击队则一律受外国势力操控。这就是阴谋论。
虽然这些阴谋论一般缺乏严谨佐证,看似天马行空,但背后逻辑其实颇为连贯,不应被研究员简单忽略。例如根据上述“理论”,它们都相信以巴继续冲突对既得利益者有利,不相信和平符合美国利益;又认同美国有需要维持世界若干地区的冲突、和对这些冲突的掌控,用以在非常时期解决国内危机,或起码转移视线;肯定各国都存在激进派系,在和平时期就会挑起冲突,去维系自身的存在价值;也假设一般民众的资讯来源不够透明、民粹情绪容易被挑起,才会对这些理论回应。由此可见,这些假定是有理论支撑的:根据国际关系的新现实主义,维持一些国家能力范围以内可以控制的境外冲突区域,是各大国维持恐怖均势、加强自身安全系数的常见策略。因此,美国国家利益必定不希望台湾完全融入中国,印度国家利益必然不希望两藏问题和平解决、达赖喇嘛回归,中国国家利益也必然不希望朝鲜轻易并入韩国,以免失去缓冲区,这些都是各大国各自希望巩固下来的“有限冲突区”。但另一方面,假如这些冲突的宏观调控失败,演变成大规模战争,完全改变了现有的国际权力设定,为世界带来极大变数。这也超越了一般大国所能承受的利益风险,因为根据另一国际关系展望理论(Prosped Theory),又或是新现实主义的某些流派,既得利益者在不可测性强、而自身安稳的情况下,决策和行事就会偏于谨慎,因此它们希望制造的冲突只是功能性的、策略性的,必须有其上限,以免由赢家变成输家。所以说,“阴谋论也有其理论基础”这说法骤看似是荒谬,但其实千真万确。研究以巴冲突、中东问题而不研究阴谋论,这就像研究中国国情而不懂汉字,只会白忙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