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之雨

2010-05-30 10:48:04梅原满知子
译林 2010年3期
关键词:大木纸条妈妈

梅原满知子

一打开病房的门,就传来了翼翼清脆的笑声,我也因此止住了脚步。

翼翼好像正在和一位叫大木的当班男护士打游戏。不知大木是故意输的,还是真的不行,他摇晃着人如其名的硕大的身体,露出了孩子般的懊悔表情。翼翼看到他那样子,笑得更起劲了。多么开心啊!这是我从未见过的开朗的表情。

我心里想:“看起来如此健康,可┦恰…”马上又想起了初老医师的话“无论翼翼看起来多么健康,都必须意识到他处于一种非常危险的状态。如果有想让翼翼见的人,一定要尽快让他见到。尽快啊!”

他也许已为患者家属预料到了所有的事情。

“咦?妈妈!”

对我的意外出现,翼翼表现得非常高兴。

“您工作结束了?”

“没,还没呢。只是来看看你。你好吗?”

“妈妈您没精神,工作很麻烦吗?您可不要勉强啊!”翼翼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学着大人的口吻说。刚刚五岁的孩子,在哪儿学的这些话呢?或许是我自己在哪儿说的时候他听到的吧。明明遇到麻烦的是自己,他那么小却要与病魔作斗争……抗癌药剂、放射治疗、毒副作用、40多度的高烧,这一年里翼翼经历了各种磨难,可是……

那是前几天的事情了。我在翼翼的床角捡到了一张皱皱巴巴的纸片,打开一看,是撕了一半的折纸,上面是翼翼写的刚刚学会的假名。

“げんきになって”(振作起来)

“ん”字正好写反了,就像镜子里照的那样。“打算送给女孩儿?”对我的问话,翼翼好像很害羞,没有回答。因此我并不知道他要送给谁。虽然现在的翼翼还不适合鼓励别人,可是这几个占满整张纸,刚劲有力的大字……

“妈妈没事儿,非常非常健康。”我一边说着,一边解开挂在翼翼枕边缠绕在一起的鲜艳的千纸鹤。那是翼翼的幼儿园送来的。其实翼翼已经有一年没去了。孩子们每天都在长大,他们对翼翼能记住多少呢?我想他们还不能理解为何要折纸鹤,以及什么是生,什么是死……

我鼻子突然一酸,赶紧说:“妈妈走了。”

“哎?这就要走啦?”

“嗯,翼翼要乖啊,不要太吵闹了啊。”

我说完后赶紧逃出了病房。虽然眼角的余光看到了翼翼那孤独的样子,可是我却不能从容地安慰他。

走出医院之前,我简直没有勇气通过那漫长的走廊和拥挤的电梯,于是蹲在了候诊室的角落里。这时一个穿着睡衣的男子推着金属输液架,咣啷咣啷地从我身边走过。

突然,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递到了我面前。我抬头一看,大木在盯着我。

“你没事儿吧?”

绷得紧紧的神经一下子断了,于是大滴大滴的泪水夺眶而出。

我和大木坐在医院前的椅子上,迎面吹来了潮湿而沉重的梅雨之风。

马上就七月了。我看到对面小学的孩子们在往竹枝上挂写着愿望的彩纸条日本人在七夕这天,有把写好愿望的彩纸条挂在竹枝上来祈求的习惯。。满载着愿望的各色纸条迎风飘舞。

翼翼也应该和他们一样,有许多美好的愿望的。可是……

“为什么只有我的翼翼……”我不由自主地小声抱怨。

“……啊,真抱歉在你面前发牢骚。无论怎么说翼翼的病也没有办法了。”

大木只说了句“没关系”,再也没有说任何安慰和鼓励的话。

沉默中,传来了毫无恻隐之心的有规则的震动声,我不情愿地从膝盖上的包里掏出了手机,是单位打来的。

“喂,我是中村。”

“主任!您现在在哪儿?三点开始有商务谈判……”

“谁?”

“啊,对不起,我是安田!三点开┦肌…”

“我两点五十回去。资料我都整理好放在文件夹里了,请你按人头准备好。”

我不顾进入公司已近三个月依然毛手毛脚的职员在“文件夹,文件夹”地叫喊,挂断了电话。

“给您添麻烦了,我得走了。”

“哎,那你慢走。”

我抬起沉重的眼皮低头看了一下大木,大木不但没有安慰和鼓励我,而且都没从椅子上站起来。我好像明白了非常怕生的翼翼亲近大木的理由了。

“太好了,翼翼好像找到了一个好哥哥。”

“如果是哥哥那就好了,也许是做父亲的年龄了。”

“……”

大木笑了一下,可是我却笑不出来。

对大木来说,也许是毫不在意的一句话。可是我在从医院回公司的路上换乘地铁的三十分钟内,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

商务谈判后,我就向单位递交了休长假的申请。把手头的工作统统都推给了快急哭了的安田,直奔羽田机场。

我乘坐的是二十点三十分飞往新千岁机场北海道地区最大的机场。的飞机。为了掩饰因很久没回故乡而产生的紧张感,我坐在昏暗的飞机内数着跑道上的路灯。我如同数着翼翼的愿望,拼命不停地数着。

树是我高中的同班同学,是仿古照相馆老板家的儿子,沉稳得一点儿都不像高中生。当其他的男生都在操场上疯跑的时候,他不是在摄影协会的房间摆弄照相机,就是在图书馆里欣赏写真集。

不用说,他被很多女生认为是“宅男”而敬而远之。我认为她们根本不能体会树拍的那些照片的美感,以及受到表扬时他那腼腆的笑容。我向他表明心迹并和他开始交往的时候,竟然被说成是神经病。

高中毕业后,考上大学的我和考上摄影专科学校的树一起来到了东京。两年后,树成了一位有名摄影师的助理。四年后我到商社就职的时候,他的业务就已经非常繁忙了。

阴差阳错,每年见面的次数都在减少,可是因为我的工作也很有意思,所以并没有注意这些。只是茫然地想,什么时候和树结婚组建家庭呢?

所以,当树告诉我他要成为战地摄影师时,我大吃一惊。

“为什么要自己去送死呢?”

“照片这种东西,不是任何地点、任何事物都有很多素材吗?”

“请你考虑考虑被留下的我的心情。”

两个人大吵了一顿。我也说了很多让树伤心的话。尽管如此,树并没有接受我的意见,我自己也受到了伤害。

长达七年的感情就这么轻易地破裂了,我们分道扬镳了。

虽然既痛苦又寂寞,可是我别无选择。因为我清楚树是非常坚决的,所以我很恐惧害怕,但是又没有等他的信心和思想准备。虽然嘴上说“讨厌讨厌”的,可是最讨厌的还是阻拦树去实现理想的自己。

所以我决定忘掉树。一直到知道自己怀孕,我都打算像平凡的职员那样平凡地结婚,得到平凡的幸福。虽然并不清楚什么是平凡,但却对自己说:“平凡才是真。”

可是两个月后,当我看到妊娠试剂的蓝线出现的时候,我就想……一定要生下他。

就连自己都觉得这个想法单纯得出乎意料。到那时为止,我并没有把生孩子这件事儿作为实际问题来考虑过,可是……事到如今我都不清楚那是因为母性的伟大呢,还是因为那是树的孩子。

只是我从没打算跟树联系。树也应该抱着莫大的热情和心理准备,离我直奔战场了。我不想以孩子的名义把他叫回来。

我决定一个人生下并抚养孩子。

并没有结婚,而且没有任何结婚打算的我却要做未婚妈妈。

上司和同事中有不少人都震惊了,向我投来了好奇的目光。我并不在乎那些,堂堂正正地请了公司规定的最长的产假。

进入安定期,肚子开始显眼的时候,我回到札幌,向父母坦白了这件事。一向严厉的父亲大发雷霆,怒斥道“家门不幸”、“断绝父女关系”、“不要再登家门了”,懦弱的母亲只是惶恐不安。

翼翼出生的时候,恐怕没有一个人发自内心地说“恭喜你了”,就连当班的护士眼里都流露出了偏见。

可是,我并不在乎。我认为:“做未婚妈妈也许就应该是这样的结果。”

那之后,为了不让没有父亲的翼翼感觉到有什么不方便,我拼命地工作。在知道翼翼得病后,为了让他接受所有的治疗,我到处奔波,以致磨薄了鞋跟;为了跟客户谈判、与上司讨论、给下属布置任务,我磨破了嘴皮子。

在幼儿园门口等得不耐烦的翼翼跑过来、急不可待地把当天的事情讲给我听的时候,在回家的路上停下脚步抬头望月的时候,我都无暇顾及,只能拉着他的小手冲进快关门的超市。就连翼翼与小朋友打架而心情沮丧时,我只能一边做饭一边鼓励他,而没能抱抱他。

即使是翼翼躺在病床上与病魔斗争的时候,我都不得不去上班。

每当感到不安、疲劳和讨厌自己的时候,我就会像念咒语似的小声嘀咕:“做未婚妈妈就应该是这样的。”

可是现在回想起来,那只不过是我的自以为是罢了。翼翼希望我一个人把他生下来并抚养成人吗?他难道不希望有一个父亲吗?所以,他是那么的亲近大木,露出那么甜美的微笑和明快的表情。

我从机场来到了札幌市北海道的中心城市(相当于国内的省会城市)。内,住在了车站附近的宾馆,第二天便乘坐地铁前往树老家所在的城镇。

我想因为时代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或许他家的那家店铺早已关门了。可是他家的照相馆却变成了有名的DPE连锁店。因为我一直以为树去了中东什么地方,所以本打算先拜见他的父母,获取他的地址。无论如何我一定要见到树,求他见见翼翼。因此那样就必须先见到树的父母,把详细的情况告诉他们。

正当我站在照相馆前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觉得有人在拽我的风衣下摆。

我还以为是被栅栏挂住了呢,低头一看,那不是骑着三轮车的翼翼在用小手抓着我的衣角吗。

“哎?……”

不,不可能是翼翼,可却是个跟几年前的翼翼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孩。树有个姐姐,或许是她的孩子吧。

“您是客人吗?”男孩微笑着问,可是还没等我回答,他就下了三轮车跑到店里去了。

“爸爸,有客人!”

我与自动门里的、站在收款台前的、戴着绿围裙的树四目相对。

我们在照相馆内的会客室喝咖啡的时候,树说了第N次“啊,真出乎意料”。

“出乎意料的应该是我。”根本没想到他会回到老家继承照相馆,更没想到他会结婚生子。并且,最让我感到意外的是树的变化。原本非常沉稳的他,现在却露出了如奥运会奖牌得主退役时接受记者采访时的灿烂笑容,流露出爽朗而有风度的平静。

“为什么发生了那么大的变化?”

听了我的问话,树哈哈大笑。像是例行公事对我解释似的,他乐观地挽起左腿的裤脚给我看。

“……”

他的膝盖以下安的是假肢。

“以前已经说了,我并不后悔。”

树默默地喝着咖啡,我好像感觉他要说:“如果后悔的话,就对不起你了。”

“……您儿子好可爱。”

听我这么一说,树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他叫光光,是个调皮鬼。老二马上也快出生了,如果是个女孩就好了。不过,不论男孩女孩只要能平安出生就行了。”

“是啊……”

“你,有孩子了吗?”

“……”

翼翼的笑脸浮现在我的眼前。于是,我很自然地笑了笑。说:“嗯,跟光光差不多大小的可爱的男孩。”

白色的床那么刺眼。

到昨天为止一年来,在这张床上睡觉、吃饭、一个人看书、和大木打游戏,我来看他时露出天使般笑脸的翼翼,现在却离我而去了。尽管还不会到附近的商店帮我买东西,可是却去了非常遥远的地方。

在近乎绝望的悲痛中,唯一感到安慰的是,我能好好地陪他度过了人生的最后时刻。

去见树的那天,我最后决定什么都不告诉他了。如果把事实真相告诉他的话,他也许会来看翼翼,可是树同时还是光光和即将出世孩子的父亲。

翼翼是我的孩子,我一个人生,一个人养的孩子。就如同生翼翼时决定的那样,给他母爱的同时,也把父爱给他,这就足够了。这样考虑后,我从札幌回来了,我把本打算去中东或其他地方的假期全部用来在医院陪翼翼了。虽然只有短短的十天,我们却说了很多话、做了很多游戏,也笑了很多次。

因此翼翼在人生的最后时刻,非常安静,像进入梦乡般地闭上了眼睛。

我认为这就足够了。也许这也是我的自以为是吧。实际上也许对翼翼来说,无论如何都想见见自己的父亲呢……

敲打窗户的雨声惊醒了我。我必须赶紧收拾,去看看已经被转移到地下昏暗房间的翼翼。睡衣、内衣、毛巾……所有留有翼翼气息的东西一件接一件地被塞入提包,解下挂在床头的千纸鹤时,我的手僵住了。

“……”

纸鹤的数量减少了。由于数量不同,串起的纸鹤串变得参差不齐了。

“为什么七夕总是下雨啊?”我回头一看,见大木站在病房门口。我看了一眼日历,今天确实是七月七日。

“我有一样非常想给你看的东西。”

大木把我带到了医院的后院。

与草坪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前院不同,后院里只有茂密的细竹。因此,虽然就在翼翼病房的窗下,我却几乎没有看过。

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呢?

“啊……”

在翼翼病房的正下方,在一片一人高的细竹上,挂着很多写满愿望的彩纸条。也许是住院的孩子们挂出的自己的愿望吧。

在通常情况下,这是让人高兴的景象,可是对现在的我来说,只是一种痛苦。因为对大多数孩子来说,见自己的父亲是根本不用祈求就能轻而易举实现的事儿,可是我却没能帮翼翼实现。

“这是翼翼的愿望。”

我看了一眼大木,并不理解他的话。

“翼翼把他写的愿望求我帮着挂在这里了。”

“……”

我用颤抖的手抚摸着那些彩色的纸条。

那是大得快越出纸面的翼翼的刚劲有力的字。因为一页彩纸不能写下所有的文字,所以大木按着顺序把那些纸条挂在了一起。

我忽然想起了我在翼翼床头捡到的写着“げんきになって”(振作起来)的纸条,因为害羞,没告诉我是送给谁的翼翼和减少的千纸鹤……

我恍然大悟,仔细一看,挂在细竹上的彩纸条全都皱皱巴巴的。

我的眼前浮现出翼翼在病床上打开纸鹤,撕成两半,一边向大木请教不会写的假名,一边写自己心愿的情景。

“快点好吧”

“快快长大”

“我想做妈妈的”

“小帮手”

“和妈妈一起去郊游”

“吃妈妈做的饭团子”

“和煎鸡蛋”

“想吃零食和玩儿”

“让妈妈抱着”

“让妈妈背着”

“妈妈累的时候”

“我想背着她”

“想什么时候跟妈妈结婚”

“想和妈妈永远永远”

“永远在一起。”

想和妈妈永远永远永远在一起。

翼翼通过彩色的纸条,描绘了美好的未来。而那些美好的未来都跟妈妈有关,除此之外别无他人……

在翼翼人生的最后十天,他也很幸福吧。

“谢谢你……翼翼,妈妈谢谢你……”

泪水和雨水在我的脸上不停地流着。

翼翼、我、恐怕也包括树,都有很多不能实现的愿望,可是我好像觉得七夕的雨水把它们都轻轻地冲走了。

(孙淑华:青岛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邮编:2660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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