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会死(节译)

2010-05-30 10:48:04卡特琳•施密特
译林 2010年3期
关键词:泰斯海德海伦

卡特琳•施密特

窥觉蠢动。还从未蠢动过。海伦妮小时候,祖奶奶靠在厨房窗台的一个垫子上窥探街上爬过来爬过去的人流。车很少,听得见路人说的话。话流一断,祖奶奶就起劲地填上自己的评论。炮制谣言的厨房窗边就这样诞生了千丝万缕的谎话,飘到邻里,邻居又压进去些句子,最后结成一层厚雾悬在小城上空。有时只需用事实往里一戳,谎丝就烟消云散。又见蓝天。可如果手头没有事实,比如只有某种疑惑引起的不安,谎丝就能数日甚至数周悬在空中。若你不当面去问,而是心存疑惑地固守于自己的四面或是八面墙内,那就更厉害了。海伦妮憎恨疑惑和窥觉,像魔鬼追逐灵魂一般追求事实。如今她被困在这些墙内,窥觉就蠢蠢欲动。她很想知道谁今天当班,谁会来看谁。谁吃什么,谁上厕所抽烟。谁理谁,谁不理谁。海伦妮摇着轮椅进房间时把门留下一条缝。可惜这法子不灵,因为不时有人进来又随手带上了门。于是她开始在医院走廊里晃悠。隔壁房间对面是个凸窗,形成一个很美很深的空当,外面是从前堆煤的院落,可空当比窗景更美。她把半张轮椅停在沉重的玫红绒窗帘后面。一会儿在左帘后面,一会儿在右帘后面。这样,至少从一个方向看,要差不多到了空当才能看到她。她怀揣一本书,可并不看。看书她前几天就试过了,能行。起码她能整页通读下来,尽管断断续续,碰到丝施呲音时结巴得厉害,但重音掌握得很好。不过她读完后不知道讲的是什么。昨天她试了试一句一句看,结果也是这样。念到句号,她就不知道句子是怎么起头的了。

哎呀,没人会发觉的……

……她想。但想到读完自己书中章节后要回答听众的提问,她慌了。听众绝不会理解她竟答不上来!她想象自己停下来喘气,眼前一片黑乎乎的。她尴尬万分,不得不擦去因为紧张又一次飞流直下的口水。

◆◆◆

Es德语中人称物主代词,也可与许多动词连用作形式主语,本身没有意义。好。Es够了。

Es瘫了一条胳膊和一条腿,Es 布洛卡区19世纪60年代法国医生布洛卡发现的人脑中主管语言的区域,该区病变会引起失语症。里吵吵嚷嚷。她想Es时Es不动,躲起来了。或许Es把所有丢了的词扒拉成一大堆盖在身上,自己躲在底下。Es特别擅长让她做鬼脸,流口水。Es占领了她整个的思考,就像黑寡妇雌蛛跟雄蛛们玩的把戏一样:一碰,Es(思考)就被吃掉了,Es再次出来可能还要很长一段时间,当然Es每次都是白纸一张……

Es坐下了。Es没问她肯不肯给Es一把椅子或者至少一张小板凳,径直就赖下了。Es就坐在那儿,她凝视Es,Es滑进了盲点,不然她没法解释Es怎么不露面。她决定接受自己不太清楚Es到底是什么。

◆◆◆

今天第一次提到海德米伦。听到这个词,她眼前出现了旷野和风车,大片紫色的石楠花。直到目力所及之处。目力可及何处?

昨天主治医生恳切地问她有没有复视。她没有。视野周长检查表明,视野不受限制。主治医生脸上似乎有种自豪的表情。

告诉您,我们剖出了视神经,很少有不出现复视的。

那么目力可及何处?

等着瞧。

◆◆◆

是马泰斯选了海德米伦康复院。

海伦妮信任他。

海德米伦离柏林不远,甚至就在他们生活、结婚的亨利希林附近……有问题。结婚属于生活,海伦妮想。所以不能说生活和结婚,因为这样说就把结婚排除在生活之外了。对吧?

她没把握。

海德米伦会让她更有把握。

我估计您还得坐六个星期轮椅,理疗师说。

以后呢?

她吓坏了,看样子自己最终还是会因藏着的Es而死。

理疗师说,然后她就又能走路了。

她听到这话大笑起来。当然她再也不能走路了,哪来的力气呀,右半边身子的力气刚够让她在轮椅和马桶之间撑上四分之一秒的。理疗师点点头,耸耸肩。今天要她试着把右脚跟左脚一起动。至少动一点点吧?她发现自己能把右腿抬起来二十厘米左右,大叫起来。

咱们再来一次!

◆◆◆

夏天掀开眼皮。海伦妮心情愉快。她在医院咖啡厅喝了杯冰咖,和英嘉一起找乐子。要让她说说是什么乐子,她一下子说不上来。英嘉穿了一条短短的黑连衣裙。或许乐子就是裙下露出的尖尖的双膝吧。

英嘉行事常常出人意表。她换了发型。从左边看会以为她剪了短发,从右边看却是及肩长发。英嘉看着海伦妮问这个发型会不会也适合她,她自己是为海伦妮试剪的,若是剪这么个头,海伦妮可以留下一半多头发,不过看起来还挺像样。海伦妮笑得摇头。

对了,这就是乐子。

再来一杯冰咖?英嘉宁可喝冰干白。英嘉问服务员小姐,小姐勉强一笑。医院里哪儿有!噢,那就再来一杯冰咖。不过别放奶油。海伦妮呢?海伦妮笑个不停。英嘉好像接受了她这么笑,没问她笑什么。我——要——杯——绿——茶。话语从她捂住的、不情愿放出来的笑声下跌跌撞撞地爬出来。可是英嘉把话语扯出来,准确无误地翻译给服务员听。

服务员端东西来了,海伦妮忍住了笑。

◆◆◆

星期天晚上,迷人的宁静来临,一群默不作声的蚊子。伦娅•米特尔纳回家度周末,明天才回来。班德纳睡着,瘦干了的女人被家人接走了。不,不像蚊子。宁静有如果冻,吧嗒吧嗒的,爬到海伦妮身上。她抬不动胳膊腿儿。奇怪,寂静能变成一个物体。海伦妮连眼皮都懒得抬,这玩意儿奇重无比。她知道整个身子猛挣一下能撕开它们,可她不愿意。她就静躺在果冻底下,设法思考。她发现,只要抛出一条绳子,回忆就顺顺当当。绳子钩在暗处,她可以扶着往前走。今天她打算回忆马泰斯的不忠。

不忠?

紧急状态。

这词儿比她希望的来得快,因为它引起的回忆立即在脏腑中咕噜作响:当时她几乎吃不下东西,一吃就吐,好不容易留下一点,又化作细流从后门扬长而出。

十六年前,马泰斯在跟她共度了一个——在她看来——美好的夜晚之后,从吊柜上取下他搬进她家时带来的帆布兜,当年他的全部家当就捆扎在这里头。在十六年前那个——在他看来——勉强的夜晚,他告诉她,做完最后一场拼字游戏后,他要离开她了。他对此无话可说,一切详情书面奉告。说罢,把东西收进帆布兜,搁在自行车上,走了。她起先以为他又搞恶作剧,他因擅长这个而出名,如今依然拿手。尽管她在他打包时浑身发抖,但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好奇。他走后,她醒着在床上躺了很久,想这是做梦还是刚发生的真事儿。第二天早晨她醒来时,往床那边一探,他不在。她叫醒孩子们,慢慢滑进迷迷糊糊的状态,弄得孩子们也闷声不响。那个普普通通的早晨陷入梦游般的自流。孩子们上学的上学,上幼儿园的上幼儿园,得了中耳炎的小女儿她也送去儿科医生那儿看过了,可她仍未苏醒过来。她分分秒秒在等马泰斯回来,她给分秒加上巨大的负担,若在清醒状态,根本一分一秒也过不下去。第二天,邮局送来马泰斯的一封信,为共度的好时光致谢。海伦妮觉得像悼词。她宁可自己早就死了。她突然大叫起来,莉西蹒跚地跑出房间,邻居猛揿门铃,是莉西给她开的门。从那时起,海伦妮一闻到食物的气味就吐。她的闺密海德珑有幸被选中陪马泰斯睡觉、接受他“靠上来”的即兴邀请。海伦妮脑海里看见她躺在他身上身边身下,跟他做爱亲嘴打情骂俏。她无法理解,她一再寻找前天那晴空变天的预兆。她把猪油滗出去。整个过程中,她既不恨他也不恨她,只是:她伤了。她看完信,感到一阵巨大的痛楚生生打在身上,她顿时明白了“伤”字的含义。比尔放学回家后给她婆婆打了电话。婆婆大怒,当天就赶来管起了这事。(板上钉钉。一锤定音。他有病。看咱们怎么收拾他。咱们压紧他,让他眼冒金星,他才知道压抑呢。这些句子杂乱无章地从她嘴里进入新楼的各个房间。)海伦妮不敢想象,要是婆婆不管,会出什么事。可是现在一想,脏腑就咕噜咕噜的,所以也不方便去想了。现在该做的是让脏腑自己咕噜去,想想自己在十六年后一个星期天迷人的宁静中躺在医院里,上厕所不如当年省事了。

◆◆◆

她醒来时外头还黑着。她觉得睡得很熟,没做梦。翻到另一边去。掀掉被子。再盖上。还是有点凉。抬起头来,又低下去。她还跟班德纳两人单独在屋子里吗?她又抬起头看,忍不住扑哧一乐,班德纳欢笑着,盯着照到脸上的月亮。不,不是月亮,月亮该照进离海伦妮的床最近的窗子里。这是通往免费停车场的路上的路灯。它正正地照在班德纳脸上,仿佛有人给她脸上抹了油,那胖乎乎的腮帮子多亮啊!非凡的一幕。海伦妮很少看到班德纳欢笑。屎拉身上了,她傻笑,把除流质外让她舀着吃的酸奶吐护士脸上了,她也傻笑。Sueffisant,讥讽地。怪词儿,海伦妮想。偏在这当儿想起来了!跟Suff(痛饮)无关。她记得自己好多年都以为是酒后欢笑的意思,后来查了词典才知道不是。

◆◆◆

她不声不响地躺着,思路绕到了昨晚。马泰斯的韵事。他的婚外恋。她的情敌。他的姘妇。她想起腑脏的咕噜,想起自己努力平息咕噜,因为不想跟护士坐着轮椅船去厕所。她当时想着想着就睡着了。她越不做声,景象就越响亮。马泰斯手牵着海德珑的两个女儿。她在商场看见他领着她们俩,心顿时跳到了喉咙口。她蹦到货架后头,看着陪她来的婆婆,估计样子像个疯姑娘。婆婆这时也看到了马泰斯,立即冲到他面前,赏/抽/刷/甩了他一个耳刮子(海伦妮不知道自己是感受到了当时的激愤,还是因为轻松地想起这些词语来而高兴……)他红着半边脸,牵着两个女孩的手一言不发地踱走了。对,踱或许是最准确的说法:慢吞吞的,身板绷得像只鹳,就这么走出去,装满了的购物篮弃之不顾。她受不了目送他。海德珑的房子离她家就拐一条街,她一直害怕出门遇到马泰斯。她快要休假了。他俩预订了带着孩子们去游哈尔茨山。婆婆提出可以代他去。是好意,可其实受不了。

一天晚上,门铃响了,马泰斯站在门口,请海伦妮一起去散步,婆婆答应了。她抖得厉害,但是她勇敢地披上外套,下了楼。马泰斯说,他觉得自己有义务陪她去度假。

———?

她的心一下子不跳了,停顿片刻才决定继续跳。她没答话。无话可答。她失去了语言。马泰斯尴尬地苦笑着看她,问什么时候出发。两天后,他们在车站见了面。海德珑怎么说?又是尴尬的苦笑。旅途中他俩有时像青涩少年似的对视。她偶尔碰到他的身子,感到碰到的地方热了,似乎皮肤在溶解。她想,不知这种痒人的热是否只有她一个人感觉到。他们带着当时的三个孩子,在单位疗养院分到两间房。海伦妮起先想静一静,没主动说话。孩子们跟往常一样,亲热可爱。莉西迷恋爸爸,两个男孩子冷淡些。头一夜她就伸手要他,要到了。海德珑呢?她想问,可是海德珑不在,不在场,运气好,她运气好,不是海德珑运气好。早上,两人又拉开了距离,距离不大,不过很明显,仿佛他想起了他的另一份义务,对海德珑的义务。似乎尽义务是推动他的、压着他的愿望不让露头的力量。似乎他想做个无可挑剔的人,投身于各色义务,没人能在背后说他不尽义务,没有不尽对家庭的义务,没有不尽对姘妇的义务。可她知道这是他在哄他自己,热情认真又内心分裂。她刚发现这一点时曾想试着加强这种分裂,把海德珑从他身边赶走,再把他从自己身边赶走,看这个义务狂怎么办。他猴急地要她,或许只是想要海德珑,或许他跟她睡时闭着眼睛看到的是海德珑,或许满怀义务感的他把她的身子当成海德珑的身子,至少她这几周来瘦了。她怒气迸发,但愿法庭给他指定一个义务辩护人,要是她死了,被他尽义务尽得闷死了,因为是他弄死她的,这是肯定的……当时她正在成人高校学西班牙语,带了本德西词典去哈尔茨山。词典一直随身带,不是在手提包里就是在背包里,词典是他的,她送他的。海伦妮心里看到了那本词典,想象自己用词典打他,还操起高跟鞋朝他打去,就像几周来痛楚打在她身上一样,而他坐着不动,忍着,闭着眼睛,或许认为自己有义务忍受。等她放了他时,一只鞋跟掉了。

熄灯了,班德纳不盯着看了。

天蒙蒙亮。

◆◆◆

蒙蒙亮之后来了个炎热的晴天,她像被扯进了温暖的油澡池。先冲个澡,让卡萝拉帮忙。接着卡萝拉推她去吃早餐,可她没了胃口。回想马泰斯的韵事花去了她不知道自己拥有的力气,现在她没有这份力气了,她无力地让饭菜从身边过去,就像当年。

正放着电视。德国还在发大水。十六年前,她突然想到,尽管有她、马泰斯、她五个孩子中的三个、马泰斯的两个孩子、海德珑和她的两个女儿、马泰斯的前妻、她自己两个孩子的两个爸爸,可是没有现在这个叫德国的东西,东边西边直接掺和在一块儿、在真东欧和老西欧之间形成的这个东西混合体。奇怪。海伦妮清醒过来后,这点一直无足轻重,即使昨夜也是,当那时的、来自另一个国家的情感重新激起,仿佛这些情感刚刚在这个国家产生。其实,动脉瘤破裂前,昏迷中的黑暗期来临前,不已经遭遇过这种实存名亡的情况了吗?民主德国国土尤在,名份却丢了。这种遭遇像蹲踞在万物上空的NB169D褚话,准备随时啮咬猎物。飞快地暗忖(发型大衣鞋子)某人是这边的还是那边的。本能的转折:如果此人真是这边的,那么那边就是此人的这边。(她在想,他是不是在想,她在想,他……)是黑暗期让这些记忆消失的吧?现在她想起来了,去年夏天买东西时看到有老牌子的新巧克力,赶紧抢购回家,把一板板巧克力摊在厨房桌上,盼着孩提时代的快感再来。 海伦妮五岁时唯一一次从妈妈钱包里偷了三马克八十芬尼,买了一板红星牌全脂鲜奶巧克力,回家路上就撕开包装纸,把巧克力一块接一块填进嘴里——这是她记忆中最深刻的味觉体验。如今她给每个孩子各买了一板巧克力,迫不及待地催他们吃。玛莱乐尝了一块,没把整板巧克力带回自己房间,放进了家里食品柜的甜品格里,希望别人爱吃。莉西说肠胃不适,坚持要吃黑巧克力。小箩特说不爱吃全脂鲜奶的,只吃健达儿童巧克力。后来她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从柜子里取出玛莱乐的那板巧克力,闭上眼睛,把一小块放在舌尖上,抵到上腭,慢慢转着舌头搅化。不,这种巧克力没有预期的颗粒感。海伦妮笑出的口水挂到了咖啡杯里,她擦掉口水。卡萝拉又问了一遍,真的不想至少来杯酸奶?酸奶?是的,那是韵事的终点:七个海德珑周(他俩一起度假前五周加上度假后两周)过后,一天早上,马泰斯站在她家门口,包里装着酸奶,二百五十毫升装铝瓶盖深红色果粒酸奶。她爱喝那种酸奶。

最后他是从她肚皮上凹进去的地方舀酸奶吃的。

◆◆◆

马泰斯晚来了两个钟头,他也请了病假。什么病?他不答。她生气了,掀掉被子,撩起睡衣。她慢慢打开吃早餐时带来的酸奶,把那玩意儿洒到肚皮上。十六年前的凹塘已经没了。酸奶向左右流淌到床单上。一小堆酸奶盖住了肚脐眼。她的目光呢?什么要求也不提,把自己封闭了起来。不过说不上是不对外开放的活动,因为伦娅• 米特尔纳正茫然地看着,海伦妮没注意到,还有一个在这儿上班的服民役的社工正好走进来。海伦妮固执地把勺子举到空中,离开马泰斯的头二十厘米,她等着。他活该舔她的肚子吃!跟用手喂不一样吧?她不太能说清楚是哪儿来的怒气。似乎世界上所有的怒气都偏偏在她体内感冒了,突然化成一阵猛咳冲出,酸奶以痉挛的节奏跳动着,继续向两边流淌。马泰斯给她盖上被子,自己压到被子上,要她平静下来。平静。但他压在她身上让她更气,她用尽脏腑里的力气尽情吼叫,那伤,别再沉重地压在她的心上,出去,因为最里头的她还是以前那个海伦妮!社工跑来帮马泰斯,他俩一起抓住她。佩服,这具站不了也走不动的躯体里有这么大的力量。她刚给自己的反抗打了个“优”,精彩的勇气就已土崩瓦解,只留下一小堆。不是俗话说的“一小堆可怜的东西”,只是造反留下的碎屑,她若不留心,完全可能再化成灰,她不愿太紧张,弄得连这一点儿都留不住。平静地呼吸。坚持。坚持。

◆◆◆

当天下午马泰斯又来了。海伦妮躺在床上,脑袋冲着窗外。他沉默不语地在椅子上坐下。这时她突然问他,他们之间是否有过政治关系。当然他们的关系很正面,否则怎能持续这么久……脑袋还是冲着窗外,他看不见她的嘴。

不是,政治!

她气他听错了,不知该算自己错还是他错,一会儿这么想一会儿那么想。

他什么也不说。

他觉得这问题傻吗?她脸红了。傻问题,没错。政治关系是国与国之间的,双边或多边的,对,可她不知道换哪个词来表达自己的意思。

我爱过你,头一回见你就爱。说这话时,他的双眼也看着窗外,或许他俩的目光会在外面某处相遇。

这她知道。他说过多次了。他再说一遍肯定是以为她忘了,被她那破头里发的大血给删除了。这个无需再次编入程序,不,这在里头,也会继续留着。可他用的是过去时吗?她把脑袋转向他。

什么?

我爱过你,头一回见你就爱。他的目光仍在外面游弋,看样子没碰上她的。

对,真的是过去时。那么现在呢?现在还是吗?他依然爱她吗?她怎么能搞清楚……她慌了。她用左手抚上喉头,仔细摸摸下巴底下那块肉肠。(还在。)再往上,手摸到了胡茬儿,痘疤。(老样子。)是的,她丑,哪来的爱,其实很简单,她不知道该想什么。

形容爱还有别的词吗?

她想不出来。

他干吗,竟开始谈海德米伦。她听不进去,她正在一条不相干的轨道上。喉咙里哽着颗Kloss(丸子),腿上绑着块Klotz(木头),屁股底下没有Klo(马桶)!她笑了,因为词语自动来到她脑子里,而且正是要找的词:她跟眼泪斗(喉咙里哽丸子),瘫了半边,活像扛着沉重的十字架(Kreuz)(腿上绑木头),眼下就压得慌,可她说不明白,赶紧招轮椅过来,让马泰斯抱她上去,她一坐上就出发。马泰斯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她到了走廊。她招手让他过来,他得把她抱进门放在马桶上,她自个儿坐不上去,等护士来,几乎肯定为时晚矣!她嘁嘁嚓嚓地说了一串字母鼓励他,但紧张得没法把字母顺当地组成词。投去一道道从高贵到羞愧的目光。先是小心翼翼地扯他的袖子,最后用左脚尖轻轻踢他一下,他总算明白过来。扯下她的内裤,把她放在马桶垫圈上,转过身去,走到窗边。那异响折磨着她,马桶里噼里啪啦,她来不及稍忍片刻请他回避。她还从未在他面前如此狼狈过。终于结束了,他回来为她拉上了内裤。他俩还从没在一块儿拉过屎呢,她不由地想到。

可事情是否就到此为止,就眼前发生的一切看来,她没法判断。

他推她回去,到了拉着窗帘的空当,她用左腿撑地,不肯走了。他可以端把椅子来坐,不远处有两把,中间放了个花盆。他坐下来,那个问题又来了:我们搞过政治吗?

他毫无笑意,脸上有种软如黄油的超脱。他用右手捋捋头发,然后搁在后脖子上,确切说是抓住了脖子,自己的手!看起来很滑稽。黄油溶化了,变出一张鬼脸:你——还——记——得——8——0——年——代……

他身子颤巍巍地学着老人的嗓音抖抖地说。她突然想起来,当他要她回想某事时,口中常说这个句子。她报以同样的表情和姿势,不过没说话。他会懂的。

80年代中期……

◆◆◆

80年代中期他们从亨利希林搬到柏林,分到了第一套房子,当时要分房,有三个孩子还不够条件。(结婚吗?结婚!)然后她先是失业了,尽管在这个国家的官方语汇中根本没有失业一词。她认识了拉斐尔和因喜欢异见分子而坐牢的希碧乐。有一阵子她觉得自己像是他俩的镜子,沉默不语:他们张嘴说话——海伦妮佩服得张大了嘴。现在回想起来,她当时很害怕,宛如扔给动物保护者一张毛皮,让人又怕又恼,想要摆脱。不想回忆了?不想回忆了。某事让人不快。东德总共四十年的寿命,难道她不是年复一年不声不响地蹲在那艘小船里,一蹲就是三十一年吗?种种当时看来漂亮的反抗,事后看来成了滑稽的轶事。举个例子?80年代中期,大儿子上小学了。海伦妮第一次去参加儿子班里的家长会,她准备了一个报告,是刚刚中专毕业的班主任姑娘请她做的。我怎么帮孩子专心愉快地开始上学?讲了这个那个,讲到电视。教室后面墙上挂着一幅芝麻街美国著名幼教电视节目,当时东德电视台不播放。“参孙”是节目中的一个角色。的参孙像。电视她觉得不太好,不过要是非看不可,老鼠节目德国著名电视节目,主角是一只橘黄色的老鼠。和芝麻街不错,值得看,她就这么信口说去,因为参孙在向她微笑。第一个浪头如何?逗乐了家长们。可海伦妮第二天早晨送本特上学时,墙上挂的参孙像不见了,班主任桌上放着学校党支部叫去谈话的通知。女支书有个女儿跟本特同班,支书深感有踢起第二个浪头的使命,这个浪头不逗人乐,倒是可笑,不过对海伦妮来说效果没变:还是娱乐,但是有种刻毒的调子。 后来班主任捂着嘴匆匆忙忙地嘀咕给她听,支书当晚就动手把参孙像从墙上撕了下来。一件没后果的事,对这种狭隘班主任不以为然,不过她胆小,还是道了歉,说自己压根不知道画的是谁。

哎,那您是怎么知道的,支书女士?

静默,执拗的表情,然后是羞愧抑或是气恼的红晕,不太清楚。因为不回答也是一种回答。支书同志自此没再追究这事,自诩宽宏大量。班主任在海伦妮面前后来一直有点窘,但海伦妮早把这事扫到一边,她儿子没受牵连。(两年后,本特上马恩课——估计当时叫乡土课——的时候,一本正经地问,恩格斯肯定是工厂主,所以是资本家,工人阶级怎么会敬仰他。这说明资本家中也有好人。)

再举个例子?80年代中期他们家突然分到一部电话。马泰斯认为可能是安全部插了手,她觉得是他有迫害狂,直到有一天,她一大早把电话听筒取下来搁在话机旁边,因为莉西得了发否氏腺热,小身子青一块紫一块的,得多睡觉。她去邻居家喝咖啡了。等她回家的时候,发现听筒搁在话机上,它本该在那儿,但她发誓没把它放那儿。她再三回想那天早上的事,每次都想起自己将听筒取了下来而不是搁了上去。她一直没能排除会不会一个不留神,犯了秩序癖,但是从此以后,对安全部的顾虑就像一根刺,开始让人发痒,渐粗渐大,最终败坏了马泰斯打电话的兴致,海伦妮的乐趣却越来越大:每逢跟朋友约聚会的时间地点,她都响亮清晰地说,党政机关干部请记录。这是一个循序渐进、慢慢获得勇气的过程。80年代中期,特洛塔1942年生于柏林,德国新电影运动中的著名女导演。拍的讲卢森堡德国工人运动领袖,德国共产党的奠基人(1870—1919)。的电影在芝麻街这边也放了。它就像航行中的浮标,给了她依靠,她天天爆发几回,斥责那种顽固的蠢行,这种依靠至少让她的声音有了一丝强硬的调门。具体情况她想不起来了。一部电影变成了浮标,一本书变成了船舷……时隔已久,她当时深感生活进行于字里行间,并非尽人皆懂。如今,即使长时间仔细研究当时看的书,这些书籍也不能告诉她,是什么把它们变得这么大,变成让人可以眺望到远处的船舷。一切都是相对的,如今她想。一切都受制于自己的历史小园子。没能力经营了,就该腾地方。

腾地方。

她一下子感到冷了。

马泰斯拿来外套给她披上。

马泰斯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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