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雪忠
如果政府权力和公共职位仅在一个封闭性的群体中传承,整个社会就会呈现一种板结化的态势。不同的社会阶层一旦缺乏必要的交汇和流通,它们之间的对立和冲突就会日益激烈,并最终促成政治变革的发生。
从《蜗居》到“蚁族”,普通人在当下社会的艰难处境正在引发越来越强烈的反响和共鸣。在这背后,是一个日益逼近的严酷现实:社会上的机会似乎越来越少。低收入阶层跃升到中产阶层、中产阶层跃升到富有阶层的机会越来越渺茫,仅有的几个上升通道也机会渺茫,社会结构正在日益“板结化”。
而与此相对应的,是公共职位世袭化苗头的出现。媒体曾经披露,河南省某县在2008年选拔干部过程中,最后任命的12名乡长,基本都是当地官员和房地产老板的子弟。根据笔者对中部地区一些县市的初步调查,不但党政部门的领导岗位,而且各种待遇相对优厚的其它公共职位,几乎都已成为官员子女的禁脔。
可以说,各种公共职位的隐性世袭在中国已经成了一种较为普遍的现象。这种现象在经济不发达地区尤为严重。这些经济落后地区的民间资源往往极度缺乏,公共职位在公共资源分配中处于绝对的优先地位,因此具有更强的吸引力。
高考已难促进社会流动
公共职位世袭现象普遍存在的原因,除了缺乏政治权力约束机制外,还包括政治道德和官僚伦理在某种程度上的衰败。在经过一系列政治和社会变迁之后,政治理想主义在今天的中国几乎已无迹可寻。
一方面在外部缺乏有力的权力约束机制,另一方面在内心又缺乏理想主义和历史使命感的召唤。在这种情况下,弄权自肥对很多党政官员而言,必然是一种难以抗拒的选择。而一旦食髓知味,这些人自然要绞尽脑汁将自己的权位延续给子孙后代。
公共职位世袭现象在近来愈演愈烈,也与中国高等教育状况的变化有关。起初,由于高校招生名额较少,就读费用低,高考纪律也较严格,高考的成功主要是依靠个人的才智与勤奋。由于中国的各种政府职位一般都有一定的学历要求,因此高考能够起到与古代科考类似的作用,即将不同社会阶层的人才吸纳进官僚体系。平民家庭的子女因而具有相对公平的机会,跻身于政府公务人员之列。
更重要的是,那些最终进入官僚体系的平民后代,从个体而言,至少可以通过一些非制度性的途径,在政府内部代表和维护自己家族的利益。他们各自的个体行为,又可以导致一种总体性的社会后果,即整个平民阶层的利益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体现和维护。
但随着高校急速扩招,高考纪律的松弛触目惊心,加之在职学历教育的泛滥,取得高校文凭不再需要太多的才智和努力。在竞聘公共职位时,鱼龙混杂的高校学历不再能有效地发挥人才识别的作用。在各自都具备相应的学历条件时,面对官员后代的竞争,平民后代显得不堪一击。
高校招生规模的扩大,原本是促使高等教育从精英化向普及化转变的一个战略性举措。但在中国,由于缺乏有效的制度约束。甚至连高校这样的公共机构都已经不再专注于其正常的社会职能,而是热衷于谋求自身的经济利益。因此,高校扩招的主要后果不是社会整体文化水平的提高,而是高等教育的产业化以及教育质量的急速下滑。这样一来,高等教育作为一种人才遴选和培养机制的传统作用,也就遭到了破坏。
高校扩张在总体上增加了入学机会,但由于高校收费的大幅提高,经济条件相对较差的平民后代,到高校就读反而更为困难。这在总体上进一步降低了平民后代进入官僚体系的比例。实际上,温家宝总理不久前还曾为高校学生中穷人子女比例之低深感惊讶。
在以前,公务人员的各种作为即使不能让人满意,但由于自己或自己的子女也有跻身其中的希望,人们对整个官僚体系仍会予以几分认同。只要平民后代进入官僚体系的渠道较为公平和畅通,官僚阶层和平民阶层之间的裂痕就不至于太深。
但现在,一方面政府掌控着全社会资源中的主要部分,另一方面平民阶层却越来越难以跻身于官僚体系之中,官民之间的矛盾和裂痕必然会日益明显和严重。最近几年,许多大学毕业生不但发现就业困难,而且对择业过程的不公平现象也深有感触。但如果一个社会有大量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对自己的境遇愤愤不平,它的政治稳定性必然会变得非常脆弱。
“隐性世袭”的危害
必须承认,在很多发达国家的政坛中,同样存在着家族传承现象。但它们与中国的公职世袭现象有着两个极为重要的区别:一、在这些国家,政治生活中家族传承现象范围很小,基本上仅限于直接对选民负责的政务官职位,因此不容易阻碍不同社会阶层之间的流通;二、由于选举政治的存在,这种传承现象不会引起民众的普遍和强烈反感,因此不容易引发政权合法性危机。
而且发达国家中的政治世袭现象主要见于高级别的民选职位,在一般公务员层面并不多见。在选举政治中,家族传承优势(表现在能力养成、社会历练、知名度等方面)确实能够发挥一定的作用。但正是由于民选政治的存在,民众始终享有作为政治消费者的知情权、监督权、评判权和选任权,这一领域中的世袭现象对社会并无太大害处。
况且,在民选政治条件下,制度安排赋予了公众一种政治上的消费者权利,使他们可以自由评判各级政府官员的工作能力和服务价值,并在此基础上决定他们的去留。在此条件下,官员后代在统计学上的家族传承优势即使成为现实,人们也不会在意。而且各级政府官员所支配的公共资源,在数量和用途上都受到严格的制度约束,加之新闻媒体的严密监督,他们利用公职牟取私利的空间极为有限。当然,这并不防碍他们通过克己奉公,去赢得社会声誉甚或历史地位。
而在中国,由于民众并不享有这种政治上的消费者权利,公职世袭不但会严重损害社会公正,因为它剥夺了其他人的平等机会;而且也将使官员素质日益下滑,因为官员后代甚至无需努力获取任职所需的能力和素养。加上政府官员对公共资源的支配,在数量和用途上都缺乏严格的制度约束,社会公众对相关决定往往缺乏影响力。而且政府支出缺乏足够的透明度,舆论监督的力度有限,公众甚至难以知悉公共资源的确切用途和流向。在这种情况下,政府官员利用公职牟取私利的空间,往往大得超乎人们的想象。
如果一方面民众无法通过选举决定政府官员的去留,另一方面成为公职人员即意味着享有更多的公共资源,公职世袭就难免成为一种普遍的现象。在中国,隐性世袭现象其实已经普遍存在于各个层面、各种类型的公共部门。
面包师的儿子如果真能烤出好面包。人们当然乐意花钱购买。但如果一个人仅仅因为自己是面包师的儿子,就认为自己一定能烤出好面包,并且可以强迫人们购买他的面包,那么人们买到手的面包很快会变得难以下咽。一旦面包消费者缺乏选择权,面包师烤出的面包将越来越难吃。同样的道理,只要民众无法对官僚体系进行有效的政治控制,官僚体系的政治素质也只能是差强人意。
如果官僚体系的更新代谢主要是在官僚阶层内部进行,官僚人才的选拔范围便会过于狭小,官僚队伍的素质也将日益下滑。在民选政治缺失的条件下,一支自体循环型的官僚队伍,不太可能会认真听取和关注其他阶层民众的利益诉求。整个官僚体系在日渐退化的同时,最终难免成为无法获得民众信任和认同的政治孤岛。
在中国,各级政府及其它公共机构不但直接支配着大量的公共资源,而且对民间社会有着极强的控制力量。如果政府权力和公共职位仅在一个封闭性的群体中传承,整个社会就会呈现出一种板结化的态势:社会中的一小部分人仅仅凭着其身份优势就能享有优厚的境遇,而更多的人则不管怎么努力都难以改变自己的命运。不同的社会阶层(作为社会分工的宏观形式)一旦缺乏必要的交汇和流通,它们之间的对立和冲突就会日益激烈,并最终促成政治变革的发生。
(作者任教于华东政法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