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康诺利
序 言
真相经常是攻击的可怕武器。为了事情的真相,人们有可能撒谎,甚至谋杀。
——阿尔弗雷德•阿德勒(1870—1937), 《神经问题》オ
我告诉自己这不是一次调查。要调查的是别人,不是我自己,也不是我的家庭。我要深入陌生人的生活,我要揭露他们的秘密和谎言。有时是为了钱,有时是因为这是让古老的幽灵安息的唯一方式。但对于父母所告诉我的一切,我并不想以这样的方式去挖掘。他们已走了。让他们安眠吧。
但还是有很多问题没有得到解答,他们的生活中有很多的矛盾。这个故事由他们讲述而由别人来延续。我无法再让这些秘密隐藏在暗处了。
我的父亲威廉•帕克,他的朋友都叫他威尔,在我不到16岁时死了。他是纽约下东区第九警署的警察,他的妻子爱他,他也忠诚于她。他还深爱着儿子,同样,儿子也爱他。他喜欢穿制服,不求升官,因为他满足于在街上做个普通的巡警。他没有什么秘密,至少没有什么可怕的秘密,不至于真相暴露之时,他和周围的人会因此而崩溃。他过着小城镇人的普通生活,他的日子围绕着执勤表周而复始,其中不乏凶杀、偷窃、吸毒或强者欺凌弱小。他的缺点轻微,他的罪过可以饶恕。
但所有以上这些都是谎言,除了他爱儿子这一点,尽管他的儿子有时忘记用爱回报他的父亲。毕竟,他死时我还是个十多岁的孩子,而这个年龄的男孩,谁不是和父亲合不来呢?他们试图绕过父亲建立起自己的隐私,因为父亲们不再了解这个不断变化的世界。那么,我爱他吗?当然。但直到最后,我也拒绝向他,或者向我自己承认这一点。
这,就是真相。
我的父亲是自杀的。
他不受提拔并不是自己的选择,而是一种惩罚。
他的妻子并不爱他,或者说,即便爱,也不是曾经的那种爱。因为他背叛了她,而她,无法让自己饶恕这种背叛。
他并没有过着普通的生活,而别人却为了保护他的秘密而死。
他有着严重的缺点,他的罪恶深重。
一天晚上,我的父亲在距离我们居住的珍珠河不远的一块荒地上杀死了两个手无寸铁的孩子。他们的年纪比我大不了多少。他先开枪打死了男孩,然后打死了女孩。他用的是非执勤用的左轮手枪,一把点38柯尔特自动手枪,因为他当时并没有穿制服。男孩头部中枪,而女孩是胸部。他确信他们已死之后,我的父亲于精神恍惚之中开车回到市里,在第九警署的衣帽间冲了淋浴,换了衣服。不到24个小时后,他开枪自杀了。
在我整个成年时期,我一直想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但对我来说,这个问题似乎找不到答案,或者也许这就是我乐意告诉自己的谎言。
直到现在。
是说出事情真相之时了。
这是对我父亲自杀的前因后果的调查。
Ⅰ
我恨,我爱。也许你会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不知道,但我能感受到事情发生,我感到痛苦。
——卡图卢斯,《歌集》,85
第一章
法拉第家的男孩已失踪三天了。
第一天,大家没有采取任何行动。毕竟,他已21岁,这个年龄的男孩已不必遵守宵禁和家长定下的规矩。但这种行为并不是他的风格。波比•法拉第是值得信任的。他是个大学生,在决定读工程学研究生的具体方向之前,他想先休息一年。虽然说过要出国呆几个月,或者去圣地亚哥为他的叔叔工作,可他现在却是在家乡,为了省钱和父母一起住,并且把赚的钱尽量攒起来。他今年攒的钱比去年少,因为他现在可以喝酒了,而且正满腔热情地享受这种新的自由,尽管这并不明智。新年时,他有过两次很厉害的宿醉,他父亲曾经劝他说,在他的肝哭着求饶之前,最好克制一下自己。但波比还年轻,还体会不到死亡,而且还在恋爱,或者说直到最近还在恋爱。也许更确切一点说,波比•法拉第仍然在恋爱,只不过他的恋爱对象已走了,留下波比一人身陷情网不能自拔。这个女孩就是波比为什么选择留在家乡而不去见识更多世面的原因。父母对他的这个决定有着复杂的情感:母亲庆幸,而父亲失望。父子之间刚开始关于这件事还有一些争吵,但后面的情形就像两支不情愿打仗的军队面临战争的边缘,双方都在疲惫地观察对方是否会先妥协,然后就形成了某种休战协议。与此同时,波比开始酗酒,父亲很生气,但还是保持沉默,期望着两人恋情的结束能够让儿子出去开阔一下眼界,直到大学秋季开学。
虽然波比会偶尔放纵一下自己,但他在汽车修理店和加油站上班时却从来没有迟到过,通常下班还会晚走一点,因为总是有一些事情需要去做。任务没完成他就不想离开,尽管也许在上午他就能很快、很容易地完成这些事情。这也是为什么他的父亲从来没有为儿子的前途过分担忧的原因之一,不管他们有什么样的分歧:波比还是个很勤恳的孩子,不会误入歧途。他喜欢秩序,一直都是这样。不论是外表还是行事方式,他都不像那些总是惹麻烦的年轻人。这不是他的本性。
但头天晚上他没有回家,而且也没有打电话告诉他的父母他要去哪里,这件事本身就不正常。第二天早上他又没有去上班。这种表现太反常了,以至于加油站的老板罗┒•奈威尔把电话打到了法拉第家,以确认他是生病了或者还是别的什么。他的妈妈对儿子没有去上班大为惊讶。她只是以为昨晚他回家晚了,而清晨又很早离开了家。她检查了一下他的卧室,他的卧室就在地下室的旁边。他的床没有人睡过,也没有迹象表明他昨晚在沙发上过夜。
到了下午3点还是没有什么消息,她开始给上班的丈夫打电话。他们一起给波比的朋友、熟人还有他的前女友艾米莉•金德勒打电话。最后一个电话打得比较委婉,因为她和儿子几个星期前刚刚分手。他的父亲怀疑这就是儿子比以往喝酒喝得多的原因。不过问题是受挫的爱情只能越浇越愁:你越是想把它压到杯底,它越是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浮上来。
波比没有和谁联系过,头一天也没有谁看见过他。到下午7点钟时,他们给警察局打了电话。警察局长有些怀疑他们是否有点小题大做了。他刚调来不久,但对年轻人的行事方式还是比较了解的。尽管如此,他也承认这不是波比的典型行为。从他昨天离开加油站到现在已过去24个小时,下班后他也没去过当地的任何酒吧,而罗恩•奈威尔似乎是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警察局长为法拉第家的男孩写了一份描述,借了一张他去年夏天照的照片,就这个有可能失踪的年轻人通知了当地的执法部门和州警察局。不过这些机构都没有给与什么紧急反应,因为他们和警察局长一样,对年轻男孩的行为早都习以为常。要是有谁不见了,他们一般都要等上72小时才会假设这是失踪案,而不是普通的醉酒、荷尔蒙问题或者家庭问题引起的在外过夜。
第二天,他的父母和朋友开始对周围进行了一次非正式的搜寻,但没有什么结果。夜色降临时,他的父母回到了家,但当晚并没有睡觉,正如他们头天晚上也没有睡觉一样。波比的母亲躺在床上,脸朝着窗外,竭力希望听到渐近的脚步声,希望听到她唯一的儿子最后回到她身边那熟悉的脚步声。听到丈夫起身穿上睡袍,她只是轻轻动了一下。
“怎么了?”她问道。
“没什么,”他回答,“我去弄点茶,坐一会儿。”他停了一下。“你也要来点吗?”
但她知道他只是出于礼貌才这样问的,他其实希望她呆在原来的地方。他并不希望他们一起坐在厨房的桌子旁,沉默不语,貌合神离,一个人的恐惧助长着另一个人的恐惧。他希望能够一个人呆一会,所以她就让他走了。卧室的门在他身后轻轻地关上,她哭了起来。
第三天,正式搜寻开始了。
地里的庄稼茫茫一片,在冬末微风的吹拂下,一棵棵地同时向同一方向倒去,就像聚集在教堂里的会众根据仪式的进行过程一起鞠躬,等候着即将到来的献祭仪式。
它们在窃窃私语着,好似远处传来的波涛撞击声。苍白的秸秆中点缀着红色、橘黄色和蓝色的小花,花瓣散落在谷粒和秸秆的海洋中。
没有人收割,庄稼长得非常高。太高了,尽管秸杆已开始腐烂。一季的收获就这样浪费了,因为去年夏天这片土地的主人——一位老人死了。他的亲属正因为如何卖掉他的资产以及如何分配争吵着。就在他们打架的当儿,植物已向天际延伸。冬天里的一片金黄色的海洋,在悄声讨论着附近没有被人发现的东西。
然而,看起来,似乎这里又是一片平静。
突然,微风停了一刻,庄稼又都直立了起来,就好像惊讶于这种变化,感觉到了不同寻常。而后,风又吹了起来,这次更加剧烈一些,变成了一股股的阵风,平静的庄稼地就像湖面起了阵阵波纹和涟漪。混乱取代了统一。耳语声大了起来,淹没了一只鸟孤独凄凉的叫声。
一个黑色的影子出现在地平线上,就像一只巨大的昆虫盘旋在植物秸秆上。慢慢地,它变大了,变成了一个人的头,肩膀和身体,在麦陇间前进。在他的前面,一个稍小一点的东西几乎隐形般地在秸秆间穿行,一边走一边四处嗅着,吠着。这是老人死后第一批闯入主人领地的入侵者。
第二个人影出现了,比第一个要胖一些。这个人似乎对地形很不熟悉,而且很不习惯参与这次搜寻给他带来的锻炼。在远处,东边,两人能够看到其他搜寻者。现在,他们已多少脱离了队伍的主体。随着天色渐暗,队伍主体的人数也在逐渐减少。天色已开始变暗。这一天的搜寻很快就要告一段落,而明天参与搜寻的人也会比今天的还要少。
星期天的早上,礼拜刚结束,他们就开始行动了。搜寻者聚集在圣犹大天主教堂。这个教堂的院子最大,奇怪的是,每次参加圣会的人数却最少。这个矛盾,佩顿•卡迈克尔——牵狗的那个人,永远也明白不了。他想,也许他们期待在将来的某个时间会有一个群众性的宗教转换。这使他怀疑也许天主教徒就是比其他人更乐观一些。
警察局长和他的手下把整个城区分成不同的区域,将人们分成不同的小组,每组分配一个区域进行搜索。为了以防万一,大多数人都自己带了食物和水,但各个教堂都准备了三明治、薯片和苏打水,装在褐色的纸袋里。他们一反礼拜日的传统,没有穿平时最好的衣服,而是穿上了宽松的衬衫和旧裤子、旧靴子或者是舒服的运动鞋。有些人拿了棍子,还有些人拿了花园用的耙子,以方便在低矮的灌木丛里搜索。虽然面临着任务,大家还是有种兴奋感。他们相互搭车,来到了指定区域。搜索完一个区域而一无所获时,负责协调行动的警察就会建议他们搜索另外一块区域,或者联系设在教堂后面的行动基地来确定下一步的行动。
他们开始行动时,天气有些不合时宜地回暖,湿软的地面和融化的积雪增加了搜索工作的困难。在一点或者一点半休息吃午饭时,很多人都有些累了。有些年纪大的人在这时就回家了,因为已为法拉第家出了点力,他们也就满意了。但其他人还在继续搜索。毕竟,第二天是周一。那时还有工作要去做,还有义务要去尽。今天是他们能够花时间去找失踪男孩的唯一一天,所以必须要好好尽力。但随着天色渐晚,天也逐渐冷了下来。佩顿很庆幸没有把他的天木蓝牌夹克衫留在车上,而是把它缠在腰上,以防万一。
佩顿向狗吹了一下口哨,这是一只三岁的斯班尼犬,名叫莫利。然后他们又一次地停下来,等着他的伙伴赶上来。阿蒂•霍伊特,在这么多人里面,佩顿最后还是和他搭了伴。从去年或者更长一段时间以来,这两个人的关系一直很冷淡,这都是因为佩顿在教堂盯着阿蒂的女儿的屁股看,结果被阿蒂看到了。虽然佩顿并没有真正看到他认为自己看到的东西,但对阿蒂来说,这并不重要。是的,佩顿的确盯着他女儿的屁股看来着,但并不是出于好色。这倒也不是说他高尚到没有这种基本的冲动。有时,牧师的布道实在是太单调了,唯一能让佩顿保持清醒的,就是欣赏年轻柔软的女性躯体穿在她们礼拜日的漂亮衣服里。佩顿早就过了那个年纪,不会为在教堂这样神圣的地方有这种肉欲的想法受困扰。他想,上帝有更多更重要的事情去操心,而不会担忧佩顿•卡迈克尔这个64岁的鳏夫是不是更喜欢看美女,不喜欢布道坛上的那个老油条。在佩顿看来,这个吹牛家的基督精神,还不及一条普通的美洲鳄。正如佩顿的医生常对他说的那样,生活中不能缺少葡萄酒、女人和歌曲,每种都要适量,但质地要优良。佩顿的妻子三年前死于乳腺癌,城里有很多合适的女人都愿意在寒冷的冬夜给与佩顿一些温暖,但他并不感兴趣。他爱他的妻子。他仍会不时地感到寂寞,尽管不像以前那么频繁。但这寂寞的情愫是特别的,而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寂寞:他想念的是妻子,并不是女性的陪伴。他偶尔会欣赏一下年轻漂亮的女人,但这只是被他视为是腰部以下没有完全死掉的一个信号。在上帝把妻子从他身边夺走后,对于他这种小小的放任,上帝还是应该能够容忍的。如果上帝对这种事情也要大做文章,那么等最后佩顿与他见面时,肯定是要跟他理论几句的。
阿蒂•霍伊特女儿的问题在于,虽然她很年轻,但却根本谈不上漂亮。她的身体也不柔软。实际上,应该是柔软的反义词,想想吧,也是轻盈这个词的反义词。她从来也没有苗条过,但后来她离开了家乡,到巴尔的摩去居住。等到她回家时,就又堆积了不少分量。现在,她去教堂时,佩顿确信能感到她脚下的地面在轻微地颤抖。如果要是再胖一点,她就只能侧身通过;或者,他们就不得不加宽过道。
这样,她回到父母家后的第一个星期天,就跟着父母走进了教堂。佩顿发觉自己正怀着令人惊讶的强烈兴趣盯着她的屁股看,它在一条红白相间的花裙子下摇晃着,就像白雪覆盖的玫瑰花园里发生着一场地震。他一扭头,发现阿蒂•霍伊特正怒视着他,而他张着的嘴还没有来得及合上。打那以后,他们俩之间的关系就跟以前不再一样了。这件事情发生之前,他们倒也从来没有亲密过,但见面时至少还能保持礼貌。现在,他们甚至连点头打招呼都很少,相互也不说话,直到命运,或者说法拉第家失踪的男孩把他们硬生生地拉到了一起。他们被分在了同一搜索小组里。早上出发时还是八个人,结果很快就变成了六个人,因为老布莱克尔和他的妻子似乎马上要晕倒了,只能回家了,虽然他们看起来不太情愿。然后是五个人,四个人,三个,直到现在就剩下了阿蒂和他自己。
佩顿刚开始并不明白为什么阿蒂不放弃搜索,直接回家。即便佩顿和莫利保持最适中的速度,对他来说也是太快了。他们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停下来等阿蒂喘口气,从他的帆布背包里取出水瓶喝点水。佩顿花了好一阵时间才弄明白,阿蒂不会让他的虚荣心得逞的:那就是阿蒂退缩了,而他自己还坚持到底。无论如何,阿蒂也要撑下去。搞清楚了他的思想活动,佩顿曾不怀好意地几次加快速度,并在心里偷偷地发笑,直到他发现这种残忍无济于事,反而还损伤了他先前的祈祷和忏悔,尽管他几次偷瞥阿蒂女儿的事情不提也罢。
现在他们已靠近了两块地之间的分界围栏处。旁边这块地没有种什么东西,杂草丛生,中间有一个小小的水塘,周围密布着灌木丛和灯芯草。佩顿只剩下一点水了,而莫利很渴。他想,也许可以让它在水塘喝点水,然后就收工。他觉得阿蒂不会反对的,只要提出放弃的是佩顿,而不是阿蒂。
阿蒂点点头。他走到围栏处,把两只手放在上面,试图撑起身子翻过去。他一只脚离开了地,但另一只脚却无法同时抬起来。他已没有力气再继续下去了。佩顿感觉看起来他好像就要倒下来死掉了,但他没有。虽然他这样做与其说因为担心波比•法拉第,倒不如说是生佩顿•卡迈克尔的气,但他这种拒绝放弃的劲头颇有些让人佩服。然而,他最后还是不得不承认失败,抬起的那只脚又回到了原来的那一侧。
“妈的。”他骂道。
“使劲,”佩顿说,“我推你一把。”
“我能行,”阿蒂说,“我只要休息一下喘口气就行。”
“算了吧。咱们俩都不年轻了。我帮你翻过去,然后你在那一边也能拉我一把。咱们俩没有必要为了证明什么把自己累死。”
阿蒂考虑了一下,然后点头表示同意。佩顿把拴莫利的皮带系在围栏上,以防狗闻到什么味道挣脱跑走,然后弯下身子,把双手拢起来,这样阿蒂就可以把一只穿着靴子的脚放在他双手拢出来的空当处。阿蒂的靴子放好位置,手在围栏上抓牢后,佩顿就使劲往上抬。要么是他比自己想象的要有劲一些——这倒是可能的,要么阿蒂比看起来的要轻一些——虽然这好像不太可能,反正,不管怎样,佩顿最后差一点把阿蒂推出围栏。幸亏阿蒂左腿明智地钩了一下,右手抓住了围栏的木板,否则就会相当难堪地摔倒在围栏的另一侧。
“怎么搞的?”阿蒂一爬下来,双脚落在实地上,就喊了出来。
“对不起。”佩顿说。他努力不让自己笑出来,但还是没有完全憋住。
“嗯。我不知道你到底吃的什么东西那么有劲,其实我自己也能爬过去。”
佩顿开始爬围栏。对于他这个年龄的人来说,他身体状态非常好,这个事实给他带来不少欢乐。阿蒂抬起一只手想扶他一下,尽管佩顿并不需要,但还是抓住了它。
“有意思,”佩顿从围栏上跳下来说,“但我吃得不如以前多了。我以前胃口特别好,不过现在只吃点早餐,然后晚上少吃一点就够了。现在我甚至得把腰带再扎个洞,裤子才不至于掉下来。”
阿蒂•霍伊特看了一眼自己的肚子,脸有点红了,露出一种让人难以理解的表情。佩顿注意到了。
“我没有别的意思,阿蒂,”他轻声地说道,“丽娜活着时,我比现在重30磅。她使劲地喂我,就好像要在圣诞节把我杀掉吃了一样。没了她……”
他放低了声音,向远处望去。
“不说这个了,”一阵沉寂过去后,阿蒂说。既然他们之间的长时间沉默最终打破了,他似乎很想让谈话进行下去。“我老婆觉得东西要是不经过油炸,或者不卷在饼里吃,称不上是食物。我觉得要是可能,她都能把糖块给油炸了。”
“不过有的地方的人真的这么做。”佩顿说。
“真的假的?”阿蒂看起来有点恶心。“上帝啊,可不要告诉她这个。巧克力是她认为最接近健康食品的东西。”
他们开始朝水塘走去。佩顿把莫利的拴绳解开。他知道狗已感觉到周围有水,要是强迫狗按照他们的速度走,那是对狗的一种折磨。莫利朝前跑去,一个黄白相间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高高的草丛中。
“很好的小狗。”阿蒂说。
“谢谢。”佩顿说,“它就像是我的孩子。”
“是啊,”阿蒂说。他知道佩顿和他妻子没有生育。
“阿蒂,”佩顿说,“有一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说说。”
他停顿了一下,试图找到合适的词语,然后深吸了一口气,直切正题。
“那次,在教堂里,就是琳达回到家后,我——呃,因为我盯着她看,我向你道歉。你知道,她的……”
“屁股。”阿蒂帮他说完。
“呃,这个。对不起,这就是我想说的。我那是不对的。尤其是在教堂这样的地方。不符合基督精神。不过,其实并不像你想的那样。”
突然,佩顿意识到他们的谈话已陷入了一片沼泽地。他现在面临的窘境是,不仅得向对方解释他当时没有在想些什么,而且还要解释,他当时真正想的是:阿蒂•霍伊特的女儿看起来就像是沉没之前的德国巨型巡洋舰“兴登堡”号。
“她是个大块头的姑娘,”阿蒂难过地说,免去了佩顿进一步的尴尬。“这不是她的错。她的婚姻搞砸了,医生给她开了治疗抑郁症的药,结果她突然就开始长肉。她一个人的饭量能顶上两个人的,但你知道,吃东西只是问题的一部分。她伤心,吃得就多,然后就更伤心,结果吃得就更多。这是个恶性循环。我不怨你盯着她看。天,如果她不是我的女儿,我也会这么盯着她看的。实际上有时,这么说实在让我有些羞愧,我也像你那样看过她。”
“不管怎么说,对不起,”佩顿说,“这还是……不太厚道。”
“接受你的道歉,”阿蒂说,“下次我们到迪安酒吧时,你请我喝酒好了。”
他伸出手,两个男人握了手。佩顿拍了拍阿蒂的后背。他感到自己的眼睛有些湿润,心里暗骂自己不争气。
“咱们今天完事后我请你喝酒怎么样?我可以做点什么来庆祝今天的结束。”
“好。咱们先让你的狗喝点水,然后——”
他停了下来。他们已看到了枝叶掩映下的水塘。这里曾经是个很受欢迎的幽会地点,那时阿蒂和佩顿都还是年轻人。后来这块土地几易其手。它最后的主人是个信奉上帝的人,他告诉大家他不希望年轻人在他的水塘附近有什么性行为。而现在他那些不信上帝的亲戚都在争抢这份遗产。一棵高大的山毛榉树垂在水面之上,它的枝叶几乎能碰到水面。莫利站在距离水塘不远的地方。狗并没有喝水。实际上,狗站在离岸边还有几英尺的地方。现在,狗在等待,一个爪子抬起来,尾巴不确定地摇着。两个人逐渐走近,透过灯芯草丛,他们看到了什么蓝色的东西。
波比•法拉第跪在水边,他的上身微微倾斜,就好像努力要去看水中他的倒影。他的脖子上缠着一根绳子,而绳子系在树干上。他的身体已充气肿胀了,脸部红紫,五官几乎已辨认不出来了。
“啊,天哪!”佩顿喊了出来。
他轻轻地向后退了一步,阿蒂赶了上来,把胳膊放在了他同伴的肩膀上。太阳在他们的身后落山了,风吹了起来,哀号一般。庄稼弯垂了身体,集体默哀。
第二章
我坐火车从佩恩站来到了珍珠河。从缅因州到纽约我没有开车,在城里时也没租辆车。没有必要。不管我在这需要做什么,没有交通工具我都能做得更方便些。这列只有一节车厢的小火车驶进火车站时,我看到,作为伊利铁路分支的一个始发站,火车站没有什么变化。城中心的任何变化其实也只是表面的。我下了火车,慢慢穿过纪念公园。在一个无人看守的桔镇警察亭的旁边,立着块广告牌,上面写着珍珠河仍然是“友好人民的城镇”。
这个公园是由朱利叶斯•E. 布劳斯道夫创立的,他是珍珠河之父。他在买下了这片土地后创建了这个镇子,还修建了火车站,生产埃特纳缝纫机和美国自由牌印刷机。他研制了白炽灯泡,还发明了电弧光灯,不仅照亮了这个公园,而且照亮了华盛顿特区的国会大厦。布劳斯道夫是那种比较之下让绝大多数人相形见绌的人之一。同芝加哥熊队的丹•福特曼一样,他是珍珠河最大的骄傲。
星条旗仍然在公园中央的纪念碑上空飘扬,纪念着镇上在战争中死亡的年轻人。奇怪的是,这其中也包括詹姆斯•B. 摩尔和西格弗莱德•W. 巴茨,他们不是死于战争,而是死于发生在1929年的一次银行抢劫案。那次,一个名叫亨利•J. 冯耐克斯的臭名昭著的强盗,企图化装成电工抢劫珍珠河的第一国家银行。不过,至少他们还是被纪念了。现在,在公共纪念碑上,人们不再会把被杀害的银行职员的名字刻在上面了。
我离开后,珍珠河还是没有摆脱它的爱尔兰味道。在公园另一侧的北街上,泥溪咖啡馆仍然提供凯尔特式早餐。附近是盖勒赫的爱尔兰肉店,爱尔兰小屋礼品店,还有黑利—欧苏利万旅行社。穿过东中央大街,汉德勒五金店的旁边,是哈佩妮的爱尔兰商店,里面出售爱尔兰式茶、糖果、薯片和盖尔式足球衫。老珍珠街宾馆的角落是G.F.努南的爱尔兰酒吧。正如我父亲经常说的那样,他们应该把整个镇子都刷成绿色,干脆那样算了。珍珠河电影院现在已关闭了,不过有一些时髦的商店在出售工艺品和昂贵的礼物,旁边是汽车修理店和家具店。
对我来说,好像我的整个童年都是在珍珠河度过的,其实并非如此。在我快八岁时我们才搬到这里,因为我的父亲已厌倦了从北部地区到城里的长途通勤。以前,我的父母住在奶奶死后留给父亲的一栋房子里,这样,他们的生活费用就能低一些。我父亲执勤周的时间是上午8点到下午4点的那个星期,他就感到尤其疲劳,因为实际上执勤时间是早上7点到下午3点半。这样的话,他早上5点就得起床,有时得更早一些,才能及时赶到第九警署。这是个暴力案件频发的地区,虽然才占下东区不到1平方英里的区域,每年的凶杀案却占到了75%。这个时间段的执勤周,我和母亲几乎都见不到他。他的工作时间段是6周一循环,其他时间段也好不到哪里去。基本上,他是一个星期早上8点到下午4点,一个星期下午4点到晚上12点,再一个星期的早8点晚4点,然后是两个星期的下午4点到晚上12点(在这些星期,我只能在周末看到他,因为早上我上学去时他还在睡觉,而下午我回家时他已上班去了),还有一周是必须执行的晚上12点到早上8点。这种工作时间严重地破坏了他的生物钟,有时工作结束后,他几乎都累得要晕倒了。
当时第九警署的工作制度被称为“9组表制”,9个人分成9个组,每个人配上一名警司。这个制度起源于上世纪50年代,80年代时完全取消,也随之带走了因它产生的很多战友友情。我父亲在第一小组的警司名叫拉├•科斯特洛,就是他建议我父亲应该考虑搬到珍珠河去。这里聚居着很多爱尔兰警察,拥有在圣帕特里克节除了曼哈顿之外的第二大花车游行。这里也相对富裕,人均收入几乎是全国平均水平的两倍,氛围舒适而繁荣。所以这里有足够的下班后的警察形成一个警察社区;这里的人有钱,因为有共同的国籍纽带,他们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身份。我父亲本人不是爱尔兰人,但他是天主教徒,认识很多住在珍珠河的人,跟他们在一起很舒服。我母亲对于搬家的事情没有什么异议。如果搬家能让她和丈夫有更多的相聚时间,并且能为他减轻一些压力和劳累(那时,他的脸上已很明显地体现出来了),那么即便是搬到用油毡布遮盖着的地洞里,她也愿意,并且会好好地珍惜。
所以我们就南下了。因为对我来说,我们生活中随之而来的所有麻烦都是和珍珠河相联系的,所以这个镇子主宰了我童年时期的记忆。我们在富兰克林街买了一栋房子,靠近约翰街,附近有一个联合卫理公会教堂。用地产经纪人的专业语言来说,这是一栋经过翻修就能升值的房子。在这里住了将近一辈子的那个老太太最近刚刚去世。1950年以来,她在这栋房子上没有下什么工夫,也就是偶尔拿扫帚划拉一下地板。不过,就我们的负担水平来说,这栋房子已够大了,而且,街道两侧各家之间的开放式院落都没有栅栏,这对我的父亲很有吸引力。这让他有一种空间的感觉,有一种社区的感觉。好栅栏才能处出好邻居这句话在珍珠河并不受到认可。相反,这里的人认为栅栏这种东西多少让人有些不舒服,这是一种人与人之间冷淡的标志,或者说是另类的标志。
我母亲完全融入了镇上的生活。无论什么委员会她都会加入。在我对她的早期记忆中,她一直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和她的同龄妇女淡而远之,所以她的这种转变是令人惊讶的。我父亲很可能会怀疑她当时有什么婚外恋,但实际上,这只是因为她在这个比以前更好的地方找到了自己,而她的丈夫比以前也更加满足。他每天离家上班时,她仍然会焦躁不安,而每次他毫发未损地下班回家时,她总是掩饰不住那种长出一口气的放松。
关于我的母亲:现在越是回想起我们在那个地方生活的一些细节,我越是感觉自己与她的关系不太正常,如果说这个词可以用来形容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虽然她有时显得与同龄妇女格格不入,但其实她和我的父亲也经常显得在保持一定的距离,甚至和我。这并不是说她把感情深藏不露,或者她不爱我。她也为我的成功而高兴,在我失败时也会宽慰我。她倾听我说的话,安慰我,也爱我。但对我来说,似乎在我大部分童年时期,她总是在我的提示下才会给与回应。如果我去找她,她会做所有上面那些事情,但她却从来不主动。似乎我是某种试验品,是关在笼子里的动物,是要去监督和看管的,要给喂水喂饭,要给与爱和鼓励来确保我的生存,然而除此以外我们之间就没有更多的什么。
或者,当我在记忆的深潭中蹚泥涉水时,当云朵停下脚步,当我去发掘那些即将揭晓的事实时,这只是记忆给我开的一个玩笑。
在珍珠河案件及一些后续的事情发生后,她带着我向北逃到了缅因州,那里是她长大的地方。直到她去世——那时我还在上大学,她也拒绝谈起导致我父亲死亡的任何细节。她缩回到自己的壳中,而在那里,却发现将要带走她的生命的癌症,在慢慢地侵蚀着她的细胞,就好像可怕的记忆要吞噬掉美好的记忆一样。如果说严重的精神创伤能够引发某种生理反应,那么我开始怀疑癌症到底等了她多长时间。因为她在两方面受到了背叛:一个是她的丈夫,一个是她自己的身体。如果这是真的,那么在我出生前几个月,癌症就已开始它的工作了。从我这方面来看,我是刺激因素,正如我父亲的行为一样,因为一件事情是另外一件事情的后果。
这栋房子并没有太大的改变,尽管油漆斑驳,上面的窗户污迹遍布,断裂的木瓦就像是黑色的破牙齿在述说着自己受到的怠慢。房子的颜色有点变化,现在是浅灰色,我们住在这里时是更深点的灰色。不过院子仍然是没有围栏,如同周围的邻居家一样。前廊装了纱门,面对着街道放置着一把摇椅和一把藤椅,都没有垫子。窗框和门框现在都漆成了黑色,以前是白色。院子里现在只有草地,而以前是精心修理的花坛。在堆积起的冻雪下面,隐约可以看到稀疏零落的干草。不过,我仍然可以认出来,这是我长大的地方。在以前是起居室的那个地方,窗帘动了一下,我看见一位老人正好奇地瞅着我。目光相对后,我点头致意,他退回到了阴影里。
在前门的上面,有一扇双层窗,一块玻璃破了,用硬纸板粘了起来。过去,有个男孩会坐在那里,凝视着外面的小镇,那里曾经是他的世界。父亲死后,似乎我自己的某一部分遗落在了那里,是某种无知,或者说是童年的最后残片。在枪声中,这种东西从我的身上剥离,迫使我甩掉它,就像甩掉两栖动物的蜕皮,抑或是某种昆虫的茧壳。我几乎都能看到他,那个小小的灵魂:黑色的头发,细长的眼睛。对他的年龄来说,他有点太内省了,有点太孤独了。他有朋友,但每次他到朋友家去时,他总是感觉在打扰人家。或者别人跟他做游戏或者邀请他进屋一起看电视时,他也感觉大家是在照顾他。这种感觉,他一直没有克服。不过,他们一群人出去玩时,比如夏天在公园打垒球,或者丹尼•耶茨从夏令营回来后一起踢足球,他心里还能感觉更舒服些。丹尼是他认识的唯一对宇宙感兴趣的人,而且他还有个驻扎在英国空军的叔叔,从那里给他寄《射击》杂志。丹尼比其他人都大两岁,大多数事情,大家都听他的。
我不知道以前这些朋友现在都在哪里(他们中没有一个是黑人,珍珠河完全是一个白人的镇子,只有在大学对抗赛时我们才能看到黑人孩子)。我们搬到缅因州以后,我就和他们失去了联系,但有些人很可能还是住在这里。毕竟,珍珠河——凝聚力很强,不允许外人侵犯——是那种可以世代居住的地方。波比•格莱顿住在街道斜对过。他的父母只开雪佛兰车,而且每部车最多开两年就会抵价换成最新的型号。我朝左看去,看见一辆棕色的雪佛兰奥普兰德停在以前格莱顿家的车道上,车尾部的保险杠上贴着一张褪了色的纸条,上面写着支持奥巴马在2008年的总统竞选,旁边还有一条黄丝带。汽车牌照是个老号码。这肯定是格莱顿家了。
头顶上一片云飘过,我以前那间卧室窗户上的光发生了变化,让人感觉屋子里面有人在动。我又一次感到了以前那个男孩的存在。他坐在那里,等着最先看到他的父亲下班回家,或者也许能看到住在街对面的凯├•高特里伯。凯丽比他大三岁,被大家公认为是珍珠河最漂亮的女孩。尽管有些人悄悄地传言,说她自己也深知这一点,这使得她比起那些姿色一般但很谦虚的年轻女孩来,漂亮打了折扣。不过这种嘀咕并没有影响小男孩的看法,也没有影响城里很多其他男孩的看法。正是凯丽•高特里伯的淡然出众,让人感觉她是站在特意为她竖起的高台上优雅地穿越生活,而这越发让人感到她魅力四射。如果她更实际一点,或者没那么自信,他们对她的兴趣也许会大大减弱。
凯丽离家去城里做了模特。那时,只要有人肯站下来听,她的妈妈就会滔滔不绝地讲述凯丽如何注定会红透时装杂志和电视屏幕。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凯丽的形象似乎并没有出现在这些地方,她的妈妈也不再这么讲自己的女儿。如果有人问及凯丽现在怎么样(通常这些人都不怀好意),她就会回答“不错,还不错”,然后她的笑容开始有些僵硬,转向一个更安全的话题。如果提问的人还是紧追不舍,她就径自走开。后来,凯丽回到了珍珠河,在当地的一家酒吧餐厅找了份女招待的工作,后来和店主结了婚,最终成了经理。她还是很漂亮,但她已为城市生活付出了代价,她的笑容不再像曾经那么自信。不管怎么说,她还是回到了珍珠河,而且,虽然她的梦想破灭了,她还是能够以一定程度的优雅来面对,这使得人们为此而欣赏她。也许正因为这个,人们比以前还更喜欢了她一点。她是他们中的一员,她回家了,她回到富兰克林街父母家探望时,那个男孩的灵魂看到了她,冲着她笑了。
相比他的同事来说,我父亲个头并不高,也就刚刚达到纽约警察局的身高标准,而且比他的同事要瘦小一些。然而在我童年的记忆中,他似乎仪表堂堂,尤其是穿着制服时。他的腰带上别着史密斯•威森手枪,纽扣在深蓝色的制服上闪闪发光。
“你长大以后要做什么?”他总会这么问。我也一贯这么回答:“警察。”
“那么你要当什么样的警察呢?”
“纽约警察。纽——约——警——察!”
“那么做什么样的纽约警察呢?”
“好警察。最好的。”
这时父亲就会揉揉我的头发。不过,我做错事情时,他就会轻轻掴我一掌。他从来没有打过我,只要用他那硬硬的、生满老茧的手拍一下我的后脑勺就足够了,这就是我已越界的信号。有时还会有进一步的惩罚:关禁闭不让外出,扣我一两个星期的零花钱。但拍后脑勺是一个危险信号。我认为这是父亲使用的最后的警告信号,也是他使用的唯一暴力(尽管实际上并不暴力)。这种想法一直持续到那两个年轻人死的那一天。
我的朋友都比较害怕我父亲,也许是因为他在城里穿的那身制服。尤其是弗兰克•莫劳,只要是我父亲在旁边,他都像受惊的蛇,老老实实蜷缩在一旁。弗兰克的父亲是百货商场的保安,所以也许制服和穿制服的人给了他某种特别的感受。弗兰克的父亲是个混蛋,或许弗兰克认为其他那些穿制服做保卫工作的人很可能都是混蛋。在弗兰克7岁时,有一次父子俩准备过马路,弗兰克去拉他父亲的手,他父亲竟然问他是不是同性恋。用我父亲的话来说,莫劳先生是个“皇家狗娘养的”。莫劳先生痛恨黑人、犹太人和拉美人,对于这些人,他舌尖上会准备一串贬义词。不过,他还痛恨大多数白人,所以看起来他并不像个种族主义者。他就是擅长痛恨而已。
14岁时,弗兰克•莫劳因为纵火被送到了教养院。他在他爸上班时烧掉了自己家的房子。他把时间掐得很准,莫劳先生正走在回家的路上时,消防车恰好从他的身后赶上来。弗兰克坐在他家对面那栋房子的墙墩上,看着火苗升起,又哭又笑。
我的父亲不是酒鬼。他不需要靠酒精来帮助自己放松。他是我所认识的最冷静的人,这使得他和他的搭档——也是他最亲密的朋友——吉米•盖勒赫之间的关系让我很难理解。吉米,这个在镇上的圣帕特里克节游行中总是走在前面的人,流着爱尔兰的绿色血液和警察的蓝色血液。他总是面带笑容,而且老是愿意开玩笑地捅别人一下。他比我的父亲高三四英寸,而且也比他敦实。每次吉米来到我家,他们肩并肩地站在一起时,父亲就会显得有些尴尬,好像和他的朋友相比,他很是逊色似的。吉米一来就会亲吻并且拥抱我母亲——除了我父亲之外,他是唯一被允许和她有这样亲密行为的男人。然后他就会转向我。
“他在这儿呢,”他总是说,“小男子汉在这里呢。”
吉米没有结过婚。他说一直就没有碰到过合适的女人,但他乐意遇到很多不合适的女人。这是他经常讲的笑话,但每次我的父母都会笑,尽管他们知道这是谎言。吉米•盖勒赫对女人不感兴趣,虽然许多年后我才明白这一点。我经常想,这对吉米是多么困难啊,那些年以来总是需要装腔作势地和女人调情,以期融入大家的生活。吉米•盖勒赫能够从和面开始,烤出让人惊叹的美味比萨饼,甚至可以做出让国王都满意的盛宴来(也许我曾经听父亲这么跟母亲说过)。但他召集朋友在家里打扑克时,或者和朋友在一起看球赛时(因为单身的吉米总是能买得起最好最先进的电视),吉米却给大家喝的是啤酒,吃的是墨西哥玉米片、薯片和从商店里买来的快餐。或者,天气好的话,他会给大家在烧烤架上烤牛排和汉堡。即便是那时,我也能感觉到,虽然我父亲曾经跟母亲透露过吉米神秘的烹饪技巧,他却从未在他的警察弟兄之间轻易提起过。
吉米会抓起我的手,稍用力气地和我握手,以便试试他的手劲。每当这时我都学会了不能后退,因为这样的话吉米就会说:“啊,他要走的路还长着呢。”然后就会假装失望地摇摇头。但如果我不动声色,使出最大的劲回应他的挑战,吉米就会微笑着塞给我一美元的纸币,然后警告我说:“不要都花在喝酒上哦。”
我没有把钱都花在喝酒上。实际上,在十五岁之前,我一分钱也没有花在喝酒上。我把钱都用来买糖果和漫画书了,或者攒下来用于夏天去缅因州度假。在缅因州,我们会和外祖父一起住在斯卡布罗镇,他们会带我去老果园海滩玩,允许我肆无忌惮地胡闹。可随着我逐渐长大,酒成了更具吸引力的选择。凯丽•高特里伯的哥哥菲尔在铁路上工作,大家都认为他智力稍微有点低下,他愿意给未成年的孩子买酒喝,但条件是每买六瓶得要有一瓶的回扣。有一天晚上,我和两个朋友把钱凑在一起,让菲尔给我们买了十几瓶蓝带啤酒,然后在树林里把绝大部分都喝掉了。其实,我不是特别喜欢酒的味道,相反,我更享受违反法律和打破家里规矩给我带来的双重刺激的快感。因为父亲明确对我说过,除非他允许,否则我不准喝酒。像世界上其他年轻人一样,我只在父亲知晓的情况下才遵守这条或者其他规矩。如果他不知道,那么即便违反也不会有什么后果。
不幸的是,我带了一瓶回家藏到壁橱里以备后用,结果被母亲发现了。为此我的脑袋上挨了一巴掌,被命令在家里呆着不准出门,还被剥夺至少一个月的零花钱。那天下午,那是个周日,吉米•盖勒赫来我家。那天是我父亲的生日,他和我父亲准备上城里去。每年他们俩的生日都要庆祝一下,庆祝平安地又过了一年,而没有被枪杀、被刀捅死、打死或者是被车轧死。他嘲笑地看着我,右手的中指和食指之间夹着一张一美元的纸钞。
“这些年来,”他说,“你却总不听话。”
我拉着脸回答:“我听话了。我没有把钱全部花在喝酒上。”
结果连我父亲都忍不住笑了。
但吉米还是没有把那一块钱给我,而且从那以后再也没有给过我钱。他也再没有过机会。6个月后,我父亲死了,吉米•盖勒赫再也没有手里夹着钱到我家来过。
珍珠河案件发生后,他们来审问过我的父亲。他们一来找他,父亲就承认了和这件事的关系。他们对他态度和蔼,想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这样他们才能尽量减轻事情的后果。他最后去了桔镇的警察局,因为当地警察只是进行初步调查。内部调查科也牵扯进来了,并且从罗克兰县派了一名调查员来。这个调查员本人是一位退休的纽约警察局警察,他知道这类事情如何处理,也知道在接手调查之前,如何安抚当地人。
他们找我父亲后不久,父亲就给母亲打了电话,告诉了她发生的事情。后来,两个当地警察对我们家进行了礼节性的拜访。其中一个是吉米•盖勒赫的外甥。那天晚上早些时候他还没有开始执勤时,他穿着便装来到了我们家,在厨房里坐了下来。他的腰带上别着一把手枪。他和我母亲都装作这只是随意的探访,但他呆的时间太长了,我看到了母亲给他端上咖啡和蛋糕时她脸上露出的紧张。这些东西他几乎都没有碰。现在,他再次站到我们家里时——这次是穿着制服,我才明白他先前的来访和枪杀案并不无关系,但我并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吉米的外甥告诉了她刚刚在离我们家不远的荒地上发生的事情,或者表面上看起来发生的事情,却丝毫没有提及这实际上是他当天晚上的第二次来访。母亲很想见到丈夫,给他以支持,但吉米的外甥说这没有什么意义。审讯将会持续一段时间,然后父亲很可能带薪停职一段时间,这要看调查的情况怎样。他很快就会回家的,他向我母亲保证。要按兵不动。看好你的儿子。现在什么也不要告诉他。这取决于你,但你知道,等我们了解更多后也许更好……
我听见她接了父亲的电话后哭了起来,我走到她身旁。穿着睡衣,我站在了母亲面前,问道:
“怎么了?”我说,“妈妈,到底怎么回事?”
她看着我。曾有一刻,我确切地感觉到她没有认出我来。她很难过,也很惊恐。我父亲到底做了些什么,凝固了她的反应,以至于我对于她变成了陌生人?只有这才能解释她目光中的冷淡,还有我们之间的距离,就好像空气已冻结,隔离了我们俩。我以前曾在她的脸上见到过这种表情,但只有在最糟糕、我做了非常不像话的事情让她连话都说不出来时:比如说,我偷了她的钱, 或者我摔碎了她的祖母留给她的奖杯。
我想,当时她的眼睛里有着一种谴责。
“妈妈?”我又一次问。我现在有点不确信了,有点害怕了。“是爸爸吗?他还好吗?”
她好像在内心点了点头,她的上牙使劲咬住下嘴唇,咬得如此厉害,以至于她说话时,我看到了白色牙齿上的鲜血。
“他还好。发生了枪击案。”
“他受伤了吗?”
“没有。但有人……有人死了。他们正跟你父亲谈话。”
“是爸爸开枪打死他们的吗?”
但她不愿意再多说了。
“回床上去,”她说,“请你。”
我照做了,但我根本睡不着。我的父亲,那个甚至很少掴我后脑勺的人,竟然开枪杀了人。我很确信这一点。
我不知道父亲是否会因为这个陷入麻烦。
最后,他们终于放了他。两个内部调查科的人护送他回家的,然后他们坐在外面看报纸。我在窗户里看到了这一切。父亲沿着花园小路走回来时,看起来衰老而崩溃。他的胡子没有刮。他抬头朝我的窗户看,看到了我。他抬起手跟我打招呼,努力想微笑。我也摇了摇手,但没笑。
我往楼下走时,父亲正紧紧地搂着母亲。她倚在他怀里抽泣着,然后我听到他说:“他告诉我们,他们可能会来的。”
我停在了楼梯上,屏住呼吸。
“但那怎么可能呢?”母亲问道,“怎么可能还是同样的人呢?”
“我不知道,但的确是。我看见他们了。我听见了他们说的话。”
母亲又开始哭了起来,但声调发生了变化:现在是高声的恸哭,就好像人被撕碎了一样。似乎她内心深处的堤坝决堤了,她一直所隐瞒的东西现在冲破堤坝,在痛苦和暴力的洪流中冲走了她曾拥有的生活。后来我想,如果当时她能控制一下自己,也许能阻止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但她实在是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难以自拔,以至于没有意识到,他的丈夫杀死那两个年轻人的过程中,也毁灭了对他自己的生存至关重要的东西。他杀死了两个手无寸铁的年轻人,而且,尽管他对她说了那些,他还是并不确定为什么会这样;或者,他无法忍受这种可能性,那就是他告诉她的话是真的。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累,都乏。他想睡觉。他想睡下去,永远不再醒来。
他们感觉到了我的存在。父亲从母亲身上移开了右胳膊,把我拥到了他们的怀中。我们的这种姿势保持了一分钟,然后父亲拍了拍我们俩的后背。
“好了,”他说,“咱们不能一直这样。”
“你饿了吗?”母亲问道,用围裙擦了擦眼睛。现在她的嗓音中没有了什么情绪,就好像在宣泄了她的痛苦后,没有什么再可以释放的了。
“当然。鸡蛋就好。熏肉鸡蛋。你也想吃点熏肉鸡蛋吗,查理?”
我点了点头。我并不饿。我就是想和父亲呆在一起。
“你可以先淋浴。换下衣服。”母亲说道。
“我会的。我得先干点别的。你弄好鸡蛋就好了。”
“面包?”
“很好。要小麦的,如果你有的话。”
母亲开始在厨房里忙了起来。她背朝我们时,父亲紧紧地搂住我的肩膀,说: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明白吗?从现在开始,你要帮助你母亲。要确保她不出什么事。”
他离开了我们。后门开了又关上。母亲停了一下,仔细地听,就像狗在感觉是否有什么不对劲,然后回身在平底锅上抹油。
我们听到枪声时,她刚刚敲开第一个鸡蛋。
第三章
云的移动使得阳光快速地变化,让人感到有点不安。明媚的阳光转瞬间衰退成阴凉的薄暮,让人感觉更深的黑暗即将来临。前门打开了,一位老人站在了门阶处。他穿着带帽兜的夹克,但却还穿着拖鞋。他快速地走到路的尽头,站在院落的边上,他的脚趾头恰恰和草地的边缘齐平,感觉就好像人行道是一汪水,他很害怕从岸上掉下去一样。
“我能帮你什么忙吗,孩子?”他喊道。
孩子。
我穿过街道。他有点紧张,也许在考虑就这样出现在陌生人面前是否是个好主意。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拖鞋,也许在想他应该穿上靴子才对。靴子也许能让他感到更安全一点。
走近后,我能看出他有七十岁或者更老一些。他个头很小,看起来很脆弱。我想,也许他一直就是这样子;他看起来并不像是年轻时曾经块头很大,或者很健康的样子,但他有足够的内在力量和信心来直面正偷窥他家的陌生人。有些比他年轻的人这时也很可能会直接报警了。他的眼睛是棕色的,相对于他这个年龄的人来说,脸上的皮肤皱纹很少。特别是眼窝和颧骨处,皮肤尤其紧致,给人的感觉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皮肤开始在头骨上收缩,而不是变得松懈。
“我曾经住在这,就在这栋房子里。”我说。
他的脸上露出一丝放松的表情。
“你是哈灵顿家的孩子吗?”他问。他斜着眼睛努力辨认。在他鼻子两侧都有戴眼镜留下的痕迹。也许他有点远视,或者故意把眼镜留在屋里以显得不那么老弱。
“不,不是。”
我根本不知道谁是哈灵顿。我们离开后买这栋房子的那家人叫彼德纳。那是一对年轻夫妇,他们还有一个小女孩。但距离我最后一次看到这栋房子,已是四分之一个世纪过去了。我不知道在这些年中,这栋房子到底几易其手。
“哦。你叫什么名字,孩子?”
每次他说这个词时,我总是听见父亲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帕克,”我回答,“查理•帕克。”
“帕克,”他重复道,咀嚼着这个词,就好像是一块他不敢确定其味道如何的肉。他快速地眨了三下眼睛,绷紧了嘴巴,面部有些扭曲。“是的,我现在知道你是谁了。我名叫阿萨,阿萨•杜兰德。”
他伸出手,我和他握了握手。
“您在这里住了多久了?”我问。
“十二年,差不多吧。在我们之前是哈灵顿家,后来他们搬到达科他州,把房子卖给了我们。我不知道是北达科他还是南达科他。就是达科他吧,我觉得这并不重要。”
“您去过达科他州吗?”
“南还是北?”
“都算上。”
他狡黠地笑了起来,现在我可以清晰地看到这位老人身体里那个年轻的灵魂。“我干吗要去达科他州呢?”他反问,“你想进屋来吗?”
我心里甚至还没有做出决定,就听见自己答应了下来。
“好的。”我说,“如果不打扰的话。”
“不会。我妻子很快就会回家了。她星期天下午都出去打桥牌,我在家做饭。如果你饿了,欢迎你留下来吃饭。我做的是炖肉。我们星期天总是吃炖肉。这是我会做的唯一的东西。”
“不,谢谢了。不过还是感谢您的好意。”
我和他顺着花园的小道往屋里走。他的左腿有些不利索。
“你做饭会有什么回报呢,我能问一下吗?”
“更舒心的生活,”杜兰德说,“睡在我的床上不用担心窒息。”他的笑容又回来了,轻柔而温暖。“她喜欢我做的炖肉,我很高兴她能喜欢。”
我们来到了前门。杜兰德走在前面,把门拉开。我在门阶上停了一刻,然后跟着他走了进去,他把门在我身后关上。走廊比我记忆中的要明亮。现在被漆成了黄色,带着白边。我们以前住在这里时,走廊是红色的。右边是正式的餐厅,放着桃木桌椅,和我们当年的那套差不多。左边是客厅。在我们家以前那台老真利时牌电视放着的地方,现在摆着一台平面高清晰电视。那时,录像机还是个新鲜事物,看电视成了家人团聚时间,使年轻人远离性和暴力。那是什么时候?1974年,1975年?我记不清了。
厨房和客厅之间的墙没有了,形成了一块独立的开放空间,这样当年我们家的小厨房——里面还放着配有四把椅子的餐桌,现在已完全消失了。
我想象不出我的母亲站在这个新地方,会是什么样子。
“变了吗?”杜兰德问。
“是的,完全变了。”
“别人改造的。不是哈灵顿家,是彼德纳家。你们把房子卖给了他们?”
“没错。”
“这房子空了一段时间。有两年吧。”他转开视线,不知道应该把话题引向什么地方。“你想喝点什么吗?有啤酒,如果你喜欢。我现在喝得不多了。我喝酒,就像水从管道里流下一样。一头进,一头出。然后我就得睡觉。”
“对我来说,这时喝酒有点早了。不过,我可以喝杯咖啡,如果你也喝。”
“喝咖啡可以。至少喝完我不用睡觉。”
他把水壶放在炉子上烧,然后拿了几只杯子和匙子。
“我想看看我以前的卧室行吗?”我问,“就是前面那个小房间,窗框破了的那一间。”
杜兰德又有点迟疑,显出有点尴尬的样子。“该死的窗框。孩子们打棒球给弄坏了,一直还没有时间去修理。另外,我们也不怎么用那个房间,只是用来放点没有用的东西,堆满了箱子。”
“没关系,我还是想看看。”
他点点头,我们就上楼了。我站在旧卧室的门槛处,但没有进去。正如杜兰德所说,现在这里堆满了箱子、文件、书,还有一些旧家电,上面积满了灰尘。
“我是个什么东西都不肯扔的人,”杜兰德怀着歉意说,“那些东西都还能用。我一直希望能有谁要,从我这里拿走。”
我站在那里,感觉那些箱子都消失了,还有那些垃圾、书和文件都不见了。出现在面前的是一间铺着灰色地毯的房间,白色的墙上贴满了画和海报。壁橱前的镜子映出了我自己,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灰白头发,黑色眼睛。书架上摆满了书,整整齐齐地按照作者的姓名字母顺序排列着。床头柜上放着高科技产品数码闹钟,显示的时间是中午12点54分。
房子后面的车库里传来了一声枪响。透过窗户,我看见人们在奔跑——
“你没事吧,帕克先生?”
杜兰德轻轻地碰了下我的胳膊。我想说话,但说不出来。
“咱们干吗不下楼呢?我去给你倒杯咖啡。”
镜子里的那个男人变成了童年时期的男孩,我盯着他的眼睛看,直到他慢慢地淡去,消失。
我们坐在厨房里。阿萨•杜兰德和我。透过厨房的窗户,我看见以前车库的那个地方,现在长了一丛白桦树。杜兰德跟随着我的视线。
“我听说那里发生的事情了,”他说,“很糟糕。”
房间里弥漫着杜兰德做的炖肉的味道。闻起来很香。
“是的,的确。”
“他们把它拆了,那个车库。”
“谁拆的?”
“哈灵顿家。邻居罗塞蒂夫妇——他们可能是在你们搬走两年后搬来的,他们告诉我的。”
“他们为什么要把它拆掉呢?”虽然我还在质疑,其实我已知道了答案。唯一的惊讶就是它竟然还能在那里呆那么久。
“我想,也许是有人认为,在某个地方发生了不好的事情以后,那里还会有回音,”杜兰德说,“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本人对这类事情不太敏感。我妻子相信天使的存在——”他指了指厨房门上的挂钩,上面挂着一个长了翅膀穿着衣服的小东西。“——只是她所有的天使在我看来,都像是奇妙仙子。我觉得她也分不出天使和仙女的区别。
“不管怎么说,哈灵顿家的孩子不愿意去车库。最小的那个,那个小姑娘,说那里的味道不好。她的妈妈告诉罗塞蒂夫人说,那里有时闻起来——”
他停顿了一下,又一次迟疑着,让人感觉好像这是有什么东西打乱了他的思维,他不由自主的反应。
“没关系,”我说,“请接着说吧。”
“她告诉她说,闻起来就好像那里开过枪一样。”
我们俩都沉默了下来。
“您来这里干什么呢,帕克先生?”
“我也不确定。我想我有一些问题需要找到答案。”
“你知道,有时,人就是有这么一股冲动,要把过去的事翻出来。”杜兰德说。“在我母亲去世之前,我一直坐在她的床边,让她给我讲我们整个的家族历史,她所能记得的一切。我想知道这些,也许,是为了在某个能为我揭开迷雾的人永远离我而去之前,想弄清楚我到底曾经经历过些什么。知道你从何而来,这是一件好事情。你把自己知道的这些以后再告诉给孩子,这会让每个人感觉在生命中不是那么漫无目的地飘泊,不是那么孤单。
“但有些事情,最好还是让它们留在过去。哦,我知道精神病专家、心理咨询师之类的——谁知道还有其他什么人,会有不同的说法,但他们是错误的。不是每一个伤口都需要被撕开,不是每个错误都应该被重新审判,或者让它们哭着喊着被拽到阳光下来。最好还是让伤口愈合吧,尽管也许它愈合得不怎么好。把那些错误留在黑暗中,提醒自己如果能避免,就不要踩到它们留下的阴影里去。”
“嗯,话是这么说,”我说,“有时,这些阴影你避不开。”
杜兰德努了努嘴。“是的,有可能。那么,这是事情的开始还是尾声呢?”
“开始。”
“那么,你前面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我想是的。”
我听见前门开了。一位个子矮矮的,稍微有点胖的老年妇女进了走廊。她的银发烫着卷。
“是我。”她说。她没有朝厨房这边看。她先脱掉了上衣、手套和围巾,然后对着衣柜的镜子,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脸庞。“闻起来不错啊。”她说。她转向了厨房,看见了我。
“天!”
“咱们有客人,伊丽莎白。”杜兰德说。他的妻子走进屋时,我站起身。
“这位是帕克先生,”杜兰德说,“他以前住在这里。那时他还是个孩子。”
“很高兴见到你,杜兰德夫人。”我说。
“呃,您是——”
她停顿一下,想从记忆中把我联系起来,我观察到了她脸上的情绪变化。最后,她的五官终于停留在了我认为该有的表情上:慈祥,同时混有淡淡的忧伤,这种忧伤来自她这一生的经历,还有,她知道这一切都将结束。
“欢迎你,”她坐下来。“请坐,请坐。您留下来吃晚饭吗?”
“不,不能。我得走。我已耽误了您丈夫太多的时间了。”
尽管她举止稳重,本性善良,我还是能看出来她松了一口气。
“如果您确定的话。”
“是的。谢谢您。”
我站起身,穿上外套,杜兰德先生把我送到了门外。
“我得告诉你,”他说,“我第一眼看见你时,我以为你是另外一个人,我不是指哈灵顿家的孩子。稍等,我想一下。”
“您认为我是谁?”
“几个月前,有个人来过。那是在傍晚,比现在天色黑。他跟你一样,盯着这栋房子看了一会,甚至都走到草地上来,为了看看房子后面,就是以前车库的那个地方。我不喜欢。我冒险出去问他在干什么。后来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您认为他窥视房子是为了要准备抢劫吗?”
“刚开始是这样想的,不过等我问他时,他不是这么回答的。没有哪个抢劫犯会告诉你他在琢磨你,除非他是个傻子。”
“那么他是怎么说的呢?”
“‘追猎稹U饩褪撬说的。就那么两个字:‘追猎。您觉得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杜兰德先生。”我说。他的眼睛眯了起来,似乎在考虑我是不是在撒谎。
“然后他问我是否知道在这里发生过的事情。我跟他说我不知道他在讲些什么,他说他认为我知道。我不喜欢他的语气,告诉他走开。”
“您记得他长什么样吗?”
“记不很清了。他当时戴了顶羊毛帽子,帽檐拉得挺低,脖子上围了一条围巾,遮住了下巴。那天挺冷,但还没有冷到那种程度。比你年轻。不到30岁吧,或者年龄再大一点。也比你高一点。我近视,但当时没戴眼镜。我总是把眼镜落在什么地方。应该买个眼镜链。”他意识到自己有点跑题了,赶紧转回话题。“除了这以外,关于他我再回想不起来什么了,除了——”
“什么?”
“我很高兴看见他离开,就这样。他让我感到不舒服,不仅仅是因为他站在我的草地上,在我的房子周围窥视。他身上有股什么东西。”杜兰德摇摇头。“我说不清楚。我能告诉你的是,他不是来自这附近的地方,这么说可以说是最接近我的体会了。他说不上是从哪里来的,根本说不清楚。”
他抬头望去。街上车来车往,车站附近的酒吧和商店的灯亮了,还有人们往家赶的模糊身影。这些都是常态。但那个曾经站在他家草地上的男人不属于这一切。
夜幕降临了。街灯照亮了一片一片的冻雪,在昏暗中发着光。杜兰德颤抖了一下。
“你要小心,帕克先生。”他说。我们握了握手。他站在台阶上,一直等我走到人行道上,然后他再次挥了挥手,关上了屋门。我抬头看了看那扇窗框破了的窗户,但那里没有人。那间屋子是空的。留在那里的,都是无形的;那个男孩的幽灵存在于我的体内,他一直是在这里。
第四章
晚上,我在公园大道的“原始林”烧烤店与安吉尔和路易斯一起吃晚饭,这里距离联合广场不远。在“原始林”和23街的“蓝烟”之间做出抉择很难,但最终还是新奇口味胜出了;所谓的新奇口味,对于路易斯来说,就是豌豆上还有很多的牛肉粒。说起排骨,路易斯喜欢肉多的排骨,排骨肉可以搭配一切酒水饮料,甚至是吉露果冻。如果他将死于冠心病,他想死得潇洒些。
这两个人都曾经杀过人,但只有路易斯可以被真正称为是天生的杀手。他现在是我最亲密的朋友。从去年年末,我就没有再见过他们。那时他们在纽约州北部犯了点事,我也跟随他们的足迹去看看是否能帮上忙。不过这件事结局并不怎么好,从那以后我们就保持了一定的距离;倒不是因为什么恶意,而是因为路易斯担心这件事情有可能造成的后果,他不希望看到我受到牵连。不过现在,他似乎很满意最坏的结果已过去了。但实际上,这还很难说。毕竟,并不是路易斯笑时,整个世界都跟着他笑。相反,路易斯笑时,整个世界会环顾四周,看看是否有人摔倒,将自己戳在一根长矛上。
看安吉尔和路易斯吃排骨总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部分原因是这时似乎发生了某种角色逆转。路易斯——个子高高的,皮肤黝黑,穿着打扮就像商店橱窗里的模特,只是这个模特突然决定跑掉,到别的地方寻求更好的食宿条件——他吃起排骨来,就好像担心盘子随时会被别人端走一样,所以吃得特别快,特别多。相反,安吉尔,个子小小的,皮肤白白的,看起来就好像是一直在穿着外衣睡觉,而且还有别人在他的衣服里睡觉一样,在用一种几乎优雅的姿势细细地啃着他的食物,就好像小鸟一样——如果这只小鸟能在爪子里抓块小排骨啃的话。他们在喝着淡啤酒。我则是在啜饮着一杯红酒。
“喝红酒,”安吉尔说,“吃排骨。你要知道,我们是同性恋,但即便我们吃排骨时都不喝红酒。”
“那么如果我是同性恋,我肯定要比你们更老道一些。实际上,不管我的性别取向如何,我总是比你们更老道。”
“你不吃吗?”路易斯问,用一根几乎已被啃光了的排骨指着我盘子里很小一堆的干净骨头。
“我不太饿,”我说,“不管怎么说,看到你们俩吃饭,我都要考虑吃素了,或者再也不吃东西了。至少,不在公共场合吃东西,而且肯定不跟你们在一起吃。”
“我们到底怎么了?”安吉尔听起来很是不平。
“你吃东西像老太太。他吃东西好像刚刚被解冻的猛犸象。”
“你想让我们用刀叉吗?”
“你们知道怎么用刀叉吗?”
“你可别考验我,礼仪小姐。这里的刀都挺锋利的。”
路易斯吃完了最后一块排骨,用餐巾擦了擦脸,然后满意地叹了口气靠在椅背上。如果他的心脏也能放松地叹气的话,那么它会回应他的。
“很高兴我今晚穿的是休闲裤。”他说。
“我也这么想,”我说,“你要是穿正装裤的话,早就该被撑破了,而且你的裤扣也可能都已弹起来把谁的眼睛射中了。”
他朝我扬起一边的眉毛,等着。
“对不起,”我说,“你还是像大男孩那样精瘦。”
安吉尔示意服务生再上一杯啤酒,然后才说,“你想给我们谈谈这件事情吗?”
但他们已知道事情的大部分了。我失去了缅因州的私人侦探执照,而我的律师埃┟•普莱斯正在争取帮我要回来。可是在每个环节,似乎州警察局都在其中作梗,尤其是一位名叫汉森的侦探。根据埃米的观察来看,撤销我执照的命令是来自于上面,汉森只是传达命令的人。向法院申诉也是一种选择,但埃米不确定这是否有用。涉及到执照问题时,州警察局是最后的仲裁者,而本州的任何法院都很可能受到它们的决策指导。
我的武器持有执照也被吊销了,我和我的律师都不清楚吊销的确切理由是什么。开始时,我被命令上缴我拥有的每一把手枪,理由是一个名头尚不确定的“调查”,而且告诉我这只是暂时的。
我上缴了注册的武器(藏起了没有注册的那些,因为据小道消息说警察要带着搜查证来我家)。不过后来这些武器又退还给我了,因为武器上缴命令的合法性明显值得质疑,而且很有可能违反《第二修正案》。不过撤销我在缅因州随身携带隐蔽武器的决定似乎比较确定,原因是我以前的行为表明我是个“不安全的”人。埃米也在为这个努力着,但到目前为止,警察局的态度比砖墙还要坚硬。我正在受到惩罚,但这种惩罚要持续多久,目前还看不清楚。
现在我在波特兰的迷失熊酒吧做酒吧经理,这个工作不错,通常一周只需要工作四天,但这并不是我擅长的。当地的执法界对我的困境似乎并没有很多的同情。我想不起来到底怎么得罪了这么多人,直到现在,情况才逐渐明朗起来。
奇怪的是,对于所发生的一切,我并不像汉森和他的上司想象的那样关心。这的确损伤了我的自尊心,我的律师为我争取虽是出于原则,但最重要的是我不想让汉森和他的那些上司认为他们让我死,我就得死。现在不能做私人侦探了,我甚至挺满意。这给了我自由,卸去了我帮助他人的义务。如果我现在接案子的话,不管有多么非正式,都很可能导致我进监狱。州警察局的举动反而给了我自私的理由,去追寻我自己的目标。我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才决定这就是我要做的。
就算那位名叫杜兰德的老人没有跟我说这番话,我也不会轻易地选择去探究我的过去,去质疑我父亲的死因。有一个人,一个名叫库什尔的肮脏的家伙——别人都叫他收藏家,他曾悄悄地告诉我,说我可能不是我父亲的儿子,说我的血型和父母的血型不匹配。曾有一段时间,我想努力把他的话抛到脑后。我不想相信。我觉得接下了酒吧这份工作部分原因是作为一种逃避方式。我把对客户的义务替换成了对戴夫•埃文斯的义务。他是迷失熊酒吧的主人之一,是他给我提供了这份工作。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冬天再次来临时,我做出了决定。
因为收藏家并没有撒谎,至少没有全部撒谎。我们的血型的确不匹配。
新年即将来临时,我开始问问题了。我试着联系那些认识我父亲的人,尤其是曾经跟他并肩工作过的警察。有些已去世了。剩下的一些,很少的几个,退休后也脱离了这个圈子。就像很多人一样,退休后只想拿到自己的退休金,然后一走了之。但我知道和父亲曾经最亲密的两个人的名字,他们都是和他一起从警校毕业的铁哥们:埃迪•格雷斯,比父亲大两岁,还有吉米•盖勒赫,父亲的老搭档及最好的朋友。母亲有时说父亲和吉米是“生日哥们”,指的是他们每年两次要在镇上一起度过生日的夜晚。只有在这两个晚上,父亲才会彻夜不归,直到第二天临近中午时才会回家。他回家时一般都静悄悄的,几乎带着歉意。他从来没有呕吐或者踉跄摔倒过,最多也只是疲惫而已。然后就一直睡到晚上。母亲从来没有对此发表过意见。这是她允许他的放纵,而他是个很少放纵自己的人,或者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
再说吉米•盖勒赫他本人。葬礼后不久,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他最后一次来我家是看看母亲和我过的怎样,她告诉他,她打算离开珍珠河,回到缅因州。母亲当时让我上床睡觉,但无论是哪个小孩,也会悄悄地呆在楼梯上偷听,寻找一些他确信被隐瞒的信息。然后我就听到母亲说:
“你知道多少,吉米?”
“关于什么?”
“关于所有这一切:那个女孩,来的那些人。你知道多少?”
“我知道那个女孩。其他……”
我几乎都能看到他耸肩。
“威尔说他们是同一批人。”
吉米停顿了一会没有说话。然后:“那不可能。你知道的。我杀死了其中一人,另外一个也是在几个月之前死了。死人不能复活。那不可能的。”
“他悄悄对我说的,吉米。”母亲一直忍着眼泪,但几乎忍不住。“这是他最后跟我说的事情之一。他说就是他们。”
“他是被吓着了,伊莱恩,为了你和孩子吓着了。”
“但他杀死了他们,吉米。他杀死了他们。他们甚至手无寸铁。”
“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知道为什么:他想阻止他们。他知道他们最后还会回来的。他们根本不需要枪。如果需要,他们会用手的。也许——”
“什么?”
“也许他们甚至希望是这样。”她最后得出结论。
然后她开始哭起来。我听见吉米站起来,我知道他用胳膊揽住了她,安慰她。
“我们永远不会知道的。但这点我能确定:他爱你。他爱你们俩,对于他对你所造成的伤害,他很难过。我想他花了16年的时间想补偿你,但永远做不到。这不是你的错。他无法宽恕自己,就是这样。他真的做不到……”
母亲的抽泣逐渐响了起来,我转过身,悄悄地回到房间。透过窗户我看着外面的月亮,然后盯着富兰克林街,还有那些父亲永远不会再踏足的小路。
侍者过来拿走了我们的盘子。安吉尔和路易斯对食物的毁灭程度似乎让他非常惊讶,然后对我的战果表示出相当的失望。我们点了咖啡,看着这个地方逐渐空了下来。
“有什么我们能做的吗?”安吉尔问。
“不。我感觉这件事只有我能办。”
他肯定是感觉到了我的脑子里在想些东西,因为思想的动作在我的脸上复制了出来。
“还有什么你没对我们说的?”他说。
“那个老人,杜兰德,他说有个年轻男人——不到三十岁,根据他的描述,也可能更大一些——两个月前曾经到过他家住的地方。他在四处窥探。杜兰德喊住了他,那个家伙回答他在‘追猎。”
“在珍珠河?”安吉尔问道。“他到底在追猎什么?妖精?”
路易斯说,“也许跟你没有关系。”
“也许吧,”我同意道。“但他问杜兰德是否知道那里发生过什么。”
“也许是寻找刺激的人。或者是谋杀案游客。你以前不也遇到过这样的人吗。”
“杜兰德说这个家伙让他感到不自在,就这些。不过他说不清楚为什么。”
“这么说你也无能为力了,除非他再次现身。”
“是啊,纽约不到30岁的让人感到不自在的家伙。这样的人到处都有。妈的, 这个描述几乎能覆盖Mets球队一半的第一人选。”
我们付了账单,投入夜色中。
他们叫了一辆出租车,我看着车向住宅区驶去。他们在我视线中消失后,我又回到了餐馆,坐在吧台旁,啜饮着另一杯葡萄酒。我在想着这个追猎者,以及他追猎的到底是不是我。
我身体的一部分希望他能来。
第五章
迷失熊酒吧在波特兰已有段历史了。它位于佛里斯特街,离老港的主要旅游景点有段距离。以前那里有个酒吧名叫“干杯!”,经常有不大不小的乐队在那里演奏。这些乐队或者处于上升势头,或者正在走下坡路,再或者处在不高不低的平台期。对于处在平台期的乐队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在人数尚可的人群前面演奏好歌曲以博取掌声赚得演出费用。当然,这些人群最好不要用扔酒瓶的方式来要求乐队演奏新曲目。
现在就餐区的舞台照明设施还在,总给人一种感觉,就好像就餐者是主要戏目的前奏曲,或者他们本身就是主要戏目。 房子的后半身是个面包房,晚上11点半时,酒吧供应最后一批酒单,那时整个房子充满了烤面包的香味,恰在酒吧厨房关门了之后却引得顾客食欲大开。
酒吧在1979年换了主人,改名为灰熊酒吧,结果遭到了西海岸一家比萨连锁店的抗议,无奈名字又被改成了迷失熊酒吧,这个名字反而更加引人注意。除了它的欢乐气氛和供应到很晚的食物之外,迷失熊酒吧最大的亮点,就是它的啤酒种类:任何时候都会有56种啤酒,有时甚至能达到60种。它处在城市的安静角落,距离南缅因大学的校园不太远,但这些年来,它已建立起了一定的知名度。以前生意萧条的夏天,现在则是它最繁忙之时。
除了当地人之外,迷失熊酒吧还吸引了一些啤酒爱好者,他们大多是男人,而且是一定岁数的男人。他们不会找麻烦,也不酗酒,热衷于谈论各种不同的酒,以及那些不常见的微酿指家庭式啤酒工厂生产的啤酒,因为产量较小,故称微酿。,有的连一些调酒师都没有听说过。实际上,这些酒越不常见,就越好,因为迷失熊酒吧里有些饮酒者之间形成了一种竞争。偶尔会有女人分散他们的精力,但总还会有其他女人的。她们的身边不会总坐着尝遍了俄勒冈州波特兰市每种微酿,却对缅因州波特兰的微酿一无所知的男人。
我在迷失熊酒吧当经理已四个多月了。倒不是因为缺钱,至少现在还没有。但当埃米•普莱斯为我争取权益时,自己找点工作干还是应该的。我还有女儿需要养活,虽然她妈妈并不催着我要抚养费。我有时甚至想,瑞秋是不是希望我和莎姆没有任何联系,尽管她从来没有说过什么能导致我得出这种结论的话。只要我提前给瑞秋打个招呼,就随时能到佛蒙特州去看莎姆。不过,有时我会有想要见莎姆的冲动(说实话,也想见瑞秋,因为我们之间还有一些事情没有结束),所以也曾一时兴起不打招呼就去了伯灵顿。除了瑞秋的父亲偶尔表现出不满之外——因为瑞秋和女儿住在父母家旁边的小屋子里,这种不事先打招呼的来访至今在我们之间还没有引起过什么摩擦。
我们分居后,我和瑞秋在一起还睡过几次觉,但我们谁也没有提起过和解的可能性。我认为这不太可能,至少目前为止是这样,但这并不能妨碍我爱她。不过,这还是一种无法维持下去的局面。我们之间越漂越远。都结束了,但我们谁也未曾提起过这个词。
现在是周四下午四点多钟,迷失熊酒吧非常安静。嗯,相对安静吧。有三个人坐在吧台前。两个是老顾客,穿着旧靴子,戴着棒球帽,裹着一层又一层的厚衣服,足以抵御第二次冰川时代的寒冷——典型的缅因州的冬天打扮。他们的名字是斯科蒂和菲尔。通常,还会有个名叫丹的家伙和他们在一起,有时他们叫他“丹伙计”,“丹哥们”,或者如果他要是听不见的话,就叫他“傻瓜丹”。但今天,丹不在,取代他的位置的那个人并不是老顾客,但看上去好像因为我在这里工作,他就要成为常客似的。他是杰克。
这不一定是好事情。我喜欢杰克•加纳。他忠诚而勇敢,对于以我的名义所做的事情,他都能守口如瓶。但在他走路时,脑子里随时可能会想起什么事情,而且我不确定他能做到完全理智。他是我认识的人中唯一自愿上警校而不是普通高中的人,因为在那里有人教授如何射击、刺杀和爆破,他很喜欢。不过,令人奇怪的是,他也是我认识的人中唯一因为对射击、刺杀,尤其是把什么东西炸开特别感兴趣以至于被警校秘密开除的人。因为他对这些东西的热衷对同学们造成的潜在危险已超过了对敌人造成的危险。不过,最终军队还是给他找了个适合他的官阶,但从来没有控制过他。杰克最终因为疾病而退伍时,美国军队终于小心地松了口气。
更糟糕的是,不管杰克去什么地方,佛茨兄弟——托尼和保利都会经常跟去,而佛茨兄弟的敦厚身材,让杰克看起来像特丽莎修女。到目前为止,他们还没有惠顾过迷失熊酒吧,但这只是时间问题。我到现在还没有想好应该如何对戴夫说,为了这几个人得加固几把椅子。我猜如果他听说佛茨兄弟可能成为迷失熊酒吧常客,他会炒我鱿鱼的。
“丹没过来?”我问斯科蒂。
“没。他回医院了。他觉得自己可能得了精神分裂症。”
这说得通。他最后肯定会得个什么症。在他们搞清楚到底是什么症之前,精神分裂症还是说得过去的。
“他还在和那个女孩约会吗?”菲尔问。
“嗯,其中一个他是,”斯科蒂回答,然后笑了起来。
菲尔皱起眉头。他不像斯科蒂那么聪明。他从来没在大选中投过票,据他说机器太复杂了不会操作。他的一个兄弟智商甚至比菲尔还低,他曾因为给NBC电视台的《日界线》的真人秀节目《逮捕罪犯》写信,请他们帮他搞一个约会对象而最后进了监狱。
“你知道那个女孩的:不怎么聪明,”菲尔继续说,就好像斯科蒂没有说过。他想了一会,“Lia,就是这个女孩。笨得像一盒甜甜圈。”
菲尔是那种朝玻璃温室扔块石头,然后惊讶为什么石头没有弹回来的家伙。
“这么说有点保守了,”斯科蒂说,“这个女孩给自己弄了个监狱的刺青,她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拼写不清楚。就三个狗屁字母,能难到哪里去?现在她在胳膊上弄了个‘Lai的刺青,到处告诉人们她是半个夏威夷人。”
“她不是什么邪教组织的吗?”
“嗯,就连那也没拼写好,也许当时她的手滑了一下。现在她整天得把左胳膊遮起来,尤其是在教堂时。”
“嗯,丹伙计也不是人人眼中的帅哥,”杰克说。“他和他妈一起住。睡的床还是个赛车的样子。”
“杰克,”我指出,“你也和你母亲一起住。”
“没错,但我不睡什么赛车床。”
我起身离开,心想着这三个人会不会是我禁入酒吧的第一批人,然后就去帮助加里•梅瑟准备国产酒。我当经理后不久就雇用了加里,他一直干得不错。干完以后,我给我们俩一人倒了一杯咖啡。不幸的是,杰克、菲尔和斯科蒂还没走。杰克正在大声读报纸。
“又是那个家伙,那个被外星人绑架的奥甘奎特位于缅因州南部的城镇。人,”他解释道,“说他不敢再看电视了。说他即便不碰遥控器,频道也不停地自动转换,这搞得他头疼。”杰克想了一会,“为什么这类事情总发生在奥甘奎特人身上?”他问。
“或者是肯特堡人。”斯科蒂说。
“哎哟,肯特堡人。”菲尔说。三个人一致严肃地点头表示同意。下东区有个普遍的共识,那就是如果你在缅因州向北走一定的距离,那里的人就会变得非常奇怪。考虑到肯特堡是缅因州最靠北且尚未进入加拿大境内的地方,那么那里的居民肯定是相当的奇怪了。
“我的意思是说,”杰克接着说,“这些外星人拿个探测器捅在那个奥甘奎特家伙的屁股上,能学到点啥?”
“除了那些最明显的东西。”菲尔说。
“他们好像不会再这么做了。”斯科蒂说。
“就好像他们绑架了核专家,或者大将军似的,”杰克说。“实际上,他们抓的无非是些精神病和土包子。”
“是步兵。”菲尔说。
“这是第一波,”斯科蒂说,“外星人必须得抓他们,你知道,征服。”
“但探测干什么用的?”杰克说,“那是干啥的?”
“也可能是后面有人在拽他们身上的链子,”菲尔说,“某个金星人会说:‘耶,你在他们屁股上插个探测器,他们就亮了。”
“他们也许是在弹曲子。”斯科蒂说。
“我算是搞不明白了。”杰克最后得出结论。
在酒吧的尽头,有个人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他的脸看起来有点熟悉,我觉得他上个星期可能来过这里,虽然他不是个老顾客。他五十出头,穿着一件褐色的斜纹软呢夹克,里面有件开领的白衬衫。他留着短发,要么是不显老,要么是在保养上花了不少钱。早些时候给他端酒水时,我闻到了一股很昂贵的须后水的味道。现在他的杯底只剩下一指宽的啤酒。我朝着他的方向踱过去。
“再来一杯?”
看见我走过来,他合上了笔记本,看了眼手表。
“拿账单好了,谢谢。”他说。
我点点头,把账单递给他。
“这地方不错。”他说。
“嗯,是的。”
“您在这工作很久了吗?”
“没。要不是今天一个当班的服务生病了,我都不会来。”
“哦?这么说您是经理?”
“只不过是酒吧经理。”
“呃。”他咬了一下下嘴唇,似乎琢磨了我一下。“嗯,我得走了。下次再聊吧。”
“没问题,”我说。我看着他离开。杰克看到了我脸上的表情。
“有什么事吗?”他问。
“可能没有。”
但当晚余下的时间,我并没有机会考虑这个陌生人。在迷失熊酒吧,周四晚上一直是微酿之夜,会有啤酒特价活动。那天晚上,我们促销的是名叫安德鲁酿酒公司的小酿酒厂,是林肯威尔地区一对父子办的厂。几分钟后,酒吧里的人就满满的了。我需要做的,就是让大麻远离酒吧。酒吧里有两大帮生日派对,一帮几乎是清一色的男人,而另一帮则全都是女人。他们几乎同时来到的。慢慢地,这两帮人融成了一大群难以辨认的整体,个个都醉醺醺的,淫荡秽气。与此同时,酒吧里几乎没有闲着的客人,每个人似乎都既想吃又想喝。人手严重不足,这意味着我和加里结结实实地连续干了六个小时了。我甚至都不记得看到杰克离开;他混入夜色时,我肯定是在换酒桶呢。
“现在还是二月吧?”加里问。他递给莎拉一批玛格丽塔酒。她是酒吧的长期服务生,头上总是戴着块方巾,这让她在即便是这样的夜晚也很容易辨认。
“我想是。”
“那么这帮人到底是从哪儿来的?这是二月啊。”
大约十点半时,气氛渐趋平静,我们才有时间备货,处理我们的“人员伤亡”。我们的厨师不小心用削皮刀把自己的手掌严重割伤,伤口需要缝针。既然现在已不那么忙了,他就可以自己开车去急诊室了。除了这以外,就是平时经常会有的厨房里的一些轻微烫伤还有火爆的脾气。我对我的厨师这么评价:他们总是令人愉快的。在迷失熊酒吧工作的厨师比大多数的厨师都好。我知道干这行的很多人会花相当的时间从监狱保释他们的厨师,或者当他们的女人把他们赶出家门时给他们寻找栖身之地。
一群波特兰的警察已在门口附近占了位子。晚上的大部分时间,加里一直在招呼他们。对当地的执法界人士来说,迷失熊是很好的逗留场所:有停车的地方,啤酒好喝,直到关门之前都供应食物,而且距离波特兰老城和波特兰警察局总部有足够远的距离,让他们感到处在雷达的扫描区外。另外,也许它的类似碉堡的外形也吸引了他们。迷失熊没有很多窗户——至少,有窗户的地方都用砖头堵上了——如果所有的灯都关上,里面会一片漆黑。
我看到现在这群警察松散地坐着,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进了酒吧。刚开始我以为他们都是波特兰的警察,但我错了。至少,其中一位例外:侦探汉森。我认为相比起其他任何人,他对我目前的处境有更加重要的意义。他看起来很健康,眼睛颜色绿中透蓝,头发很黑,因为多年用电剃须刀刮胡子,他的脸上有一块永久性的深色阴影。如以往一样,他比一般的警察穿得考究。他穿了一身裁剪非常得体的深蓝色西服,扎着一条佩斯利涡纹旋花呢领带,一枚金黄色的领带夹在酒吧的灯光映照下闪闪发光。
他挑了个离那群警察远点的座位坐下,把几乎已喝空的杯子放在了台子上,然后拢起双手,等着我走过来。我稍等了几秒钟,不得不过去跟他打交道。
“给你再来点什么呢,侦探?”我说。
他没有回答。他的下牙蹭着门牙,下巴动着。我怀疑他到底喝了多少酒,最后感觉也许没有喝多少。他不像愿意松懈下来的人。
“我听说你在这工作。”他说。
“来这里费了点时间吧。”
“这并不是礼节性的拜访。”
“我猜也是。我觉得你也不是喜欢交际的人。”
他轻轻地摇了摇头,转过脸去,一个理智的人面对着一个非理智的人。
“你在这里干什么?”他问道,带着鄙视的表情指了一下酒吧、这里的顾客、抑或是整个世界。
“谋生啊。你和你的朋友把我选择的事业道路给堵上了。我只好暂时选择了另外一条。”
“‘暂时?你是这么想的吗?我听说你的律师以你的名义打了很多电话。祝她好运吧。你最好把小费都攒起来。她的收费可不低。”
“那么,现在你就有机会为我的事情做点贡献。我是再给你续满呢?还是换点别的什么呢?”
汉森朝前倾了倾身。他的眼睛,我现在可以看到,在隐隐发光。要么他比我想象的喝得多,要么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酒劲。
“警察经常光顾这个地方。难道你没有点自尊吗?你让那些好样的警察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在吧台后工作。你到底想干啥:在他们的面前擦吧台吗?”
这个问题我也曾经问过自己。甚至戴夫提供给我这份工作时,他也说,如果要是因为经常有警察在这里喝酒,我不愿意接受这份工作,他也能理解。我告诉他我不太在乎别人怎么想,但汉森所说的多少有些接近问题的实质。我决定在这里工作的确有些固执。在发生了这一切后,我不会潜逃的。没错,刚开始的时候,看见我在这里,有几个警察显得有点尴尬,还有两个甚至公开对我表示了蔑视,不过这两个人以前也从未喜欢过我。剩下的大多数人都还可以,还有几个对所发生的事情向我表达了他们的慰问。但不管怎样,都无所谓。到目前为止,我还是满意现状的。这使我有了时间去做我想做的事情。
“侦探,你知道,我差点以为你对我有意思呢。也许我应该把你介绍给别人?这样的话,我的压力还能小点。或者你也可以在《凤凰报》上登一条广告。那有很多人对壁橱里有套制服的男人非常感兴趣。”
汉森发出一声毫无幽默感的干笑,就像一枚毒镖被人从管子里吹了出来。
“你最好保持你的冷幽默,”他说,“浑身散发着啤酒臭味儿的男人回到一栋空空如也的房子里,是需要有点幽默感的。”
“房子不是空的,”我说,“我有一条狗。”
我拿起他的杯子。我觉得他喝的是安德鲁的浓色啤酒,就给他续了一杯,摆到他的面前。
“本店请客,”我说,“我们希望能让善良的顾客高兴。”
“你自己喝了吧,”他回答,“我们没什么可说的了。”
他从口袋里拿出钱夹,抽出一张二十元的钞票。
“不用找零了。帮不了多少忙,在纽约能买的东西就更少了。你愿意告诉我你到那里干什么去吗?”
他让我吃了一惊,但实际上我本应该有思想准备。最近几个月,在高速公路上,我已被州骑警截停过五次了。这是某人让我知道我没有被遗忘的方式。现在,只要我往返纽约,连波特兰机场的警察都很可能认出我来,并且会打电话通知警察局。我将来要更小心一些才行。
“我去看朋友。”
“那很好。人是需要朋友的。但如果我要是发现你在办案子,别怪我不客气。”
他转过身,和同事们打了个招呼,然后离开了酒吧。门在汉森背后关上时,加里向我贴了过来。
“一切都好吗?”
“还好。”我递给他那二十元钱。“他是你的客户之一吧。”
加里看了眼那杯没有碰过的啤酒。
“他没有喝完酒。”
“他来这里也不是喝酒的。”
“那么他来干啥?”
这是个好问题。
“为了找伴吧,我猜。”
第六章
晚上十一点多我终于回到了家,然后带着沃尔特——我的拉布拉多猎犬出去散了一会步。雪的新鲜感对它来说已渐渐淡了。任何人或者动物,冬天只要在缅因州呆上一个多星期,都会这样的。所以它现在只是随处嗅上几鼻子,然后就转过身,直奔院子,表现出对它的温暖小窝的向往。去年一年,它成熟了不少。也许是因为房子比以前更安静,它也已接受了瑞秋和莎姆不再是它生活的一部分的事实。我喜欢家里有它,出于很多原因:安全感,有人陪伴,或者是因为它是联系我过去家庭生活的纽带。我现在已失去了两个家庭:在佛蒙特的瑞秋和莎姆,被一个男人杀死的苏珊和詹妮弗,当然最后那个男人又死在了我的手上。我把沃尔特自己扔在家里,或者扔在我邻居约翰逊家的时间太多了,为此我感到愧疚。虽然我不在家时,他们很愿意帮我照看沃尔特,但鲍勃的腿脚不那么灵便,让他经常去遛一条活蹦乱跳的狗,实在有点勉为其难了。
我锁上门,拍了拍沃尔特的脑袋,然后上床努力去睡着。但睡眠真的来临时,它也带来了一些奇怪的梦境,梦中的苏珊和詹妮弗如此逼真,以至于我在黑暗中醒来时,还确信听到有人在说话。我做这样的梦已持续好几个月了。
我怎么称呼她们呢?即便是现在,这么多年后,我如何说起呢?我被谋杀的妻子?我逝去的女儿?她们已死了,但这些年来,我的内心深处还是紧抓住她们不放,而她们也开始作为幻觉出现。她们下辈子的声音回荡在我的这辈子,我无法鼓起勇气用我曾深爱的人的名字去称呼这些生命的残片。我们自己招鬼,我有时想;或者换句话说,我们选择被鬼追随。如果我们的生命中有一个洞,那么就要有东西去填这个洞。我们在洞里邀请它,而它也很乐意接受。
但我跟她们能平静相处,我想。苏珊,我的妻子。詹妮弗,我的女儿。她们是我深爱的人,而她们也深爱着我。
苏珊曾经对我说过,如果詹妮弗发生了什么事情,如果女儿要死在自己之前,那么我不要告诉苏珊发生了什么。我不能向她解释说她的女儿已走了。我不能对她这么残忍。如果詹妮弗死了,我就要杀死苏珊。动手之前不要说任何话,给任何警告。她不应该有时间看着我,去想是怎么回事。我应该夺去她的生命,因为她不相信自己能忍受失去孩子的事实。这实在太残忍了,她没有能力忍受这种痛苦。刚开始这不能让她立刻死去,但照样会夺去她的生命,剩下的只是一具空壳,充斥着痛苦的空壳。
而她会恨我。因为我让她经历如此的痛苦,没有爱她至深以至于留下她,她会因此恨我。我在她的眼里会是个懦夫。
“答应我,”她说。我揽她入怀。“答应我,你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我不想听到那些话。我不想那么痛。我无法忍受。你听到了吗?这不是开玩笑。我要你答应我。答应我永远不要让我承受这样的痛苦。”
我答应了。我知道我做不到她要求的那些,这点也许她自己也知道,但我还是答应下来了。这就是我们对自己所爱的人做的:为了保护他们而撒谎。并不是所有的真相都是受欢迎的。
但她没有提到或没有想到的是,如果她们两个人都被从我身边夺走,我应该怎么做。我是否应该跟她们去那个黑暗的地方,在另一个世界追随她们的足迹,直到最后找到她们?是否应该做出这种除了否认失去亲人而没有其他目的的牺牲呢?或者我应该继续活下去,如果是这样,怎么个活法呢?我的生命应该采取什么样的形态?是满怀对她们的思念,等待生命去做那件我自己不能做的事情,然后独自死去;抑或是找到一种方式继续活下去,在不背叛对她们的思念的情况下,忍受着她们的离去,寻求生存呢?那些失去亲人的人们,他们是如何表达对死去亲人的思念的?在他们背叛记忆之前,到底能走多远呢?
我活下来了。这是我做的选择。她们走了,但我留下了。我找到了那个杀害她们的人,然后亲手杀死了他。但这并没有给我带来满足感,并没有减轻燃烧的痛苦。这没有让我感到能更加容易地面对失去她们的事实,并且几乎让我失去了我的灵魂,如果我有灵魂的话。收藏家,那个古老秘密的收藏者,曾经告诉我说我没有灵魂。有时,我情愿相信他。
我每天仍能感受到失去她们的痛苦。这种感受从来没有消失过。
我是过去所留下的影子。
第七章
丹尼尔•法拉第坐在地下室,他的痛苦渐渐让位给了愤怒。他的儿子已死了四天了,但尸体仍在停尸房里。他们已向他保证了,说第二天一定会还给他们以下葬。这是下午早些时候,警长来访时许下的承诺。
在发现波比尸体后的这几天,丹尼尔和妻子成了这栋房子的幽魂,充斥着痛苦、失落和悲伤的幽魂。他们唯一的儿子死了,丹尼尔知道,儿子的死同样意味着他们婚姻的结束。正因为波比,他的父母才能一直在一起。但直到他离开家上大学,然后又回到家,他的父亲才意识到他们欠他的有多少。他们这么多的谈话都是围绕着心爱的儿子的:他们对他的希望,他们的恐惧,他们偶尔的失望——现在在丹尼尔看来,对他的失望简直不值一提,他暗暗地责骂自己怎么会向孩子说起过这些。他后悔以前说过的每个严厉的词语,每次争吵,还有冲突后愠怒沉闷的每分每秒。尽管这样,他还是回忆起每次争执的前因后果,知道自己生气说出的每个词都是出于爱。
这里曾是他儿子喜欢呆的地方。这里摆着电视、音响,还有一张放iPod的台子。波比是镇上为数不多的在家愿意用唱片听音乐的几个孩子之一。他继承了父亲收集的老唱片,大多数都是六七十年代的经典作品,还有从旧唱片商店的货架上及偶尔从庭院销售淘来的一些好东西。在唱机的转盘上,现在仍然放着一张密纹唱片,是尼尔•杨的一张原版唱片《淘金热之后》。它的表面有一些刮伤的细小纹路,但很明显,在波比看来,仍然是可以听的。唱片的一些噪音构成了其历史的一部分,而它释放的温暖和体现着的人性则掩盖了多年来所积累的瑕疵。
地下室的大部分地面上铺了一块大地毯,那里总是隐约能闻到倾洒的啤酒和陈旧的薯片的味道。这里有书架,还有青灰色的文件柜,抽屉以前多是用来存放老照片、大学笔记、课本,还有男孩母亲不知道的几本不是太过火的色情刊物。电视对面,有一张破旧的红色沙发,上面有一只褪色的蓝色枕头。枕头上仍然留有男孩的脑袋枕过的痕迹,而沙发也保留着他躺过的身形,以至于在地下室唯一一盏昏暗的灯下,感觉似乎男孩的灵魂回到了这里,占据着他熟悉的位置,虽然看不见,但似乎可触可觉。丹尼尔想蜷缩在这里,把他的身体填在沙发的窝里,与他失去的儿子成为一体。但他没有。这样做会破坏了他留下的痕迹,会赶走儿子的气息。他不会躺在那里。任何人都不会。这一切都会被保留,作为对失去的一切的纪念。
开始,只有震惊。波比不会走的。这不可能。死亡是老人和病人的事情。死亡是别人家孩子的事情。他的儿子虽然是凡人,但和死亡搭不上边。他的死亡应该是一件遥远的事情,他的父母应该先他而死。他应该为他们守丧的。这不对,不自然。他们不应该伤心地朝着他的尸体洒泪,看着他的棺材被放到地底下。他又一次想起看到儿子的尸体在停尸房的担架上的情景,上面罩着床单,尸体因为腐烂胀气而肿了起来,喉咙处有一道深深的红印,那是绳子勒进去的地方。
自杀。这就是最初的论断。波比把绳子一头拴到了树上,另一头在他的脖子上打了个结,然后前倾,把自己身体的全部重量都压了上去,就这样窒息而死。曾有一刻,他意识到了将要发生的蠢事,曾经试图解救自己,又抓又挠,以至于指甲都松动了。但那时绳子已越来越紧,绳结的设计就在于,如果他临阵退缩,它的自我毁灭机制让他无法回头。
一开始警长曾问他们是否知道儿子为什么轻生。他不高兴吗?生活中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压力吗?他欠别人的钱吗?验尸结果表明他在死前曾大量饮酒,而他的摩托车也在旁边的水沟里被找到。法医说,他喝了这么多的酒还能骑这么远的道,真是个奇迹。
丹尼尔所能想到的一切就是那个女孩,艾米莉,他的儿子因为她一直闷闷不乐。
但当天下午警长又来到他们家。一切又都变了。他告诉他们,这是一个角度和力量的问题。他和州侦探们相互之间讨论过他们的怀疑,但从绳子在皮肤上留下的伤口性质来看是有问题的。他们的儿子脖子上的伤口其实有两个,但第一个被第二个掩盖了,该州的法医主任不得不亲自来证实大家的怀疑。两个伤口:第一个是从后面掐喉窒息所导致的,很可能当时男孩趴在地面上,因为他的后背上有些淤伤,袭击者应该是跪在他的后背上的。第一个伤并不是致命的,但导致了昏迷。第二个伤是致死的。有人把男孩抬了起来,在他的脖子上套上了绳套,把绳子的另一头绑在了树干上。然后,凶手,或者说凶手们在他的后背进一步施加压力,迫使他身体前倾,慢慢窒息而死。
法医主任说,用这种方式把大个头的、身体强壮的波比杀死,需要相当大的力气。警方已对绳索作了DNA检测,还有树干的下半部,以期能发现蛛丝马迹,但——
他们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但杀死波比的人非常小心,他告诉他们。波比的头发、衣服都被水塘里的水和淤泥浸透了,连指甲和手上的皮肤都没落下。意图很明显,就是为了破坏现场,毁灭证据。而实际上,他(们)的确做得很成功。他向他们保证,当局不会放弃寻找杀死波比的凶手,但这个任务会相当艰巨。他叫他们把这些消息暂时保密,他们同意了。
警长走后,丹尼尔把抽泣的妻子揽在怀中。他不知道她为什么哭,而且也非常惊讶她竟然还有眼泪可以掉。也许她是因为恐惧而哭,也许是因为知道了儿子不是自杀而是被别人夺去了生命而增加了新的悲伤。她没有说,他也没问她。但他感觉到自己的第一滴眼泪顺着面颊滑落时,他知道这不是因为痛苦、恐惧或者是气愤。相反,他解脱了。就在那一刻,他意识到他对儿子的“自杀”有一种愤恨。他恨这种行为的自私、愚蠢,恨他在最需要帮助时,不去求助于那些最爱他的人。他恨自己的儿子让父亲痛苦无助,只留下双亲为他悲痛。就在他相信儿子是自杀的那一刻起,丹尼尔一直在想象这个行为的恐怖,长夜漫漫,每分每秒对他这个当父亲的来说都是这么残忍。痛苦是无所不在的:它不能被创造或者摧毁,但只能改变它的形态。波比自杀了,但逼迫波比做出这种行为的痛苦并没有消失,却只是传递给了后面还活着的人。没有任何纸条,也没有什么解释,就好像任何解释都是多余的。相反,有的只是没有回答的问题,还有抓心挠肝的痛苦——在某种意义上,父母让儿子失望了。
丹尼尔的第一直觉就是怨那个女孩。她提出分手后,儿子就变了。儿子个头高大,处世随和,但他很敏感,很温柔。他以前也曾经约会过,也经历过分手和青少年的心灵创伤,但他真的被这个黑色头发,淡绿色眼睛的苗条姑娘给迷住了。她比波比大几岁,她有些特别的地方,那不可否认。有好几个人在为她争风吃醋,但她选择了他。他的儿子知道这一点。决定权在她这里,他一直在这种不平衡的关系中微微挣扎。
正如大多数的父亲一样,丹尼尔相信,他的儿子是镇上最优秀的年轻人,或者甚至是他所见过的最优秀的年轻人。他配拥有生命中最美好的东西:薪水最高的工作,最漂亮的女人,最可爱的孩子。然而,波比并不认同他的这个观点,这既是波比的优点也是他的缺点之一:这种天生的谦虚让人赞赏,但它也扼住了他的雄心壮志,使他怀疑自己的能力。丹尼尔相信这个女孩非常聪明,知道如何利用这种矛盾,但话说回来,天下的女人不都是这样吗。丹尼尔•法拉第一直搞不懂女性。他喜欢她们,为她们所吸引(实际上,他的妻子有所不知的是,在他们的婚姻中,他曾和几个女人有过关系),但他从来没有真正理解过她们。然而,几次轻易的征服,然后又把她们甩到一边后,他就能够带着一定程度的轻蔑来平衡对这种理解的缺乏。他看到这个女孩是如何摆布他的儿子,就好像他被拴在一根丝线上,可以根据她的心情,随时把他扯过来,或者推出去让他在一定距离之外晃荡着。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波比知道两个人的关系是怎么回事,但他就是无法打破这种状态。他的父母曾经就着红酒讨论过几次,但对这种关系他们的观点不同。丹尼尔的妻子承认这个女孩很聪明,但她仍然感到她的行为很正常。她所做的只不过是所有年轻女孩都经常做的,而那些懂得两性之间权力平衡本质的人通常都会这么做。这个男孩喜欢她,但一旦她无条件地把自己送给他,她就会失去对两人关系的控制力。最好在她完全向他屈服之前,迫使对方向她证明自己的忠诚。
丹尼尔不得不承认妻子说的有道理,但他不喜欢看到儿子像傻瓜一样被人摆布。波比快22岁了,但他还是相对比较幼稚,没有经验。他还没有过真正心碎的经验。然后,波比从大学回家度假时,女孩结束了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他这才有了心碎的切身体会。事前没有什么警告,也没有什么解释,只是她认为波比不适合她。他的儿子大受打击,以至于这件事给他带来了真正的、生理上的疼痛。他肚子很疼,总也不消退。
分手导致了波比的抑郁,而这个小镇加剧了这种抑郁:能去喝酒、吃饭、看电影消磨时间的地方就那么几个。那个女孩在迪安酒吧工作,而几代人以来,迪安酒吧总是镇上的年轻人——还有很多年纪大些的人聚会的地方。如果波比想社交,那么迪安酒吧他无论如何也回避不了多久。丹尼尔知道两个人分手后,他们在迪安酒吧还碰见过几次。即便是那时,女孩也占着上风。他的儿子在喝闷酒,而她没有。两人有过一次大声争吵,老迪安——他像慈祥的独裁者一样统治着自己的酒吧——也不得不警告波比不要再骚扰他的员工。结果,波比有一周的时间没有再去那里,每晚下班后就直奔自己的地下室避风港,几乎都不停住脚步和父母打个招呼。只是偶尔露面从冰箱里拿吃的,或者在厨房的餐桌上尴尬地共进晚餐。有时,他甚至就睡在沙发上,连隔壁的卧室都不去,连衣服也懒得脱。只有他的朋友来哄他出去玩时,他头顶上的乌云才能暂时散开,那也只限于看不到那个女孩的情况下。
他的尸体被发现时,丹尼尔的第一反应就是他对艾米莉错误地做出了太多的奉献。毕竟,他的生活中没有其他更多的烦恼。他一直在为上大学攒钱,似乎为回去继续求学做了很多打算,他暗示也许艾米莉会跟他去城里找份工作;他在大学和在家乡都有很多朋友;他的天性一直比较乐观,或者说直到他们之间的关系破裂之前都很乐观。
艾米莉应该跟儿子在一起,丹尼尔想。他是个好孩子。她真不应该伤害他。她真不应该伤他的心。她赶到事发现场时,尸体正被抬过荒地,抬到等候的救护车上。那时丹尼尔根本没有办法跟她说话。她走近他,她的眼睛闪着光,她抬起胳膊想拥抱他,也等着被回以拥抱。但他只是转身离开,举起一只手表示拒绝。不仅她,而且现场所有看到这个场景的人都很明白,他把儿子的死归因到了她的身上。
就这样,听到儿子是被别人杀死的消息后,波比的母亲在挥洒着悲伤痛苦的泪水,还有对儿子死因不理解的泪水。而他的父亲则感到肩上卸下了一副重担,他惊讶于自己的自私。现在,在地下室里,他双手攥拳,想到儿子的无情被杀,他的怒气又回来了。在他头顶不知何处,门铃响了。因为脑袋嗡嗡作响,他几乎都没有听到。然后,他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他让自己放松了一下。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我的孩子,”他轻声地说,“我可怜的孩子。”
艾米莉•金德勒坐在厨房的桌旁。在她的身后,妻子正在准备茶水。
“法拉第先生。”艾米莉说。
他发现自己现在能够对她微笑了。这虽然是件小事情,但里面包含有真挚的温暖。现在他对她没有任何指责和怨恨了,相反,她更像是与儿子的一条纽带,是燃起他记忆之火的燃料。
“艾米莉,”他说,“你怎么样?”
“还好,我想。”她没有看他的脸。他知道那天在事发现场他的态度深深伤害了她,但即便是他对她没有任何指责,她也会是一样的反应。他们从来没有讨论过那天发生的事情,所以说他的确对此没有做出任何补偿。
妻子走过来,轻轻地抚弄了一下女孩的头发,捋顺了几绺散发。丹尼尔感觉她们俩看起来有点像:两个人都面色苍白,没有化妆,眼睛下都有因为悲伤留下的黑眼圈。
“我来告诉你们,葬礼过后我就要离开了。”
他很惊讶。想努力找点话说。
“听着,亲爱的,”他说,“我要向你道歉。”他伸手去抓她的手,而她让他抓住了自己的手。“那天,他们找到波比的那天,我无法控制自己。我实在是太难过了,太震惊了,我实在不能……实在不能……”
他说不出话来。他不想跟她撒谎,但他也不想告诉她实情。
“我知道你无法看着我,”她说,“你觉得是我的错。也许你现在仍然这么认为。”
他感到自己的下巴在颤抖,他的眼睛开始发热。他不想在她面前哭。他摇了摇头。
“很抱歉,”他说,“我为甚至那么想过而道歉。”
妻子把三只茶杯放到了桌子上,用一把旧陶瓷茶壶向里面倒茶。她试着抓住他的手。“谢谢你。”
“达斯哈特警长刚刚来过,”他继续说,“他说波比并没有自杀。他是被谋杀的。他让我们暂时保密。我们没有告诉别人,只有你。你应该知道。”
女孩发出低低的抽泣声。她脸上仅存的那点血色现在已荡然无存了。
“什么?”她说。
“伤口,和自杀的伤口不一致。”他现在也开始哭起来。“波比是被杀死的。有人把他掐昏迷了,然后把绳子拴到他的脖子上,直到他窒息而死。谁能这么干?谁能对我的孩子做出这样的事情?”
他试着抓住她的手,但她抽了回来。她站起身,虽然穿着平底鞋,但她似乎有些摇摇欲坠。
“不!”她说。她突然转过身,右手没有及时收住,碰倒了离她最近的杯子,掉到瓷砖地上摔得粉碎。“我得走了,”她说,“我不能呆在这里。”
她的嗓音中有些奇怪的东西让丹尼尔止住了眼泪,他的眼睛瞪大起来。
“你是什么意思?”他问。
“我就是不能呆下去了。我必须得走。”
她的眼睛里透露了些什么。丹尼尔看见了。
“你到底知道什么?”他问,“我的儿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伸手去拉她,但她躲开了。他听见妻子说了点什么,但没听清。他现在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女孩身上。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并不是看着他,而是看着他身后的窗户,她的脸庞映在玻璃上。她看起来很迷惑,似乎在玻璃里看到的那个形象不是她想象自己要看到的。
“告诉我,”他说,“请你告诉我。”
她沉默了一段时间。然后,轻轻地说:“都是因为我。”
“什么?到底怎么回事?”
“我是厄运。我总是带着坏运气。它跟着我。”
现在,她第一次直视了他,他颤抖了。他感觉从未在另外一个人的眼里看到过如此深的忧伤,甚至当他告诉妻子说儿子死了,他在镜子里看到一个失去儿子的父亲时,妻子和自己的眼睛里的悲伤都不是这样。
“什么跟着你?”
她第一次落下泪水。她继续说着,但他感觉他们的存在对她来说似乎都是虚幻的。她在跟另外一个人说话,也许只是跟她自己说话。
“有东西在跟着我,”她说,“有人在跟着我,跟随着我的脚步。它不让我宁静。它不让我自己呆着。它伤害我关心的人。我把这种厄运带到他们身上。我不想,但的确发生了。”
慢慢地,他走近她。“艾米,”他说,用儿子称她的昵称叫她,“你说得不着边际。这个人是谁?”
“我不知道,”她说,她的头低着。“我不知道。”
他想抓住她。他想使劲摇晃她,把真相给摇出来。他不知道她说的是真人或者某个想象的影子,或者一个用来解释她自己的痛苦而想象出来的鬼魂。他想让她说清楚。某种不知道的存在杀死了他的儿子。现在他以前的女朋友又在谈论什么人在跟着她。这需要解释。
她似乎感觉到了他在想什么,因为他上前要去抓住她时,她躲开了。
“别碰我!”她喊道。她说这几个字时带着的凶气使他停了下来。
“艾米,你应该解释清楚。你应该把你告诉我们的都告诉警察局。”
她几乎笑了起来。“告诉他们什么?说我鬼魂附身?”她现在已退到了走廊,后背朝着门。“我很遗憾在波比身上发生的事情,但我不能呆在这了。它已找到我了。我该走了。”
她的手摸到了门把然后拧开了。丹尼尔感到外面要下雪。这股奇怪的回暖即将结束。就要下雪了。他们把儿子放到地下时,儿子的坟墓在皑皑白雪中就会像伤口一样张着口。
艾米莉转身离开时,他开始追起来。但她实在是太快了。他的手指碰到了她衬衫的衣料,但他在前廊的台阶上绊了一下,重重地跪倒在那里。等到他站起来时,她已跑到街上去了。他想跟上去,但他的腿受了伤,刚才那一跤也吓了他一跳。他靠在大门上,痛苦和挫败扭曲了他的脸,他妻子抓住他的肩膀,问着一连串的问题,他都无法回答。
丹尼尔一回到房子里就给警察局打了电话。接线员记下了他的姓名和电话号码,保证把信息传达给警长。他告诉她这件事情非常紧急,要她把达斯哈特的手机号码给他。但她说警长不在镇上,而且已下了命令,说至少今天晚上不希望被打扰。最后,她终于许诺等丹尼尔一放下电话,她就给警长打电话。丹尼尔谢了她,挂了电话。
接线员把丹尼尔•法拉第的来电传达给了警长,但他当天晚上没有回电。他正和家人庆祝哥哥的40岁生日,他过得很愉快,相信自己的辛苦工作应该得到这次放松。他并没有把自己知道的全部都告诉丹尼尔•法拉第和他的妻子。那天早上,他的手下提醒他去看波比•法拉第被吊死的那棵树的根部。这些年来,到这里亲热的年轻人在树皮上刻下了一些姓名首字母,把它变成了一座爱和渴望的纪念碑,不管这些爱和渴望是逝去的,还是永恒的。
但树皮里还刻下了别的什么东西,从树干暴露出来的颜色来看,是最近刚刚刻的:一种什么符号,但达斯哈特以前从来没有见过。
他让手下拍下了照片,并且想在第二天就此事咨询一下。当然,这个符号可能并不意味着什么,或者和法拉第的遇害根本没有什么联系。但它在犯罪现场的出现总是让他心神不宁。即便是在派对上,他努力想把这件事情从脑子里赶走,它总是又找上门来,他发现自己在用潮湿的手指在桌子上画着这个符号,就好像这样能给他透露一些信息似的。
派对结束时,已是凌晨两点多。警长觉得,丹尼尔•法拉第的事情得等到早上了。
丹尼尔•法拉第和他的妻子那天晚上死了。他们家的煤气阀开到了最大。窗户,前后门都严严实实地关着。因为丹尼尔在当地的一家公用设施公司做主管,他知道冬天暖气外泄带来的费用,所以房子里的煤气一点都没有跑掉。看起来似乎他的妻子某个时刻改变了主意(或者说这里有个可怕的可能性,即这是她丈夫谋划的一场他杀—自杀事件),因为她的尸体躺在了卧室的地板上。厨房的桌子上,摆放着法拉第夫妇和儿子的照片,还有一束冬天的鲜花。看起来好像他们是因为痛苦而自杀的。警长非常内疚没有及时回他们的电话。这让他更加下定决心弄清楚到底是谁应该对波比•法拉第的死负责。这三起看起来明显是自杀的案子,都围绕着同一个家庭,但其中一个已被证实并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
离开法拉第家后,艾米莉打好了包。波比失踪后,她就打算离开镇子了,她感觉到(尽管她并没有说出来)波比回不来了,已有什么厄运降临到他的头上了。他尸体的发现,以及他死亡的性质,只是进一步地证实了她的想法。她已被发现了。她该走了。
艾米莉已奔跑了很多年,试图摆脱追踪她的那个东西。她越来越擅长隐藏自己,不让它发现,但她还没有擅长到永远摆脱它的地步。最后,她害怕了。它会抓住她的。
它会抓住她,会吞噬她。
第八章
第二天我休息。这么长时间以来,我头一次有机会看到沃尔特现在变得多么焦躁不安。它在门口用爪子挠地,想出去,可是几分钟后它又要进屋。它似乎不想离开我左右很久,然而又努力想睡觉。鲍勃•约翰逊早上去散步之前过来跟它打招呼时,沃尔特也不愿意跟他走,甚至鲍勃从口袋里掏出半块饼干它也无动于衷。
“你要知道,”鲍勃说,“你去纽约时它就是这样。我感觉那个周末它可能哪里不舒服,但看起来情况好像并没有好转。”
当天下午,我带沃尔特去看了兽医,但兽医似乎也看不出什么来。
“它经常自己呆着吗?”她问。
“嗯,我得上班,有时我可能会一两个晚上不在家。我走时,邻居帮我照看他。”
她拍了拍沃尔特。“我猜它不怎么喜欢这种状态。它还年轻。它需要陪伴和刺激。它需要规律的生活。”
两天后,我做了个决定。
这是个星期天,我一早就上路了。沃尔特坐在前面我身旁的座位上,不时地打着盹,要么就看着车窗外迅速后退的世界。不到中午我就到了伯灵顿,在认识的一家小玩具商店停了下来,给莎姆买了个布娃娃,然后去一家面包店买了点松饼。我在教堂街的一个地方买了杯咖啡,想看看《纽约时报》,沃尔特就蹲在我脚边。瑞秋和莎姆住的地方离镇上只有十分钟路程,但我还是在这里逗留着。我没有办法集中精力看报纸。实际上,我在抚摸着沃尔特,它耷着眼皮,显得非常舒服。
一个女人从街对面的画廊里走了出来,红色的头发松散地披在肩上。瑞秋在微笑着,但不是朝着我。一个男人走在她后面,说着什么东西,惹得她直笑。他看起来年纪比她大,将军肚,很舒坦的样子。他们并肩走路时,他把手掌轻轻地放在她的后背上。沃尔特发现了瑞秋,站起身,摇着尾巴,但我拽着它的项圈把它拉了回来。我把报纸折了起来,扔到一边。
今天的日子看起来不怎么好过。
我到了瑞秋父母家房前时,她的母亲琼正在院子里和莎姆玩球。莎姆现在两岁了,已知道了她喜欢的食物的名字,而且懂得了“我的”的概念。这个范畴几乎覆盖了她喜欢的所有的东西,从别人的饼干到某一棵树。有时,我很嫉妒瑞秋有机会看着莎姆成长。而我只能看到零碎的片断,就像是看一部关键情节都被裁剪掉了的电影。
我走下车来时,莎姆认出了我。我觉得她是在我之前先认出了沃尔特,因为她模模糊糊地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听起来像“沃纳特”,并且张开了双臂表示欢迎。她从来没有害怕过沃尔特。沃尔特就属于莎姆归为“我的”那一类。我怀疑沃尔特也是这么看待莎姆的。狗向她跳着奔了过去,但在距离几英尺远的地方放慢了脚步,这样才不至于把她撞倒。她张开胳膊抱住狗,狗舔了她一会,然后倒下来,让她趴在自己身上。狗的尾巴高兴地摇着。
如果琼也有尾巴的话,我觉得她不会摇尾巴的。我走近时,她努力地从脸上挤出了笑容,轻轻地吻了一下我的面颊。
“我们没想到你会来,”她说,“瑞秋到镇上去了。我不确定她何时能回来。”
“我可以等,”我说,“不管怎么说,我是来看莎姆的。还要请你们帮个忙。”
“帮忙?”笑容中又透出犹豫。
“等瑞秋回来再说吧。”我回答。
莎姆搂了沃尔特好长时间,最后终于放开了,摇摇晃晃地走到我面前,抱住我的腿。我把她举了起来,看着她的眼睛。
“嘿,美人。”我喊道。她笑了起来,用手摸了摸我的脸。
“爸爸。”她说。我的眼睛湿润了起来。
琼邀请我进屋,给我倒了咖啡。虽然今天我已喝过咖啡了,但这让她还能有点事情做。要不然,我们只能坐着干瞪眼,或者用莎姆和沃尔特作为话题打岔。琼说要离开一下,我听见一扇门关上了,然后就是她低声说话的声音。我猜她是在给瑞秋打电话。她离开时,我和莎姆就跟沃尔特玩,她的声音模模糊糊,隐约难辨。
琼回来了,给我倒上了咖啡。然后用塑料杯给莎姆倒了点牛奶,我们吃着松饼,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大约十五分钟过后,我听到了车停在外面的声音。瑞秋走进了厨房,很着急而生气的样子。莎姆立刻走到她身边,指着狗,又在说“沃纳特”。
“这真是出乎意料啊。”瑞秋说道。但她的语气很明显,虽然是出乎意料,但却是令人不愉快的。
“一时兴起做出的决定。”我说,“如果我打扰了你的计划,十分抱歉。”
尽管我已非常努力,或者也许是因为开始就不太愉快,我的语气颇有些尖锐。瑞秋注意到了,皱起了眉头。从来都充当和事佬的琼,把莎姆和沃尔特拉到院子里玩。瑞秋脱下外套,扔到了椅子上。
“你应该先打个电话,”她说,“我们有可能出去,或者到别的什么地方。”
她试着想把滴水板上的几只盘子擦干净,但还是放弃了。
“那么,”她说,“你最近怎么样?”
“还行吧。”
“你还在迷失熊那里工作吗?”
“嗯。那里还不错。”
她挤出了和她妈妈一样的痛苦笑容。“我很高兴听到这些。”
一段沉默后,然后她说:“我们应该把这类探访正式化,就这样。因为一时兴起来这里,道儿可不近。”
“我希望能尽量多来几次,瑞秋。我已尽量能在来之前打电话了。另外,其实这次并不真是因为一时兴起。”
“你知道我的意思。”
“是的,我明白。”
更久的沉默。
“妈妈说你要我们帮个忙。”
“我希望你们能留下沃尔特。”
除了不高兴和尽力压制住的恼怒之外,她第一次显露出了别样的情绪。
“什么?可是你喜欢那条狗啊。”
“是的,可是我不能经常在家,而沃尔特喜欢你和莎姆的程度绝对不亚于喜欢我。我上班时把狗关在家里,我出城时不得不请鲍勃和雪莉帮我照看。这不公平。而且我知道你爸妈喜欢狗。”
瑞秋的父母直到最近一直在养狗,可是这几个月他们的两只牧羊犬相继死去。从那以后,他们一直说要再养只狗,但因为还没有从失去爱犬的痛苦中恢复过来,所以还没有付诸实施。
瑞秋的脸色缓和下来。“我得问问妈妈,”她说,“但我觉得没有问题。不过,你确定吗?”
“还没有,”我回答,“不过这样做是正确的。”
她走到我跟前,犹豫了一下,然后拥抱了我。
“谢谢你。”她说。
我已把沃尔特的篮子和玩具放在车后备箱里了。确定琼愿意收留他以后,我把这些东西交给了琼。她的丈夫弗兰克在出差,但她知道他不会反对的,尤其是能让莎姆和瑞秋高兴的事情。沃尔特似乎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他跑去找他的篮子,发现篮子放到了厨房里,就明白自己要留下来了。我离开时他舔了舔我的手,然后坐在莎姆的旁边,心里明白他作为她的保护者的身份又恢复了。
瑞秋送我走到车旁。
“我很好奇,”她说,“如果你的工作就是在迷失熊,那你怎么会总不在家呢?”
“我在调查点事情。”我回答。
“在哪里?”
“纽约。”
“你不应该再干这些了。要不然你就拿不回执照了。”
“不是生意,”我说,“是我个人的事情。”
“对你来说总是个人的事情。”
“如果不是,就不值得去做了。”
“好吧,那就一定小心点。就这些。”
“我会的。”我打开了车门。“我得告诉你。早些时候我在镇上。我看见你了。”
她的脸色凝住了。
“他是谁?”我问。
“他的名字叫马丁。”过了一会,她回答。
“你见他已多长时间了?”
“不很长。一个月吧,也许。”她停了一下。“我还不确定是不是认真的。我本来要告诉你的。但还没想好怎么说。”
我点点头。“下次我会打电话的。”我说,然后上了车,开走了。
那天我懂得了一些事情:带着你的狗到什么地方,回去时身边却没有了狗。世界上也许有比这更糟糕的事情,但不会有很多了。
这是一个漫长、寂寞的回家旅程。
Ⅱ
假朋友比公开的敌人更危险。
——弗朗西斯•培根(1561—1626),《致白金汉公爵的建议信》
第九章
我再要去纽约时,已快是一个星期之后了。迷失熊酒吧人手短缺,我不得不加班来承担一些额外的工作,所以即便我想去纽约,也没有时间。
一个月以来,我一直在联系吉米•盖勒赫,我在他家的电话留言机上留了言,但他一直没有回复。直到上星期,我才收到了他的一封来信,告诉我说他给自己放了个长假,出门躲避纽约的冬天。但现在他已回来了,很愿意和我见面。信是手写的。这非常符合吉米的风格:他用漂亮的铜版体写信,不用计算机。他认为使用电话是为了自己图方便,而不是方便别人。我很奇怪他居然还有电话留言机。吉米喜欢社交,电话留言机可以确保他不错过任何重要的事情,同时又让他躲避那些他不感兴趣的事情。至于说手机,吉米认为它们毫无疑问是魔鬼的发明,好比箭头上抹了毒药的箭。那些用手机的人就像是事先不尝一下,就往自己的食物上加盐一样。他的信上说,星期天的中午稍早一点,他有时间见我。同样,这种精确劲也十分符合吉┟•盖勒赫的风格。我父亲过去经常说吉米写的警察局报告就像是艺术品,经常被当做示范本拿给警校的学生看。这就好像给一帮实习画师展示米开朗琪罗所绘的西斯廷穹顶画,然后告诉他们说,这就是他们在公寓楼的墙壁上作画时应该努力的标准。
我订了能找到的最便宜的机票,早上9点刚过就到了纽约肯尼迪机场,然后打车去布鲁克林的本森赫斯特。还是个小孩时,我就总喜欢把吉米•盖勒赫和本森赫斯特联系起来。在所有的地方中,能被一位爱尔兰警察——外加身份保密的同性恋者称之为家的地方,本森赫斯特是个非常好的选择,就像是盐湖城,或者牙买加的金斯敦一样。没错,现在这里有韩国人、波兰人、阿拉伯人、俄罗斯人,甚至还有非裔美国人,但不管是从比喻意义上说还是从实际意义上说,拥有本森赫斯特的一直是意大利人。每个国籍的人都有自己的属地,如果你走错了区域,很可能就会挨一顿揍,而意大利人是揍人最狠的。现在,甚至连他们的时代也已过去了。不过瑞奇湾区仍然是意大利人的聚居区。在20号街的圣多米尼克教堂,每天还有意大利人的弥撒。但俄罗斯人、华人还有阿拉伯人正慢慢地蚕食这里,占据着边道小巷,就像蚂蚁啃噬千足虫一样。与此同时,犹太人和爱尔兰人的人口剧减,而在这里历史悠久的黑人也萎缩至巴斯大街旁边的四个街区范围内。
我还是比约定时间早到了两个小时。我知道他每个星期天都去教堂,但即便他在家,他也会讨厌我早去的。关于吉米还有一件事情:他喜欢准时,他不喜欢那些比约会时间早到或者晚到的人。所以,既然得等着,我就沿着18大街走到63号的斯黛拉餐厅去吃点早餐。父亲、我和吉米曾经在这里吃过几次饭,虽然这里离吉米住的地方有将近20个街区的距离,但吉米和这里老板的关系非常好,他们总能很好地招待他。
虽然18大街仍然叫克里斯托弗•科伦坡大道,中国人已在这里留下了痕迹。现在华人的餐馆、美发沙龙、灯饰商店,甚至是水族馆设备供应商店与意大利人的律师事务所、翟诺的薄片比萨店、安皇后的美味意大利面和阿科巴列诺的意大利音乐和DVD商店并排而立。老人们背对着大街坐在长椅上,好像不满这里发生的变化。老科蒂兰酒吧围了栅栏,屋顶两侧的两杯粉红色的鸡尾酒灯饰仍然忧伤地冒着泡泡。
我走近斯黛拉餐厅,它也不再是以前的它了。虽然名字还没变,我仍然能看见柜台的对面放着的几条长凳,但此外我就再也看不到以前的痕迹了。我们去那里吃饭时,总是坐在柜台前。吉米坐在左边,父亲坐在中间,我在边上。这对我来说,是在酒吧里坐的最靠前的位置了,我会看着女招待倒咖啡,看着盘子往返于厨房与食客之间。父亲和吉米悄声说着大人之间的事情时,我会听到来自周围的谈话片断。我在这里喝了一杯酒,表示道别,然后拿着我的《纽约时报》走到64号的拐角,在J&V比萨店吃了一块比萨。这家店的历史比我的年龄还大。手表指针指到上午11点45分,我开始朝吉米家走去。
吉米住在71号,在16大街和17大街之间。这个街区大多是窄行的房子。他家的房子是独户的,灰泥粉刷的墙面,熟铁栅栏围着的花园,后院有棵无花果树,离新乌得勒支区不远。这里原本是布鲁克林六个老城区之一,但在19世纪90年代,这里成了城市的一部分,从此失去了自己的标识身份。直到1885年之前,这儿还主要是农耕地,随着布鲁克林区的建立,巴斯和西端铁路将开发商带到了这里。其中一位开发商名字叫詹姆┧•林奇,他建立了海滨本森赫斯特郊区,成了上千个家庭的家园。随着铁路的到来,吉┟•盖勒赫的祖父——他是这个工程的监理工程师,也把自己的家搬到了这里。经过了几次搬家后,盖勒赫一家最终回到了本森赫斯特,安顿在了吉米现在仍在住着的这栋房子里,距离18大街83号的地标性建筑新乌得勒支归正宗教堂不远。
慢慢地,随着地铁的建设,中产阶级开始搬到这里,包括犹太人和意大利人。他们放弃了下东区,来到空间相对开阔的布鲁克林。佛莱德•特朗普,唐纳德的父亲,在贝尔特大道附近建设了避风岸公寓区,声名远扬。这里是布鲁克林最大的私人房产开发项目,有五千套公寓房。最后,20世纪50年代,南部意大利移民搬到了这里,从而使本森赫斯特成了血缘上讲80%的意大利人聚集区,但名义上讲100%的纯正意大利人区。
我只和父亲一起去过吉米家几次,其中一次还是在吉米父亲去世时的吊唁。关于那次,我所能记得的一切就是一大屋子警察,有些穿着制服,有些穿着便装。哭红了眼睛的女人们在招待着饮料,悄声地说着对逝者的追忆。那之后不久,吉米的母亲搬到了盖里森的某地,因为那里离她姐姐家比较近。她的姐姐有病,还得照看两个孙子。孩子的父亲驾驶卡车在靠近诺加利斯的某处发生了翻车事故,死了。小孩的母亲还有酗酒的毛病。从那以后,吉米一直独自居住在本森赫斯特。
房子的外观和我记忆中的一样,院子里干干净净的,房子刚刚粉刷过。我正要按门铃,门开了,省去了我的麻烦。吉米•盖勒赫站在那里。他虽然老了一些,头发花白一些,但仍然可以认出来,他还是那个曾经用他的大手夹疼了我的小手,好让我赚到他手里那一元钱的大个子。他的脸比以前更加红润,虽然可以明显看出他度假时晒了不少太阳,但鼻子上的泛红暗示着他现在喝酒不少。
除此以外,他状态很好。他穿着一件刚刚烫熨好的白衬衫,领口开着,灰色的裤子。黑色的皮鞋擦得很亮,看起来就好像整装待发的司机,正享受出发前的最后一刻休闲。
“查理,”他喊道,“好久不见了。”我们握了手,他温暖地笑着,用胖胖的左手拍了拍我的肩膀。他还是比我高四五英寸,我马上感到自己好像又回到了12岁时。
“还有一元钱给我吗?”他松开手时,我问。
“你就会花在喝酒上。”他说,邀请我走进屋里。走廊里有一个大大的挂衣架,还有一座祖母级别的钟,不过仍然走得很准。它的嘀嗒声回响在整个房子里。我怀疑这么大的声音吉米怎么能睡得着觉,也许他已习惯了,根本注意不到了。一段雕刻花纹的桃花心木的楼梯通向了二楼。右边是起居室,摆满了古董。壁炉架上和墙上贴了很多照片,有些是穿着制服的警察,其中一个是我的父亲。但我没问吉米我是否能走近一些看。走廊的壁纸是红白相间的,看起来像新的一样,但有一种世纪之交的感觉,和装修的整体风格很相符。
厨房的桌子上有两只杯子,还有一盘糕点,一壶咖啡正在炉子上煮着。吉米倒上了咖啡,我们在桌子旁对着坐了下来。
“吃块点心,”吉米说,“是从维拉贝特买的。是这里最好的。”
我掰下一块尝了尝。的确不错。
“你知道,我和你父亲以前经常因为你用我给你的钱买酒的事情大笑。他永远不会告诉你这些的,因为你母亲发现酒瓶时,就好像世界末日来临了。但他看到了你的成长,他从中得到了乐趣。告诉你,他曾经埋怨是我让你脑子里有了这个念头,但他跟谁也不会生气很久,尤其是跟你。你可是他的宝贝。他是个好人。上帝让他们安息吧。上帝让他们俩都安息吧。”
他若有所思地咬了一口点心,我们俩沉默了一段时间。然后吉米看了一眼手表。这并不是随意的动作,他希望我能注意到他的动作。我的脑子里拉了一声警报。我看着他,意识到吉米感到不自在了。这并不只是因为他的老朋友(杀了两个人又自杀的那个人)的儿子坐在他的厨房里,显然想重翻平息已久的往事。不止这些。吉米根本不想让我在这里。他想让我离开,越快越好。
“跟你讲,”他说,他看到我注意到了他的动作。“我有几个老朋友要聚聚。你知道怎么回事。”
“有我认识的人吗?”
“没有。一个都没有。他们都是你父亲走后的一些朋友。”他靠在椅背上。“这么说,你来这里有事。是吗,查理?”
“我有一些问题要问你,”我说,“关于我父亲的,还有那两个年轻人死的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哦,关于这些事情我帮不上太多的忙。我当时不在场。那天我甚至都没见到你父亲。”
“没见到?”
“没有。那天是我的生日。我没上班。我逮住了一个吸大麻的人,立了功,获得了奖赏。本来你父亲应该在巡逻结束后来找我的,他一直都是这样。但他那次没来成。”他转了转手中的杯子,看着杯中液体表面出现的纹路。“从那以后,我再也没以同样的方式庆祝过生日。太多的联想,都是不好的。”
我不会让他轻易离开这个话题的。“但那天晚上,你外甥把我从家带走了。”
“呃,弗朗西斯。你爸爸在凯尔酒吧给我打电话,说他很担心。他觉得有人要伤害你和你母亲。他没有说他为什么会这么想。”
凯尔酒吧在第九警署旁边,现在已没有了,正如我父亲那个时代很多已消失掉的东西一样。
“你没问为什么?”
吉米舒了口气。“我可能问了。是的,我的确问了。这不像威尔的风格。他不会捕风捉影,也没有仇家。我的意思是说,他可能惹过一些人,而且还抓过几个坏蛋,但我们都是这样做的。那是工作,不是个人恩怨。以前,大家知道这里的区别。不管怎么说,大多数的人都知道。”
“你记得他说了什么吗?”
“我想他当时对我说相信他好了。他知道弗朗西斯住在桔镇。他问我能不能让弗朗西斯把你和你母亲接到他家,直到他有时间回去再把你们接走。当然,你妈妈不愿意走。那不是她的风格。弗朗西斯只好先把你接走,然后答应我回去再照看一下你母亲。但那之后事情发展得太快了。”
“我父亲从哪里给你打的电话?”
“哦,”他似乎在努力回忆。“我不知道。不是从警署,那是肯定的。背景有些噪音,所以我猜他可能是用的酒吧里的电话。这事已很久了。我回忆不起太多的细节。”
我喝了口咖啡,尽量谨慎地说:“但那天晚上非同一般,吉米。有人死了,我父亲又自杀了。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是很难忘记的。”
我感到了吉米的紧张,感到他的敌意已浮到表面了。我知道,他一直在控制他的拳头;很快就会用上它们了。他和我父亲一直都能保持平衡的关系,我父亲能牵制住吉米,反过来,他也能帮助我父亲保持一股锐气,要不然,这股锐气就会钝掉的。
“这是什么意思,查理?你是说我没有说真话?”
你是什么意思,吉米?你到底藏着掖着什么?
“不,”我说,“我只是不想让你对我隐瞒什么,因为,你在照顾我的情绪。”
他放松了一下。“嗯,这很难。我不喜欢回忆那时的事情。他是我的朋友,最好的朋友。”
“我知道,吉米。”
他点点头。“你父亲打了电话,然后我也打了个电话。弗朗西斯去接的你。我当时在城里,但我想,你知道,要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的话,我是不能呆在那里的。我赶到珍珠河时,那两个年轻人已死了,你的父亲已受到了审讯。他们不让我跟他说话。我努力找机会,但内部调查科把他看得很紧。我去了你家,跟你母亲说了话。当时你睡觉了,我想。在那之后,我只见过一次活着的他。他们审讯完后,是我去接的他。我们一起吃了早饭,但他没怎么说话。他只是想在回家之前振作好精神。”
“他没告诉你他为什么杀了那两个人?你就直说吧,吉米。你们俩那么好。如果他要是跟谁说的话,那肯定会是你。”
“他跟我说的就是他跟内部调查科的人说的那些,还有当时参加审讯的一些什么人。那个男孩一直装着要伸手往夹克里掏,威尔说,就好像那里藏着一把枪一样。他往里掏一下,然后手又缩了回来。威尔说,最后一次,他出手了。男孩的手伸到里面不见了,威尔就开枪了。女孩尖叫起来,去拉那个男孩。威尔在向她开枪之前也警告了她。他说那个男孩开始捉弄他时,他某根弦就爆了。也许是吧。那是不同的场合,暴力的场合。冒险永远是不值得的。我们都知道那些在街上冒险的家伙。
“下一次我见到威尔时,他躺在一张床单下。他的脑袋后面有个洞。他们在葬礼之前得把那个洞给填上。这就是你想知道的吗,查理?你想知道我当时是怎么哭的吗?当时我没能在他身边是什么感受吗?我这些年来是什么感受吗?难道这就是你想要的:因为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去谴责别人吗?”
他的嗓音高了起来。我能看出他的愤怒,但不明白这愤怒源自何处。似乎是故意装出来的。不,那不是真的。他的悲伤和愤怒是真的,但被用作了另外的目的:是烟幕,用来隐藏什么东西,以躲避我和他自己。
“不,这不是我的目的,吉米。”
他接下来说的话里,有一些疲惫,有一丝绝望。
“那么,你到底想怎样?”
“我想知道为什么。”
“没有什么‘为什么。你听不懂吗?人们问‘为什么已问了二十五年了。我也一直在问,但没有答案。不管原因是什么,在你父亲去世时,它已死了。”
“我不相信。”
“你必须把这件事放下,查理。这样刨根问底没有好处。让他们安息吧,他们两个人,你的父亲和母亲。一切都结束了。”
“你看,这就是问题所在。我无法让他们安息。”
“为什么?”
“因为他们其中一个,或者他们两个人都跟我没有血缘关系。”
就像有个人拿了一根针,从后面扎了吉米•盖勒赫一下。他的后背弓了起来,个头似乎缩小了。他重重地摔回到了椅子上。
“什么?”他低声念叨。“那是什么话?”
“是血型的问题:不相符。我是B型。我的父亲是A型,母亲是O型。这两个血型的父母不可能生出B型血的孩子。这是不可能的。”
“谁跟你说的这个?”
“我跟我们的家庭医生谈过。他现在已退休了,已很老了,但他还保留着病人的记录。他查过记录,而且把我父母的验血报告的副本寄给了我。这证实了我的想法。我有可能是我父亲的亲生儿子,但不可能是我母亲的亲生儿子。”
“这简直是乱了。”吉米说。
“你是我父亲最亲密的朋友,比其他人都亲密。如果他跟谁说起过这件事情,他会告诉你的。”
“跟我说什么?说有个第三者?”他站起身。“我听不下去了。我不愿意听。你错了。你肯定错了。”
他拿起咖啡杯,把里面的东西倒进了水槽,然后就把它们放在那里。他的后背朝着我,但我能看到他的手在颤抖。
“我没错,”我说,“这是事实。”
吉米突然转过身,朝我走来。我感觉他要挥拳揍我。我赶快站起身,把椅子踢到一旁,摆好姿势,一旦拳头挥来我好对付。但拳头并没有来。相反,吉米平静而深思熟虑地对我说:“那么这就是他们不愿意让你知道的一个事实,一个即使你知道了也无济于事的事实。他们爱你,他们两个都爱你。不管是怎么回事,不管你认为你发现了什么,不要再去追究了。如果你继续追究下去,就只能受到伤害。”
“你似乎对此很确定,吉米。”
他使劲咽了口唾沫。
“妈的,查理。你得走了。我还有事情要做。”
他挥了挥手赶我走,然后又一次把背朝着我。
“我还会来见你的,吉米。”我说。我知道他听出了我语气里面的警告,但他什么也没说。我自己走出门,走回了地铁。
后来我才知道,吉米•盖勒赫一直等着,直到他确信我不会再回来以后,才打了个电话。这个电话号码他已很多年没有打过了,从我父亲死的那一天后就没再打过。那个人亲自接电话时,吉米很惊讶,似乎因为发现他还活着而惊讶。
“我是吉米•盖勒赫。”
“我记得你,”那个声音说,“已很长时间没见了。”
“不要误解我,但时间还不够长。”
吉米觉得他听见了类似笑声的某种声音。“嗯,我能为您做点什么呢,盖勒赫先生?”
“查理•帕克刚才来我这里了。他问了些关于他父母的问题。还说了些关于血型的事情。他知道他母亲不是亲生的了。”
电话的那一头沉默了一阵,然后说:“这迟早要发生的。迟早,他肯定会发现的。”
“我什么也没告诉他。”
“我相信你没有告诉他,但他还会回来的。他很明白自己做的事情,他会发现你撒谎了。”
“那么怎么办呢?”
答案揭晓时,给了吉米这一天最后的惊讶。这一天已有了太多不请自来的惊讶了。
“那么也许你应该告诉他事情的真相。”
第十章
那天晚上我在沃尔特•科尔的家里过的夜。他是我在纽约警察局的老搭档,也是我的师傅。我就是用他的名字给我的狗起的名。他的妻子李也跟我们在一起。我们一起吃了晚饭,谈起了共同的朋友,谈了书和电影,还谈到了沃尔特的退休生活。似乎他的生活除了打盹之外,就是受老婆的气了。大约晚上十点钟时,不擅熬夜的李,在我腮上轻轻吻了一下,然后上床睡觉了,让我和沃尔特两个人呆着。沃尔特往火里又扔了一根木头,把瓶子里剩下的酒倒满酒杯,然后问我进城来的目的。
我告诉了他收藏家的事情——一个衣着破烂却认为自己是正义使者的人,一个杀死了很多人的人,因为他认为这些人的行为出卖了灵魂。我想起他谈到我父母时嘴里呼出的烟臭味,想起他谈起血型的问题,谈起那些他本不该知道但却知道的那些事情时眼睛里露出的洋洋得意。就在那时,我对自己的知晓顷刻间支离破碎。我告诉了沃尔特关于医疗档案的事情,还有当天早些时候与吉米•盖勒赫见面的情况。我告诉他我确信吉米•盖勒赫有一些事情瞒着我。还告诉了他一件我没跟吉米提起的事情。母亲因患癌症去世时,医院留下了她的器官样本。通过我的律师,我做了DNA测试,对比了从我嘴里取出的棉签和我母亲的组织。对不上。我还没能针对父亲的DNA做类似的测试。因为没有样本。这需要有遗体开棺令,我现在还不想做得那么过分。也许我害怕将要发现的结果。知道了母亲不是亲生的以后,我就哭了。我不知道在发现一直被我称之为母亲的那个女人不是我的亲生母亲之后,是否还能承受住父亲也是假的的双重打击。
沃尔特一边慢慢啜饮着葡萄酒,一边盯着火看。直到我都说完了,他才开始说话。
“首先,为什么这个叫收藏家的人告诉你这些东西?不管这些是真的,还是半真半假的?”他问道。这是典型的警察行为:不直击主题,要绕过它。要探查。花些时间开始研究一些小的细节,然后慢慢引申到更大的问题。
“因为这让他开心,”我回答。“因为他残忍到我们甚至不能想象的地步。”
“他听起来不像是能够轻易透露线索的人。”
“不是。”
“这就意味着他在引诱你行动。他知道你不会轻易放过的。”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从你所说的来看,他以前也像这样利用过别人来达到他自己的目的。妈的,他甚至利用了你。你要小心他不要再利用你以把别的什么人引出来。”
沃尔特说的没错。收藏家已利用了我来确认他所寻找的一些坏人的身份,这样他就能够惩罚他们犯的错误。他很狡猾,根本没有任何慈悲心肠。现在,他把自己又藏起来了,我也没有什么愿望要找到他。
“但如果这是真的,那么他在找谁呢?”
沃尔特耸了耸肩。“从你告诉我的关于他的事情来看,他一直在寻找某人。”
然后我们说到了正事。
“至于血型的问题,唉,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有什么选择项呢?或者你是被威尔和伊莱恩•帕克收养的,而他们因为自己的原因向你保守了秘密,或者威尔•帕克和另外一个女人生了你,然后他和伊莱恩把你当做他们俩的亲生儿子养大。就这样了。也就是这些选择了。”
我无法和他争论。收藏家告诉我,我不是父亲的儿子,但从我以往的经历来看,收藏家这个人从来也不会说真话,至少不会全部讲真话。这些对他来说都是一场游戏,是用来达到自己目的的方式,不管这些目的到底是什么,但其中都不乏残忍。不过也有这种可能,那就是他本来也不清楚全部的事实,只是知道我与父母的血型有些问题。我到现在也不相信自己和父亲没有血缘关系。我身上的每根毛发都不愿意相信。我从他身上能看到自己。我回忆起他跟我说话时的神态,他看我的眼神。这些还是与我称之为母亲的那个女人有所不同。也许,我只是不想承认所有的一切可能都是谎言,除非有无可辩驳的证据摆在我的面前。
他站起身,走到壁炉前,用一根拨火棍拨了拨火。
“我和李已结婚39年了。如果我背叛了她,让别的女人怀了孕,我觉得李不会善良地接受这样的提议,把这个孩子和我们的女儿一起抚养大。”
“即便是孩子的母亲出了问题?”
沃尔特想了一下。“这么说吧,我只能从我们自己的经验来看,但这对婚姻的压力实在是难以承受。你知道,天天面对着因为丈夫不忠而产生的果实,要假装这个孩子和其他孩子得到一样的爱,对待他如同对待自己的孩子。”他摇了摇头。“不,这太难了。我还是倾向第一个选择:你是收养的。”
但他们没有其他孩子,我想。难道这种情况不会对事情产生影响吗?
“但为什么要瞒着我呢?”我问,暂时把那个想法抛到一边。“这没什么羞耻的啊。”
“我不知道。也许不是官方的正式收养,他们害怕你被别人带走。那样的话,最好还是守口如瓶,直到你长大成人。”
“我母亲去世时我是个学生。她本应有足够的时间告诉我一切。”
“嗯。不过看看她经历的事情吧。她的丈夫自杀了,还被贴上了杀人犯的标签。她离开了家,把儿子带回了缅因州。然后她又得了癌症。也许是因为你是她的唯一了,她不想再失去你这个儿子,不管真相到底是什么。”
他从火炉前站起身,又回到座位上。沃尔特比我大将近20岁,那一刻,我们俩之间的关系更像是父亲和儿子,而不是两个曾经的同事。
“因为事情是这样的,查理。不管你发现了什么,他们曾是你的父亲和母亲。他们是曾经养大你的人,是他们给你庇护,给你爱。你现在所求证的不过是父母的某种医学定义,我也能理解。这对你来说有意义。如果我是你,我也可能这么做。但不要让这件事遮蔽了真相:威尔和伊莱恩•帕克是你的父亲和母亲,不要让你发现的任何事情掩盖这个事实。”
他紧紧地抓住了我的胳膊,然后放开我。
“那么接着你要干什么呢?”他问。
“我的律师给我准备了开棺令的一些书面材料,”我说,“我可以把我和父亲的DNA对比检验一下。”
“是的,你能,但你还没有这么做。还没做好心理准备,是吗?”
我点点头。
“你何时回缅因州?”
“明天下午,等我跟埃迪•格雷斯谈完话以后。”
“谁?”
“他是我父亲的另外一个警察朋友。他现在病了,但他女儿说他还能跟我谈上几分钟,只要我不让他太累。”
“要是你从他那里一无所获呢?”
“那我就再去盘问吉米。”
“如果吉米隐瞒了什么事情,那么他隐瞒得相当好了。警察爱说闲话。你知道的。他们就像长舌妇:要是一旦什么事情走露了风声,就很难再包住。即便是现在,我也知道谁在他妻子的背后乱搞,谁烟酒没戒成,谁在吸毒或者从妓女和毒品贩子那里拿回扣。事情就是这样的。那两个孩子死后,内部调查科用放大镜和小镊子仔细调查了你父亲的生活和事业,想发现到底是怎么回事。”
“官方的调查一无所获。”
“去他妈的什么官方调查。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更加明白这类事情是怎么回事。应该有个官方讯问,还有个隐秘讯问:前一次是做了记录的,可以供人调查的,而后一次是秘密进行的,然后结果就被掩埋起来。”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我会帮你问问的。还有一些人欠我的人情。咱们看看是不是哪里还有什么线索。与此同时,你接着做你应该做的。”
他把酒喝完了。
“现在,咱们睡觉吧。明天早上我开车送你去珍珠河。我总是喜欢看看这些爱尔兰佬过得怎么样了。让我感觉自己不是爱尔兰人真好。”
第十一章
埃迪•格雷斯刚刚出院,由女儿阿曼达来照顾。埃迪已病了很长一段时间了,我听说他身体很差,连和人说话都不行,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但看起来似乎他最近几个星期好一点了。他想回家,医院也愿意让他走,因为在医院里医护人员也做不了什么。在家里自己的床上吃那些镇痛药和在医院病房里吃没什么区别,而且在家人的守护下,他能更放松些,情绪更好些。阿曼达针对我先前提出的要求,在我的电话里留了言,告诉我埃迪现在愿意,而且看起来也能够在她家里见我。
阿曼达住在高峰大街,离安提俄克教堂不远,和我们在弗兰克林大街上的老房子有段距离。沃尔特把我送到了教堂位置,去喝咖啡了。我按过门铃几秒钟以后,阿曼达就给我开了门,就好像她一直在走廊等着我一样。她的头发长长的,褐色,感觉是染过的,但和头发本色差不太多,所以不刺眼。她个头娇小,刚刚超过五英尺二,皮肤上有雀斑,眼睛是浅褐色的。她看起来刚刚涂过唇膏,闻起来有股淡淡的橘香味,就像她本人一样,那香味既不装腔作势,又能让人眼前一亮。
我们在珍珠河高中一起上学时,我曾经迷恋过阿曼达•格雷斯一段时间。她比我大一岁,喜欢成天和一帮涂黑指甲的家伙在一起。她是那种女孩,男孩们装着很讨厌,但实际上却悄悄喜欢,尤其当他们傲慢得意的金发女朋友耍一些让人看不上眼的花招时。大约在我父亲去世前一年,她开始和麦克尔•赖安约会。麦克尔一生的目标就是修车以及开保龄球馆。虽然这不是毫无价值的目标,但在我看来,还达不到能够满足阿曼达•格雷斯这样的女孩的标准。麦克尔•赖安不是个坏孩子,但他的谈话技巧有限。他希望能在珍珠河生活,也能死在这里。阿曼达曾经说过想去欧洲,在巴黎大学求学。很难看到她和麦克尔之间有什么共同点,除非他们一起站在大西洋中间的一块礁石上。
现在她就站在这里,尽管在她脸上以前没有皱纹的地方现在有了皱纹,但她就像这个镇子一样,总体来说没有变化。她微笑着。
“查理•帕克,”她说,“很高兴见到你。”
我不确定到底应该怎么称呼她。我伸出一只手,但她躲过我的手,拥抱住了我,摇着头。
“你还是以前那个笨孩子。”她说。我听得出来,她的语气带着一丝喜欢。她放开了我,逗乐地看着我。
“这是什么意思?”
“你来拜访一位好看的女人,而你却和她握手。”
“哦,已很长时间没见了。我可不想冒险。”我感到自己好像又回到了15岁。“你丈夫怎么样?还在玩保龄球吗?”
她咯咯地笑了起来。“让你说得就好像他是个同性恋似的。”
“大个头的男人,却喜欢打硬塑料做成的目标物。很难不做出这样的结论。”
“你见到他时可以告诉他。我肯定他会考虑你的建议的。”
“我相信;不过他能把我从这里踢到泽西岛。”
她脸上的表情变了。那种好情绪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若有所思。
“不,”她说,“他不敢这么对你。”
她退回到房子里,把门给我拉开。
“进来吧。我做了午饭。嗯,我买了些熟菜和沙拉,还有新鲜面包。这些够了。”
“足够了。”我走进了屋,她在我身后关上门,从我身边挤过,带我走进了厨房。她的手在我的腰上放了一会,她的腹部蹭着我的腹股沟。我深深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她说。她瞪大了眼睛,里面满是无辜。
“没什么。”
“快点,告诉我。”
“我觉得你还是个调情高手。”
“只要是有正当的理由。不管怎么说,我没有和你调情。很久以前你本来有机会的。”
“真的吗?”我试着回忆曾经与阿曼达•格雷斯有过的机会,但没有想起来。我随着她走进厨房,看着她从纯净水的龙头下接着一壶水。
“真的。”她说,没有转身。“你只要约我出去就可以了。这并不复杂。”
我坐下。“可当时看起来什么事情都挺复杂的。”
“对麦克来说不是。”
“嗯,他不是个复杂的人。”
“嗯,他不是。”她关上水龙头,把壶放在了桌子上。“他现在也不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开始意识到这不是坏事情。”
“他现在干什么?”
“他和车打交道。他在桔镇开了家修车厂。他还在打保龄球,但在死之前也不会拥有自己的保龄球馆。”
“你呢?”
“我以前在小学教学,但第二个女儿出生后我就不干了。现在我在一家出版教材的公司做兼职。我觉得可以称得上是个推销员吧,但我喜欢这份工作。”
“你有孩子吗?”
“有两个女孩。凯特和安妮。她们今天上学了。不过,她们仍在学着适应我父亲在这里的生活。”
“他现在怎样?”
她苦笑了一下。“不怎么好。只是时间问题。药物让他昏昏欲睡,但他下午通常能清醒上一两个小时。很快,他就要上养老院去了,但他还没做好准备,现在还没有。目前,他仍要和我们住在一起。”
“我很难过。”
“不要这样。他不难过。他一辈子过的很好,而且他要和家人一起来面对生命的结束。不过,他在盼着见你。他很喜欢你父亲,也喜欢你。我曾觉得,要是我们能走到一起他会很高兴的。”
她的脸沉了下来。我觉得她在做一连串的设想,想象她是我的妻子会是什么样子。
但我的妻子已死了。
“我们在报纸上看到了发生的一切,”她说,“太可怕了,所有的一切。”
她沉默了一段时间。也许她感觉有义务找到话题,但不知道应该说点什么才能消除刚才的话造成的阴影。
“我也有个女儿。”我告诉她。
“真的?太好了!”她说,语气里的热情有些过火。“她多大了?”
“两岁。她妈妈和我,我们现在不在一起了。”我停顿了一下。“不过,我仍然去看女儿。”
“她叫什么名字?”
“萨曼莎。莎姆。”
“她在缅因州吗?”
“不,在佛蒙特。等她长大以后,她就可以给社会党投票,在请愿书上签字,申请退出联盟。”
她举起了水杯。“好,那么,为了莎姆。”
“为了莎姆。”
我们一起吃饭,一起谈论起学校的老朋友,还有她在珍珠河的生活。原来,她已去过了欧洲,是和麦克一起。这次旅行算是他们结婚十周年的礼物。他们去了法国、意大利和英国。
“是你想象的那样吗?”我问。
“有一些地方是。我愿意有机会再回去,再多看一些。但就目前为止,已够了。”
我听到了头顶上有动静。
“爸爸醒了,”她说,“我只需要上楼去,帮着他整理一下。”
她离开了厨房,走上楼去。过了片刻,我听到了说话声,还有男人的咳嗽声。声音听起来又干又哑又痛苦。
十分钟后,阿曼达领着一位弯着腰的老人走进了屋子。他拄着拐杖,但她仍然把手揽在他的腰上,扶着他。他那么瘦,以至于她的胳膊能把他整个圈起来,但即便是弯着腰,他也几乎和我一样高。
埃迪•格雷斯的头发都没有了,甚至连脸上的汗毛都掉了。他的皮肤看起来湿黏而透明,颧骨处发黄,眼睛下面有些红紫色。他的嘴唇几乎没有血色,他笑时,我看到很多牙齿都掉了。
“格雷斯先生,”我说,“很高兴见到你。”
“埃迪,”他说,“叫我埃迪。”他的嗓音粗哑,就像刨子在粗糙的金属上摩擦的声音。
他握了我的手。他的手仍然很有劲。
他的女儿一直和他站在一起,直到他坐下。
“您想喝点茶吗,爸爸?”她问。
“不,这样挺好。谢谢。”
“壶里有水。我给您倒点?”
他抬起眼睛朝上看。
“因为我走路慢,总睡觉,她觉得我自己连水都倒不了。”他说。
“我知道你自己能倒水。我只是想表现得好一点。天,你是个不领情的老头。”她带着爱意说道。她拥抱他时,他拍了拍她的手,笑了。
“你是个好姑娘,”他说,“我不配有你这么好的女儿。”
“嗯,只要你知道就好。”她吻了吻他的秃头顶。“你们俩说话。如果需要,我就在楼上。”
她看了眼他身后的我,悄悄示意我不要让他太过劳累。我轻轻地点点头。她帮他舒服地坐好,温柔地在我肩膀上拍了一下,然后把门半拉上,离开了。
“你感觉怎么样,埃迪?”我问。
“一般般了,”他说,“不过,我还活着。我就是觉得冷。我想念佛罗里达。在那里呆多久我都愿意。但我生病了,没法照顾自己。安德利亚,我妻子,几年前去世了。我雇不起私人护士。阿曼达把我带到这里,说如果医院同意,就由她来照顾我。但我还是有朋友的,你知道,过去那些朋友。情况还不是太糟。就是这该死的冷我受不了。”
他给自己倒了点水,水壶在他手里只是轻轻地晃动,然后他喝了一小口。
“你回来干什么,查理?你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和一个快要死的人谈话?”
“是关于我的父亲。”
“啊,”他说。一些水从他的嘴里流了出来,沿着下巴淌了下来。他用睡袍的袖子抹了抹。
“不好意思,”他说,显然有些尴尬。“只有外人来时,我才意识到现在自己几乎没有什么尊严了。你知道我从生活中学到了什么吗?不要变老。尽量避免,能躲多久就躲多久。生病也是一样。”
他似乎有些走神,他的眼皮突然变得很沉。
“埃迪,”我轻声说,“我来想和你谈谈威尔。”
他咕哝一声,把注意力重新转向我。“是的,威尔。我的好朋友之一。”
“你曾是他的朋友。我希望你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发生了这一切。”
“过去了这么久之后?”
“这么久之后。”
他在桌子上轻敲着手指。
“他做事情从不大张旗鼓,你爸爸那个人。他能说服别人,你知道吗?这是他的特点。他从来不真的生气。从来没有脾气。甚至曾经一度从第九警署调到住宅区,那也是他的决定。在事业的早期就要求调转,可能对他的未来没有什么帮助,但他这么做是为了过平静的生活。对于他做的事情,或者说他们所说的他做的事情,我一辈子也想不到他能做得出。”
“您记得他为什么要求调转吗?”
“呃,他跟第九警署的某个人合不来。他和吉米都是。一个人走到哪,另外一个就跟着。我觉得他们蔑视每一个权威。这是你父亲的另一面。他爱冲动,但大多数时候他都能控制住。第九警署有个叫班尼特的警官。你没听说过他?”
“不,从来没有。”
“这事没有持续多久。他和你父亲之间合不来,而吉米支持你父亲。他一直都这样。”
“你记得他们为什么合不来吗?”
“不记得,可能是性格问题吧,我想。这种事常有。班尼特很脏,你父亲不喜欢脏警察,不管他们有多高的警衔。不管怎么说,班尼特惹火了你父亲。有天晚上他们打了一架,可是穿着制服是不能这么干的。这对威尔的影响很不好,但他们又不愿意失去一位好警察。我猜有人替他打了电话。”
“是谁呢?”
埃迪耸了耸肩。“如果你平时对别人好,你就积累了以后可以用的人情。你爸爸有朋友。达成了某个交易。”
“这个交易就是我父亲可以申请调转?”
“是的。他在荒郊野外晃荡了一年,直到班尼特因为‘吃肉,受到了奈普委员会的惩罚。”
奈普委员会是70年代专门调查警察腐败的组织,它把腐败的警察分成两类:“吃草的”,是指平时十块二十块钱的小贪污,还有“吃肉的”,是指那些胃口大的。
“等班尼特走了以后,我父亲就回来了?”
“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埃迪动着手指,就好像在拨转盘电话。
“我不知道我爸爸还有这类朋友。”
“也许他没有,直到他需要他们时。”
我放过了这个问题。
“你还记得那个枪击案吗?”
“我记得听说过。那个星期我上的是4点到12点的班。我和我的搭档,还有另外两个人,克劳斯克和伯克,一起去喝咖啡。电话打进来时,克劳斯克和伯克正在警署。下一次我见到你父亲时,他就躺在棺材里了。他们给他整了容,整得很好。他看起来就像平常那样,像他自己。有时,这些整容师,他们把你弄的就像个蜡人。”他努力笑一下。“我现在总想这样的事情,你可以想象。”
“他们会给你弄好的,”我说,“阿曼达不会搞砸的。”
“我死了以后会比活着时好看。她自己做事有一套。穿的衣服也会更好。”
我把话题又引回到我父亲身上。“你不知道我父亲为什么杀死那两个孩子?”
“不知道。不过正如我说的,让威尔见红不一般。他们肯定做了非常过火的事情才能让他这么干。”
他又啜饮了一些水,把左手放在下巴底下,以防水再淌出来。他把杯子放下时,他的呼吸重了起来,我知道我能和他在一起说话的时间不长了。
“在事情发生之前,他是什么样子?我的意思是说,他看起来不高兴吗?或者六神无主?”
“不,他一直是那个样子。没什么特别的。但那个星期我没怎么见过他。他上的是8点到4点的班,我上的是4点到12点的班。我们见面时会打个招呼,也就是这样了。不,那个星期他是和吉米•盖勒赫在一起。你应该跟他谈谈。发生枪击的那天晚上,他跟你父亲在一起。”
“什么?”
“吉米和你父亲,他们在吉米生日时总是聚在一起。从来也不错过。”
“他告诉我那天他们没见面。吉米不当班。他立了个功,他说,是因为什么毒品的案子。”
要是成功地进行了抓捕,就会得到休息一天的奖励。你需要填写一张RF—28的表格,然后交给警署的文职人员,警长的手下。为了获得一天的休息,大多数的警察都会塞给他几美元,或者一瓶芝华士——来自护送酒水商店的老板去银行得到的“小费”。这也是警署负责文件工作的好处之一。
“也许吧,”埃迪说,“但你父亲枪杀那两个孩子那天,他们是在一起的。这我记得。吉米下班以后,进来找的你父亲。”
“你确定?”
“当然我确定。他到警署来接你父亲。我甚至帮助威尔打埋伏让他早点走。他们要先到凯尔酒吧去喝酒,然后在安格勒俱乐部结束庆祝。”
“什么地方?”
“格林威治村的安格勒俱乐部。在霍雷肖大街上,类似私人会员制的场所。一听啤酒要两角五分钱。”
我坐回到椅子上。吉米明确地告诉我枪击案发生的那一天他和我父亲不在一起。现在埃迪•格雷斯又直接反驳了他。
“你在警署看到了吉米?”
“你聋了吗?我不就是这么说的?我看见他来接你父亲,看见他们俩一起离开。他告诉你的不是这样?”
“不是。”
“哈,”格雷斯又说道,“也许他记错了。”
我突然冒出个想法。“埃迪,你现在和吉米还有联系吗?”
“不,联系不多。”他的嘴抽搐了一下,显出厌恶的表情。这让我停了下来。这里有问题,吉米和埃迪之间有点什么事情。
“那么他知道你现在又回到珍珠河了吗?”
“如果有人告诉了他,那也许吧。他没来看过我,如果你的意思是这个的话。”
我意识到自己紧张起来,我坐在椅子里,身体前倾。埃迪也看到了。
“我老了,要死了,”他说,“我没什么可隐瞒的。我喜欢你父亲。他是个好警察。吉米也是个好警察。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他跟你撒谎,但你可以告诉他你跟我谈过。就告诉他是我说的,他应该告诉你事情的真相,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
我等着。他还有话要说。
“我不知道你想从中得到什么,”埃迪说,“你父亲的确做了他们指控他做的事情。他杀死了那两个年轻人,然后又开枪打死了自己。”
“我想知道为什么。”
“也许就没有什么为什么。你还能帮上什么忙不成?”
“只要我努力。”
我本想跟他再就这个说几句,突然改变了主意,问道:“如果我父亲……乱搞的话,你一定会知道的,是吗?”
埃迪微微怔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这又引来他一阵咳嗽,我不得不给他再倒点水。
“你父亲没有‘乱搞,”当他平静下来后,说道,“这不是他的风格。”
他深吸了几口气,我看见他的眼睛里闪着光。这令人不愉快,就好像我看到他在街上打量年轻的女孩,那个眼神就好像在脑子里有什么性幻想似的。
“但他是个人,”他继续说,“我们都会犯错误。谁知道呢?有谁跟你说过什么吗?”
他紧紧地盯着我,眼里的那种光还在。
“没有,”我回答,“没有人说过什么。”
他盯着我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你是个好孩子。帮我站起来,好吗?我要看会儿电视了。在那些该死的药让我睡着之前,我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
我帮着他从椅子里站起身来,然后扶着他走进起居室。他坐到了沙发上,手里拿着遥控器,拨到了一台游戏节目。这些动静让阿曼达从楼上走了下来。
“你们俩说完了?”她问。
“应该是吧。”我说,“我要走了。谢谢你的时间,埃迪。”
老人举起遥控器表示再见,但视线没有离开电视。阿曼达送我走到门口,埃迪突然又喊道。
“查理!”
我走回到他身边。他的眼睛还盯在电视上。
“关于吉米。”
我等着。
“我们之间挺友好的,但你知道,我们从来没有很亲密过。”他用遥控器在椅子的扶手上敲着。“你不能相信一辈子都生活在谎言中的人。这就是我想跟你说的。”
他按了一下按钮,把频道转到了一台下午肥皂剧上。我站起来,回到了阿曼达等着的地方。
“嗯,他对你有帮助吗?”
“是的,”我说,“你们两个都有帮助。”
她笑了,轻轻地在我的面颊上吻了一下。“我希望你能找到你想要的东西,查理。”
“你有我的电话,”我说,“你父亲要是有什么事情告诉我。”
“我会的,”她说。然后从放电话的桌子上扯了一张纸,在上面写了一个电话号码。“我的手机号码,”她说,“一旦有用的话。”
“如果我知道得到你的电话号码这么容易,多年以前我就会向你要了。”
“你有我的号码,”她说,“你只是从来没有用过。”
说着,她关上了门。我沿着坡走下去,来到泥溪咖啡厅,沃尔特在那里等着送我去机场。
第十二章
我父亲成为凶手的那一天晚上,吉米•盖勒赫到底在哪里,这个问题没有得到回答。我不得不带着这个问题离开纽约,这让我很是不爽。但我没有选择:我欠戴夫•埃文斯的人情,而且他明确向我表明,在接下来一周的大部分时间里,迷失熊酒吧都需要我。埃迪说吉米和我父亲那天晚上见过面。也有可能他说得不对,但我希望在当面骂吉米•盖勒赫是个骗子之前,能够把事实搞清楚。
我在波特兰机场开走我的车,回到家冲了个淋浴,换了衣服。曾有一刻,我发现自己在朝约翰逊家的方向走去,我是想把沃尔特接回家。但我又马上想起现在沃尔特在什么地方。这使我的情绪低落下来,而且我知道,当晚我的情绪不会再好起来了。
我晚上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吧台后和加里在一起。生意不错,但我还是有时间和顾客说点话,甚至还在后面的办公室完成了点文字工作。当晚唯一的兴奋点是:一个家伙把自己的冬衣扒了,只剩下贴身背心和褪色了的运动裤,去挑逗一个叫希拉里•赫曼的女人。希拉里身高五英尺二,金黄色的头发,看起来就好像一阵微风就能把她像树叶一样吹走似的。当时希拉里转过身,背对着他,不理会他的挑逗,他竟然傻到把手放到她的肩膀上,试图重新引起她的注意。这时,波特兰警察局的柔道专家希拉里转过身,把挑逗者的胳膊一下子拧到背后,疼得他前额和膝盖同时摔倒在地。她架着他走到门口,把他摔到了门外的雪地里,把他的衣服扔到了他的身上。他的伙伴似乎还想表达一下自己的不满,但和希拉里一起喝酒的波特兰警察干预了一下,免去了希拉里再教训他们一次的麻烦。
事情明显都平息下来,没有无辜的人再受伤后,我开始收拾起来。离关门休息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但看起来不太可能会有大批的不速之客光临了,这样可以给我省点时间。我开始搬第三只啤酒箱子时,我又看到了那个人坐在了吧台的一头。他还是穿着那件斜纹软呢夹克,右手边摊开着一个笔记本。那是加里负责的地方。他起身要去招待这个新来的客人时,我向他示意我想亲自过问,于是他回身过去继续跟杰克•加纳说话。加里似乎对杰克产生了一种令人担忧的好感。尽管杰克正跟一个羞涩的四十多岁的红头发漂亮女人说话,但他似乎很感激加里能够参与进来。杰克不善于跟女人打交道。实际上,我似乎回想不起杰克跟哪个女人约会过。通常,异性跟他说话时,他脸上总是显出一种令人困惑的表情,就像婴儿听见有人跟他说外语一样。现在他脸红了,那个红头发的女人也脸红了。看起来好像加里在充当媒婆的角色,好让这个谈话进行下去。如果他要不进来帮忙,他们似乎就要陷入完全的沉默当中,或者如果他们继续脸红下去的话,就要充血爆炸了。
“你还好?”我问那个拿笔记本的人,“回来要获得更多的信息?”
“应该是吧。”他回答。他耸耸肩,把夹克抖掉。他的袖子挽到了胳膊肘处,领带松打着,白衬衫最上面的扣子没有扣上。虽然他衣着随意,但看起来好像要开始认真做点什么了。
“给您拿点什么?”
“咖啡就好。”我端着一杯新煮的咖啡、一些乳脂和方糖回来时,看到一张名片放在他的笔记本旁,名片正对着我。我把这些东西放在了名片上面,没有看上面写的什么。
“对不起。”他说。他把杯子端了起来,然后拿起名片,把它递给了我。我接过名片,看了看,然后放回到吧台上。
“名片很漂亮。”我说。的确是这样。他的名字——麦克尔•华莱士上镶着金边,下面有他在波士顿的信箱号,两个电话号码,一个电子邮件地址和一个网址。名片上标明他的职业是“作家兼记者”。
“拿着吧。”他说。
“不用了,谢谢。”
“我是认真的。”
他的脸上有一种我不喜欢的执意的表情,就像警察登门拜访事先没有得到消息的嫌疑犯。
“‘认真的?”我不喜欢他的语气。
他把手伸到了小背包里,拿出了两本平装书。我觉得在书店里见过第一本书:它讲述了发生在加利福尼亚北部的一件案子。一个人在杀死了妻子和两个孩子以后,谎称因为船遇到了风暴,妻儿因溺水而死,凭此差点逃脱了法网。一名实验室技师发现了尸体的肺部残留的盐水,将其化学成分和船上水槽里已干掉的可溶解污迹的化学成分相对比,发现二者一致,这表明这名丈夫是先在水槽里溺死了三个受害人,然后又把他们的尸体从船上扔到了水中。要不是这个发现,凶手就逍遥法外了。他最后供认时,杀人的动机竟然是“他们干什么都迟到”。第二本书好像老一点,是标准的关于性谋杀案的连环杀手。书名和内容一样耸人听闻,叫《床单上的鲜血》。
“这就是我,”他说,这似乎有点不必要。“麦克尔•华莱士。这就是我的工作。我写真实的凶杀故事。”他伸出一只手来。“我的朋友叫我米奇。”
“我们不会成为朋友的,华莱士先生。”
他耸耸肩,似乎早就预料到了将会受到冷遇。
“事情是这样的,帕克先生。我读过关于您的报道。您是一名英雄。您干掉了一些真正的坏人,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写过关于您所作所为的整个故事。我想写一本关于您的书。我想把您的故事讲述出来:您妻子和孩子的死,您是怎么抓到凶手的,还有在那之后怎么抓到其他一些坏人的。关于这本书,我在纽约已有了一个出版商,已定好了书名。书名就叫《复仇的天使》。名字很好,您觉得呢?”
我没有回答。
“不管怎么说,预付款不是特别多——一个中等的五位数,对于这一类的工作来说,也不是很寒伧——但如果您能跟我合作,我会跟您五五分成的。版税也会跟您五五分成。我的名字会出现在封面上,但这是您的故事,只要您愿意讲。”
“我不愿意讲我的故事,先生。谈话结束了。咖啡算是我请的,但我建议你不要再为这件事操心了。”
我转过了身走开,但他接着说下去。
“我觉得您还不明白,帕克先生。我不想冒犯您,但不管您选择跟我合作与否,我都是要写这本书的。已有很多的公开报道了,而且随着采访的进行,我还会知道更多事情的。我已做了一定程度的背景工作,在纽约也联系了几个愿意跟我谈话的人。然后还会有您以前住的地方的人,现在您周围的人,他们会愿意讲述对您生活的了解。我现在给您机会对这些材料做出更正和反应。我只需要您在下周或者下两周给我几个小时的时间。我干活很快,除了必要的,我不会更多地打扰您的。”
“听我说,”我轻轻地说。“这件事不可能发生的。你现在就站起来,现在就离开,我不会再见到你。你的书就死在这里了。我说清楚了吗?”
华莱士拾起了他的笔记本,在吧台上磕了一下,然后放到口袋里。他穿上夹克,把围巾围到了脖子上,然后把三美元放在吧台上。
“咖啡的钱,还有小费,”他说,“我把这些书留给你。看看吧。它们比你想象得要好。一两天后我会再打电话的,看看你是否愿意重新考虑。”
他点点头表示再见,然后离开了。我把他的书扔到了吧台下的垃圾筒里。杰克•加纳一直在听我们的谈话,他从椅子上下来,走到了我的面前。
“如果你愿意,我会处理这件事,”他说,“那个混蛋现在可能还在停车场里。”
我摇摇头。“让他走。”
“我不会跟他谈你的,”杰克说,“如果他要跟保利和托尼谈,他们会把他扔到卡斯克湾的。”
“谢谢你,杰克。”
“嗯,嗯……”
停车场上传来一阵引擎发动的声音。杰克走到门口,看着华莱士离开。
“蓝色金牛车,”他说。“大众车牌。不过挺旧的。不是租的。不像是那种畅销书作家会开的那种车。”他回到了酒吧。“你觉得你能让他住手吗?”
“我不知道。我可以努力。”
“他看起来好像是那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
“是的。他是这种人。”
“好,那你记住:只要你愿意,这个忙我是会帮的。我,托尼和保利,我们就善于对付这种人。我们把这个看作是个挑战。”
酒吧关门后,杰克还在逗留,但很显然不是因为我的什么原因。他的眼睛盯在一个女人身上。他悄悄地跟我说,她的名字叫丽┥•古德温。我都几乎想要告诉她,如果她是认真考虑要和杰克约会,那么趁早赶快跑掉,永远不要回头。但似乎这对他们两个人都不公平。据戴夫的话——因为她以前来过迷失熊几次,他对她有点了解,她是个不错的女人,只是过去在男人的问题上做出过几次很差劲的选择。与她以前几个情人相比较而言,杰克几乎就是加里•格兰特了。他忠诚、善良,而且与她的几个前夫不同的是,他对她永远不会用暴力的。没错,他和他妈妈一起生活,而且对私制武器很感兴趣,而他妈妈比这些私制武器还要易燃易爆。但如果这些问题会成其为问题,丽莎会处理好的。
我把壶里剩下的咖啡都倒在马克杯里,然后转到了后面的办公室里。我在那里打开计算机,找到了所有关于麦克尔•华莱士的资料。我访问了他的网站,读了他在报纸上发表的文章,这些文章写于2005年之前,还有他头两本书的书评。一小时后,我有了他的家庭住址,他的社保号码,他在2002年离婚的一些细节,还知道他在2006年有过几次酒后驾车记录。我早上得跟埃米•普莱斯谈一谈。我不确信到底能采取什么样的合法行动来阻止华莱士写关于我的事情,但我知道的是,我不愿意让我的名字出现在一本书的封面上。如果埃米帮不了什么忙,我就得被迫向华莱士施压。但我有种感觉,他不会向这类压力妥协的。记者们很少妥协。
我快要查完时,加里走了进来。
“你还好吗?”他问。
“是的,还好。”
“嗯,我们外面都做好了。”
“谢谢。回家吧,睡会儿觉。我要锁门了。”
“那么,晚安吧。”但他还在门口踌躇。
“怎么了?”
“如果那个家伙,那个记者再回来的话,我怎么办?”
“给他喝的东西下毒。但抛尸体时要小心点。”
加里看起来有些困惑,好像搞不清楚我是不是认真的。我明白这种眼神。在迷失熊酒吧干活的大多数人都知道点我的过去,尤其是在这里住了几年的当地人。谁又能知道我不在时,加里听到了些关于我的什么样的故事呢?
“如果你见到他,告诉我就行了。”我说,“也许你可以跟大家讲讲,我希望不要有人跟他谈论关于我的事情。”
“没问题。”加里说,他的脸色明显地明朗了起来,然后离开了。我听见他在跟我们一个名叫瑟戈的厨师在说话,然后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了。一切恢复了平静。
咖啡已凉了。我把它倒到了水槽里,把关于华莱士的所有资料打印了下来,然后回家了。
米奇坐在靠近缅因商业街一家汽车旅馆的房间里,记录下他和帕克的相遇。这是他当记者学到的一招:在事情发生后不久把它们记录下来,因为即便是过上几个小时,记忆也会跟你耍花招的。你可以欺骗自己认为能记住重要的事情,但事实不是这样的。你记住的只不过是你没有忘记的东西,不管它重要与否。米奇养成了一个习惯,把材料记录在一系列的笔记本上,然后转录到计算机里。但笔记本保留的是原始记录,他在写书的过程中总是会回头翻看他的笔记本。
关于帕克对他的建议的反应,米奇并没有失望或者惊奇。实际上,他对帕克的参与并没有抱有很大的希望,但问问总是无妨的。让他惊奇的是,至今为止,就帕克所做的一切事情和他参与的案子来看,竟然还没有人写过关于他的书。不过,这正是查理•帕克让人好奇的众多事情之一。不管怎么说,尽管他有这样的历史和各种行为,他还是努力做到了避开众人的注意。即便是最高调的报道,他的名字出现的地方通常也不会让人注意到。似乎在涉及他时,大家都有个共识,一种心照不宣,在所发生的事情中,凡是涉及他的部分都应该尽量低调。
正是那些报道,让事情进入了公众的视线。华莱士已做了不少调查,帕克的名字已和纽约州北部的俄罗斯犯罪集团联系了起来,或者说有人是这么传言的。米奇已设法和马塞纳当地的一位警察一起喝啤酒聊过,很快就意识到这里有些事情被极力隐瞒着。但他第二天再试着跟这个警察联系时,他就被赶出了镇子,并且受到警告说,永远不要回来。这个线索就此失去,但米奇的好奇心却从此被激了起来。
他已能闻到鲜血的味道了。而鲜血是能让书畅销的。
第十三章
艾米莉•金德勒在她已逝男朋友父母的葬礼后不久,离开了这个去年她一直居住的小镇。对于他们的死因,警方给出的是存疑判决,但镇上的人们普遍认为他们是自杀。达斯哈特警长越来越怀疑他们怎么会还没把儿子安葬就做出这样的举动,因为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怎么会有这样的父母——不管他们因为所发生的事情受到了什么样的伤害,怎么能不把死去的孩子的事情先安置好呢?无论在公开场合还是在私下里,他都怀疑这个判决。不管是在心里还是他自己的调查中,他都把这对父母的死和儿子的被杀联系在一起。
毫无疑问,艾米莉•金德勒对他们的死的震惊是真实的。当地一位医生甚至不得不给她一些镇静药来使她安静下来。大家还一度担心她可能得进精神病院。她告诉警长,在他们死去的头一天晚上,她还曾经拜访过法拉第家。虽然丹尼尔•法拉第当时显得尤其沮丧,但没有什么迹象表明其中一个或者两个人在策划自杀。
到目前为止,波比•法拉第被杀的唯一线索来自州警察局,说在他被杀两个星期以前,曾经在距离镇上八英里以外的麦肯兹的一家酒吧里和人发生过口角。该酒吧是骑摩托车的人经常聚集的一家路边低级酒吧,似乎当时波比喝醉了,对一个女孩有些不敬,而这个女孩和十字军摩托车团伙有些关系。十字军的大本营在加利福尼亚南部,但他们的影响延伸到了俄克拉荷马和乔治亚州。他们发生了一些口角,波比挨了几记老拳,最后被扔到了停车场上,屁股上被踹了一脚,让他回家。他还比较幸运没有被揍扁。酒吧里有认识波比的人当时帮他说了话,说他还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孩子而已,况且现在正因为一段刚刚结束的感情而心灵受伤。幸运的是,正当十字军们讨论是否要再给波比一点教训帮他摆脱精神创伤时,一辆州警察局的巡逻车来了。十字军们虽然很坏,但警长不相信他们会因为一个男孩惹了他们,就把他给勒死。但州警察局的侦探们仍然认为这个原因值得追究,他们正在FBI的协助下,和十字军们玩着抓捕游戏。与此同时,达斯哈特向州警察局指出在山毛榉树的树干上刻着的符号,也照了更多的照片。但关于此,他还没有更多的进展。
艾米莉•金德勒的男朋友被杀害时,她独自一人在家,这就意味着她没有不在现场的证据。但镇上一半的人同样没有不在现场的证据。据推算,法拉第家的煤气是在午夜之后和凌晨两点之间被打开的。同样,镇上大多数人此时都是在自家的床上睡觉。
但警长并没有真正怀疑艾米莉与波比•法拉第的死有任何牵扯,同样,对波比父母死因的调查也没有围绕艾米莉展开。他也考虑过她可能和此案有关。他悄声对助理法医霍莫•劳克伍德说起艾米莉有嫌疑时,老人只是笑了起来。他是镇上的居民,他曾经亲眼见过艾米莉和法拉第一家人。
“她根本没有这个气力,对波比•法拉第根本做不出那件事,”他告诉警长,“她的胳膊可不是钢铁做的。”
因此艾米莉告诉警长她计划要离开镇子时,他几乎不可能谴责她。他的确要求她,如果她在什么地方安顿下来,一定要通知他,并且让她将自己的行踪报告警长,她也同意这样做了。但他实在没有什么理由阻止她离开。她给了警长一个手机号码,说是可以用它联系上她,还有迈阿密一个度假酒店的地址,说是她要去那里当女招待。她告诉警长,如果调查需要她,她随时愿意回来帮忙。但达斯哈特最后真的试着联系她时,那个手机号码已停止使用了,而迈阿密那家酒店的经理则说,她从来就没有接受过这份工作。
艾米莉•金德勒,似乎已蒸发了。
艾米莉朝着东北方向进发。她想去闻闻海的气息,去清理一下她的思绪。她想摆脱那个罩着她的影子。它在那个中西部的小镇上已发现了她,而且,它也带走了法拉第一家人。它还会再次找到她的,她知道。但她不准备躺在黑暗的角落里,静等着事情的发生。
她坐在灰狗长途汽车里,看着单调的平原风景逐渐变成了温柔的小山,雪仍然厚厚地覆盖在上面。男人们注视着她。一个穿着破旧皮夹克的家伙浑身散发着汗味和荷尔蒙的味道,试着在休息站里跟她搭腔。但她迅速地转过身,离开他,回到了她在司机后面的座位上。司机是一位不到60岁的男人,他感觉到了她的脆弱性,但不像其他人一样,他无意去探究。相反,他把她罩在他的翅膀之下。对于任何70岁以下的男性,若是谁妄想坐在女孩旁边的空座位上,他都会怒目而视。那个穿皮夹克的家伙回到车上,试图和别人换座位,以便离他的目标物近一点,结果老司机警告他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直到他们抵达波士顿之前不要再挪地方。
然而,男人的注意让艾米莉想起了波比,她感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虽然不爱他,但她喜欢他。他风趣,甜蜜,笨拙可爱,至少在他开始喝酒之前是这样的。后来,他学会了在酒里把他对父亲,对小镇,甚至是对她的怒气和怨恨发泄出来。
她从来也没有完全确定到底想从男人身上得到什么。有时,她感到自己似乎察觉到点什么,她所追寻的东西一晃而过,就好像在黑暗中快速地闪过一道光。她会对此做出回应,然后男人也会相应地做出回应。偶尔,她来不及撤退,就不得不忍受带来的后果:谩骂,有时甚至是暴力,有一次甚至更厉害。
正如她这个年龄的很多年轻男性和女性一样,她也一直想找到一种目标感。她所希望拥有的生活道路到现在也不明朗。她觉得自己也许会成为一名艺术家,或者一名作家,因为她喜欢书,喜欢绘画和音乐。在大城市里,她会成天逗留在博物馆和画廊里,会站在巨大的油画面前,就好像她希望能通过这样融入到画中,成为虚幻世界的一部分。如果她有能力,她就会买书。如果手头紧,她就会去图书馆,尽管阅读那里的书和读自己的书感受不一样。毕竟,这些书会让她感觉不是那么失落,在这个世界上不是那么飘泊不定。其他人也曾经有过和她相同的问题,也为此而挣扎过,他们不也忍受下来了。
她并没有去波士顿,而是中途在新罕布什尔州的一个小镇下了车。她说不上为什么,但她已学会依赖自己的直觉。在那里呆了一个星期后,她还是没有喜欢上这个地方,但不管怎样,她还是留下了。这里没有什么艺术氛围或者文化氛围。虽然有一个小小的博物馆,里面有一些历史介绍,但大多数都是当地的一些东西,还有一点艺术方面的内容,大多数也都是当地的。其他收藏品都好像是某种事后补记,就像是那些没有钱来迎合自己的品位或者没有品位来适配自己钱财的人冲动之下购买的东西一样。在这种小镇,类似博物馆这样的地方让人感觉是应该有的,或者是必须的,但大家还不能充分理解它应该存在的原因。这种态度似乎弥漫了小镇不同社会阶层的人,她无法回想起还有哪个地方能像这里,创造力受到如此地压制。但她想到那个曾被她称之为家的小镇时,她找到了这两个地方的相似性。艺术和美在这样的地方都没有生存的空间,而她从小生活的那栋房子更是缺乏文雅,甚至连杂志都看不到,除非她父亲的黄色刊物能被算在内。
她已很长时间没有想过他了。在她还是个孩子时,妈妈离开了她,许诺以后要回来的,但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回来过。后来有传言说,她在加拿大的什么地方死了,是她新男朋友的一家人帮着埋葬了她。艾米莉的父亲对她的教育和生存做了些必要的事情,但仅仅在必要的范围之内。她上学了,总还是有钱买书。他们吃饱饭没有问题,但只是在家里,从来没有去过饭馆。家里有个罐子,里面放了些钱供家用,他还给她一些零花钱,但她不知道他其余的钱都去了哪里。他喝酒不多,也不吸毒。他从来没有用手碰过她表示喜欢或者生气。随着她逐渐长大,身体成熟起来,他非常小心,从来不做任何可能被视为不恰当或者有性暗示意味的事情,也不说任何不当的话。对于这一点,她非常感激,他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她曾经在学校听其他女孩讲过很多故事,关于父亲或继父,关于兄弟或叔叔,关于寂寞疲惫的母亲们的新男朋友做的一些事情。她爸爸不是这种人。实际上,他只是保持和她的距离,和她的谈话也限制在最少的范围。
然而,她从来没有感觉自己被忽视。她在学校开始有麻烦时——在课堂上调皮,进入青春期后在卫生间哭泣,父亲跟校长谈了话,给她安排私下里见心理医生。戴着无框眼镜的心理医生和蔼可亲,但她不愿意跟他说些什么,正如她跟父亲说话很少一样。她不愿意跟心理医生说话。她不愿意被认为和别人有什么不同,所以她从来没有告诉过他那些头疼,眩晕,还有她做的一些噩梦。梦中,一个长着牙的东西从地上黑黑的坑里钻出来,在撕咬着她的灵魂。她从来没有跟别人谈起过这些狂想,也没有说过她对自我的感受,她是脆弱不堪一击的,好像随时都可能迷失或者崩溃。经过十次谈话以后,心理医生得出了结论,她就是表面上的那样:一个正常,也许有点敏感的女孩,不过最终,会在这个世界上找到自己的位置的。但也不排除这种可能性,那就是她的问题可能预示着更严重的情况,也许是一种精神分裂症。因此,医生建议她,尤其是她的父亲,要密切关注她的行为是否有什么重大的变化。从那以后,她的父亲看她的眼神和以往有了不同,在随后的几个月之内,曾经有两次她醒来后发现他穿着睡袍站在她的卧室门口。她问他怎么回事,他说听见她在睡梦中大声喊叫,但她不知道是否他听见了自己到底喊了些什么。
她父亲在特乔家具公司当司机,公司是墨西哥人开的。她父亲是公司唯一的非墨西哥人。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她问及父亲这个问题时,他承认说他也不知道。也许是因为他车开得好,但她认为可能是因为特乔出售不同类型的家具,一些贵,一些便宜。销售对象也是不同的人群,一些是墨西哥人,一些不是。她父亲给人一种权威感,他说话轻柔得体。对于那些比较富有的顾客来说,他是特乔公司唯一一张可以被接受的面孔。
他们家的每一件家具都是从他的雇主那里折价购买的,通常是因为有破损,或者旧了,或者太难看,已没有什么售出的希望。她父亲就曾经把厨房里的餐桌腿锯短,打磨,为了让四条腿齐平,但结果却是桌子变得太矮了,以至于他们吃完饭以后,椅子无法推到餐桌下面。客厅里的沙发虽然舒适,但却不配套,地毯虽然便宜,但却耐磨。只有电视的更新换代才显得房间的一角显得有些档次,因为通常只要有更好的型号上市,她父亲就会把家里的电视升级。他喜欢看历史纪录片,也会看点游戏节目,不过很少看体育节目。他喜欢在安静中知晓、学习,而他的女儿也跟他一起学习。
她最后离开家时,她甚至怀疑他是否能注意得到这一点。她想也许他感激她的离去。只是到了后来,她有时突然感到,他几乎有点害怕她。
她又找到了一份女招待的工作,这是一家具有波希米亚风情的咖啡屋。工资不高,好在她的房租也不高,至少他们在这里放的音乐还不错,而其他雇员也不是很差劲。她周末也在酒吧工作,来赚点额外的收入,虽然这不太惬意,但她已遇到了一个似乎喜欢她的人。他和几个朋友一起来看冰上曲棍球赛,但他和他们不一样,而且他向她开了些玩笑表示好感。他笑容很美,不像他的那些朋友一样爱骂人,这是她看重的一点。从那以后,他又来过几次,她能够感觉到他在积攒勇气想约她出去。但在刚刚发生了那一切后,她不确定自己是否做好了心理准备,而且她对他也不很了解。不过,他对她是有意思的,这种意思让她感兴趣。如果他开口,她会同意。但她会努力对他进行更多地了解,与此同时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她不希望事情的结局最终像波比一样。
在她来到这个镇上的第四个夜晚,她醒来似乎看见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顺着街道走向她租住的公寓。这个梦境如此逼真,以至于她跑到窗口往外看,以为在最近的街灯下能看到两个身影。但镇子一片安静,街上空空如也。在她的梦里,她几乎都能看清楚这两个人的脸。这个梦她已做了很多年了,只有最近那对男女的面孔才似乎开始清晰起来,而且随着每次梦境,越来越清楚。她现在还认不出他们,但她知道时间不会很久了,她最终会看清楚的。
到那时会算账的。至少这一点,她确信。
Ⅲ
那么,那么, 请停止这最后的悲伤之吻,
因为它吸走了两个人的灵魂,并且将之蒸发,
这样带走你的幽魂,让我带走我的……
——约翰•邓恩(1572—1631), 《终结》
第十四章
我每个周五都在酒吧接待我们最大的批发商纳皮公司。迷失熊酒吧每周三次进啤酒,但纳皮公司的货占了80%,所以它的货是笔大买卖。纳皮的卡车总是星期五来,一旦三十桶啤酒验收存货完毕,我就按照酒吧的货到付款政策付完款,然后请司机吃顿午饭。我们会谈论啤酒,他的家庭,还有低迷的经济。
与大多数酒吧相比,迷失熊酒吧对顾客的评判标准稍有不同。酒吧一直很受追债人的欢迎,现在越来越多的追债人愿意把他们的卡车泊在我们的停车场上。虽然这个工作我不喜欢,但他们大多数人对此还是很通情达理。除了几个人以外,他们基本上都是又高又壮的,但其中最厉害的一个,杰克•埃姆斯,就是正在酒吧里吃汉堡查手机信息的那个人,却只有五英尺五高,甚至还不到120磅。他说话声音很低,我从来没有听见过他骂人,但关于他的故事却十分富有传奇色彩。他出行时总是带着一条脏兮兮的小猎狗,坐在他卡车的前座上,仪表板下面的架子上总放着一根铝制的棒球杆。据我所知,他没有枪,但那根球杆却打碎了几个人的脑袋,而他的狗也因具有独特的天赋而声名远扬。若是有人胆敢威胁他心爱的主人,它就会咬住那个人的睾丸不放晃来晃去,同时咆哮不已。
不用说,那条狗是不允许进入酒吧的。
“我最讨厌每年的这个时候,”纳皮公司的司机内森说。他把自己包裹好,准备踏入外面的寒冷中。“我应该给自己在佛罗里达找个工作。”
“你喜欢热?”
“不,太热我也不喜欢。但这个——”他耸了耸肩,指着酒吧外面那个寒冷的世界。“他们把现在叫做春天,但根本不是。现在还是隆冬呢。”
他说的没错。这个地方只有三个季节,或者看起来是这样:冬天、夏天和秋天。没有春天。现在已是二月中旬了,但仍然没有任何生命复苏的迹象。城市的街道上到处都是冻得结结实实的雪和冰,人行道上满是机器一遍又一遍地除雪之后留下的伤痕。没错,最糟糕的雪季已过去了,但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雨和可怕的无尽寒冷。有时,大风会雪上加霜,但即便是最小的风,也能把人的耳朵、鼻子和手指头冻得麻木。街道上覆盖着一块块的冻冰,有的很明显,有的地方不明显。从商业区到老港的上坡很滑,鞋底若没有防滑设计就会很危险。而深受游客喜爱的鹅卵石小路此时除了增加危险系数外没有别的用途。因为融冰、雪水、粗砂和石盐的积累,清扫酒吧和餐厅地面的工作变得尤其累人。在有些地方,比如说中街旁边的停车场,或者码头附近,冰雪积得如此之厚以至于让人感觉到行人在进行一场堑壕战。有些冰块大如磐石,似乎从某个奇怪的冰冻火山的深处喷出的。
码头上,捕龙虾的船上都覆盖着雪。偶尔会有勇敢的渔夫出海,回来时鱼血会把冰染成粉红色和红色。海鸥难过地振着翅膀,等着夏天的来临,到那时捕食就会容易了。晚上,可以听到轮胎在危险的冰面上刹车的声音,人们找钥匙时不耐烦地跺脚的声音。
三月还在后面耐心地等着,这也是个让人难过的月份。冰嘀嗒着水,雪在融化,冬天的最后痕迹仍然在有阴影的地方肮脏地潜伏着。然后就是四月,五月。夏天,温暖,还有游客。
但现在,只有冬天,看不到春天的影子。这里只有冰和雪,还有一些旧脚印的痕迹,就像不受欢迎却拒绝离开的记忆。人们挤在一起,等着春天的曙光。但那天,就是内森说到隆冬的那一天,把某些奇怪而不同寻常的东西带到了世界的这个角落。
它带来了迷雾。
它带来了她们。
数日数周以来一直非常冷,虽说是在这个时节,天气也冷得非同寻常。雪日复一日地下着,然后,就在情人节的前一天,雪变成了冻雨,一堆堆的积雪变成了一片片的厚冰。然后,雨停了一段时间,但还是很冷,直到最后天气终于转暖,气温开始回升。
雾从白色的地面上升了起来,就好像燃烧后的余烬上冒着的白烟,随着空气的流动,带来一阵阵的气流,几乎像个活物,带着不为人知的目的到处游荡。树木的形状看不清楚,森林逐渐消失在越来越厚的雾气中。随着天色渐晚,雾气越来越重,越来越厚,把整个城镇都包围起来,就像细雨落在了窗户上、车上和人身上。到了黄昏,能见度只能用英尺来计算了,高速公路上不断地闪现着减速和保持车距的信号。
雾还是来了。它占据了整个城市,把最亮的街灯变成了忽隐忽现的幽魂,把街上走路的行人一个个隔离开来,让他们感到这个世界似乎只有孤单单的自己。但这样它却使相爱的人们和家庭更加紧密,因为他们能相互之间寻求慰藉,在这个突然变得陌生的世界里相拥取暖。
也许这就是她们回来的原因,或者也许她们根本就从未离开?我已放飞了她们,我的妻女的幽魂。我已请求她们原谅我的过失,我已拿走了曾经保留的她们生活中的所有东西——衣服和玩具,裙子和鞋子——在我的院子里烧掉了。我感觉到了她们的离开,顺着溪水流入了远方等候的大海。但我再次踏入我的家门时,我又嗅到了烟味和失去的那些东西的气味,不过有些不同:气味已轻了,就好像已清除了一部分,或者那种老的、陈旧的气味已随着微风,从开着的窗户飘了出去。
当然,她们是我的幽魂。我用自己的方式创造了她们。我让她们具有了身形,把我的愤怒、悲哀和损失转到了她们身上。这样,她们对于我就成了有敌意的东西,她们已失去了我曾经爱过的那些东西,却充满了我痛恨自己的那些东西。她们接受了那个身形,因为这是她们回到这个世界的方式,回到我的世界的方式。她们还不愿意滑入记忆的阴影,或者变成我的梦境,放弃她们在这个世界中的位置。
我不理解为什么。
但那不是她们。那不是我曾经爱过的妻子,也不是我珍爱的女儿。在我允许她们转形之前,我曾经瞥过她们的真实模样。我看见我的亡妻领着一个小男孩的鬼魂走进了深深的树林,他的小手放在她的手里,我知道他不害怕她。她是夏日女神,要把他领到他的亲人身边,陪伴他在灌木丛和树林里走过最后一段旅程。这样,他才能不害怕,他才能不感到孤独。还有一个小女孩跟他在一起,她与他年龄相仿,在冬日的阳光里一蹦一跳,等着她的伙伴的到来。
这就是我的妻子和孩子。这是她们的真正身形。我在烟火中放飞的是我的鬼魂。而在雾中回来的,则是她们自己的鬼魂。
那天晚上我上班。我本来没有计划加班,但我们的两个男招待——埃尔和洛林在离斯卡布罗不远的第一大道上发生了撞车事故,为了保险起见,都被送到了医院。几乎从在迷失熊酒吧开始工作起,这两个人就一直住在一起。因为没有人替工,我不得不在酒吧再干一个晚上。虽然我还没有从前一晚的疲惫中恢复过来,但除了硬着头皮顶下去,我别无选择。也许我会因此向戴夫多请一天假,这样下个星期我在纽约就能呆更长的时间。但就目前来看,只有我、加里和戴夫,在酒吧里端啤酒,送汉堡,努力挺下去。
米奇•华莱士本来计划那天去迷失熊酒吧再和帕克谈一次,但下午在汽车旅馆的停车场发生的一件事让他不得不重新考虑。下午三点刚过,米奇走出旅馆时,一个人正等候在他的汽车旁。在浓浓的雾中,车和人几乎隐约难辨。这个人本周早些时候一直在酒吧里,就是曾经和那个红头发的女人调情的那个招待。他没有自我介绍,但米奇记得他的名字叫杰克。他没有多说,但他清楚地告诉米奇,不允许他骚扰帕克,如果米奇一意孤行,那么他就会让他见识另外两位先生。这两个人比杰克块头大,但不如杰克理智。他们会把米奇塞到包装箱里,如果放不进去,会把他肢解,然后用最慢最绕道的路线把他寄到非洲最偏远的地方。米奇问杰克是不是帕克授意他这么做的,答案是否定的,但米奇不知道是否应该相信。不过,这也无所谓。他给酒吧打了电话,问帕克是不是还在那里上班。接电话的人问他是否要跟帕克本人通话,米奇说不必了,他会亲自拜访的。
夜幕降临时,雾气仍然很重。米奇驱车开往斯卡布罗镇。
米奇穿过大雾,朝着山上的那栋房子开去时,已是晚上八点了。他知道帕克凌晨一两点钟才会到家。而隔壁的那栋房子是黑着的,一对名叫约翰逊的老夫妇住在那里,但似乎他们不在家。当冬天来临时躲到佛罗里达的那些人,他们怎么称呼这些人的来着?鸟?不,“雪鸟”,对,就是这个词。
即便他们在家,也不会妨碍他去做计划做的事情。这只不过意味着他要走更远的路。如果他们走了,他就可以把他的车停在房子旁边,不必把脚弄得又冷又湿。或者被好奇的警察盘问,在黑暗的冬夜走在泥泞的路上,他到底要干什么。
白天时,他曾经开车路过这栋房子几次,但他一直没有机会走近观察,害怕被别人看到。现在帕克已不是私人侦探了,他在家的时间多了,所以米奇没有足够的机会观察形势,以便部署他的行动。不过,迟早他会有机会的。
米奇仍抱有幻想,也许他能软化帕克的防备之心,从他那里得到哪怕是一丁点的合作。米奇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尽管他从不大张旗鼓。他知道大多数的人都愿意谈谈他们的生活,虽然有时他们自己意识不到。他们希望有人同情,有人倾听,有人理解。有时只需要一杯咖啡而已,但有的人也需要一瓶芝华士才行。他们是两个极端的人,剩下的人,从米奇的经验来看,都是介于中间的某个类型。
米奇•华莱士曾是个很好的记者。他对自己报道的那些人真心地感兴趣。他用不着假装。他对人的兴趣发自内心,永无休止,即便是最无趣的人也应该有值得一讲的故事。只不过这些故事也许简短或者深埋在什么地方罢了。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开始厌倦新闻工作。他不再有曾经的精力,或者日复一日地追着人们问的欲望,因为他写出来的故事可能不到周末就被大家忘记了。他希望写一些能够持久的东西。他想过写小说,但这不适合他。他自己都不看小说,怎么能写呢?真实的生活用不着虚构的装饰,就足以令人好奇了。
不,让米奇感兴趣的是善和恶。一直都是。他还是个孩子时,就喜欢看电视《独行侠》和《英豪本色》。即便当了记者,他最感兴趣的也是犯罪故事。没错,这样的故事更容易出现在头版,而自己的名字越靠近报头米奇越高兴。但他对杀手和被害人之间的关系也非常感兴趣。二者之间,也就是杀手和被害人之间有一种联系,一种密切的关系。在米奇看来,似乎在死亡的那一刹那,被害人的某些特性转移到了杀手的身上,根植在他的灵魂中。他甚至认为,从某种意义上说,是被害人的死最终给了其生命以意义,给了其名分,使他们区别于无名的芸芸众生,并赋予其某种永生。或者说,因为引起了公众的暂时注意,达到了类似于永生的状态。虽然人们对他的这种看法颇有争议。米奇想,也许用永生这个词并不合适,尤其在被害人已死了的情况下。但在他能够想到更恰当的词之前,这个词勉强可以应付。
还是当记者时,他第一次间接接触到了现在的目标人物帕克。帕克的妻女被害的那天晚上,他也挤在布鲁克林那栋小房子外面的人群中。他报道过这个案子,但随着线索越来越模糊,关于这个案子的故事也越来越少,直到最后淹没在各色新闻中。后来,甚至连米奇也放弃了帕克凶杀案,暂时把它放到脑后。他听说联邦调查员在调查一件可能的连环凶杀案,但从当时的情况看,还没有合适的时机,他还是应该按兵不动。
米奇对人和他们的故事真心感兴趣,但他自己也承认,他的心有一种麻木感,干这一行的很多人都是这样。他虽然对人很好奇,但他并不关心他们,或者还没有关心到把他们的悲痛看作是自己的悲痛的程度。他同情他们,但这只是一种暂时的、肤浅的情感,他无法做到设身处地。也许这是因为他的职业性质,需要连续地报道一则又一则的故事,他对故事参与的深度和时间长度完全取决于公众的口味。进一步来说,也是报纸的口味。这也是他为什么决定离开新闻界,投身于书籍写作的部分原因。通过完全置身于少数几个案子,他希望能够让自己再次敏感起来。与此同时,也捎带赚点钱。他现在只需要找到合适的故事来讲述,而且他确信,在查理•帕克的身上,他已找到了故事。
米奇仍然能够回忆起他确信这个人与众不同的那一刻。家人被杀后,他并没有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之外。但也没有参加一些访谈节目,来谈论他的痛苦,以便让凶杀案留在公众的眼中,给执法界施压,让他们继续寻找凶手的线索。不,他取得了私人侦探的执照,然后开始追猎,找到了杀害他妻女的凶手——后来被称之为“旅人”的那个人,还包括其他坏人。他找到的第一个人是那个叫摩丁的女人,就在那时,米奇脑中的弦才开始响了起来。这本身就是个好故事,是周末增刊的好材料:丈夫失去了妻子和孩子,然后追查下去,竟然发现了两个儿童杀手。疲惫、麻木的公众所需要的一切新鲜感,这个故事里都有。
但帕克不愿意讲述这个故事。采访他的请求都被拒绝了,有时很礼貌,有时很粗暴。然后——砰的一声!——他又出现了!这次是因为一条他想抓到的大鱼——“旅人”。在之后的几年中,米奇很清楚地意识到,这里面有些奇怪,有些与众不同,相信他的同行也能感觉到。这个人有某种天生的技能,尽管思维正常的人不会愿意拥有这种技能:似乎邪恶能够吸引他,而且反之,他也能够吸引邪恶。当他发现邪恶之后,他就会摧毁它。这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取决于你如何选择看待这件事。但米奇•华莱士不笨,他知道没有人能做到帕克所做的一切,并且一路走来不受到严重的伤害。现在他在这里,在东北部一座城市的酒吧里工作,和女朋友分居,每个月一两次去看他们俩生的孩子。他独自一人住在这栋大房子里,而米奇正小心地用他的手电筒照着观察着这栋房子。
米奇很想进去。他想翻看一下桌子抽屉,翻看柜子里和计算机里的文件,看看他的研究对象在哪里吃饭,睡觉,坐着。他想踏上他的足迹,因为米奇想做的,就是赋予帕克一个声音,收集他的话语,他的经历,然后进行加工,创造一个全新的他,比零碎的他加在一起更让人震撼。要做到这一点,米奇需要暂时成为他,去理解他的存在。
但如果最终帕克决定不合作呢?米奇尽量不往这方面想。那天早上,他跟出版商通了电话,出版商明确表示了态度,希望帕克能够加入到这个项目中来。这虽然不是决定性的因素,但这能够影响到书的印刷量,还有书推广时的力度。他的观点是有道理的,但这会让米奇的任务更加艰巨。谁都会做些剪切和粘贴的工作,尽管可能不如米奇做得好,但这样做出来的活是赚不了大钱的。不过,这也不完全是钱的问题:这里有个真实的故事需要讲述,有一些深层次的、特别的、令人不安的东西,而这些话应该从当事人自己的嘴里说出来。米奇的追问会让他非常厌倦的,这一点他很确信,或者说有相当程度的确信。与此同时,他开始联系其他一些可能的采访对象,期望能够对研究对象建立起一个更加细致的背景档案。因为米奇希望能够对帕克了解得更多,甚于帕克对自己的了解。
但与帕克亲近的人对他都很忠诚,到目前为止,他努力的大部分结果都是一系列的拒绝。没错,他安排了几个采访,几个还记得帕克的退休的纽约警察,还有内部调查科的一位前任负责人。他告诉米奇,他相信这个人应该被关在监狱里。他,和他的朋友。这使米奇很感兴趣。关于他们,米奇只知道名字:安吉尔和路易斯。这个负责人说,关于他们,他也能帮忙提供一些信息,只是没有那么多。他只愿意谈些没有记录在案的东西,但他向米奇保证,会给他一些调查报告的副本,还有一些传言。像他这么优秀的记者,应该很容易搞清楚这些传言的确凿性。这只是个开端,但米奇希望能获得更多的线索。
他身上的衣服都湿了。大雾给他创造了有利条件,因为从下面的路上走过的任何人,不注意是看不到他的。即便是沿着车道走上来的人,也只是到了房子跟前,要费劲才能看见他的车或者他。实际上,米奇把车停在了一丛树下,除非有人主动地寻找,他几乎可以确定不会有谁注意得到。即便是帕克意料之外地回家了,米奇也相信他会直接开过,不会注意到泊在那里的汽车。但雾又冷又湿,而且非常浓,米奇甚至感觉如果他伸手去抓,就能抓到一大块,就好像棉花糖一样。
在他外套的口袋里,有一套撬锁的工具。
他爬到房子的门廊前,试着拧了一下门把手。门是锁着的。他想了一下,然后用肩膀使劲顶了一下门,门在门框里咔咔作响。没有警报器。很好,米奇想。这又是个好运气,除了邻居不在,还有帕克似乎已不再养狗了之外的另外一个好运气。他曾经听到他跟酒吧的服务生谈起过,当时米奇正在柜台前点酒。
他转到左边,朝窗户里瞧。在房子后面的厨房里,点着一盏夜灯,同时也微微照亮了客厅。看起来客厅好像装修得很舒适,里面有很多书。前门右边是一间小办公室,桌子上有一台计算机,边上整齐地摞着一些文件,地上有一些纸。米奇知道帕克最近去过纽约。他想知道为什么。他非常想看看那些文件。
他转到房子的后面,站在那盏夜灯投出来的光影里。这里的雾气似乎更重,他回身看时,那里形成了一堵几乎穿不透的白墙,隔开了后面的树和湿地。米奇颤抖了。他试着开后门未果。他再次把脸贴到了玻璃上。
屋子里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曾有一度,他觉得是反光,或者路上开过的汽车透过厨房在屋子里投下的影子,但他没有听见汽车的声音。他眨了眨眼,努力回想他看到了什么。他不确定,但他感觉可能是女人,穿着裙子的女人,裙子刚刚到她的膝盖下面。这个季节不太可能会有人穿这种裙子。那是件夏天的裙子。
他考虑到离开,但突然意识到这也许是进到房子里的一个机会,而不必违法闯入。如果房子里有人,那么或许他可以自我介绍说是侦探的朋友。也许屋子里的人会给他准备一杯咖啡,或者是饮料,一旦米奇的屁股坐稳,就很难把他赶走了。在这方面,米奇•华莱士甚至比蟑螂还难对付。
“你好?”他喊道,“有人在家吗?”他敲敲门。“你好?我是帕克先生的朋友。您能——”
厨房里的灯突然灭了。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了米奇一大跳,磕磕绊绊地往后退了好几步,半天眼睛才适应突然的黑暗。他深吸了一口气,调整自己。也许该离开了。他不希望里面的那个女人害怕并且叫来警察。那样的话会毁了一切。他谨慎地又一次走近门口。现在手电筒在他的右手里,他的脸贴着玻璃往里看时,他用手电筒抵住门,左手遮着眼睛。
那个女人现在站在厨房和客厅之间的入口处。她直直地看着他,手放在身体两侧。透过薄薄的衣料,他甚至能够看见她腿的形状,但她的脸却罩在阴影里。
“对不起,”他对着她喊道,“我不想吓着你。我的名字叫麦克尔•华莱士。我是个作家。我有名片。”他从口袋里找出一张名片。“我把它从门缝底下塞进去,这样你就知道我不是坏人了。”
他弯下身,把名片塞了进去。等他再站起来时,女人不见了。
“夫人?”
一个白色的东西出现在他的脚旁。他的名片已被推了回来。
老天,米奇心里喊。她已在门口了。她现在藏在门背后。
“我只是想跟您谈一谈,”他说。
走开
曾有一时,米奇不敢确定他是否听清楚了。话足够清楚了,但声音似乎来自于他的背后。他转过身,但后面什么也没有,只有大雾。他把脸又贴在玻璃上,想再看一眼藏在里面的那个女人。他几乎都能看见她了:地上有块黑影,是一种可触摸到的存在。她到底是谁?他在想。帕克的女朋友应该在佛蒙特,而不是这里。米奇计划在下两周的某个时间找机会和她谈谈。不管怎么说,他们已分手了。她没有理由会出现在这里,如果真的是她,甚至更没有理由藏起来。
什么东西开始在米奇的脑海中浮现,这种东西让他感到不自在,但他努力把它抛在脑后。他只是做到了一部分。他感觉它还是蹲在他意识的边缘,就好像在门口的影子里蹲着的那个女人。这是不受欢迎的东西,他不敢把全部注意力放在它身上。
“行吗?我只是想跟您谈一下关于帕克先生的事情。”
麦克尔
声音又出现了,只是这一次更近一些。他似乎能感觉到脖子上的呼吸声,或者也许只是从海上吹来的风,只不过现在根本没有风。他转过身,重重地喘着气。他感觉雾气进到了他的肺里。这让他咳嗽起来,他尝到了嘴里有雪和咸水。他不喜欢那个声音叫他的名字的感觉。他一点也不喜欢。里面似乎有一丝嘲笑,还暗含着威胁。他感觉就好像自己是个不愿意顺从的小孩在跟保姆说话,只是——
只是说话的声音是个孩子。
“谁在那里?”他喊,“出来吧。”
但他的面前没有动静,没有反应。相反,他感到背后有动静。他慢慢地伸长脖子,既不愿意错过雾中跟他说话的那个声音,还急切地想看见背后发生的一切。
那个女人现在又一次站在了厨房里,在后门和客厅入口之间,但似乎没有实体。她没有影子,只是弄歪了从玻璃里透出的微光,却没有挡住光,就像一片具有人形的薄纱。
走开
请
正是“请”这个字最后让他清醒过来。他以前曾经听到过这个词以这种方式被人使用,通常是当警察把某人摁倒在地上之前,或者夜总会的保安对醉鬼实施暴力之前。这是最后的警告,包裹在礼貌的外衣中。他换了位置,以便既能看见门,又能看见后面的雾,然后开始撤退,朝房子的角落移去。
因为让他不安的那个影子现在突然有了可以辨析的人形,即便他试图否定这个事实。
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一个小女孩的声音。一个穿着夏天裙子的女人。米奇以前曾经见过这件裙子,或者见过一件非常类似的。这是在帕克的妻子被杀后,媒体上转载她的照片中她穿的那件裙子。
他刚刚脱离门里人的视线,就跑了起来。他滑了一跤,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裤子全湿透了,胳膊插到了冰雪里,一直到肘部。他爬起来,一边呜咽着,一边拍打身上。就在这时,他听到身后有动静。虽然雾轻轻地裹住了这个声音,但他仍然能清晰地听到。
这是后门打开的声音。
他跑了起来。他的车已进入了视线。他在兜里摸着钥匙,摁了一下开锁键,打开车灯。就在这时,他突然停了下来,感到肚子一阵抽搐。
在车的另一侧,有个孩子,一个小女孩,正透过副驾驶座那侧的车窗盯着他看。她的左手张开摁在玻璃上,而右手的食指在雾中画着什么。他看不清她的脸,但他本能地知道,即便他跟她近在咫尺,他也不会看清。她就像身边围绕着她的雾一样,抓不到摸不着。
“不,”米奇叫道,“不,不。”他摇了摇头。他的身后传来脚踩硬雪的声音,一个看不见的人影正慢慢走近的声音。尽管他听见了,他也知道,如果他折回到后门,也只能看见自己的脚印,不会看见别人的。“噢,老天,”米奇呻吟道,“老天,老天……”
但小女孩开始移动了,退到了雾中。她的右手嘲弄地挥动着表示再见。米奇抓住了机会,最后冲到了车前。他拉开车门,然后迅速地关上,摁下了里面的锁门键。他很害怕,但手没有哆嗦。他发动了车子开到车道上,既不朝右看,也不向左看,他直直地看着前方。他飞快地开到了路上,向右急转弯,回到了通向斯卡布罗镇的桥上。车头灯的光束切割着大雾。错落的房子出现了,然后第一大道上让人宽慰的营业场所的灯光也出现了。他一直开到了加油站才慢了下来。他开进了停车场,刹车,然后向后倚在座位上,竭力稳住呼吸。
交叉路口的交通信号灯开始变换颜色。这才使他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副驾驶座位的车窗上,刚开始在雾中看起来似乎是毫无规律的图案现在才显露出原本的样子。
上面写的是字。在他的车窗上,有人写着:
不要骚扰我的爸爸
米奇盯着这几个字看了一会,然后按下按钮摇下车窗,试图把这几个字抹掉。当他确信字已没有了以后,他把车开回旅馆,然后直接去了酒吧。连着喝了两杯伏特加酒之后,他才稳下神来,开始更新笔记。可是他又喝了两杯,手才停止颤抖。
那天晚上,米奇•华莱士没有睡好。
第十五章
第二天下午,我打开后门出去倒垃圾时才看见华莱士的名片。它躺在台阶上,冻在了水泥地面上。我看了一下,然后回身走进屋,从我的办公室里拨了他的手机号码。
第二遍铃声刚响,他接了电话。“我是米奇•华莱士。”
“我是查理•帕克。”
他一时没有应声。等到他说话时,显得有些不自在。但正如真正的专家那样,他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帕克先生,我正要给你打电话。我在想您是否已考虑了我的提议。”
“我想了一下,”我说,“我可以跟你见面。”
“太好了!”因为惊讶,他的声音一下提高了八度。尔后重新恢复了平常的音色。“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到我住的地方来如何?一个小时后怎么样?你知道地址吗?”
电话那头停顿了一下。“不,我不知道。您能告诉我吗?”
我说得很复杂很详细。我怀疑他是否愿意不怕麻烦把它记下来。
“听明白了吗?”我说。
“嗯,应该吧。”我听见他啜饮了一口什么。
“你愿意读一遍给我听吗?”
华莱士差点噎住。等他咳嗽完之后,他说:“不必了吧。”
“好吧,如果你能确定的话。”
“谢谢你,帕克先生。我很快就到您那里。”
我挂上了电话。我走出门来到了车道上,看见了树下轮胎留下的痕迹。如果这是华莱士停车的地方,那么他离开时一定非常匆忙。地面的冰雪都被蹭了起来,露出了下面的泥土。我回到房间,坐在椅子里,读着《先驱报》和《纽约时报》,直到听见车开到车道上的声音。华莱士的蓝色金牛汽车进入了视线。他并没有停在昨晚停车的地方,而是直接开到了房子跟前。我看见他起身,从副驾驶的座位上拿起自己的小背包,然后摸了摸口袋,确保里面有一支笔。一切都做好以后,他锁上了车门。
在我的车道上。在缅因州。在冬天。
我没有等他敲门。相反,我主动打开门,在他的肚子上狠狠给了一拳。他弯下腰,膝盖跪在了地上,然后捂住肚子,干呕起来。
“起来。”我说。
他没有站起来。他在努力呼吸,我觉得他就要吐在我的门廊上了。
“别再打我了。”他说。这是请求,不是警告。
“不会了。”我说。
我扶他站起来。他倚着门廊的栏杆坐了下来,双手放在膝盖上,稳住气息。我站在他对面,有点后悔不该这样。我让心中的怒气发酵,然后发泄在了根本不是我对手的人身上。
“没事吧?”
他点点头,但看起来很沮丧。“这又是为了什么?”
“我想你自己知道。因为你到我的地盘上偷窥。傻到还把名片丢在了这里。”
他倚着栏杆支撑着自己。“我不是丢掉的。”他说。
“你的意思是说你把它放在后门廊的地上,是给我留的?听起来不太像啊。”
“我跟你说我不是丢掉的。昨晚我把它从门缝底下塞进去,给那个站在你屋子里的女人,但她又把它推出来了。”
我朝外看去。我看见冬青丛中光秃秃的树,看见冻雪中的车痕冷冷地闪着光。我看见一只黑色的乌鸦消失在灰暗的天空中。
“什么女人?”我问。
“穿着夏天裙子的女人。我想跟她说话,但她一句话也不说。”
我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睛没有和我对视。他讲的是实话,但他隐瞒了一些关键的细节。他在保护着自己,但不是因为害怕我。米奇•华莱士怕得要死。我看见他的眼睛不停地去看客厅的窗户后面。我不知道他想看什么,但无论如何,他很高兴那个东西没有出现。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来到了你家。我觉得不在酒吧谈,你可能会更随和一些。”
我知道他在撒谎,但我还不愿意现在揭穿他。我想听到他说说头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我看见有灯光,就绕到了后门。里面有个女人。我把名片塞到了门下,但她又给推了出来。然后——”
他停下了。
“接着说。”我说。
“我听见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他继续说道,“但她是在外面。我感觉那个女人在某个地方和她会合了。但我没看,所以不肯定。”
“你为什么不看?”
“我决定要离开。”他的脸色,还有这六个字,说明了里面有很多故事。
“明智的决定。首先你来我这里就是不体面的事情。”
“我只是想看看你住的地方。我没有任何恶意。”
“不。”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当他确定自己不会呕吐后,慢慢站起了身,恢复了他原有的身高。
“她们是谁?”他问。现在该轮到我撒谎了。
“一个朋友。一个朋友和她的女儿。”
“你朋友的女儿总是在大雾天里在雪地上走,然后在别人的车窗上写东西吗?”
“写东西?你说什么?”
米奇深深咽了口唾沫。他的右手在颤抖。他的左手在外套的口袋里。
“我回到车上时,车窗上写着一些东西,”他说,“写的是‘不要骚扰我爸爸。”
我使出全部的自控力,没有在他的面前流露出感情。我非常想抬头看看阁楼的窗户,因为我记得那块玻璃上写过东西,是什么东西留下的警告,但绝不是我女儿。但这栋房子现在的感觉和以前又不一样了。现在没再弥漫着愤怒、悲哀和痛苦。以前,我曾经感觉到过她们的存在,在影子的移动间,在地板吱吱作响间。没有风吹,门却会慢慢地关上;没有树枝的敲打,窗户却啪啪作响。现在这栋房子平静而安宁,但如果华莱士说的是实话,那么肯定有什么东西回来过了。
我记得在父亲去世的几年后,母亲曾经告诉我,就在他的尸体被带到教堂的那天晚上,她梦见自己醒来看见卧室里有着什么东西,她想她能够感觉丈夫在她的身边。屋子的一角有一把椅子,他以前每天晚上都坐在那里脱衣服。他舒舒服服地坐在里面脱掉鞋子和袜子,有时会静静地在那里呆一会,光着的脚板结结实实地踩在地毯上,手掌托着下巴,回想着即将结束的这一天。我母亲告诉我说,在她的梦中,父亲又坐回到了他的椅子上,但她看不清楚。她试图把视线聚焦在屋角的那个东西上时,她看到的只有椅子。但她转移视线时,一个身影在她的眼角移动了位置。她本应该感到害怕,但她没有。在她的梦中,她的眼皮非常沉重。她想,我还睡着觉呢,眼皮怎么会发沉呢?她努力挣扎着,但睡觉的欲望太强烈了。
就在她快要睡熟时,她感到一只手在抚摸着她的额头,嘴唇轻轻地吻过她的面颊,她感到了他的内疚和悲哀。就在那一刻,我想也许她最终开始原谅他所做的一切了。那天晚上剩余的时间,她睡得都很香。尽管发生了这一切,在教堂里最后的悼词被读完时,她没有哭。他的尸体最后被放到地下时,他们把棺木上覆盖的国旗叠好,放到了她的手里。她伤心地对着她的亡夫微笑了一下,一滴眼泪掉到了地上,像陨落的星星摔碎在泥土上。
“我朋友的女儿,”我说,“跟你在开玩笑。”
“真的?”华莱士说,他甚至都没试图掩饰语气中的怀疑。“她们还在这吗?”
“不,她们走了。”
他没有追问下去。他低头看了看湿透的膝盖。“你这么干真卑鄙。你总是不警告就打人吗?”
“因为我干的这一行。如果我要告诉他们我要打他们,其中有些人就会先开枪把我打死了。事先警告会影响效果。”
“你知道,就目前来讲,我倒希望谁能开枪把你打死。”
“至少你是诚实的。”
“再给我一次警告——这就是你把我叫到这来的原因吗?”
“对不起我打了你,但这些话应该跟你面对面地说,而且也不应该在酒吧里说。我不会帮你写这本书的。实际上,我会尽一切所能阻止你写,让它不过就是你笔记本上的几段涂写。”
“你在威胁我?”
“华莱士先生,你还记得迷失熊酒吧里讨论外星绑架者动机的那位先生吗?”
“我记得。实际上,我昨天还看到了他。他在我住的旅馆外面的停车场等着我。我推测是你叫他去的。”
杰克。我本应知道他会插手这件事情来帮助我,尽管也许会帮了倒忙。我甚至对他有一种钦佩感。我不知道他花了多长时间游荡在这个城市各家汽车旅馆的停车场里,去寻找华莱士的车。
“我没有。但他不是那种容易被控制的人,而且他还有两个朋友。相比较而言,他更加温和。他们是兄弟,监狱都不欢迎他们回去,因为他们会让其他犯人害怕。”
“怎么?你要让你的弟兄们来对付我?厉害。”
“如果我那么想伤害你,我会自己动手的。还有其他方式来处理你这样的问题。”
“我不是问题。我只是想讲述你的故事。我感兴趣的是事情的真相。”
“我都不知道真相是什么。如果这么长时间以来我都不知道,那么你也不可能会比我知道得更多。”
他的眼睛狡黠地眯了起来,脸色有些恢复了。我犯了个错误,根本不应该跟他讨论这个问题。他就像福音教会的基督徒,在门口随便碰见个人,就会愿意跟他辩论神学。
“但我能帮助你,”他说。“我是中立方。我能发现一些也许能帮上你忙的事情。不一定都得写到书里去。对于你在书中的形象,你有控制权。”
“我的形象?”
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于是赶快更正。
“这只是个说法。没有什么实际意义。我的意思是说,这是你的故事。如果你希望它讲述得恰如其分的话,就应该用你的语气。”
“不,”我说,“这就是你错的地方。没有什么可讲的。不要再来我家了,也不要去我工作的地方。我确信你知道我有个孩子。她母亲也不会跟你谈话的。这我能肯定。如果你敢走近她们,甚至如果你在街上碰到她们,盯着她们看的话,我会杀死你,把你埋在浅浅的坑里。这件事你就此放手吧。”
华莱士的脸色变了。我看到这个人的内心力量显露了出来。我突然感到很累。华莱士不会轻易退出的。
“好吧,让我来告诉你点事情,帕克先生。”他提到了一个著名演员的名字,一个长久以来被包围在绯闻里的男人。“两年之前,我答应了要写一本关于他的未授权传记。这虽然不是我的特长,都是些好莱坞乱七八糟的事,但出版商听说过我的天赋,而且稿酬也很不错。他是好莱坞最有权势的人之一。他的人曾经威胁过我让我分文不名,让我名声扫地,甚至缺胳膊少腿,但这本书六个月之后就要出版了,而且我可以为里面的每句话作证。他不愿意合作,那没关系。这本书还是要出版的,而且我找到了一些人,他们发誓说他的整个人生都是谎言。你打我一拳,这犯了个错误。这是心怀恐惧之人的举动。就因为这个,我要挖掘你生活的每个角落。我要挖掘一些连你自己都不知道它存在的事情。然后我会把这些写到我的书里。你可以买一本书读一读,也许这样你能对自己了解得更多。但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你会因此知道米奇•华莱士是个什么样的人。
“如果你再敢碰我一下,咱们法庭上见,你他妈的。”
说完,华莱士转过身,朝他的车走去。
我暗想:哦,天哪。
我给埃米•普莱斯的办公室电话又留了言,详述了华莱士出现在酒吧后发生的大部分事情。晚上,她来到了我家。她不要咖啡,问我是否有已开封的红酒。我没有,但很乐意给她新开一瓶。
“好吧,”她说。她小心地啜了一口酒,确定这酒不会让她上头。“这不是我的领域,所以我咨询了一下别人。但从法律上说,关于这本书,作为描述你生活的未授权传记的当事人,你有可能基于这几个法律原因提起诉讼——名誉损害,形象权的占用,背信——但就你这个案子来说,最有可能的就是隐私权的侵犯。你不像演员或者政客那样是公众人物,因此你有一定程度的隐私权。我们说的这个权利指的是,如果不涉及公众利益,对于有可能引起你尴尬的私人事情,你有权不让它们公开。你有权不让别人对你做出错误的或者误导性的言论或者暗示;你还有权免受侵扰,意思是不允许别人闯到你的家里对你的私人空间造成有形的侵犯。”
“华莱士这么干了。”我说。
“是的,但他可以辩解说第一次是来跟你商量事情的可能性,来留下他的名片,而第二次,据你告诉我的,则是你的邀请。”
我耸了耸肩。她说得没错。
“那么第二次拜访如何?”她问。
“本可以更好一些的。”我说。
“怎么?”
“如果我不在他肚子上捣一拳就好了。”
“噢,查理。”她似乎非常失望,我对自己那天早些时候的举动甚至更加惭愧。为了弥补我的过失,我把跟华莱士的谈话尽量详细复述了一遍,但没有提到他说的看见的那个女人和孩子。
“你是说你的朋友杰克还曾经威胁过华莱士?”她问。
“我没让他这么做。他很可能觉得是在帮我的忙。”
“至少他表现出的克制力比你强。华莱士可以起诉你人身侵犯,但我猜他不会。很明显,他想写这本书,只要你不对他造成任何永久性的伤害,写书的重要性超过其他任何事情。”
“他自己离开的,没有大碍。”我说。
“嗯,如果他要是对你有点了解的话,他很可能认为自己是幸运的了。”
我接受了批评。我没有什么可以争辩的。
“那么,我们到底能怎么办呢?”我说。
“你不能阻止他写这本书,”她简单地说。“正如他所言,很多相关的材料都是公开的记录。我们所能做的,就是要求他给我们一份,或者我们自己得到一份手稿的复印件,然后仔细地梳理里面的内容,看看能不能找到名誉损害,或者是侵犯隐私的例子。我们可以向法院申请禁止出版令,但我得事先警告你,根据《第一修正案》,法院通常不会愿意批准这一类的禁令的。如果他和出版商的合同正式签订了,出版商可能在合同里有一条保证和赔偿条款。换句话说,我们不仅不能阻止这匹马脱缰奔跑,甚至等它跑掉后我们能做的也只是把门关上一半。”
我倒在椅子上,闭上了眼睛。
“你肯定不想喝点红酒吗?”埃米问。
“我肯定。要是一旦开始喝了,我恐怕止不住。”
“对不起,”她说,“我会再跟其他人讨论一下,看看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路子。但不要抱太大的希望。还有,查理?”
我睁开眼睛。
“不要再威胁他了。和他保持距离就好。如果他接近你,你就走开。不要再陷入对峙状态。这句话对你的朋友也适用,尽管他们是好意。”
这给我们带来了另外一个问题。
“噢,嗯,这可能有问题。”我说。
“怎么?”
“安吉尔和路易斯。”
我已跟埃米说过关于他们的很多事情,埃米很了解他们。
“如果华莱士开始挖掘,那么他们的名字很可能就会出现,”我说,“他们可不会有什么好意。”
“听起来他们好像不是那种能留下很多蛛丝马迹的人。”
“这没关系。他们不会喜欢的,尤其是路易斯。”
“那么就警告他们。”
我想了想。“不,”我说,“让我们看看会发生什么。”
“你确信这是个好主意吗?”
“不怎么确信。但路易斯相信预防性措施。如果我告诉他华莱士可能会问一些关于他的问题,他也许会认为最好他什么问题也不要问。”
“我会假装什么也没听到,”埃米说。她一口气把杯里的酒喝完了,似乎正做着思想斗争,是不是要再喝一点,以期能够完全忘记我刚才说的话。“上帝,你怎么能有这样的朋友?”
“我也不知道,”我回答,“但我觉得上帝跟这个可没有什么关系。”
第十六章
第二天一早,米奇就离开了波特兰。他心中生着闷气,愤怒几乎难以遏制,这对他来说可是不同寻常。这次米奇是真的生气了。他和帕克的相遇,再加上帕克的野蛮朋友对他的恐吓,彻底改变了他。他已习惯了律师们的威胁,甚至有时被推到墙上,并且至少有两次差点严重受伤。可是很多年以来,没有人像帕克那样用拳头揍过他。实际上,最近一次米奇可以称得上和别人打架的事件是他还上高中时,不过那一次,他出了一拳,很幸运地把其中一个对手的牙打掉了。他现在多么希望能给帕克也来这么一记老拳,他在洛根登上汽车时,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放着另一种场景:他把帕克打得跪在了地上、他羞辱了帕克而不是相反。他想了几分钟自我安慰一下,然后暂告一段落。让帕克后悔他的所作所为还有其他方式,其中重要的一条就是完成这本书。米奇现在把他的全部心思,甚至他的声誉都放在了这本书上。
但在那个大雾弥漫的夜晚,在帕克家的遭遇让他感到不安。他本想随着时间的过去,他对这件事反应的激烈程度,他的恐惧和困惑能够逐渐消退,但并没有。相反,从那以后他一直睡得不安稳。那次相遇后的第一个夜晚,他在凌晨四点零三分时醒了过来,确信在这间汽车旅馆的房间里不止他一个人。那次,他打开了床头灯,节能灯泡慢慢地亮了起来,逐渐地把灯光洒满了房间的大部分地方,但却把房间的角落留在了阴影中。这给米奇带来一种非常不舒服的感觉,似乎随着灯光的到来,包围着他的黑暗正不情愿地后退,带走了他感觉到的屋里存在的那个东西,把它藏在了灯光照不到的地方。他又想起了在厨房的门后弯腰藏着的那个女人,还有那个用手指在他的车窗玻璃上画写的小孩。他本来应该能看到她们的脸,但他没有。有种感觉告诉他,至少他应该为这点幸运而感恩。他看不到她们的脸,是有原因的。
因为“旅人”已把他们撕碎了,那就是原因。因为除了鲜血、骨头和空空的眼洞以外,什么也没有留下。你不会愿意看到这个场景的,不会的,先生。因为这个画面会一直跟着你,直到你最后一次闭上眼睛,他们把床单拉到你的脸上时。不管谁,看到这种程度的伤害,这种程度的野蛮,都会永远地被毁掉。
如果这些人是你深爱的人,是你的妻子,你的孩子,那么……
一个朋友和她的女儿;两个访客:这就是帕克给米奇的解释,但米奇一秒钟也没有相信。好吧,她们就算是访客,但绝不是在客房里睡觉、在冬夜一起玩棋盘游戏的那一类。米奇不了解她们的性质,现在还没有,他还没决定是否把这段经历也写到书中,交付给他的出版商。他觉得可能不会。毕竟,谁能相信他呢?如果在叙述中加段鬼故事,可能会损害这部作品的真实性。然而,正是这个女人和孩子,正是她们所经历的那些,代表了这本书的核心。米奇一直认为帕克受到了鬼魂幽灵的追踪骚扰,而他的妻子和孩子就是牺牲品。那么答案是什么呢?米奇看到的那些就是幽灵的证据吗?
他把这些想法和观点都写到了笔记中。
米奇在佩恩站附近的旅馆住了下来,这是一家典型的黑店。小小的房间住着喧嚣又礼貌的亚洲人,还有一家家的乡下人,他们想少花点钱来见识一下纽约。到了下午,他坐在了一家酒吧里,以他的标准,以及大多数人的标准来看——只要他们不是流浪汉,这可以称得上是个下层酒吧。他在考虑要点什么而不至于危害他的健康。他想要杯咖啡,但看起来似乎在这个地方,要不是因为宿醉而点咖啡,会至少遭到人们侧目的,除非这被视为具有同性恋倾向的真实证据。实际上,米奇想,在类似这样的酒吧里,去完卫生间洗洗手都会被视为嫌疑。
在他的身旁有一个菜单,黑板上用粉笔写着一串特价供应的东西,字迹潦草,似乎是用梵语写的,看起来似乎在上面很久了,也没有变过。没有人在吃东西。没有人在做着什么,因为除了侍者之外,米奇是这里唯一的人。这个侍者看起来好像在过去的十几年中,除了人类生长荷尔蒙之外,没有吃过别的什么。正常人身上不该突出的地方,他都突出,甚至连光头上都有突起,似乎连他的头盖骨上都长了肌肉,这样才不至于和身体的其他部位不协调。
“给你拿点什么吗?”他问。他的声音比米奇预料的要高。他怀疑是不是跟激素有关。侍者的胸部尤其突出,似乎在他的乳房上又长了两个乳房。他的皮肤晒得很黑,有时几乎都要和酒吧的木头桌椅及污迹融为一体。对于米奇来说,他看起来就好像是塞满了足球的女人长筒袜。
“我在等人。”
“嗯,那么要点什么再等吧。就权当是你坐的这把椅子的租金。”
“这地方真够朋友。”米奇说。
“你要找朋友,就给撒玛利亚会撒玛利亚会是一间注册志愿机构,以英格兰和爱尔兰为基地,为情绪受困扰和企图自杀的人提供支援。“撒玛利亚会”的名称源自《圣经》,但它本身并没有宗教立场。打电话。我们这里可是要做生意的。”
米奇点了一杯淡啤酒。在夜晚来临之前,他很少喝酒,即便喝酒,也只喝一两杯。当然,去帕克家的那天晚上除外,不过从很多方面来说,那个晚上很特殊。他现在还不想喝啤酒,甚至连想一想都让他头发晕,但他不想得罪面前这个人,他看起来能在米奇还不明白怎么回事时,就把他的肠子都揍出来。啤酒来了。米奇盯着它看,啤酒也反过来看着他。啤酒泡沫好像对米奇的冷淡态度作出回应,突然消失了。
门开了,一个人走了进来。他个头很高,体形自然,看起来除了肉和牛奶之外,没有吃任何人工合成的助长剂。他穿着一件长长的蓝色风衣,敞着怀,露出了结实的腹部。他的头发很白,短短的。鼻子是红色的,但这并不只是因为外面的冷风。米奇意识到他点啤酒是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嗨,”侍者说,“原来是队长。很长时间没见了。”
他伸出手,进来的人热情地和他握了握手,用他闲着的那只手拍了拍对方结实的上臂。
“怎么样啊,赫克托?看起来你还在用那玩意。”
“它能让我又壮又瘦,队长。”
“你都长出乳房来了。你肯定一天得刮两次后背上的毛。”
“也许我应该留着点,好让那些孩子们有东西可抓。”
“你是个怪物,赫克托。”
“我以此为荣。您来点什么?第一杯算是请客。”
“客气,赫克托。那就来杯红胸酒,如果你不介意的话。驱驱骨头里的寒气。”
他走到了酒吧的一头,米奇坐着的地方。
“你是华莱士?”他问。
米奇站了起来。他自己有五英尺十英寸高,而新来的这个人要比他还高七八英寸。
“泰瑞队长。”他们握了握手。“感激你花时间跟我谈话。”
“好啊。除了赫克托请我的,剩下的就你请了。”
“没问题。”
赫克托端来一大杯威士忌,没放冰也没加水,放在泰瑞的右手侧。泰瑞指了指后墙处的一个隔间。“咱们把东西拿到那去吧。你吃饭了吗?”
“没有。”
“他们这里的汉堡包做的很好。你吃汉堡吗?”
米奇很怀疑这里还能有什么东西做的很好,但他知道最好还是不要拒绝。
“吃。汉堡听起来不错。”
泰瑞举起一只手,向赫克托喊道:“两个汉堡,中等大小的,配料都要。”中等的,米奇想。天啊。他宁愿它们烤得焦焦的,变成一小块,以便能把肉里的那些细菌都杀死。妈的,这应该是他吃的最后一个汉堡了。
赫克托把订的餐输入到了一台看起来很现代化的收银机里——这种地方竟然有这样先进的东西,尽管他操作起来笨得像只猴子。
“‘华莱士,这是个很好的爱尔兰名字。”泰瑞说。
“这是爱尔兰加比利时风格的名字。”
“是某种混合。”
“欧洲。因为战争。”
泰瑞的脸色有些阴沉,他显出多愁善感的样子,就像一块正在融化的蜜饯。“我祖父曾经在欧洲服过役。是爱尔兰皇家军队的燧发枪手。后来被枪打了。”
“很遗憾。”
“啊,他没死。不过,失去了左腿膝盖以下的部位。那时没有弥补修复术,或者说没有现在这样的技术。他那时每天早上都把没有小腿的那条裤管订起来。我觉得他很自豪。”
他对着米奇举起杯子。
“Sl~inte!爱尔兰语,意为祝你健康。”他说。
“干杯!”米奇说。他喝了一口啤酒。幸运的是,酒非常凉,他几乎都没尝到什么味道。他把手伸到背包里,拿出了笔记本和笔。
“直切正题。”泰瑞说。
“如果您愿意等一会……”
“不,这样行。”
米奇从外套的口袋里拿出了奥林巴斯的小型数码录音器,然后把它展示给泰瑞看。
“介意吗?如果我——”
“嗯,我介意。放一边吧。最好把电池拿出来,放在我能看见的地方。”
米奇照办了。这让工作变得有点难,但米奇的速记还不错,而且记性很好。不管怎么说,他也不会直接引用泰瑞的话。这只是背景,深深的背景。他同意和米奇见面时,泰瑞说得很清楚。如果他的名字出现在书的任何地方的话,他警告米奇,他就会扳断他的手指,让它们像开瓶器一样。
“跟我说一说你要写的这本书。”
米奇照办了。他把里面一些艺术化的、哲学化的因素抛开,谈了他对帕克的兴趣,态度十分中立。他还不确定泰瑞对帕克的态度,但他怀疑应该是否定的,也许仅仅是因为到目前为止,所有喜欢或者尊敬帕克的人都直截了当地拒绝了他。
“你已见过帕克了吗?”泰瑞问。
“是的。我找到他想采访他。”
“结果呢?”
“他娘的狠狠揍了我一拳。”
“那就对了,他就是这样的人。狗娘养的,是个暴徒。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呢。”
他啜了一口威士忌。差不多一半已下去了。
“你还想再来一杯吗?”米奇问。
“好。”
米奇把头转向吧台。他甚至还没有说话,赫克托就点点头,去拿瓶子。
“那么,你想知道些什么?”泰瑞问。
“我想知道您所知道的。”
泰瑞讲了起来。他先提到了帕克的父亲,他杀死了车里的两个年轻人,然后又自杀了。他对这些并没有提供什么深刻见解,只是提到他父亲身上有些不对劲,然后把这个不对劲又传到了儿子身上:有问题的基因,也许;是一种暴力倾向。
汉堡包送来了,还有泰瑞的第二杯酒。泰瑞吃了起来,但米奇没有。
“我们认为他杀的第一个人是一个名叫约翰尼的家伙,”泰瑞说,“他是个皮条客,在汽车站的卫生间被打死了。他的死对这个世界并不是损失,但问题并不在那。”
“你为什么怀疑帕克?”
“因为他当时在场。在案件发生的时间段内,摄像机拍到他进入了汽车站,后来又离开了。”
“那么卫生间的门上有摄像机吗?”
“到处都有摄像机,但他并没有在里面出现。我们只是拍到他进入并离开汽车站。”
米奇显得很困惑。“那是怎么回事呢?”
泰瑞第一次露出了不确定的神色。“我不知道。当时摄像机并不是固定的,除了安装在门上的那些。这是为了节约成本。那些摄像机是来回转动的。我估计他是算好了时间,然后避开了摄像机。”
“不过,这可够难的。”
“比较难。但也不是不可能。当然,还是挺奇怪的。”
“他受到审讯了吗?”
“我们有目击者:卫生间的服务生,韩国人,会说的英语不超过三个词,但他从门上的摄像机里找出了帕克。嗯,他一共找出了五个嫌疑人,帕克是其中一个。麻烦在于,在他看来,我们长得都很像。在这五个人中,四个都长得不像,就像你我不像似的。不管怎么说,帕克被牵扯了进来,并且同意受讯问。他甚至都没有请律师。他承认当时在汽车站,但仅此而已。他说当时他受人委托,在找一个离家出走的孩子。后来我们核实了。他当时的确在办一个有关十多岁孩子的案子。”
“案子就进行到那个程度?”
“没有足够的证据去指控他,而且大家也没什么兴趣。他以前是个警察,几个月前刚刚失去了妻子和孩子。也许他的同事们并不喜欢他,但在出麻烦时警察还是相互袒护的。这比指控一个金发小姑娘犯抢劫罪还不受重视。还有正像我说的那样,这个叫约翰尼的男孩也不是什么雄鹰童子军。很多人都认为,把他从人类的队伍里彻底清除掉是帮了大家的忙。”
“帕克为什么不受同事欢迎呢?”
“不知道。他本不是警察的料。他从来也不适合当警察。他总是怪怪的。”
“那么他为什么加入这个队伍里来呢?”
“我想,也许是对他父亲怀念的一种错误的表示吧。也许他觉得,当一个比他父亲更好的警察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弥补那两个年轻人的死。你要是问我,我觉得这是他做过的唯一一件让人钦佩的事情了。”
米奇没有追究下去。泰瑞对帕克的敌意已让他非常吃惊了。他想不出帕克到底做了些什么能让泰瑞这样说他。
“你说这个叫约翰尼的男孩是第一桩谋杀案。还有其他的?”
“我猜有。”
“你这样想?”
泰瑞示意要了第三杯威士忌。他的速度慢了,但也开始急躁起来。
“跟你说,大多数都是有记录在案的:在这里,在路易斯安那州,在缅因州,在弗吉尼亚州,在南卡罗莱纳州。他就像是个死神,或者癌症一样。如果这些都是我们知道的事情,那么你不认为肯定还有我们不知道的其他事情吗?你觉得不管是他,还是他的哪个朋友,在害了谁以后,会给警察打电话吗?”
“他的朋友?你是指名叫安吉尔和路易斯的那两个人吗?”
“影子,”泰瑞轻声说,“长牙齿的影子。”
“那你知道些什么呢?”
“大多数都是传言。安吉尔,他偷东西。在我来看,帕克可能把他当做线人,而作为回报,帕克给他提供保护。”
“那么刚开始就是一种职业关系?”
“你可以这么说。另外一个人,路易斯,他更难对付。没有被捕过,没有犯罪前科,他是个幽魂。去年发生了一些事,一家汽车修理铺遭到了袭击。据说他在这家铺子有暗股。有个人,其中的一个枪手,受伤进了医院,结果一个星期以后死了。从那以后——”
赫克托出现在他的胳膊肘处,拿走了他的空杯子,换上了一杯满的。泰瑞停下来喝了一口。
“嗯,怪就怪在这里。路易斯的一个朋友,是他的生意伙伴还是什么人吧,也死了。他们说他是突发心脏病死的,但我听到的却不一样。殡仪馆的整容师说他们得把他喉咙处的子弹洞填上。”
“谁干的?路易斯?”
“不,他不会伤害那些和他走得近的人。他不是那种杀手。有人说这是杀错了对象的复仇案。”
“在马塞纳也有过这样的事,”米奇对泰瑞说,他更像是自言自语。不过泰瑞原本也没有注意。
“他们像他一样:他们受到了关照。”泰瑞说。
“关照?”
“一般人做不到像帕克这样,杀了人却能逃脱法网,除非有人罩着他。”
“我听说,记录在案的那些案子都是出于正当理由的。”
“正当的!难道你没发现什么案子都上不了法庭,每次的调查不是证明他无罪,就是不了了之?这难道不奇怪吗?”
“你是说这里有共谋?”
“我说的是保护。我是说有人在保护帕克,让他逍遥法外。”
“为什么?”
“不知道。也许是因为他们赞成他的行为。”
“但他没了私人侦探执照,就不能拥有武器了。”
“那是他不能合法地拥有武器了。你可以他妈的肯定他什么地方还藏着枪。”
“我的意思是说,如果有什么共谋犯在保护他的话,那么事情的性质就变了。”
“还不足以把他关到监狱里,那是他应该呆着的地方。”泰瑞用食指敲着桌子,来强调他的观点。
米奇向后靠了过去。他已写了一页又一页的笔记。他的手都疼了。他看着泰瑞。这个比他年纪大的人正盯着他的第三杯酒。酒倒得非常满,米奇在哪个酒吧也没见过倒得这么满的酒。要是他自己喝了这么多酒的话,现在都该睡着了。泰瑞倒还是坐着,但他也差不多了。米奇不太可能再从他那里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了。
“你为什么那么恨他呢?”他问道。
“哈?”泰瑞抬起头来。他已喝得迷迷糊糊了,但还是被这个直截了当的问题给问得愣住了。
“帕克。你为什么恨他?”
“因为他是个杀手。”
“就因为这个?”
泰瑞慢慢地眨了下眼睛。“不。因为他是错的。他整个都是错的。就像是——就像是他没有影子,或者他照镜子时,镜子里面不会映出人像。他外表正常,但你若走近,就会发现他不正常。他是个畸形,是个变态。”
上帝啊,米奇想。
“你上教堂吗?”泰瑞问。
“不。”
“你应该去。人应该去教堂。能够帮助他洞察事物。”
“我会记着的。”
泰瑞抬起眼,他的脸色已变了。米奇已过了界,而且结果很糟糕。
“别跟我耍聪明,孩子。看看你吧,涂涂画画的,想靠别人的生活赚几个钱花。你是个寄生虫。你什么也不相信。我相信。我相信上帝,我相信法律。我知道什么是好和坏,善和恶。我一辈子都靠着这些信念生活。我清理了这个城市的一个又一个辖区,除掉了那些自认为是执法人就能凌驾于法律之上的人。嗯,我告诉他们,他们的做法是错误的。没有谁应该凌驾于法律之上,尤其是警察,不管他们是现在还是十年以前,二十年以前戴着徽章。我发现了这些人,有的人偷窃,有的敲诈毒贩和妓女,他们在小巷和无人居住的公寓中为所欲为。我要求他们做出解释。我发现他们没有资格当警察。
“因为我们是有正当程序的。我们有司法系统。虽然它并不完善,并不总是奏效,但这是我们所能做的最好的。任何人——任何人——如果踏出这个体系,充当别人的法官,陪审员,或者是行刑人,那他就是这个体系的敌人。帕克就是这个体系的敌人。他的朋友也是这个体系的敌人。他们的行径,使得别人也可以效仿他们。他们的暴力带来了更多的暴力。你不能以行使正义为理由来干坏事,因为正义因此会遭到损毁。以正义为名义来干坏事,正义本身就受到了玷污和破坏。你明白吗,华莱士先生?他们跨越了道义的边界来满足自己,他们利用目的的正当来使其行为合法化。这对我是不可接受的,如果你有一丝道义感的话,这个对你也是不可接受的。”他把杯子推开。“咱们就这样吧。”
“但如果别人不会效仿,不能效仿呢?”米奇说,“那么是让恶逃掉好呢,还是牺牲一点善来遏制恶好呢?”
“那谁能决定?”泰瑞问。他开始穿外套,试图找到伸胳膊的地方。他有点摇摇晃晃。“你?帕克?谁能决定到底要牺牲多大程度的善才是可以接受的?要以善的名义作多少恶,才不至于让它本身也变成恶?”
他拍了拍口袋,听到了里面钥匙的声响。米奇希望那些是他家的钥匙,而不是汽车的。
“回去写你的书吧,华莱士先生。我不会读的。我觉得你不会说出什么我不知道的东西。不过,我还是要免费给你一条建议。不管他的朋友有多坏,帕克比他们更坏。我要是你,了解他们的事情时我会小心的,也许我会在故事里根本不提他们。但帕克是致命的,因为他相信他是在圣战。我希望你能暴露他做的坏事,但要是我,我会一路非常小心。”
泰瑞用手比画成枪的样子,然后对着米奇,拇指落下来,就好像手枪的击铁敲向弹腔。然后他离开了酒吧,走路有点不稳,出门之前和赫克托又握了握手。他出去后,米奇放好了笔记本和笔,去付账。
“你是队长的朋友?”赫克托问。米奇计算着小费,把它加到了账单里。
“不,”米奇说。“我认为我不是。”
“队长没有很多朋友。”赫克托说,他的语气里有点什么意思。似乎有点遗憾的味道。米奇头一次开始对他感兴趣起来。
“你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我们这里一直有警察来喝酒,但他是唯一独自喝酒的人。”
“他是内部调查科的,”米奇说,“内部调查科。”
赫克托摇了摇头。“我知道,但不是因为这个。他就是——”
赫克托在找着合适的词。
“他就是个刺头。”他给出结论,然后继续去看那本健身的杂志。
第十七章
趁着细节都还记忆犹新,米奇在房间里把泰瑞的谈话记录整理了出来。关于皮条客的那件事很有意思。他用谷歌搜索了一下约翰尼•佛莱蒂的名字,还有泰瑞告诉他的一些细节,结果出现了一些时事新闻报道,还有一篇登在免费报纸上的比较长的文章,标题是“皮条客:约翰尼•佛莱蒂的野蛮生活和糟糕的结局”。这篇文章还配了两幅佛莱蒂的照片,第一张是他的生活照,是个高高瘦瘦的黑人,面颊凹陷,眼睛大得不成比例。他把手揽在两个穿着蕾丝花边内衣的年轻女人的身上,两个女人的眼睛都打上了黑框,以保护她们的身份。米奇想知道她们现在在哪里。据这篇文章讲,和约翰尼•佛莱蒂有业务联系的年轻女人生活都不会怎么如意。
第二张照片是在停尸房里照的,显示了佛莱蒂在遭到殴打的过程中的受伤程度,程度之深,直接要了他的命。米奇想肯定是佛莱蒂的家人要求把照片公布于众的;或者是警察想这样做,为了发出某个信息。佛莱蒂简直和以前就不是同一个人了。他的脸淤血肿胀,下巴、鼻子和一侧颧骨都断了,一些牙齿也不见了。他也受了严重的内伤;肺部被断裂的肋骨刺穿,脾脏破裂。
不出所料,文章并没有提到帕克的名字,但“来自警方的线索”向作者指出,这个命案有一个嫌疑犯,但因为没有足够的证据,所以不能提起指控。米奇考虑泰瑞有可能就是这个“线索”。如果就是他,那么这就意味着即便在十年以前,他就怀疑帕克,而且,他可能也有一些怀疑帕克的理由。米奇并不怎么喜欢泰瑞,但无可否认,杀死约翰尼•佛莱蒂的那个人是非常危险的,他能对同类施以非常严重的伤害,是个充满愤怒和仇恨的人。米奇试着在脑子里把凶手和他在缅因州碰到的那个人联系起来,和他从别人那里听说的关于他的事情联系起来。他一边摸着仍旧还很难受的肚子,一边回想着在帕克家的前廊上挨的那一拳,回想到当他出拳时眼中冒出的怒火。然而,随后他没有接着出拳,而且他眼中的愤怒来得快,走得也快。取而代之的,在米奇看来是后悔和羞愧。当时米奇并没有在意——他只顾忙着咳嗽了——但回想起来很明显,如果帕克的愤怒仍然没有完全得到控制的话,那么他已学会了将之控制到一定的程度,尽管米奇的肚子还是被打了。但如果泰瑞没说错,那么这个人的手上就沾满了约翰尼•佛莱蒂的鲜血。他不仅仅是凶手,更是谋杀犯。米奇想,约翰尼•佛莱蒂死后这么多年以来,他到底真正改变了多少呢?
整理完泰瑞说的材料后,他打开了桌上的一份文件。这里有更多的笔记:25页到30页纸的样子,每张从头到尾都写满了米奇的小字,别人谁都看不懂,因为这里充满了他个人化的速记表达法,当然还有因为字实在太小。其中一页纸上面的标题是父亲/母亲。他想何时要到珍珠河去,去和邻居、商店店主还有其他一些在案子发生以前曾和帕克的家庭有联系的人谈一谈,但他首先还是要先完成一些其他功课。
他看了看手表。现在是八点多了。他知道吉米•盖勒赫——帕克的父亲在第九警署时的搭档——住在布鲁克林区。是泰瑞告诉了他这个信息。泰瑞还说出了罗克兰一位调查员的名字,案子发生后,他曾参与对帕克父亲的讯问。泰瑞觉得后者,名字叫柯斯莱克的那个纽约警察局的前任雇员可能会答应和华莱士谈谈,并且主动提出可以帮着联系他。但这是在他们的谈话不愉快地结束之前说的。华莱士觉得现在泰瑞是不能帮着打这个电话了,如果这个调查员真的不愿意谈,泰瑞酒醒后,他还会再跟泰瑞谈谈的。
帕克父亲的搭档盖勒赫是另外一回事。华莱士可以断定泰瑞也不会喜欢盖勒赫,正如他不喜欢查理•帕克一样。他翻阅了那天下午的笔记,看到了两个人的谈话记录。
华:他的朋友都有谁?
泰:帕克的吗?
华:不,他父亲的。
泰:他是个受欢迎的人,在第九警署很有人缘。他可能有很多朋友。
华:有非常好的吗?
泰:他当时跟一个人搭档,啊,他的名字是什么来着?——盖勒赫,对了,就是这个人。吉米•盖勒赫跟他是多年的搭档了。(笑)我总是——啊,没啥。
华:怎么?
泰:我总是觉得他是个同性恋。
华:有传言吗?
泰:只是传言。
华:在调查珍珠河案件的过程中,他受到过讯问吗?
泰:哦,是的,他也受到了讯问。我见过笔录。就好像跟猴子谈话一样。你知道那些人:一问三不知。他说他什么也不知道。甚至在那天都没有看到他的老搭档。
华:但?
泰:但案子发生的那一天是盖勒赫的生日,尽管他要求并且被准了一天的假,但他当时去了第九警署。很难相信在他休息那天,并且还是他的生日,到了警署而不去找他的搭档及最好的朋友。
华:那么你认为盖勒赫去接一些人一起喝生日酒,如果的确是这样,那么帕克肯定是其中一个?
泰:应该是这样,难道不是吗?还有一件事:帕克那天是八点到四点的班。一个叫埃迪•格雷斯的警察那天去接帕克的班,这样他那天可以早点下班。如果他不是去找吉┟•盖勒赫,帕克为什么要动用人情呢?
华:格雷斯说过他为什么要接帕克的班吗?
泰:正如那天的其他人一样,格雷斯什么也不知道,也什么都没说。警署的文员,德马提尼,看见帕克溜走了,但对此也什么都没说。他知道何时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凯尔酒吧的女招待说案发当晚盖勒赫是和一个人在一起,但她没有看清楚那个人,而且他也没有呆很久。她说那个人有可能是威尔•帕克,但调酒师否定了她,说他认识帕克,当晚和盖勒赫在一起的是别人,是一个陌生人,女招待随后就改口说她看错了。
华:你觉得是有人给她施压让她改口的吗?
泰:他们相互包庇。警察都这么干。他们保护自己人,即使这样是错误的。
看到笔记的这一段,米奇停了下来。泰瑞说到相互包庇,说到有人受庇护时,他的脸色变了。也许这是因为他本身是内部调查科的调查员,对腐败的警察和拒绝作证来保护他们的人有一种深刻的痛恨,但米奇感觉不完全是因为这个。他怀疑泰瑞一直在圈外,即便在他加入到内部调查科之前。他是个不讨人喜欢的人,正如赫克托指出的那样。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内部调查科给了他一个机会,让他去惩罚那些他鄙视的人,以反腐败为名义。米奇把这些看法记录下来,然后接着读下去。
泰:我搞不明白的是,除非盖勒赫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否则承认那天晚上他们俩在一起又有什么关系呢?
华:你的意思是那是有预谋的。
米奇记得,当时泰瑞重新考虑了一下。
泰:也许吧,或者盖勒赫知道为什么帕克最后杀死了那两个孩子,并且想保密。不管是什么原因,我知道吉米•盖勒赫对当晚发生的事情撒了谎。我看过内部调查科的报告。在我们看来,从那以后吉米•盖勒赫在他今后的事业中,就已是个有污点的人了。
米奇在电话簿中找到了盖勒赫的名字。他考虑在出发去本森赫斯特之前是否要给他打个电话,最后还是决定也许给他来个意外拜访比较好。他不确定能从与盖勒赫的谈话中得到什么,但如果泰瑞没说错,那么在珍珠河命案发生那天的众多事件中,至少有一个漏洞。作为记者,米奇已学会了成为漏洞里面的水,逐渐胀大漏洞,削弱它的结构,直到它最终瓦解、露出事实真相。这些命案和它们的后果会在米奇的书中扮演一个重要的角色。它们可以给他足够的空间去咨询一些心理学家,而心理学家会就父亲卷入凶杀—自杀对儿子造成的影响给出众多的分析。读者们会买这个账的。
为了省几块钱,他乘地铁去了本森赫斯特,找到了盖勒赫家所在的街道。房子小巧而干净,他敲了敲门。过了几分钟,一个高高的男人开了门。
“盖勒赫先生?”
“我是。”
盖勒赫的嘴唇和牙齿都染红了。米奇叫门时他正在喝葡萄酒。这很好,除非他身边还有其他人,因为这意味着他的防范意识可能会降低一点。米奇手里拿着钱包,抽出名片递给了他。
“我叫米奇•华莱士。我是记者。我想跟您谈几分钟。”
“关于什么?”
现在该轮到米奇来借用一下这个真理了:为了更大的善而撒点谎。他不知道泰瑞是否同意这一点。
“我正在写一篇关于第九辖区这些年来的变化的文章。我知道您以前在那里工作。我想跟您谈一下您对那里过去的记忆。”
“很多警察都管第九辖区。为什么找我呢?”
“嗯,我物色谈话对象时,我发现您在本森赫斯特这一片参与了很多社区活动。我感觉也许社会意识会让您对这里的人们和这里的社区有着更深刻的见解。”
盖勒赫看了看名片。“华莱士,哈?”
“是的,是我。”
他向前倾了下身,把名片仔细地插到了米奇衬衫的口袋里。这是一个奇怪的亲密举止。
“你胡说八道,”盖勒赫说,“我知道你是谁,我知道你要写什么。警察会传话的。从你开始四处打探一些跟你无关的事情起,我就知道你了。听我一句劝,别再管这件事了。你最好不要再挖这些角落。值得一谈的人没有谁会帮助你的,相反,在这个过程中你会给自己带来一大堆的麻烦。”
米奇的眼睛在闪着光。他的眼珠已变成了硬硬的小宝石嵌在他的头上。他已厌倦了被人警告。
“我是个记者,”他说,尽管他现在已不是了。不过,正如酒鬼不太可能戒酒一样,当过记者的人也是本性难移,那种好奇心永远不会消失。“越多的人告诉我不要调查这件事,我就越想搞清楚。”
“这样不会让你成为好记者,”盖勒赫说,“这只会让你成为傻瓜。你还是骗子。我很讨厌人说谎。”
“真的?”华莱士说,“你从来没有说过谎?”
“我没这么说。我不喜欢你撒谎,我也不喜欢自己撒谎。”
“很好。因为我相信你对威尔•帕克在珍珠河杀死那两个孩子的那一天发生的事情撒了谎。我会尽我所能找到原因的。然后我会回到这里,咱们到时再谈。”
盖勒赫看起来很疲倦。米奇想知道,让这一切又找上门来他到底等了多长时间。很可能就是从他的搭档变成了杀人犯的那天开始。
“离开我家的台阶,华莱士先生。你毁掉了我的夜晚。”
他当着米奇的面把门关上了。米奇盯着门看了一会,从口袋里拿出那张名片,把它塞到门下,然后折回曼哈顿。
吉米坐在厨房的餐桌旁,手边有只空酒杯,半瓶席拉酒,还有吃剩的晚饭。吉米喜欢给自己做饭,甚于给别人做饭。他给自己做饭时,不必担心做出来的会怎样,也不必担心别人会怎么想他给他们准备了些什么。他能做得让自己满意,他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他一直期待着一瓶好酒,一个安宁的夜晚和透纳经典电影台的一部老电影。现在他的平静感——尽管原本已很脆弱了——被粉碎了。从查理•帕克登上他的门起,这种平静感就已很脆弱了。从那一刻起,吉米感到似乎他脚下的地面正慢慢地受到侵蚀。他一直希望过去的就永远过去,尽管这不太容易。
他一直担心,当时向调查员撒谎,还有在随后这几十年中保持沉默,是不是做错了。自己跟别人一起掩盖了真相(虽然他所知道的也不多),这种考问,就像留在身体里的一小块碎片,已在里面化脓发炎了。现在他清楚做出抉择的时刻快来了,要么把体内的感染清除,要么它就会毁掉他。
他把酒杯倒满,走到走廊上,啜了一口。帕克来访后,他第二次拨了那个号码。铃声响了五下后,有人接了电话。他听到了背景中的噪音——洗盘子的声音,女人的笑声——然后电话里的老人说了声“你好”。
“我是吉米•盖勒赫,”他说,“又有个问题。”
“说吧,”话筒那一头的人说。
“刚刚有个记者到我这里来了,名字叫华莱士。米奇•华莱士。他问到了……那一天。”
一阵短暂的沉默。“我们知道他。你告诉他什么了?”
“什么也没说。我还是坚持以前的说法,像你告诉我的那样,像我一直说的那样。但——”
“说。”
“现在有点乱套了。先是查理•帕克,现在又是这个家伙。”
“肯定是要乱套的。我只是惊讶怎么拖了那么久。”
“你想让我怎么做?”
“关于那个记者?什么也不用做。他的书永远不会出版的。”
“你似乎很肯定。”
“我们有朋友。华莱士的合同会被取消的。没有稿费作后盾,他会泄气的。”
吉米不太确定。他看到了华莱士脸上的神色。钱也许是他做调查的动力之一,但不是唯一的动力。他几乎都可以称得上是好警察了,吉米想。你不仅要给他付钱去做他的工作,你还得给他付钱不要去管别的闲事。华莱士想要写这个故事。他想知道事情的真相。正如所有那些历经挫折,最后成功的人一样,他身上有一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劲头。
“你跟查理•帕克说过了吗?”
“还没有。”
“如果你等着他来找你,你会发现他的怒气越积越大。给他打电话吧。叫他来坐下谈一谈。”
“那么我告诉他关于你的事情吗?”
“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他,盖勒赫先生。四分之一个世纪以来,你已非常忠诚于对朋友的怀念了。你已保护了他的儿子,还有我们,很长时间了。我们很感激你。但现在是把真相公布于众的时候了。”
“谢谢你。”吉米说。
“不,应该谢谢你。继续享用你剩下的夜晚吧。”
电话挂上了。吉米知道也许这是他最后一次听到这个声音了。
说真的,他没有为此感到遗憾。
第十八章
就在我和米奇•华莱士对峙后的那一天,我决定告诉戴夫•埃文斯我想请一星期的假。我决意再给吉米•盖勒赫施点压,也许会再探访埃迪•格雷斯一次。我不能指望来回通勤于波特兰和纽约做这些事情。
又出现了一些新的事情。关于珍珠河事件,沃尔特•科尔无法找到任何新的调查内容,除了一个奇怪的细节之外。
“报告非常干净,”他告诉我,在电话上。“整件事情都被粉刷过了。我跟管档案的人谈过。他说档案非常薄,如果你侧着拿,几乎都看不到。”
“那不奇怪。他们把这件事情压下来了。声张不会有什么好处。”
“嗯,我觉得不止这些。记录被清理过。你听说过什么第五纵队的事情吗?”
“想不起来。”
“十年之前,所有和珍珠河凶杀案有关的记录都被控制起来了。要想得到任何关于档案外的信息,都需要经过第五纵队的同意,也就是说你需要联系专员办公室。我的朋友甚至都不喜欢谈这件事,任何人要想知道珍珠河案的其他细节,都需要向第五纵队提出申请。”
但沃尔特并没有说完。
“你知道第五纵队的命令中要求保密的还有什么吗?苏珊和詹妮弗•帕克的死。”
“那么第五纵队到底是什么?”我问。
“我认为你就是。”沃尔特说。“你就是第五纵队。”
我在街道拐角处的阿拉比加咖啡店和戴夫见面。这里有镇上最好的咖啡,现在又占着最好的地段。墙上画着画,光透过大风景窗倾泻进来。背景音乐是精灵乐队的歌曲。把所有的因素都考虑进去,几乎很难发现这个地方有什么毛病。
戴夫并没有因为我请假而惊喜雀跃,我也很难责怪他什么。他就要失去两个员工了,一个请产假,另外一个要去加利福尼亚找女朋友。我知道他感觉他做杂活花的时间太多,而几乎没有时间管账,或者做文件工作。他雇用我本来是要帮他减轻一点负担的,但我现在请假,使他面临的处境甚至比我来他的店工作之前还要难。
“我是尽力要把生意做下去的,查理,”戴夫说,“你简直要了我的命。”
“我们其实并不很忙,戴夫,”我说,“加里可以应付纳皮公司送货的事情,然后下个星期再送货时我就回来了。我们有些微酿的存货还很充足,所以我们不用备货。”
“明天晚上怎么办?”
“娜丁一直在要求加点班,所以忙时可以让她来顶一顶。”
戴夫把脸埋到了双手里。
“我恨你。”他说。
“不,你不恨。”
“不,我恨。请你的假吧。等你回来时,要是我们的店还在的话,那你可欠着我的。你欠我太多时间了。”
那天晚上回去以后,戴夫的情绪并没有什么好转。有人要偷走餐厅挂着的装饰性的熊头,贼就要把车从停车场开走时,我们才发现熊头失踪了。我们看见熊头从副驾驶的车窗里戳了出去。一帮鸡尾酒热衷客光顾了酒吧,结果就连加里——这个比大多数人都懂如何调鸡尾酒的人,也不得不借助吧台后面存放的备忘录。学生们点了一轮又一轮的樱桃烈酒和野格烈酒,红牛饮料令人作呕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我们换了十五桶,是平时晚上消费量的三倍,但比最高纪录二十二桶还差一点。
空气中也弥漫着性的味道。在吧台的一头有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她要是长了利爪和尖牙,那可真就称得上是个猛兽了。很快,又有两三个人跟她凑到了一起,成了一帮。曾经有个神话般的牙齿保健员,据说她在一个晚上在停车场曾经“服务”了一系列的男人,所以调酒师们称这种人为“牙线”。最后她们吸引了几个“国际选手”,须后水的味道和残留的红牛饮料的气味混合在一起。曾有一度,我都想拿一根水管浇透他们,让他们冷静下来。但最后他们离开了,去找镇上更黑暗的角落,免去了我的麻烦。
到了凌晨一点时,所有的十五个员工都筋疲力尽,但还没有人想现在就回家。把啤酒塔清理干净,把冰酒器都填满后,我们做了点汉堡和薯条,大多数人都喝了一杯来放松一下。我们关上了给酒吧提供音乐的卫星系统,打开了一些柔美的iPod音乐列表:《太阳杀死月亮》,《舰队狐狸》,丹尼斯•威尔逊重新发行的《太平洋之蓝》。最后,人们开始慢慢离去,戴夫和我检查了一下,确保厨房里的火都关上,最后一根蜡烛都灭掉,看看卫生间有没有人被关在里面,最后把现金放到了保险柜里锁上。我们在停车场告别,在我们分道扬镳之前,戴夫再次告诉我他恨我。
在我打开房子的前门后,我在门槛上停了一下,倾听着。我和米奇•华莱士的相遇,以及他所说的看到的那两个人影,让我感到不安。我已让这些幽魂走了。她们不再属于这里了。然而,正如华莱士走后我检查整个房子所感受到的那样,我没有任何恐惧感,没有真正的不安。实际上,房子里非常安静,我感到了它的空旷。以前不管这里曾有过什么,现在都一去不复返了。
电话留言机上的信号灯在闪着。我按下了按钮,听到了吉米•盖勒赫的声音。听起来他有点喝醉了,但他的话仍然清晰而简洁。
“查理,到我这里来,”吉米说,“我会告诉你想知道的一切。”
Ⅳ
三个人也许能保守秘密,但肯定其中两个人已死了。
——本杰明•富兰克林(1706—1790),《穷理查年鉴》
第十九章
吉米•盖勒赫肯定已看到我了,因为我还没来得及敲门,他就打开了门。曾有一度,我想象他会坐在窗旁,脸色凝重,手指敲着窗台,急切地寻找着他在等候的那个人。但当我与他对视时,我没有看见焦虑,没有恐惧或者担忧。实际上,他比以往我看见他的任何时候都更加放松。他穿着一件T恤衫,一条沾了油漆的茶色裤子,外面套着一件扬基连帽运动外衣,脚穿一双旧懒人鞋。他看起来就好像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睡了一觉以后,发现自己在容貌上老了四十岁,但却不得不穿着以前的衣服。我一直认为他非常注重外表。因为在我的印象中,他总是穿着夹克,干净挺括的衬衫,通常还会搭配一条有品位的丝质领带。现在,他已卸去了一切拘谨和正式。夜色逐渐浓重,聆听着他倾吐出来的秘密,我在想,也许这些年来他对着装的苛刻,是他构建的防范机制的一部分,不仅用来保护他自己和他的身份,还用来保护他所关心的那些人的生活和对他们的回忆。
看见我时,他什么也没说。他只是开了门,点了下头,然后转身领着我走进了厨房。我在身后关上门,随着他走了进去。厨房里点着两支蜡烛,一支在窗台上,另一支在餐桌上。蜡烛旁边放着一瓶好酒——也许是非常好的红葡萄酒,还有一个滤酒器,两只玻璃杯。吉米轻轻地摸着瓶颈,好像它是一只心爱的宠物。
“我一直在等个合适的理由开这瓶酒,”他说,“但这些天来,我似乎没有很多值得庆祝的事情。很多时候,我都是去参加葬礼的。你到了我的年龄,这也是你要做的事情了。今年我已参加了三次葬礼了。都是警察,都是死于癌症。”他叹了口气。“我不想走这条路。”
“埃迪•格雷斯也是得了癌症。”
“我听说了。我想过去看看他,但我和埃迪——”他摇了摇头。“我们的共同点只有你的父亲。他去世以后,我们就没有什么可以在一起说话的理由了。”
我想起上次我离开时埃迪对我说过吉┟•盖勒赫一辈子都生活在谎言中。也许埃迪暗示的,是吉米的同性恋身份,但我现在知道,要被揭开的还有其他谎言。不过,埃迪•格雷斯还是没有资格去评判一个人应该怎么去生活,至少不应该以他评价吉米的方式。我们都对这个世界摆出一副面孔,然后藏起另外一副,否则没有人能在这个世界上存活。吉米卸掉身上的包袱,我父亲的秘密慢慢地浮出水面时,我开始意识到威尔•帕克是怎样不堪重压而崩溃的。对他、对他背叛的那个女人,我只能感到深深的悲哀。
吉米从抽屉里拿出开瓶器,小心地把瓶口的锡箔纸划破,然后把拔塞钻的头插到了塞子里。只拧了两下,然后一拔,塞子就砰的一声出来了,带出一股让人心满意足的气流。他仔细看了下瓶塞,以确保没有干掉或者腐烂,然后把它扔到了一边。
“我以前都会闻一闻瓶塞,”他说,“但后来有人指出这对了解酒的品质没有任何帮助。真丢人。我以前很喜欢这个程序,直到我发现这让我看起来像个白痴。”
他把蜡烛放到瓶子后面开始滤酒,这样他就能看清沉淀物移到瓶颈处。
“用不着放很长时间,”完成这些动作后,他说,“只有年头少的酒才用得着这样。这样能软化丹宁酸。”
他倒了两杯酒,然后坐下。他举起杯对着蜡烛光,仔细地观察,举到鼻下,闻了闻。然后端着杯子缓缓地摇晃,又闻了闻。用手握住杯身,暖酒。最后,他尝了一下,让酒在他的唇齿之间转动着,品着味道。
“太棒了,”他说,举起了杯子。“为了你父亲。”
“为了我父亲,”我应声道。我尝了一口,感觉味道醇厚而自然。
“罗曼尼康帝庄园红酒,八五年的酒,”吉米说道,“对勃艮第葡萄酒来说,年头够久的了。我们喝的可是四百美元一瓶的葡萄酒啊。”
“那么我们庆祝什么呢?”我问。
“结束。”
“什么的结束?”
“秘密和谎言。”
我放下了酒杯。“那么你想从什么地方开始呢?”
“从那个死婴开始,”他说,“从第一个死婴开始。”
那一周他们俩谁都不愿意上12点到8点的班,但生活就是这样无奈。也许有很多成语可以表达这种无奈:棍子只有一头可以抓,但却不是有香味的那头。那天晚上,警署在第二大道的乌克兰之家举行一场派对。在这里,一楼的餐厅总是散发着一种罗宋汤、馅饼和大麦粥的味道。希德尼•鲁迈特导演在开始真正拍摄之前会在这里彩排他的电影,所以,第九警署的警察现在走过的台阶,保┞•纽曼、凯瑟琳•赫本、阿尔•帕西诺和马┝•白兰度等大牌影星都曾经走过。派对是为了庆祝他们的三名警官在本月被授予了战斗十字勋章,他们参与了一场枪战。那时第九辖区已是荒蛮西部了:警察不断遇害。如果轮到你和另外一个家伙对峙,那你就先开枪,然后完成一些书面材料就行了。
那时的纽约和现在不一样。那是1964年的夏天,一个15岁的黑人男孩在哈莱姆区被一个下班后的巡警打死了,城市的种族紧张情绪到了顶峰。刚开始,抗议还是有组织有秩序的,但到了7月18日,已演化成了暴乱,一群人聚集在哈莱姆区警察局门口,朝着里面的警察大声喊着“凶手!”吉米和威尔当时也被派到了增援部队里,瓶子、砖头、垃圾桶盖子像暴雨一样袭击过来。暴乱者开始从附近的商店抢劫食品、收音机,甚至武器。吉米仍然能够回忆起当时警察局长请求那些暴乱分子回家时,有人大声笑着喊道:“我们现在就在家里,白人小子!”
哈莱姆区和贝德福德—斯图佛逊区的暴乱发生了五天之后,1人死亡,520人被捕,瓦格纳市长的地位岌岌可危。即便是在暴乱之前,他的日子也屈指可数了。在他执政期间,年凶杀案已增加了一倍,达每年600件,即使在鲍威尔枪击案发生之前,这个城市就已岌岌可危。一名叫基蒂•热那亚的妇女在中产阶级的皇后区被刺死,一个名叫温斯顿•莫斯利的人袭击了她三次。38人目睹了追杀过程,听见了呼救声,但大多数人除了叫警察之外,都拒绝伸出援助之手。大家感觉这个城市已四分五裂了,而瓦格纳首当其冲应该对这种局面负责。
城市里的这些情况对于第九警署的人来说都不是什么新闻。他们对于自己,对于那个辖区的居民,都是一道法律,他们把自己的领地看管得很好,不仅监视着坏人,有时还需要监督一些好人,比如说,哪一天士气散漫,队长们就会准备踢某人的屁股。
那时,吉米和威尔都还踌躇满志,都希望能够尽快地被提升为警司。那时竞争比以前更激烈。费利西娅•斯布里瑟在1963年提起诉讼案之后,女警察首次被允许参加升职考试,结果第二年斯布里瑟和格特鲁德•斯基姆就被提升为警司了。对于这个,吉米和威尔并不在意。他们不像一些老家伙们对于女人有成见,认为她们根本不应该在警署戴三道杠。他们两人都有一本巡警指南,像《圣经》那么厚,用蓝色的塑料活页夹夹着。不管走到什么地方他们都随身带着,这样休息时,就可以相互测验一下。在那时要想成为侦探,你必须得干五年巡警的工作,但要想拿到警司的工资,必须达到二级才行。不管怎么说,他们并不想当侦探。他们是街警。所以他们都决定要参加警司考试,即便这意味着他们要离开第九警署,或者在不同的辖区工作。这样虽然对他们是个考验,但他们相信他们的友谊一定会超越这些困难的。
那时很多警察都有第二职业,比如说在俱乐部里把从布鲁克林区来的意大利人赶走,或者当名人的保镖——这是个乏味的工作。但吉米和威尔没有第二职业。吉米是个单身汉,而威尔则愿意和他的妻子在一起呆更长的时间。警察队伍里还是有很多腐败情况,但大多数都不严重。后来,毒品慢慢地改变了一切,而腐败警察也开始索要佣金。现在,最好的活儿就是一些能赚点零花钱的活儿:护送剧院经理把白天的收入送到夜间保险柜里去,然后他在车后座会给你放上几美元的酒钱。警察为自己的午饭、咖啡和甜甜圈付账。大多数人都在警署吃饭。这里更便宜一些,而且在第九辖区也没有很多可去吃饭的地方,至少,没有警察喜欢去的地方。不过莫科索利店火腿干酪和热芥末还不错;几年后,在第三大街开的杰克排骨店也挺好。不过,要是在杰克排骨店吃午饭,这一天剩余的时间你除了揉着肚子哼哼之外,不用干别的事情了。第七辖区的巡警们还比较幸运,因为他们有卡茨店,但第九辖区的警察不会跨界,因为他们这个街区的腊肠更好一些。纽约警察局那时不那样做。
在发现第一个死婴的那天晚上,正是他们的前半个巡程,当时吉米正在作记录工作。记录员针对巡程情况作笔记,而司机开车。到了一半巡程时,他们再换工。吉米更适合作记录工作,因为他善于观察,而且记性很好。威尔则有着一些鲁莽劲,这使他更适合当一名好司机。这样,他们在一起就形成了一个很好的团队。
有人打电话让他们去A街61号,打电话的人说那里正在开派对,邻居抱怨噪音太大。他们赶到这栋建筑时,一个年轻女人正趴在下水道处呕吐,而她的朋友则帮着她把头发从脸上拨开,敲打着她的后背。他们醉得厉害,甚至都没有看到身边的两个警察。
吉米和威尔能够听到音乐从公寓的顶楼传出来。当然,他们把手都放在了枪上。谁也没法说这是正常的派对,抑或是已有点失控了,或者是更糟糕的情况。正如以往他遇到这种情况那样,吉米开始感到口干,心跳加速。一个星期以前有一场派对,刚开始也像这个一样,但有个家伙中途从顶楼跳了下去,差点把刚刚赶来调查的警察压死,因为他就落在离他几英寸的地方,落地时溅了他满满一身血。结果,后来的调查表明,这个跳楼的家伙原来一直帮一群意大利人瞒报收入逃税,那些名字以元音结尾的家伙。这些意大利人把他们做生意的精明用到了重新复活的海洛因市场上。那时,这些意大利人还没有意识到他们的时代就要结束了,他们的主宰地位将受到黑人和哥伦比亚人的挑战。
公寓的门打开了,音响里发出刺耳的音乐,滚石的贾格尔正唱着什么他已控制了哪个女孩的歌儿。他们看到一条窄窄的走廊,通往客厅,空气中弥漫着烟草、酒和大麻的味道。两个警员交换了一下目光。
“喊停他们。”威尔说。
他们走进了走廊,吉米在前。“警察!”他喊道,“所有的人都保持镇静,不要动!”
威尔小心地断后。吉米看了看客厅。一共有八个人,都处在不同程度的醉酒或毒品导致的昏迷当中。大多数人都坐在或者躺在地板上。有些明显地已睡着了。一个年轻的白人女子,金发上绑着紫色的发带,正躺在窗户下的一张沙发上,手里夹着一支烟。当她看见警察时,不由地喊道:“噢,妈的”,然后站起身来。
“站着不许动!”吉米说,用他的左手示意她呆在沙发上不要动。现在一两个尚可自持的人开始清醒过来,意识到他们可能面临的麻烦,显得很害怕。吉米看着客厅里的人,威尔开始检查公寓的其他房间。一间小卧室里有两张床:一张是空空的婴儿床,另外一张是双人床,堆满了衣服。他看见一个年轻人,大约十九二十岁的样子,神志不清,正跪在卫生间里,妄图把一点大麻冲到马桶里,但蓄水池坏掉了,他没能如愿。搜身时,威尔发现了他的牛仔裤口袋里有三卷海洛因。
“你怎么回事,是个白痴?”威尔问。
“啊哈?”那个孩子说。
“你携带海洛因,冲的却是大麻?你上大学?”
“嗯。”
“但你学得可不怎么样。你知道你惹了多大麻烦?”
“但警官,”男孩说着,低头看着海洛因卷,“这东西可值钱呢!”
威尔几乎都要为他感到遗憾了,他是那么无知。“过来吧,傻瓜。”他说。他把他推到客厅,让他坐在地板上。
“好了,”吉米说,“剩下的人,都趴到墙上。你身上要是藏着什么应该让我知道的东西,现在就告诉我,否则你麻烦更多。”
那些能站起来的人趴在了墙上。威尔用脚轻轻地踢着一个昏迷的女孩。
“醒醒了,睡美人。该起床了。”
最后,他们让全部九个人都站了起来。威尔搜查了另外八个,不包括他先前搜过身的那个男孩。只有那个缠着紫色发带的女孩携带毒品,三个大麻烟卷,一卷海洛因。她又醉又晕,但现在已有点恢复神志了。
“这些是什么?”威尔问这个女孩。
“我不知道,”女孩答。她的声音有点含糊。“有个朋友让我帮她看管的。”
“这就是编故事了。你朋友的名字是什么?汉斯•克莱斯汀•安德森?”
“谁?”
“无所谓了。这是你家?”
“是的。”
“你的名字?”
“桑德拉。”
“桑德拉什么?”
“桑德拉•汉廷顿。”
“好了,桑德拉,你现在被捕了,罪名是持有并供应毒品。”他用手铐铐住她,并说了她的权利,然后把先前搜过身的那个男孩也铐了起来。吉米记下了剩下的人的名字,然后告诉他们,他们现在既可以走也可以留下来,但如果他在街上再遇到他们,他会逮捕他们的,即使他们当时正参加赛跑比赛。所有的人都回去坐着了。他们都很年轻,都吓坏了,但已逐渐意识到自己很幸运,没有像他们的朋友一样被铐起来。但他们现在还没有恢复过来,还无法在黑夜里回家。
“好了,该走了。”威尔对着两个被铐住的人说。他开始领着汉廷顿往外走,吉米和那个名叫霍华德•曼森的男孩走在后面。突然,似乎什么东西在汉廷顿的脑子里划破毒品产生的浓雾,闪了起来。
“我的孩子,”她说。“我不能离开我的孩子!”
“什么孩子?”威尔问道。
“我的小女孩。她才两岁。我不能把她一个人扔下。”
“小姐,这个房子里没有小孩。我亲自搜查过。”
但她挣扎着。“我告诉你,我的孩子在这!”她大声喊道,他能看出来她没有在假装。她的担忧是非常真实的。
客厅里的那堆人里有个二十多岁的梳着埃弗罗发型的黑人,说:“她没撒谎,先生。她的确有个孩子。”
吉米看了看威尔。“你肯定搜查了这个地方?”
“这不是中央公园。”
“妈的。”他把曼森扭回到客厅。“你,坐到沙发上不要动,”他告诉他。“好吧,桑德拉,你说你有个孩子。那么咱们找找吧。她叫什么名字?”
“米莱妮。”
“米莱妮,好。你肯定今晚没有请什么人帮着照看她吗?”
“没有,她在这里。”汉廷顿哭了起来。“我没有撒谎。”
“好,那我们很快就会找到她。”
并没有很多的地方可值得找,但他们还是喊了女孩的名字。两个警察搜了沙发的后面,浴缸,还有厨房的壁橱。
最后是威尔找到了她。她在床上那一大堆衣服的下面。他把手放在女孩的腿上那一刻,他就知道孩子已死了。
吉米啜了一口酒。
“那个小孩肯定是想躺在妈妈的床上,”他说,“也许是刚开始她爬到第一件衣服的下面取暖,然后睡着了。剩下的衣服就一件件地摞到了她身上,最后她在衣服堆下面窒息而死。我还能记得我们发现她时,她妈妈发出的声音。那个声音来自于一个深深的、古老的地方。就好像是垂死的动物。然后她伏到了地面上,胳膊仍然被铐在背后。她用膝盖爬到了床上,头在衣服下拱着,竭力和她的孩子靠得近一些。我们没有阻止她。我们只是站在那,看着她。
“她不是坏母亲。她干着两份工作。上班时,她的姨妈帮着照看孩子。她也许做一点毒品交易,但尸检表明孩子很健康,受到了很好的照顾。除了开派对的那天晚上,没有什么人有什么理由可以抱怨她的。我的意思是说这可能发生在每个人的身上。这是悲剧,仅此而已。这不是谁的过错。
“然而,你的父亲却把这件事情看的很糟糕。第二天,他大喝了一场。过去,你父亲能喝点酒。等你明白事儿时,他已戒酒了,除了偶尔晚上和我们一起出去时。但以前,他喜欢喝一点酒。我们都喜欢。
“然而,那一天却不同。发现了米莱┠•汉廷顿之后,我从来没见过他喝这么多的酒。我觉得可能是因为他自己的一些情况。他和你母亲非常想要孩子,但看起来似乎不太可能。然后他看见那个小孩躺在一堆衣服下死掉,可能有什么在他内心爆发了。他相信上帝。他上教堂。他祈祷。那天晚上,上帝好像在捉弄他,迫使一个眼睁睁看见自己的妻子一次又一次流产的男人去发现那个死婴的尸体。更糟糕的是,也许他有一段时间已不再相信上帝了,就像是他刚刚揭开世界的一角,结果却发现后面黑黑的,空无一物。我不知道。反正,发现了汉廷顿的那个孩子改变了他,我只能这么说。从那之后,他和你母亲走过了一段非常艰难的路。我感觉她就要离开他了,或者是他要离开她,记不清是怎么回事了。到底是谁离开谁都无所谓,我感觉。反正最后结果都是一样的。”
他把杯子放下,让蜡烛光映着里面的葡萄酒,不规则的光影洒到了桌面上,好像是红色的鬼影。
“就在那段时间,他遇到了那个女孩。”他说。
她的名字叫卡罗琳•卡尔,或者说这是她告诉我们的名字。他们接到了她从公寓打来的紧急情况电话,赶了过去。这是他们见过的最小的公寓房了,仅仅能够放下一张单人床,一个壁橱,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厨房的一角有两个煤气灶,卫生间小得连门都没有,只有珠帘来保护隐私。很难看出为什么能有人认为这样的房子还值得入室抢劫。他们看了一眼,就知道这个女孩没有什么东西可值得偷的。如果她有,那她肯定会把这个东西卖掉,去租更大点的房子。
但从某个奇怪的角度来看,这个地方很适合她。她个头非常小,也就五英尺高,而且很瘦。头发又黑又长,质地很好,她的皮肤几乎是半透明的苍白。在吉米看来,似乎她随时都可能死掉。但当他看她的眼睛时,看到了她内心深处一股真正的力量和残忍。她也许看起来很脆弱,但蜘蛛网也是这样,直到你试图弄断它时你才会发现它的坚韧。
但她受到了惊吓,这一点他很确定。这时,他把这件事定性为入室抢劫未遂。很明显,有人从外面的消防通道上来,试图撬开窗户上的锁。她被声音吵醒,迅速跑到走廊去打电话叫警察。她的邻居,一位名叫洛士的老太太,听见了她的尖叫,让她躲到她的房子里直到警察来到。中央调度的电话打来时,吉米和威尔仅在一个街区之外。警车响起来时,不管是谁试图闯入,都很可能还在窗户附近。他们填写了一张67表,但没有什么更多可以去做的。罪犯已跑了,也没造成什么伤害。威尔建议她跟房东谈谈,给窗户换把好锁,或者也许可以安装个防盗栏,但卡尔仅仅摇了摇头。
“我不会呆在这里的,”她说,“我要走了。”
“这是个大城市,”威尔说,“这类事情时常会发生的。”
“我明白。但我得搬走了。”
她的恐惧很明显,但似乎并没有压垮她。她的恐惧并不是不可理喻,也不仅仅是对一次骚扰事件的过度反应。不管是什么让她恐惧,那晚发生的事件只是与之有部分联系。
“你父亲肯定也感觉到了。”吉米说,“我们开车离开时,他一句话都没说。我们停下来喝了两杯咖啡,正当我们喝着咖啡时,他说:‘你觉得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就是一个67类事件。也说不出别的什么。
“‘但那个女人非常恐惧。
“‘她独自住在那个小鞋盒里。有人要入室抢劫,她没有别的地方可逃。
“‘不,没这么简单。她没有把所有的事情告诉我们。
“‘你是谁啊?精神病专家?
“然后他转向我。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一直盯着我。
“‘好吧,我说,‘你是对的。我也感觉到了。你想回去吗?
“‘不,现在不。也许晚一些。
“但我们没再回去。至少我没回去。但你父亲去了。他回去了。他甚至可能当晚就回去了,在我们结束巡逻后。
“事情就是这么开始的。”
威尔告诉吉米,直到他们第三次见面时,他和卡罗琳才一起睡觉。他说他从来也没想以那种方式涉足她的事情,但她很特别,她让他想去帮助她,保护她。吉米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威尔的话,但他觉得,不管是真是假,都无所谓。威尔•帕克一直都有点多愁善感,正像吉米爱说的那样,引用奥斯卡•王尔德的话来说,“多愁善感是愤世嫉俗的银行假日”。他当时家庭出了点问题,而且还在为米莱妮•汉廷顿的死所困扰,因此也许他在卡罗琳•卡尔那里看到了某种逃避的可能。他帮她搬了家。还帮她在上东区找了个地方,更宽敞也更安全。他帮她找了一家汽车旅馆住了两个晚上,这期间以她的名义把租金谈了下来,然后一天早上开车去了城里——没有坐火车,把她所有的东西都装到了汽车的后备箱里——东西很少,然后带她去了新的公寓。这段婚外情持续了不超过六七个星期。
就在这段时间,她怀孕了。
我等着。我已喝完了杯中的酒,但吉米想再给我倒上时,我用手盖住了杯口。我感到有些头重脚轻,但这跟酒没有什么关系。
“怀孕了?”我说。
“是的。”他举起了酒瓶。“你不介意吧?这会让我感觉轻松一些。我已等了很长时间把这件事卸掉。”
他倒了半杯。
“她的确有点与众不同,那个卡罗琳•卡尔,”吉米说,“甚至我都能看出来。”
“甚至你?”我有点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不符合我的品位,”他说,也还以笑容。“希望关于这个,我不用再多说。”
我点点头。
“但不全是那么回事。你父亲是个好看的男人。有很多女人会乐意帮他减轻一些烦恼,也不会附加什么条件。他甚至都用不着给她们买杯酒。不过,他却给这个女人找了个地方,然后向他的妻子撒谎,以便能抽出时间帮她搬家。”
“你觉得他被她冲昏了头脑?”
“我开始是这么想的。她比他年轻,尽管没有小很多,而且正如我所说的,她有一定的诱惑力。我觉得这可能跟她的瘦小有关,她给人一种脆弱的感觉,虽然这只是假象。所以,是的,没错,我觉得这是一时痴迷,也许刚开始是。但后来,威尔告诉了我其余的事情,或者说告诉了我他想告诉我的那些。就是从那时我开始理解他,但从那时我也开始担心起来。”
他皱起眉头,我能看出来,即便是现在,几十年之后,他对这段故事仍然无法释怀。
“威尔告诉我,卡罗琳•卡尔肯定自己遭到了幽灵跟踪的那天晚上,我们在凯尔酒吧。开始我以为他在开玩笑,但他没有。然后我开始怀疑是不是那个女孩对他说了一些胡话。
“但不是这样。她确信那个跟踪她的人不是人类。她说有两个人,一男一女。她告诉你父亲,他们几年前就开始跟踪她。从那以后,她一直在逃跑想甩掉他们。”
“我父亲相信了她的话?”
吉米笑了起来。“你不是开玩笑吧?他也许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但他不是傻瓜。他觉得卡罗琳是个疯子。他觉得也许他犯了一辈子中最大的错误。他感觉她在跟着他,身上挂着大蒜和十字架到了他家。你的父亲也许有点脱轨,但他仍有能力驾驶火车。所以,不,他没有相信她的话。我感觉他开始努力从这一堆麻烦中摆脱出来。我猜他也意识到了应该和他的妻子呆在一起,离开她不会给他解决什么问题,只能给他添一堆新的麻烦。
“然后卡罗琳告诉他,她怀孕了,于是他的整个世界都崩塌了。她去诊所查出结果的那天晚上,他们进行了一次长谈。她甚至没有提到过流产,而你父亲也没有提及。这不仅仅因为他是个天主教徒。我觉得他还记着被埋在衣服堆里死掉的那个小女孩,还有他妻子的一次次流产。即便这意味着他婚姻的结束,或者一辈子的债,他也不会建议中止妊娠的。而卡罗琳,你知道,她在整件事情的过程中确实非常平静。确切地说,不是高兴,而是平静,就好像怀孕是一个小手术或者什么东西,虽然有些令人担忧,但是必须的。
“你的父亲,嗯,他有点震惊。他需要呼吸一点新鲜空气,就离开了,出去散了一会步。自己呆了三十分钟之后,他决定,他要跟人谈谈,因此他在她公寓楼对面的付费电话亭停了下来,开始给我打电话。
“就在那时,他看到了他们。”
他们正站在一家便利店的门口,手牵着手:一男一女,两个都三十出头。女人头发蓬松,披在肩膀上,没有化妆。她很瘦,穿着一件老式的黑色裙子,风吹过,裙子微微地鼓着,然后贴到了腿上。白色的罩衫纽扣一直扣到脖子上,外面敞怀穿着一件和裙子配套的黑色外衣。男人穿着黑色的西服,白色衬衫,系着黑色的领带。他的头发后面短,前面长,左侧分头,油腻腻地耷下来盖住了一只眼睛。两个人都抬着头盯着卡罗琳•卡尔的窗户。
很奇怪,正是他们的一动不动吸引了威尔的注意。他们就像安放在阴影中的两尊雕像,在繁忙的大街上临时摆放的艺术品。他们的出现让他想起了宾夕法尼亚的那些宗教教派,那些把纽扣视为虚荣标志的教派。他们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在卡罗琳•卡尔的窗户上,他看到了一种几近虔诚的狂热。
正当威尔看着他们时,他们开始移动了。他们穿过了街道,男人边走边把手伸到外套下,威尔看到一把枪出现在他的手中。
他跑了起来。那把38口径的手枪在身上带着呢。他拔了出来。两人已穿过了一半的街道,而后面陌生人的跑动引起了男人的注意。他辨认着逼近的威胁,转过身来。女人在继续移动,她的注意力只放在了面前的那栋公寓楼和藏在里面的那个女孩。但男人直直地瞪着帕克,警察感到他的内脏在慢慢地收紧,就好像有人把冷水打入了他的体内,而他的身体正给与回应,想把水挤出来。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他也能感到男人的眼睛不对劲。它们突然间变得非常非常黑,就好像是苍白的脸上的两个黑洞。那眼睛又非常小,就像是一张借来的脸皮紧紧地裹在一个大头骨上,上面有两片黑色的玻璃碎片。
这时女人回头张望,才意识到她的搭档已不在身边了。她张开嘴要说什么,帕克看到了她脸上的惊恐。
一辆卡车从后面撞上了枪手,瞬间把他朝前上方顶了起来,他的双脚离开了地。司机刹车时,他被压倒在前轮下面,身体在卡车的巨大重量下碎裂了,在红色和黑色的污迹中,他的生命结束了。撞击的冲力把他的鞋子都撞掉了。它们躺在旁边,一只鞋子朝下扣着。一股血从卡车下面的尸体流向鞋子,就好像尸体想重新凝在一起,从鞋子上面站起来。有人尖叫起来。
等到威尔赶到尸体旁边时,女人已不见了。他朝卡车下面看去,那个人的头已不见了,被卡车的左前轮压得粉碎。他出示了自己的警徽,告诉旁边一个面色苍白的人给警察打电话报告事故。司机从驾驶室里爬了下来,想抓住威尔,但他躲开了一下,就只见司机直直地倒在了他身后的地上。他跑到了卡罗琳住的那栋楼前,但前门仍旧锁着。他把钥匙插了进去,摸索着开了门,他的注意力集中在街道上,而不是锁眼里。钥匙转动了,他闪进去,把门紧紧地关在身后。他一口气跑到卡罗琳住的单元,站在一边,重重地喘着气,然后敲了一下门。
“卡罗琳?”他喊道。
一时间没人回答,然后,有人轻轻地说:“哎。”
“你还好吗,亲爱的?”
“我想是的。”
“开开门。”
他的眼睛搜查着阴暗的地方。他感觉闻到了空气中一股奇怪的香水味,刺鼻而有金属的味道。他花了几秒钟的时间才意识到那是被压死的那个人的血的气味。他低下头,看到了鞋子上沾着的血。
她打开门。他进了屋。他试图抓住她时,她躲开了。
“我看见他们了,”她说,“我看见他们朝着我来了。”
“我知道,”他说,“我也看见他们了。”
“那个被撞的人……”
“他已死了。”
她摇摇头。
“不。”
“我告诉你,他死了。他的头骨都被压碎了。”
她现在靠在了墙上。他抓住她的肩膀。
“看着我,”他说。她照办了,他看到她眼中掩藏着什么。
“他死了。”他说,这是第三遍。
她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她的眼睛朝窗外望去。
“好吧,”她说,他知道她还是不相信他,尽管他不理解为什么。“那个女人呢?”
“跑了。”
“她还会回来的。”
“我们会帮你搬走的。”
“搬到哪里?”
“安全的地方。”
“这个地方我们本来也以为是安全的。”
“我错了。”
“你不相信我。”
他点点头。“你是对的。我没相信。我现在相信了。我不知道他们到底是怎么找到你的,但我错了。那么,你打过任何电话吗?你告诉了任何人——朋友或者是亲戚——你现在在哪里吗?”
她的眼睛转向了他。她看起来很疲倦。不是害怕,也不是愤怒,只是疲倦。
“我会给谁打电话?”她问。“我什么人也没有。我只有你。”
没有别的人可以求助,威尔给吉米•盖勒赫打了电话。这样,警察搜集证言时,吉米把卡罗琳转移到了皇后区的一家汽车旅馆。但在这之前,他开车转了好几个小时,好把任何可能跟踪他们的人甩掉。把她安全地登记入住后,他在房间里一直陪着她,直到最后她睡着了,然后看电视一直看到天亮。
他做这些时,威尔正在现场跟警察撒谎。他告诉警察,他正在这附近拜访朋友,看见一个人手里拿着枪穿过街道。他上前质问,这个人转身回应,手里的枪举了起来,正当这时,卡车撞了他。其他目击者似乎都想不起还有一个跟他在一起的女人;实际上,其他目击者甚至想不起看见一个男人穿过街道。似乎对他们来说,这个人就在那一刻现了身。甚至就连卡车司机也说,前一秒钟,他前面的街道还空无一人,后一秒钟,这个人就被压到了轮子底下。司机受到了惊吓,尽管并没有人在指责他;交通灯对他是有利的,而且他也根本没有超速。
做完证词后,你父亲在一家咖啡厅等了一会,观察着现在已空无一人的公寓楼前面,还有交通事故现场的繁忙,希望能够再次看见那个女人,她泪洗的脸和黑色的眼睛,但她没有出现。如果她正在为逝去的搭档而悲恸,她肯定是在别的什么地方。最后,他放弃了等待,在旅馆和吉米及卡罗琳会合。在卡罗琳睡觉时,他告诉了吉米一切。
“他告诉了我怀孕的事情,那个女人,还有那个死了的人,”吉米说,“他不停地提到那个人的样子,想弄清楚他到底是怎么的那么……不对劲。”
“那么他弄清楚了吗?”我问。
“另外一个人的衣服。”吉米说。
“那是什么意思?”
“你见没见过有人穿着不是自己尺码的衣服,或者把脚穿进借来的鞋子里,而鞋子不是太小就是太大?嗯,据你父亲讲,这就是那个死人的不对劲的地方。似乎他是借了别人的身体,但并不合身。你父亲一直在抓住这个问题不放,就好像是一条咬住骨头不放的狗一样。不过这就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解释方式,这是经过了几个星期的思考。他感觉几乎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活在那个人的身体里,而那不是他自己。不管他以前是什么,或者是谁,都早已不在了。这个东西已把原来的主人啃光了。”
他看着我,等着我的反应。看我没有什么反应,他说:
“我很想问你,你是否觉得这听起来很荒谬?但我太了解你了,知道即便你说‘是的,那也是言不由衷。”
“你知道他的名字吗?”我问。没有理他刚才说的话。
“这个人没有剩下太多可以辨认身份的东西。不过,根据你父亲的描述,我们找了一位很好的素描画家,画了一幅非常相像的肖像画,然后四处分发。宾果!一个女人来了,说这看起来像她的丈夫,名字叫彼得•艾克曼。他五年前离开了她。在酒吧里遇到了一个女孩,就这样。问题是,这个人的妻子说这根本不是她丈夫的性格。他是个会计,是个靠数字生活的人。爱她,也爱他的孩子。他有自己的生活规律,并且遵守这些规律。”
我耸了耸肩。“他也不是第一个以这种方式让妻子失望的男人。”
“不,不是。但我们还没有说到奇怪的地方。艾克曼曾经在朝鲜服过役,所以他的指纹最终查了出来。不过,因为他的脸已不见了,所以他的妻子对他的外表给了详细的描述:他的左胳膊上有文身,肚子上有阑尾切除手术留下的疤痕。因为他在朝鲜的长津水库被子弹击中,所以右腿小腿处缺了一块肉。从卡车底下搬出来的那具尸体具有所有这些特征,但还有另外一个。看起来好像在他抛弃妻子和家庭之后,又文了一次身。嗯,不太像是文身,更像是一个标记。”
“一个标记?”
“烧在了他的右胳膊上。很难描述。我以前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东西,但你父亲查了。他弄明白了这是什么。”
“那是?”
“这是一个天使的标志。一个坠落的天使。An开头的什么东西,是它的名字。Animal?不,不是这个。管它的,我会想起来的。”
我在小心地探问着。我不知道吉米对我以前碰到过的男男女女知道多少,是否知道他们中的一些人共有一些奇怪的信念,认定他们是坠落的生灵,游荡的灵魂。
魔鬼。
“这个人身上有奇怪的记号?”
“没错。”
“叉子?”那是我以前见过的记号。那些带着这些记号的人称自己为“信念者”。
“什么?”吉米的眼睛困惑地眯了起来,然后他的表情变了。我明白了他对我的了解比我认为的要多,我不知道他是怎么了解我的。“不,不是叉子。那个不同。它看起来不像是任何有意义的东西。但任何东西,只要你仔细地看,都能看出一些意思来。”
“那个女人呢?”
吉米站起身来。他走到酒架上,拿起了另外一瓶酒。
“哦,她回来了,”他说,“回来复仇了。”
第二十章
这两个男人不停地给卡罗琳•卡尔搬家,从来不让她在任何地方呆着超过一星期的时间。他们住过汽车旅馆还有短期租赁房。曾有一段时间,他们把她安置在了州北部树林中的小木屋里,靠近一个小镇。因为埃迪•格雷斯的一个堂兄,以前也是第九警署的警察,现在在那里当警察局长。这个木屋偶尔会被用来隐藏保护目击者,还有一些人需要暂时躲避一阵也会住在这里,直到某个事态平静下来。但卡罗琳讨厌这里的安静和与世隔绝,这让她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紧张,因为她是城市动物。在荒郊野外,每个声音都意味着逼近的威胁。在木屋里住了三天后,她的神经都快被撕碎了。她非常害怕,以至于往威尔的家打了电话。万幸的是,他的妻子没有在家。但这个电话震动了威尔。他和这个年轻女人的恋情已到了双方都默认的终点,但有时他会站在院子里,怀疑他到底怎么搞砸了所有的事情。他甚至不停地想把一切都向妻子坦白。他甚至梦到自己已这么做了,醒来时会困惑为什么她还睡在他身旁。他确信她肯定已怀疑到了什么,只是在等着合适的时机问他。什么都没有说,但她的沉默只是增加了他的焦虑。
他开始意识到他几乎对卡罗琳•卡尔一无所知。她只是向他描述了她生活中的寥寥几个细节:在加利福尼亚的莫德斯托长大;母亲死于一场大火;她越来越感觉到那两个人正在追踪她。曾有很长时间,她能够成功地摆脱他们,但她现在已不如以前谨慎了,而且也厌倦了逃跑。她几乎开始希望他们能够找到她,直到那个夜晚,他们试图闯入她的房间时,她的恐惧压过了任何想把这场追踪结束的想法。她没有办法告诉威尔为什么他们锁定了她为目标,因为她说她也不知道。她只知道他们对她是个威胁,他们想结束她的生命。他问她为什么不去警察局报案时,她对着他笑了起来,她声音中的蔑视伤害了他。
“你认为我没有吗?我母亲死后我就去找了警察。我告诉他们这是有人故意纵火,但他们看到的只是一个魂不守舍、悲痛万分的女孩,根本不听我说的话。从那以后,我决定了,最好的做法就是照顾好我自己。除了这我还能做什么?告诉人们我毫无理由地被一男一女所追踪、这两人除了我以外谁都没见过?他们会把我关起来,那样我就完了。所有的事情我都独自承担,直到我遇见了你。我认为你和别人不一样。”
威尔把她拉到怀里,告诉她说他跟别人不一样,虽然此时他还是有点怀疑,自己是否被一个受到惊吓的年轻女人精心编织的幻觉所诱惑。但当他回想起那个手里拿枪的男人,那个脸色苍白,眼如死水的女人,他知道卡罗琳•卡尔告诉他的事情里肯定有一些是真实的。
他开始对死去的那个彼得•艾克曼胳膊上的符号进行非正式调查,最后有人给他介绍了住在布鲁克林高地的一位名叫爱泼斯坦的年轻拉比。就着一杯甜甜的犹太葡萄酒,拉比向他谈起了天使,谈起了一些晦涩的书。就威尔所知,《圣经》里没有提到这些书,因为它们比里面提及的那些书更令人陌生。而这,就说明了一些东西。他们谈着,威尔开始意识到在他探问拉比时,拉比也在探问着他。
“这么说那个彼得•艾克曼卷入的是一种教派,一种类似邪教的东西?”威尔问。
“也许,”拉比答道。然后又问:“为什么这个人那么让你感兴趣?”
“我是警察。他死时我在现场。”
“不,不仅仅是这些。”拉比向后坐到了椅子里,拽着他短短的胡子。他的眼睛从来没有离开过威尔的脸。最后,他似乎做了决定。“我能叫你威尔吗?”
威尔点点头表示同意。
“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些事情,威尔。如果我猜得对,我希望你最好能够承认。”
威尔感觉他除了同意之外别无选择。他后来告诉吉米,他就像卷入了一种信息交换。
“这个人不是独自一人,”爱泼斯坦说,“还有一个女人跟他在一起。她很可能跟他年纪相仿。对吗?”
威尔想过撒谎,但只有一秒钟。“你是怎么知道的?”
爱泼斯坦在纸上画了在彼得•艾克曼身体上发现的那个符号。
“因为这个。他们总是两个人一起追猎。毕竟,他们是情人。那个男人——”他指了指艾克曼身上的符号,然后从后面又抽出一张纸。“——还有这个女人。”
威尔仔细看了看这两个符号。
“那么说这个女人也是属于同一邪教?”
“不,威尔。我认为这根本不是邪教。比那更糟糕……”
吉米把他的手指摁到了脑袋上。他在努力地回想着。我没有打搅他。爱泼斯坦:这是唯一一位我在好几个场合见过的拉比,还曾经帮助他追捕到了杀害他儿子的凶手。但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他认识我的父亲。
“他们的名字,”吉米说,“我记不得他们的名字。”
“什么名字?”
“拉比告诉威尔的名字。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他们每个人都有名字。就像我告诉你的一样,那个男人的名字是An打头的,但我记不得那个女人的名字了。就好像从我的记忆里切除了一样。”
他开始急躁起来,心烦意乱。
“暂时没有关系,”我说,“咱们以后再说这个。”
“他们都有名字,”吉米说。他听起来很困惑。
“什么?”
“这也是拉比告诉威尔的。他说他们都有名字。”他看着我,似乎有些绝望。“那是什么意思?”
我想起了缅因州的外祖父。阿尔茨海默症开始吞噬他的记忆时,就像蜡烛的火焰被手指掐灭一样,他也总是说这样的话。“他们都有名字的,查理,”他说。他的脸上有种焦急万分的神色。“他们都有名字。”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那时不知道。只有到了后来,面对着基提和布赖特维尔这样的生物时,我才开始明白。
“这意味着即便是最糟糕的东西都有称呼,”我告诉吉米。“知道这些名字很重要。”
因为有了名字,才能对事物有了解。
有了了解,才能有毁灭它的可能。
保护卡罗琳•卡尔给他们两个人都增加了巨大的额外压力。因为那时城市处在动乱之中,他们作为警察,似乎工作永无休止。1966年1月,运输工人开始举行罢工,所有的34,000人都参加了。交通运输网络瘫痪,城市经济岌岌可危。最后,林德赛市长——他在1965年11月接任瓦格纳——终于屈服了。公众在抱怨,监狱里的工会领袖麦柯┒•奎尔嘲笑市长是个“小矮子”,是“穿着短裤的男孩”。但在向运输工人屈服后,林德赛——他在很多方面来看都是个好市长,别人说不出他什么来——引发了一系列的市政罢工,威胁着他的当政。反征兵运动开始酝酿,400名激进主义分子在怀特霍尔街的征兵中心示威抗议,其中两个人甚至烧掉了他们的征兵卡。这是一个随时都可能烧开的水壶。当年美国军队从180,000人增加到了385,000人,但美军的伤亡人数上升了三倍。到那年年底,会有5,000名士兵死掉。虽然公众意见一年后才明朗,但现在抗议者们更关心的是他们的公民权利,而不是越南。有人开始逐渐意识到一个不满掩盖了另一个不满,因为征兵本身就不公平:白色的征兵板上征集的大多数都是黑人青年,因为他们没有办法用上大学作延期的借口,因为首先他们根本就没有上大学的机会。他们被称作东村的“新波希米亚人”,而大麻和迷幻药则成了这些人的选择。
威尔•帕克和吉米•盖勒赫,两个人本身都是年轻人,每天穿上制服时都在想,何时他们会被命令打碎那些跟他们年龄相仿的年轻人的脑袋;而他们,尤其是威尔,跟这些年轻人没有什么大的区别。一切都在变化。他们能够在空气中嗅到这股味道。
与此同时,吉米多么希望他们从来没有遇到过卡罗琳•卡尔啊。在她给威尔家打了电话后,吉米不得不开车把她接回布鲁克林,让她住在他母亲位于格里森海滩的房子里,靠近贝壳岸河。盖勒赫夫人有一栋小小的平房,尖屋顶,没有院子。房子位于墨尔巴街,这里曾是美籍爱尔兰人的避暑之地。后来格里森逐渐受到人们的青睐,这里的房子都配上了暖气设备,这样人们就可以常年居住在这里了。把卡罗琳藏在格里森给了吉米一个理由来看她,因为吉米每周来看望他的母亲至少一次。威尔偶尔也会来。另外,格里森的这个区域很小,住房密集。如果有陌生人出现,会非常显眼。他们警告过盖勒赫夫人,说有人在找这个女孩。这使吉米的母亲比原先更加警觉;即便在她最放松时,她也会让一般的总统保镖黯然失色。邻居问及跟她住在一起的这个年轻女人是谁时,盖勒赫夫人会说这是朋友的朋友,最近刚刚失去亲人。她给了卡罗琳一枚细细的金戒指让她戴到无名指上。这枚戒指曾经是她母亲的。因为她失去了亲人,那些喜欢多管闲事的人就不好多问了。卡罗琳和盖勒赫夫人有几次一起去位于格里森大街的爱尔兰中心参加晚会时,人们对她温柔而尊敬,让卡罗琳既感激又羞愧。
在格里森,卡罗琳感到非常满足:这里靠近大海,又靠近居住区。也许,她甚至能看见自己和自己的孩子在那里玩沙子,在零食摊吃东西,听乐队演奏,每年的七月一日观赏盛大的游行,惬意地度过夏天。但即使她曾经给自己或者自己未出生的孩子想象过这样一幅未来的画面,她也从未说起过。也许是因为她不想把她的愿望说出来,这样愿望就会落空了,或者也许——这是盖勒赫有一天给母亲打电话问及卡罗琳的情况时盖勒赫夫人说的——她根本看不到自己的未来。
“她是个好姑娘,”盖勒赫夫人说,“她很安静,彬彬有礼。她不抽烟也不喝酒,这很好。但每次我试着跟她讨论孩子出生后她如何打算时,她总是微笑着转移了话题。这并不是幸福的笑容,吉米。她一直都很忧伤。不只是忧伤,她很恐惧。我听见她在梦中大声哭出来。上帝啊,吉米,为什么这些人要追踪她?她看起来善良得不会伤害一只苍蝇。”
但吉米•盖勒赫并没有答案,威尔•帕克也没有。但就在那时,威尔有了自己的麻烦。
他妻子又一次怀孕了。
随着日子的临近,威尔看着她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她过去曾多次流产,但这次,她告诉威尔,这次她感觉不一样。在家里,他看到她坐在厨房窗户旁边的椅子里,柔声地哼着歌,右手轻轻地放在肚子上。她能这样一坐好几个小时,看着云彩飘过,直到树上最后一片叶子慢慢地打着转落到花园里。冬天慢慢地逼近了。这几乎很可笑,他想。他只和卡罗琳•卡尔一起睡了三四次,她就怀孕了。现在他的妻子,在经历了这么多次的流产后,居然能把他们未出世的孩子怀到了七个月。她看起来好像从内心深处散发着光芒。他从来没有看到过她如此幸福,如此满足。他知道多次的失去之后她所感受到的负罪感。她的身体背叛了她。它不愿意去做它本应做的事情。它不够强壮。但至少现在,她有了想要的东西,他们俩长久以来希望得到的东西。
但他深感折磨。他和另外一个女人有了第二个孩子,这种背叛带来的负罪感正将他撕碎。卡罗琳告诉他,她什么也不要他去做,只要让她安全地生下孩子。
“那以后呢?”他曾经问过她。
但正如吉米•盖勒赫的母亲所说,她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我们等着看吧。”她总是这么说,然后把头转过去。
那个孩子应该在他妻子生产之前一个月出生。他们都将是他的孩子,但他知道必须放手一个,如果他想将婚姻维持下去的话——他非常想这样做——那么他将无法成为他第一个出生的孩子生活中的一部分。他甚至都不确定他能提供比最低抚养金更多的帮助,尽管卡罗琳并不要求。仅靠当警察的工资是不行的。
但他不想就这样让他的孩子消失。他有缺点,但他是个好人。他以前从未背叛过他的妻子,跟卡罗琳睡觉给他带来的负罪感如此之深,让他几乎难以承受。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有着更强烈的冲动,想把一切向妻子坦白。但吉米•盖勒赫劝住了他。那是结束了巡逻后的一个夜晚,在凯尔酒吧喝了一杯啤酒之后。
“你疯了吗?”吉米说,“你老婆怀孕了。她正怀着你们俩这么多年来一直想要的孩子。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之后,你不太可能再有这样的机会了。这除了会给她带来震惊之外,还会毁掉她,毁掉你们的婚姻。你就忍着吧。卡罗琳说她不想让你成为她孩子生活的一部分。她不要你的钱,她也不要你的时间。要是处在你的处境,大多数人都求之不得呢。你要是不听话,你就得为你的罪付出代价,为你的婚姻付出代价。你听见了吗?”
威尔同意了,他知道吉米说得没错。
“你必须明白一点,”吉米说,“你父亲正派、忠诚、勇敢,但他也是人啊。他犯了错误,想找一种方式弥补,做所有能做的事情去弥补。但那是不可能的,知道这个快要把他撕碎了。”
一支蜡烛噼噼啪啪地响着,就要走到生命的尽头。吉米换了支蜡烛,停了一下,然后说:“你要是愿意,我可以打开厨房的灯。”
我摇了摇头,告诉他蜡烛就可以。
“我也是这么想的,”他说,“不管怎么说,在一间明亮的屋子里讲这样一个故事似乎有点不对劲。这不是那一种故事。”
他点燃了一支新蜡烛,然后坐到座位上,接着讲他的故事。
在爱泼斯坦的要求下,安排了一次他与卡罗琳的会见。地点是梅德伍德区的一家犹太人面包房的后屋内。吉米和威尔在夜色的掩护下接卡罗琳去会合地点。现在这个行动不便的大肚子孕妇正不舒服地躺在吉米母亲的凯迪拉克车的后座上,身上盖着几件大衣。这两个人对拉比和卡罗琳之间的信息交流情况并不很清楚,尽管他们在一起呆了一个多小时。爱泼斯坦跟威尔谈话,问他是否为卡罗琳的临盆做好了安排。吉米以前从未听说过这个术语,别人不得不跟他解释时,他很是尴尬。威尔把接生医师的名字,还有卡罗琳待产的医院告诉了爱泼斯坦。爱泼斯坦告诉他,还应该做好后备方案。
经过爱泼斯坦的帮助,在格里森海滩的一家私人诊所给卡罗琳联系了一个地方,离她住的地方不远。吉米一直知道那里有个诊所,知道它适合那些没有多少钱的人去看病,但不知道在其门背后,还会有孩子被接生。后来,他得知平日里并不是这样,只是应拉比的要求给破了例。吉米要借给威尔一些钱,来支付一些医疗费用。威尔接受了,但条件是,两人要达成严格的偿还方案,而且一定要有利息。
在卡罗琳羊水破的那天下午,吉米和威尔都是早八点到下午四点的班。盖勒赫夫人在警署给吉米留了言,让他尽快给她回电话。接到消息后,两个人一起开车去了医院。威尔随后又给妻子打电话,想告诉她他和吉米要帮吉米的母亲做些事情,虽然是撒谎,但里面也有真实的成分。但她不在家,电话没人接。
他们赶到诊所时,接待员说:“她在八号房间,但你们不能进去。走廊尽头的左侧有一间等候室,那里有咖啡和饼干。你们俩谁是孩子的父亲?”
“我是,”威尔回答。这两个字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听起来很奇怪。
“好,等生出来我们会让你进去的。已开始宫缩了,但生出来还得两小时。我会找医生跟你说说情况的,也许他会让你跟她呆几分钟的时间。去吧。”她嘘的一声做出手势,这个动作她可能已对成千个没用的男人做过了,那些明知道自己一点忙也帮不上,却坚持要呆在产房的男人们。
“不用担心,”威尔和吉米不得不准备进行长时间的等待时,她补充道, “她有人陪着。她的朋友,一位老年妇女,她跟她一起来的。还有她的姐姐,几分钟前刚刚进去。”
两个人都停下了。
“姐姐?”威尔说。
“是的,她姐姐。”护士注意到了威尔的神色,立刻警觉起来。“她有身份证明。驾照。一样的姓。都是卡尔。”
但威尔和吉米已开始跑了起来,不是向左,而是向右。
“嘿,我告诉你们了,你们不能进去。”接待员喊道。看见他们没有理她,她拿起电话,开始叫保安。
他们跑到时,八号房间的门关着,走廊里空无一人。他们敲了敲门,没有人回答。吉米正要伸手拧开门把手,他的母亲从走廊的拐角处出现了。
“你们干什么?”她说。
然后她看到了他们手里的枪。
“不,我刚刚上了趟卫生间。我——”
门从里面反锁着。吉米退后两步,踹了两下,锁坏了,门开了,一股凉气迎面扑来。卡罗琳躺在抬高的担架上,头和后背都用枕头垫着。手术服的前面已被血浸透了,但她还活着。房间里很冷,因为窗户开着。
“叫医生来!”威尔喊道,但吉米已在大声求救了。
威尔走到卡罗琳身边想抱住她,但她已开始抽搐了。他看见了她肚子和胸脯上的伤口。一把刀,他想;有人用一把刀捅了她,还有她的孩子。不,不是有人:是那个女人,那个亲眼看见她的情人死在卡车下的女人。卡罗琳的眼睛转向他。她的手抓住了他的衬衫,上面沾满了她的血。
医生和护士都跑过来了。他被人从她身边拉走,强行拉出了屋子。门关上时,他看见她向后倒在了枕头上,一动不动地躺着,他知道她就要死了。
但孩子活下来了。她就要死时,他们把他从她身上拿了下来。刀刃和孩子的头仅仅差了四分之一英寸。
就在他们接生时,威尔和吉米跑出去找那个杀死了卡罗琳•卡尔的女人。
在他们跑出诊所时,他们听到了汽车打火的声音。几秒钟后,一辆黑色的别克从停车场开了出来,向他们的左侧冲了出去,要往格里森拐。车子拐向他们时,街灯照亮了那个女人的脸。看见了他们,女人向左拐弯,想躲开他们。是威尔先行动的,他开了三枪。第一枪射中了驾驶座的窗户,第二枪和第三枪打到了门上。威尔开第四枪时,别克车急速驶过,威尔在后面追着,吉米迅速地朝他们的车跑去。威尔看见别克似乎摇摆不定,然后向右方滑去。它撞到了路德教堂外面的路牙上,然后靠着栏杆停了下来。
威尔接着跑过去。现在吉米也加入到他的身旁,他们不用开自己的车了,因为那辆车已停了下来。就在他们逐渐靠近时,驾驶座的门开了,那女人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显然受了伤。她朝后看了他们一眼,手里拿着一把刀。威尔没有犹豫。他想让她死。他再次开枪。子弹射中了后窗,但那时女人抛弃了她的车,拖着左脚,已开始跑动了。她向左奔向巴特利特,追她的人迅速地拉近了与她之间的距离。他们拐过弯之后,她似乎在街灯下静止了,她的头转了过去,嘴张着。威尔再次瞄准射击,但即便是将她击伤,她的速度也太快了。她又向右跑去,折进了一条名叫坎顿巷的窄窄的小巷。
“她跑不了,”吉米说。“那是个死胡同。后面就是河了。”
他们跑到坎顿巷时停了下来,交换了一下目光,又点点头。他们高举着武器,走进了两栋小屋之间的黑暗的空间。
女人背对着河岸站着,站在月光下。刀仍然握在手里。她的上衣对她来说有点长了,一直垂到手指的第二个指节处,但还遮不住手里的刀。
“把它放下,”吉米说,但他并不是对她说的。他的眼睛盯着女人,却把手掌压到了威尔已握暖的枪管上,慢慢地把枪压了下去。“不要这样,威尔,现在还不要。”
女人转动着手里的刀,吉米觉得他仍然能看到刀刃上卡罗琳•卡尔的血。
“都结束了。”她说。她的嗓音温柔甜美得出奇,但眼睛就像两片黑曜石,镶在苍白的脸上。
“没错,”吉米说,“现在放下你的刀。”
“你们怎么对我都无所谓,”女人说,“你们的法律管不了我。”
她放下刀,但与此同时,她的左手动了一下,衣袖子下藏着的小手枪露了出来。
是吉米打死了她。在她扣动扳机前,他开了两枪。她保持了一秒钟的站姿,然后向后倒在了贝壳岸河冰冷的水中。
最后她的身份也没有得到确认。医院的接待员证实了她就是自称是卡罗琳•卡尔的姐姐的那个女人。在她上衣口袋里发现了一张伪造的名为安妮•卡尔的弗吉尼亚的驾照,还有不多的零钱。她的指纹哪里也没有记录,即使是她的照片见诸于新闻和报纸后,也没有人前来确认她的身份。
但这是后话了。现在只有众多的问题需要问,需要得到回答。更多的警察来了。他们包围了医院。他们封锁了巴特利特。他们应付着记者、好奇的旁观者,还有忧心忡忡的病人及其家属。
他们做着这些工作时,一群人在医院后面的一间屋子开了个会。这些人包括医院的管理者,当时负责卡罗琳•卡尔的医生和助产士,纽约警察局负责法律事务的调查专员,还有一个四十出头的小个子的安静的男人:拉比爱泼斯坦。威尔•帕克和吉米•盖勒赫被要求在外面等着,他们一起坐在硬塑料椅子上,谁也没有说话。除了吉米,只有一个人对威尔说,发生的一切让他感到难过。这个人就是接待员。威尔在外面等待时,她跪在他面前,抓住他的手。
“对不起,”她说,“我们都很难过。”
他无声地点了点头。
“如果我要知道的话,我就不会——”她开始说,然后又停下了。“唉,说这些没用,不过也许您想看看您的儿子?”
她领着他来到了一间玻璃房间,指着躺在两个孩子中间的一个小小的婴儿。
“那就是他,”她说,“那就是您的儿子。”
几分钟后,他们被叫到了会议室。在场的人都被介绍给了他们,除了一个穿西服的人之外。他棕色的头发已变成了灰色,威尔进屋时,他仔细地看着威尔……爱泼斯坦向威尔倾了倾身子,小声说:“我很难过。”
威尔没有回答。
调查专员埃德华•曼科索正式打破了沉寂。
“他们告诉我,你是孩子的父亲。”他对威尔说。
“我是。”
“事情太乱了,”曼科索同情地说,“我们需要把事情搞清楚。”曼科索又说,“你们俩在听吗?”
威尔和吉米一起点了点头。
“那个孩子死了。”曼科索说。
“什么?”威尔喊出来。
“孩子死了。他活了两个小时,但似乎因为子宫上的刀伤对他造成了某种伤害,他死了,就在——”他看了看表。“——两分钟前。”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威尔叫,“我刚刚还看见了他。”
“现在他死了。”
威尔想走,但爱泼斯坦抓住他的胳膊。
“等等,帕克先生。你的孩子还好好地活着。但从现在开始,只有这间屋子里的人知道这件事。他已被带走了。”
“带到什么地方?”
“安全的地方。”
“为什么?他是我的儿子。我要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想想,帕克先生,”爱泼斯坦说。“请你想一下。”
威尔安静了一会。他开始说话时,他说:“你们认为有人会来抓走孩子?”
“我们认为有这种可能。他们不应该知道他还活着。”
“但他们已死了。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我亲眼看见他们俩死的。”
爱泼斯坦朝远处望去。“还可能会有其他人,”他说。虽然威尔又悲痛又困惑,他还是想搞清楚爱泼斯坦话里的意思。
“什么其他人?这些人到底是谁?”
“我们会努力调查的,”爱泼斯坦说,“但这需要时间。”
“是的。但现在,我的儿子在哪里?”
“我们会把他安置到一户人家里,”曼科索说,“这就是你需要知道的所有的东西。”
“不,”威尔叫,“不可以。他是我的儿子。”
曼科索露出了牙齿。“你没在听我说话,帕克警官。你没有儿子。如果你不再放手这件事的话,你也不会再有事业。”
“你必须让他走,”爱泼斯坦轻声说,“如果你爱你的儿子,那你必须得放手。”
威尔看着站在墙边的那个人。
“你是谁?”威尔问,“你在这里是干什么的?”
那个人没有回答。在威尔的怒视下,他也没有退缩。
“他是朋友,”爱泼斯坦答道,“你知道这些就够了。”
曼科索再次开口。“那么我们现在口径一致了,警官?你最好现在告诉我。如果这件事从这四堵墙里走漏风声的话,我是不会这么好脾气的。”
威尔使劲咽了口唾沫。
“是的,”他说,“我明白。”
“是的,长官。”曼科索纠正道。
“是的,长官,”威尔重复道。
“那么你呢?”曼科索把注意力转向了吉米•盖勒赫。
“我听他的,”吉米说,“他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大家交换了一下目光。事情结束了。
“回家吧,”曼科索对威尔说,“回到你妻子的身边。”
他们再次经过那间玻璃屋,小床上已空了。他们经过接待台,接待员脸上满是悲伤。掩护工作已开始了。对于这个在一夜之间既失去了孩子,又失去了孩子母亲的男人来说,她无言传递自己的同情。她只能摇着头,看着他消失在夜色中。
威尔最后回到家时,他的妻子正等着他。
“你到哪里去了?”她问。她的眼睛都肿了起来。他看得出她已哭了好几个小时。
“出了点事,”他回答,“一个女孩死了。”
“我不管!”这是一声尖叫。他以前从来没有听她发出过这种声音。这三个字里包含着无比的痛苦和愤怒,他从来没有想到过他爱的这个女人身体里能有着如此深的痛苦和愤怒。然后她又重复了这三个字,这一次是轻轻地,一个字一个字说的,就像吐痰一样一口一口地吐了出来。
“我—不—管。你不在我身边。我需要你时,你不在。”
他跪在她面前,把她的手握到了自己的手里。
“怎么了?”他问,“到底怎么了?”
“我今天不得不去了诊所一趟。”
“为什么?”
“有什么不对劲。我感到了,在里面。”
他握紧了她的手,但她没有,也无法抬起眼睛看他。
“我们的孩子死了,”她轻声地说,“我怀着的是个死胎。”
他抱住了她,等着她哭,但她没有更多的眼泪可以掉了。她只是靠着他,一言不发,沉浸在痛苦之中。他看到她身后镜子里自己的身影。他闭上了眼睛,这样他就不必看着自己了。
威尔把他的妻子领到了卧室,帮着她躺下盖上被子。诊所的医生给她开了一些药,他让她吃了两粒。
“他们想引产,”她说,药物开始起作用。“他们想把我们的孩子拿走,但我不让。我想能保留多长时间就保留多长时间。”
他点点头,但他现在已说不出话来了。他开始掉眼泪。他的妻子起身,用拇指帮他擦掉眼泪。
他坐在她身旁直到她睡着,然后盯着墙看了两个小时。她的手一直握在他的手里,他慢慢地,小心地把它放下,把它放在床单上。她微微地动了一下,但没有醒。
他走下楼,拨了他们第一次见面时拉比给他留下的电话号码。一个女人睡意蒙眬地接了电话。他要拉比接电话时,她告诉他,他已睡了。
“他今天晚上很累。”她解释道。
“我知道,”他回答。“我当时也在。叫醒他。告诉他是威尔•帕克。”
女人显然知道这个名字。她放下电话,威尔听见她走了开去。五分钟后,他听见了爱泼斯坦的声音。
“帕克先生。我在医院时应该告诉你:我们以这种方式保持联系没有什么好处。”
“我需要见你。”
“这不可能。发生的已发生了。我们必须让过去的事情过去。”
“我的妻子怀着个死胎,”威尔说。他几乎是哽咽着把这几个字说了出来。
“什么?”
“你听见我的话了。我们的孩子在子宫里死了。他们认为是脐带绕颈造成的。他已死了。他们昨天告诉她的。他们要给她引产拿掉。”
“我很难过。”爱泼斯坦说。
“我不想要你的可怜,”威尔说,“我想要我的儿子。”
爱泼斯坦沉默了一下。“你的意思不是说——”
威尔打断了他的话。
“不要跟我说那些!是你让这些事情发生的。你去找你的朋友,那个穿着漂亮西服的不说话的先生,你去告诉他我想要的。否则,我发誓我会大声喊叫,直到你们的耳朵流血。”突然,他身上的能量开始迅速消退。他现在只想爬到床上,搂住他的妻子,搂住他的妻子和孩子。“听着,你告诉我这个孩子需要被照顾。我就能照顾好他。把他藏到我这里来。藏到我能看得见的地方。行吗?”
他听见了爱泼斯坦的叹气声。“我会跟我们的朋友谈谈的,”他最后说道,“把你妻子的医生的名字告诉我。”
威尔照办了。他的号码就在电话旁边的电话簿里。
“你妻子现在在哪里?”
“她在楼上睡着了。她吃了点药。”
“一个小时后我给你打电话,”爱泼斯坦说,然后挂上了电话。
一个小时零五分钟后,电话响了。一直坐在旁边的地上等候着的威尔,一把将电话抓了起来,没让它响第二声。
“等你的妻子醒时,帕克先生,你必须告诉她实情,”爱泼斯坦说,“请她宽恕你,然后告诉她你的想法。”
威尔那天晚上没有睡觉。他在哀悼卡罗琳•卡尔。天逐渐亮了,他把对她的悲痛放到了一边,准备迎接在他看来必定无疑的他的婚姻的死亡。
“那天上午他给我打了电话,”吉米说,“他告诉了我他的想法。他准备把所有的东西都拿来做赌注,换得抚养那个男孩的可能性:他的事业,他的婚姻,幸福,甚至是妻子的精神正常。”
他想往杯子里再倒一些酒,但停下了。
“我不能再喝了,”他说,“这酒看起来就像是血。”他把瓶子和酒杯推到了一边。“不管怎么说,我们也快说完了。暂时。我要把这段讲完,然后我得睡觉了。我们可以明天接着讲。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在这里过夜。这里有客房。”
我张开嘴想反对,但他举起了手。
“相信我,今天晚上我说完后,你会有足够的东西去思考。你会很感激我停下了。”
他低下头,双手合拢在面前。我看见它们在颤抖。
“所以,你父亲就在你母亲的床边等着她醒来……”
有时我会想,我的父亲和母亲那一天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我怀疑他的举动里有一种疯狂,是被他的恐惧所刺激的疯狂,因为他似乎注定要失去两个孩子,一个死掉,另外一个则会跟一群与他毫无血缘关系的人生活在某个不知其名的地方。他站在母亲的床前做着思想斗争,是现在叫醒她,还是让她接着再睡一会,拖延忏悔到来的那一刻。他一定已知道,这会永远断绝与她的关系。他就要给她添上两个新的伤口:一个是他的背叛,另外一个也许会给她带来更大的痛苦,那就是让她知道,他已和另外一个女人做了一件她做不到的事情。她的子宫里怀着一个死胎,而就在几个小时之前,她的丈夫看到一位死去的母亲生下了他的亲生儿子。他爱他的妻子,而她也爱他,现在他就要重重地伤害她,以至于她永远不能够从这次创伤中完全恢复过来。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那天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甚至连吉米•盖勒赫也不知道。我所知道的一切,就是母亲暂时离开了他,逃到了缅因州——在我父亲死后,她更是永久地躲在了这里;而我的妻女被夺去生命后,我也做出了同样的举动。她不是我的亲生母亲,我现在理解了为什么她和我之间总有一种距离感,甚至直到她死时。但我们谁也不曾想到,我们之间有着更多的相似点。珍珠河命案发生后,她带我到了北方。她的父亲,我亲爱的外祖父,成了我生命的指引力量;而随着我逐渐成年,母亲也承担了一种更重要的角色。我有时想,也许只有在我父亲死后,她才真正发现自己的心原谅了他,也许同时原谅了我的身世。慢慢地,我们越来越亲近。她教给我树木、植物和鸟类的名字,因为这里是她的家,这个北方的州。当时我对她试图传授给我的知识并不十分感兴趣,但现在我理解了她想把这些东西教给我的原因。那时我们两个都很痛苦,但她不允许我迷失在痛苦中。所以,我们每天都会在一起散步一段时间,不管天气如何。有时我们会聊天,有时我们不说话,但这就足够了。因为我们在一起,我们活着。在那些年的时间里,我是她的。现在,每次我对自己说出一棵树,一朵花,或者一个小小的爬行物的名字时,都是对她的一种小小的怀念。
一个星期过后,伊莱恩•帕克给她丈夫打了电话,他们谈了一个小时。威尔被批准了不带薪的假期,是法律事务部的调查专员爱德华•曼科索批准的。这让警署的很多人都很不解。他跑到北方和妻子会合,等回到纽约时,他们带回了一个孩子,还有个艰难早产的故事。他们给这个男孩取名查理,是依据威尔的叔叔查尔斯•爱德华•帕克取的名,而后者死在了卡西诺山地战二战中著名的战役。。那些秘密的朋友保持着距离,很多年后威尔才再次听到他们的消息。但他们取得联系时,爱泼斯坦被派了来。爱泼斯坦告诉他,他们长久以来担心的那个东西又一次降临了。
因为情人们又回来了。
第二十一章
米奇•华莱士感觉似乎雾是从缅因州跟着他过来的。一缕缕的雾从他的脸上飘过,对他身体的每个动作都做出回应,就好像是个活着的东西,又逐渐地变化成新的形状。他站在瑞奇湾区郝伯特街上的一栋小房子前,黑暗似乎在慢慢地织着网,把他包围起来,拥在怀里。
瑞奇湾区已自成社区,几乎成了布鲁克林的郊区。刚开始,这里主要居住的是挪威人,在19世纪这里被称作黄钩时他们就居住在这里了,还有一些希腊人和爱尔兰人掺杂着住在这里。但20世纪70年代韦拉札诺海峡大桥的开通改变了这里的人口结构,因为人们开始搬到史坦顿岛上。到了90年代早期,瑞奇湾区已发展得更加中东化了。大桥傲立在这个地区的南端,但米奇一直感觉大桥在晚上比白天看起来更加真实。灯光似乎给了它质感;相比之下,它在白天看起来更像是一幅画中的背景,一个不真实的东西。
郝伯特街位于海运大道和海滨路之间,街上有一些长椅俯瞰着海滨路公园,一道两边种满了树的、陡峭的斜坡通向了环城公路和海峡。乍一看, 郝伯特街边的建筑似乎只有公寓楼,但一侧有一小排青灰色石头建成的一家一户的房子,每栋房子都和邻居隔着一条车道,只有1219号显出了被遗弃和忽略的荒凉。
雾使得米奇又想起了在斯卡布罗镇经历的一切。现在,他又一次地站在了一栋他认为是空着的房子面前。这里不是他熟悉的社区,甚至不是他的城市,然而他却不感觉置身其外。毕竟,这是他跟踪了如此之久的故事的关键,这个故事就要被写出来了。这几年,他不止一次地站在这里。第一次是在查理•帕克的妻女的尸体被发现时,当时墙上和地板上的血迹仍还新鲜。第二次是在帕克发现了“旅人”之后,记者们回到这里给他们的故事以完满结局,希望能够帮助观众和读者回忆起故事的开头。灯光照在了墙上和窗户上,邻居们走到街上围观着。他们离现场那么近,很清楚地表明了他们愿意谈谈,愿意受到采访,讲讲那里曾发生过的事情。即便是那些当时并不住在附近的人都有自己的观点,因为不了解也不能妨碍他们发出自己的声音。
但那是很久以前了:距离现在几乎已十年了。米奇想知道有多少人甚至还能回忆起这些墙后面发生的故事。但他感觉,任何人,如果凶杀案发生时住在附近,而且到现在一直还住在这里的话,是很难抹去这些记忆的。在某种意义上,这栋房子本身就不会让人们忘记它的过去。它是这条街上唯一没有人住的房子,而且它的外观也充分告诉了大家它是空着的。对于那些知道它的历史的人,只要看见它,就能感受到它的与众不同,就足以激发起关于它的回忆。对于这些人来说,它的墙上永远是有血的。
米奇对这栋房子的记录做了调查,发现凶杀案发生后曾有三户不同的人家住过这里。现在房子归银行所有,因为最近的一家住户没能履约付款,被银行收回了。他很难想象为什么还能有人愿意住在曾经发生过如此残暴事情的地方。没错,开始很可能房子的售价远远低于它的实际市价,被雇来打扫卫生的清洁工也把每一丝可以看得见的凶杀案痕迹擦掉了,活干得很利索。但米奇确定地感觉还是有什么东西徘徊在这里不愿离去,那是曾经发生在这里的痛苦的回音。有人告诉他,苏珊•帕克的一个指甲在现场没有被找到。刚开始,大家认为也许是凶手把它拿走了作为纪念,但现在的看法是她挣扎时,手划在地板上,断裂了,掉在了地板缝里。但人们进行了一遍又一遍地搜索,也没有找到。它很可能还在那里的什么地方,躺在灰尘、碎木片和遗失的硬币中。
但让米奇感兴趣的,并不是它的外表。他曾经到过很多谋杀现场,已逐渐习惯了这种地方的气氛。有些地方,如果事先人们不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杀戮,很可能看起来很正常,很平静。院子里开着鲜花,但下面却曾掩埋着死去的孩子。小女孩的游戏室被漆成了明亮的橘黄色和黄色,但却有个老妇人曾在这里被入室抢劫的盗贼掐死,那时这里还是她的卧室。夫妻做爱的房间,却曾有丈夫在这里把妻子打死,或者女人趁着犯错的情人熟睡时,把他刺死。但这些地方却没有笼罩在过去那些暴力事件的阴影之中。
但有一些房子和院子,在被鲜血飞溅之后,却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只要踏上这块地,人们就能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房子是干净的,院子也收拾得很好,门窗都重新粉刷过,但还是无济于事。相反,似乎有一种回音在久久回荡着,就像最后的一声呼救在慢慢地淡去,而在淡去的同时,又引发了一连串的回音。有时,即便是把原来的建筑拆除,重建了一栋与以前完全不同的房子,也无法消除这种回声留下的恶劣影响。米奇曾经去过长岛的一座公寓大厦,公寓所在的位置,以前是一幢房子,五个孩子和他们的母亲被烧死在里面,而火是其中两个孩子的父亲放的。住在这条街道尽头的一位老太太说,在他们被烧死的那天晚上,消防员能够听见里面的孩子在喊救命,但火太大了,他们根本没有办法闯进去营救他们。
新建的公寓楼里有一股烟火味道,在那租住的人,没有住满六个月的。在他去看的那一天,所有的公寓单元都是空着的。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帕克的房子还立在这里的原因。即便是把它推倒,也没什么用。血已渗出了房子,渗透到了下面的土壤里,空气中仍旧弥漫着嘴里被堵塞后的嘶喊声。
郝伯特街1219号,米奇从来没有走进去过。不过,他曾经见过室内的照片。现在他站在大门口,手里就拿着房间内部的照片。这是泰瑞提供给他的,那天早些时候他发给了米奇,信中还针对先前两人见面时他说过的一些话作了简短的道歉。米奇不知道他是怎么得到这些照片的。他猜在帕克离开警署之后,泰瑞肯定还保留着查理•帕克的私人卷宗。米奇非常肯定这样做是违法的,但他不想投诉。他已在宾馆的房间里看了这些照片,即便作为记者的他看过太多的事情,即便他对帕克凶杀案知晓很多,这些照片还是让他感到恐惧。
太多的血。
米奇曾经联系了银行指定的负责销售这栋房子的地产代理人,告诉她他有兴趣买下并重新装修这栋房子。在电话里谈时,她没有提及任何与房子相关的历史,这并不令人奇怪,甚至她还抓住了机会要带他去实地看看。然后她问起他的名字,他告诉她后,她的态度变了。
“我认为带你去那里不合适,先生。”她说。
“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我想你知道原因。我认为你的询价并不是认真的。”
“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们知道你是谁,你在干什么。我认为带你到郝伯特街去看那栋房子对其未来的销售没有任何帮助。”
米奇挂上了电话。他本应该知道不要用自己的真名,但他没有料到帕克会以这样的方式阻碍他,假设这是帕克授意地产代理人这样做的话。他想起泰瑞的话,有人在保护帕克。如果这是真的,那么肯定那个他现在还不知道的人已提醒了地产代理人米奇正在忙些什么。这没关系。在他看来,稍稍违反一点法律来满足自己的需要,并不是不可行的。闯入帕克旧宅也不会让他被判重罪,无论哪个法官来判这个案子。
他非常肯定这栋房子不会有什么警报器。况且房子已空了太长时间,哪个地产代理商也不会因为一栋空房子里的警报器响了,愿意在深夜受到骚扰。他四处看了看,确保街道上寂静无人,然后沿着车道走到房子一侧的大门旁。院子里寸草不生。他试着推了一下门。门没有动。曾有一刻,他觉得门是被锁上了,但他仔细看了看,觉得除非是被焊上,否则门是没有被锁上的。他推着门把手,同时把全身的重量压到了门上。他感到门动了,门轴的金属在水泥柱中喀喀作响。门开了。他走了进去,把门在身后关上,然后拐到了房子的一角,这样就没有人能看到他。
后门里面有两把锁,但木门很潮湿,有些腐烂了。他用指甲试了试,一些碎片掉落到了地面上。他从外套里掏出一把铁橇,开始撬木头。几分钟之内,他就撬开了缝隙,足以够到上面的锁。他把铁橇尽量伸进去,然后向旁边、向上推。里面发出了噼啪的声响,锁撬开了。他开始撬第二把锁。门框很快就裂了,锁的舌头从木头里冒了出来。
米奇站在台阶上,向厨房里望去。这里就是事情发生的地方。帕克——这个复仇者、追猎人,这个行刑人,就是在这里出生的。在他的妻女死之前,他在街坊邻居看来是另一副面孔:是个警察,但不是很好的警察;为人父为人夫,但也不是很称职;喝点酒,但还称不上是酒鬼——那时还称不上。但在随后的岁月里,他发现自己每天开始喝酒的时间都会早一些,直到最后,喝酒成了一天的开始而不是结束;他成了漂流者,没有目标的生物。然后,在十二月的一个冬日夜晚,那个被称为“旅人”的人闯入了这个地方,夺去了里面的女人和孩子的生命,而本应该保护她们的那个男人当时却坐在酒吧里自我怜悯着。
妻女的死给了他目标。开始是复仇,但慢慢地,这种情绪让位给了一种更深层的、更让人好奇的东西。复仇愿望的本身可能会摧毁他,就像癌细胞吞噬着他,以至于即便是他已找到了他渴望的释放,疾病也已占据了他的灵魂,慢慢地侵蚀着他的人性,使其腐烂,直至最后永远消失。不,帕克找到了更重要的目标。他是个面对着别人的痛苦不会视而不见的人,因为他在自己的内心深处也有着痛苦。他被同情所折磨着。不仅仅如此,他已成了罪恶的吸铁石,或者更准确点说,他身体深处的一缕罪恶面对着更大的邪恶会与之发出共鸣,把他吸向它,同时也把它吸向他。
米奇关上门,打开了手电筒。他走进厨房,既不朝右看,也不向左看,对他所看到的东西视而不见。他想像“旅人”那样进屋。他想跟随他的脚印,以他的视角去看这栋房子,还有像帕克当晚回家看到的那样,看到他的妻女所剩下的遗体。
“旅人”是从前门进来的。没有破门而入的迹象。走廊现在是空的。米奇看了一下他随身带着的照片的第一张。他已仔细地在这些照片的背面标了顺序,以防弄乱。第一张展现了走廊以前的样子:右边有一个书架,还有一座挂衣架。地板上有一个桃木花台,旁边是一个摔破了的花盆,里面有棵植物,根裸露了出来。植物的后面是通向二楼的楼梯。二楼有三间卧室,其中一间比储藏室大不了多少,还有一个小卫生间。米奇现在还不想上去。凶手进屋时,三岁的詹妮弗•帕克正睡在客厅的沙发上。她的心脏不好,这使她免去了即将到来的痛苦。在凶手进屋及尸体被发现这段时间里,她身体里的肾上腺素大量释放,导致了心室纤维颤动。换句话说,詹妮弗•帕克死于恐惧。
她的母亲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她和“旅人” 很可能在厨房附近搏斗过。她从袭击者那里逃开了,但只是暂时。他在走廊里追上了她,把她的脸使劲往墙上撞,把她撞晕了。米奇开始看第二张照片:在他左侧的墙面有一摊血。他找到了他认为是发生点的墙面。他用手摸着,然后跪下来仔细看着地板,手指沿着木纹滑过,正如苏珊•帕克被拖回厨房时手指划蹭着地板一样。走廊并没有全部铺上地毯,两边的地板露在外面。就是在这里,这里的某个地方,苏珊的指甲磨掉了。
她的女儿在那时就已死了?詹妮弗是看见了流血受伤的母亲才引发了致命的心脏病?米奇想,根据他已知道的细节和能够找到的关于此事的报道,也许她当时挣扎着要去救母亲。是的,很可能是这样。孩子的手腕和脚踝上有绳子的痕迹,表明她曾经被绑起过。她醒了,意识到正在发生的事情,尖叫起来,试图搏斗。后来一拳打了下来,把她打倒在地;这个伤在验尸报告上有记录。母亲被控制后,凶手又绑起了孩子,但那时小女孩已奄奄一息了。米奇向客厅里看了一眼,现在这里只有灰尘,扔在地上的纸张,还有死虫子。另外一张照片照的是沙发:一张毯子半掩着一个躺着的洋娃娃。
米奇动了动,试图想象帕克当时看到的场景。墙上地上满是血;厨房的门几乎关着;房子冷冰冰的。他深吸了一口气,翻到最后一张照片:一把松木椅上,苏珊•帕克的脚分别被绑在了椅子的两只前腿上,她的头低着,脸被头发遮住,脸上的伤和眼睛都看不见。从这个角度看不见。女儿躺在母亲的大腿上。她身上没有很多血。她的喉咙被割开了,母亲的喉咙也被割开了,但此前詹妮弗已死了。光照在了苏珊的胳膊上,乍一看,好像那里盖着一件薄薄的外衣,但米奇知道,那是她自己被扒下来的皮肤,一起构成了这幅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
在脑子里把这幅画面勾勒清楚后,米奇打开了厨房门,准备把这个很久以前的场景安到这间空空的屋子里。
但现在,屋子不是空的。后门半开着,有个人站在门后的阴影中,看着他。
米奇惊得跌跌撞撞地向后退着,他的手本能地举到了胸前。
“上帝啊,”他叫出来,“什么——”
那个人影向前走了一步,走到了月光下。
“等一下,”米奇说。但他不知道的是,他生命的最后一把沙子已慢慢从指缝里漏了下去。“我认识你……”
第二十二章
吉米已开始喝起咖啡,但旁边还放着一杯白兰地。我只有咖啡,但几乎没有碰。我努力捕捉着自己的感受,开始只有麻木,慢慢又被一种悲哀和孤独所替代。我想象着父母所承受的一切,父亲的谎言和背叛,还有母亲的痛苦。现在,我唯一的遗憾就是他们已不在我身边了,我无法拉着他们的手,告诉他们我理解了,告诉他们这没有关系。如果他们还活着,我不知道何时他们才能一起向我坦陈我的身世,或者他们是否能告诉我这些事情。但我意识到,如果这些从他们的嘴里说出,那我将更难承受这些细节,我的反应将更加剧烈。坐在吉米•盖勒赫的厨房里,在烛光的笼罩下,看着他被酒染红了的嘴唇动着,我感觉是在听另外一个人的故事。虽然我跟这个人有一些共同点,但最终我们还是远在天涯。
随着他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吉米似乎一点点地放松起来,但同时他也显得一点点地变老了,尽管我知道这只是光线造成的错觉。他曾经带着这么多秘密生活;现在,当这些秘密慢慢地从他这里渗出后,他的一些生命力量也随之逝去。
他啜饮了一口白兰地。“正如我说的,没有多少可讲的了。”
没有多少可讲的了。只有我父亲最后一天发生的那些事,还有他流的血,以及他这样做的原因。
没有多少可讲的了。只有把这一切弄明白。
威尔和伊莱恩从缅因州带着他们的新生儿回来后,吉米和威尔一直保持着距离,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他们知道的事情。然后,十二月的一个晚上,他们一起在白马酒吧喝醉了,威尔感谢吉米所做的一切,感谢他的忠诚、友谊以及他杀死了夺走卡罗琳生命的那个女人。
“你想她吗?”吉米问。
“卡罗琳?”
“是的。”
“有时。经常。”
“你爱她吗?”
“我不知道。如果我那时不爱的话,我现在是爱她的。这有什么意义吗?”
“任何事情都有意义。你去过她的墓地吗?”
“葬礼之后只去过两三次。”
吉米记得那次葬礼,是在贝赛德公墓一个安静的角落。卡罗琳曾经告诉威尔,她没有很多时间参加有组织的宗教。她的家人以前都是新教徒,所以他们找了个牧师,在她和孩子被安葬时读了一些该读的东西。威尔、吉米和拉比爱泼斯坦是出席葬礼的全部人员。爱泼斯坦告诉他们,那个男婴是从城市的另外一家医院找到的。他妈妈吸毒,孩子生下来之后活了不超过两个小时。那个母亲并不在意孩子死了,或者,即便她伤心,也没有显露出来。吉米相信,她以后会伤心的。他不相信一个女人,不管她病得多重,或者烂醉如泥,面对自己孩子的死能不动声色。伊莱恩在缅因州谨慎地实施了引产手术。没有正式的葬礼。自从她决定要留在威尔身边,跟他一起保护从卡罗琳•卡尔身上取下来的那个孩子之后,爱泼斯坦跟她通了电话,告诉她要让每个人都以为卡罗琳的孩子就是她的亲生孩子非常重要。她被给了一点时间哀悼自己的孩子,把那个小小的,已死了的东西搂在怀中,然后孩子就被拿走了。
“我应该常去,但这会让伊莱恩难受。”威尔轻声说。
肯定会的,吉米想。他不知道这个婚姻是怎么维持下去的,而且,从威尔透露的一些话来看,这个婚姻并不一定会维持下去。不过,在发生了这些事情之后,吉米对伊莱恩•帕克更加尊敬。他无法想象,当她看着她的丈夫,看着她当做是自己亲生孩子抚养的那个孩子,她会有怎样的感受。他甚至怀疑她是否能分得清爱和恨。
“我每次都是带两束花,”威尔接着说, “一束是给卡罗琳的,另外一束是给跟她一起埋着的那个孩子。爱泼斯坦说这很重要。看起来必须像是我在悼念他们两个人,以防万一。”
“以防万一什么?”
“万一有人在看着。”威尔说。
“他们死了,”吉米说,“你亲眼看见他们两个死的。”
“爱泼斯坦觉得还可能有其他人。更糟的是……”
他停下了。
“还有什么更糟的?”吉米问。
“有可能,他们会回来。”
“这是什么意思?‘回来?”
威尔摆了一下手。“无所谓。一个老头的幻想。”
“上帝。幻想有时是真的。”
吉米抬起手,又叫了一轮酒。
“那个女人呢?我开枪杀死的那个女人?他们怎么处理她的?”他问。
“他们火化了她的尸体,然后把骨灰撒了。你知道,现在我希望能在她死之前,跟她谈上一分钟。”
“这样,你就可以问问她原因了。”吉米说。
“是的。”
“她不可能告诉你任何事的。我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出来。而且——”
“接着说。”
“这说出来可能让人感觉怪怪的。”
威尔笑了起来。“在我们一起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后,什么还能听起来怪怪的?”
“也许吧。”
“那么?”
“她不害怕死。”
“她处于狂迷状态。这样的人是不懂得害怕的。”
“不,没这么简单。我觉得。就在我开枪之前,她朝着我笑了,就好像我杀死她无所谓似的。还有那一句‘我凌驾于你们的法律之上。上帝,这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
“她肯定她已完成了任务。在她看来,卡罗琳和孩子都死了。”
吉米皱起了眉头。“也许吧。”他说,不过听起来他并不怎么相信威尔,他想知道爱泼斯坦到底是怎么跟威尔说的,关于他们可能会回来那句话。不过,他猜不出那到底意味着什么,而威尔也不告诉他。
在随后的岁月中,他们很少谈起这个话题。爱泼斯坦再也没有联系过威尔或者吉米,尽管威尔有几次看见他带着家人进城购物,或者去看电影或演出。威尔认为他看见了拉比。不过那几次,爱泼斯坦并未打招呼,威尔也没有走上前去。但他感到爱泼斯坦本人,还有他通过其他人,一直在观察着威尔以及他的妻子,尤其是他的儿子。
只有偶尔几次,威尔会跟吉米谈起他与妻子之间的关系状态。他们的关系从未从他的背叛中恢复过来,他也知道,永远不会恢复了,但至少他们还在一起。但有时,他的妻子会疏远他,不管是从感情上还是身体上,会一连好几个星期。她对他们的儿子(或者她的愤怒和伤害占了上风时,她朝威尔喊的是“你儿子”)有时也很冷淡。但慢慢地,情况发生了变化,因为男孩只认得她这一个母亲。威尔觉得转折点是在查理八岁时,那一次他在家附近学骑新自行车,被一辆小汽车撞了。事故发生时,伊莱恩正在院子里,看到轿车撞倒了自行车,孩子被撞飞到了空中,然后重重地摔到了路上。她跑过去,她听到孩子在叫她,而不是他父亲。在太多的场合中,他似乎很自然地求助于她,只有她。他的左胳膊摔断了,伤很重——她刚跑到他身边就看出来了——而且还有血从头上的伤口中流了出来。他在努力地保持清醒,有什么东西告诉她,他能和她在一起很重要,他不应该闭上他的眼睛。她喊着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她从轿车司机那里拿了一件衣服,轻轻地垫在他的脑后。她在哭,他看到了她在哭。
“妈妈,”他说,轻声地。“妈妈,对不起。”
“不,”她回答,“我对不起你。这不是你的错。从来也不是你的错。”
她跟他在一起,跪在他面前,轻轻地叫着他的名字,手掌抚摸着他的脸;在救护车里,她坐在他身边;他们给他的头皮缝针,处理他的胳膊时,她等在手术室外;他醒过来后,看到的第一张脸就是她的。
从那以后,他们之间越来越亲密了。
“我父亲告诉你这些的?”
“不,”吉米说,“她告诉我的,在他死后。她说你是他留下的一切,但那并不是她爱你的原因。她爱你,因为你是她的孩子。她是你知道的唯一的母亲,而你是她唯一的孩子。她说她有时会忘记那一点,或者不想相信,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她意识到了其中的真谛。”
他起身去了洗手间。我一直坐着,回想起我母亲临终的日子。她躺在医院的床上,疾病让她面目全非。我刚刚跨进她的房间时,几乎已认不出她了,觉得肯定是护士给我指错了房间。但在睡梦中,她做了个小小的手势,举起了右手。即便在病中,那优雅的姿态仍是那么熟悉,就在那一刻,我知道那就是她。后来,她只有几个小时的清醒时间。她已说不出话来,似乎说话她就会很痛,于是我就给她读我的大学课本:诗歌,短篇小说,还有报纸上我认为她会感兴趣的一些小片断。她的父亲从缅因州赶了过来,我们说话时,她就在我们中间睡着。
黑暗开始笼罩着她的意识,就像墨水逐渐在清水中蔓延开来时,她是否考虑过要告诉我那些对我隐瞒的事情?我肯定她想过,但我现在理解她为什么没有这么做。我猜她也警告过我的外祖父不要透露任何事情,因为她知道,一旦我了解了真相,我就会开始刨根问底。
如果我开始刨根问底,我就会把他们引过来。
吉米去了卫生间。他回来时,我看见他在脸上浇泼过水,但他没有擦干净,水滴看起来就像是眼泪。
“在最后那个夜晚……”他开始讲了。
那天他们在凯尔酒吧,吉米和威尔一起,在庆祝吉米的生日。第九辖区发生了一些变化,但从很多方面来看,他们俩还是没变。以前曾是低级酒吧和废弃的建筑物的地方,现在变成了画廊;以前放地下电影的录像厅,现在则是前卫的剧院。很多老地方现在还存在,尽管它们的时代马上也就要结束,随之带走关于它们的记忆的一些阴影。比尼邦餐馆现在还卖着油腻的鸡肉沙拉,但人们看到它时,就会回想起在1981年,它雇用了杰克•亨利•阿伯特——曾经受到诺曼•梅勒高度赞赏的作家及前科犯。梅勒曾经为阿伯特的获释奔走呼喊。一天晚上,阿伯特和一位顾客发生了口角,阿伯特让他站到外面去,然后用刀把他捅死了。吉米和威尔当时也在事故清理现场。这两个人,正如他们所服务的辖区一样,虽然有变化,但基本还是老样子,老了一些但还穿着制服。他们没有当上警司,而且永远也不会了。对于卡罗琳•卡尔死的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这就是他们必须付出的代价。
然而,他们还是好警察。但这时,警察局的不正之风已开始蔓延。如果你做了太多次的毒品搜查,就会因为各种奇怪的原因吸引上司的注意。如果你逮捕了太多的人,而被捕人拖延交付该交的钱(用于处理案件或者使之见诸于法庭),就会有人说你从别的警察口袋里掏钱。你最好在退休之前夹着尾巴做人。事情的结果是,现在愿意给新警察当师傅的老警察越来越少。从吉米和威尔在警察局工作的年头上看,他们完全可以称得上是村里的老人了。他们已是反犯罪便衣组的成员。这是一项危险的任务,需要在高犯罪率的区域巡逻,随时可能遇见险情,比如说不知什么地方冒出一支枪,然后开火。第一次,两个人都认真地谈到了退出。
他们找到了一个远离其他人的安静的角落,虽然旁边有一群身着职业套装、喧闹的男女,他们正在庆祝办公室里有人升职。那天晚上后,威尔•帕克就死了,而吉米•盖勒赫再也没有踏足过凯尔酒吧。自从威尔死后,他发现自己再也无法回忆起在那里曾经度过的美好时光。这些时光都消失了,从他的记忆中切除了。在他的记忆中,只有威尔肘边放着一杯冰酒,一只手举起来,想向吉米表达自己的某种观点,然而这个观点永远也没有说出。他的视线穿越吉米的肩膀,看见某个人走进了酒吧,他的脸色变了。吉米转过身去想看看他到底看见了什么,但这时爱泼斯坦已经走到了他们身边,吉米知道事情完全不对劲了。
“你现在必须回家,”爱泼斯坦对威尔说。他在微笑,但他的语气让人知道他的微笑是假的,而且他说话时没有看威尔。在旁人看来,他似乎只是在看着吧台后面的那些酒水,然后再决定坐在哪里。他穿着一件白色的雨衣,扣子一直扣到脖子处,头戴一顶棕色的帽子,一只红色的羽毛插在帽带上。从上次吉米在卡罗琳•卡尔的葬礼上看到他以后,他老了很多。
“怎么了?”威尔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能在这里说。”爱泼斯坦说,这时他被大个头的瑞典人泼森挤了一下。周四的夜晚,凯尔酒吧人声喧嚷。比酒吧里任何人个头都高的泼森,正在把酒端过别人的头顶递着酒,有时中途会洒出一点,像给别人洗礼。
“上帝保佑你,我的孩子。”他说。有人在抗议。他开着自己的玩笑,然后认出了吉米。
“嘿,是我们的寿星!”
但吉米已从他身边挤过去了,后面跟着另外一个人。泼森觉得可能是威尔•帕克,但后来警察调查时,他又声称可能是看错了,而且已搞不清时间。也许后来他看见了吉米,但那时威尔已不可能和吉米在一起了,因为那时威尔已在回珍珠河的路上了。
外面很冷。他们走出凯尔酒吧,走过警署,经过那些熟悉的面孔和怀疑的眼神时,手都深深地插在口袋里。他们一路没停,最后来到了圣马克大街的拐角。
“你记得富兰克林吗?”爱泼斯坦问。“他是格里森诊所的主任。两年前退休的。”
威尔点点头。他回想起在那间小办公室里那个面色忧虑的男人。
“昨天晚上,他在家被害了。在他死之前,有人残忍地用刀割他,逼他说话。”
“你为什么认为这跟我们有关系?”威尔问。
“夜里十一点刚过,有个邻居看见了一男一女离开了他家的房子。他们都很年轻,最多不到20岁。他们开一辆红色的福特。今天早上,安敦•伯格曼医生在珍珠河的办公室被盗了。伯格曼医生,我知道是你们的家庭医生。有人看见一辆红色的福特在附近停过。它的车牌是外州的。阿拉巴马州的。伯格曼医生和他的秘书仍在确认到底什么东西被拿走了,但是,药柜没有动过。只有病人的档案少了。你们家的档案就在失踪之列。不管怎么说,他们认为是有联系的。我们的行踪隐藏得并没有想象得那么好。”
威尔面色苍白,但仍努力争辩。“那根本没有道理。那两个孩子到底是谁?”
爱泼斯坦停了一会,才回答。“他们还是十六年前追踪卡罗琳•卡尔的那两个人。”他说。
“不!”吉米•盖勒赫喊道,“他们死了。一个被车压死了,另外一个是我开枪打死的。我看见他们把她的尸体从河里捞出来。而且即便他们活着,现在也已四五十岁了。他们不可能是孩子。”
爱泼斯坦转向他。“他们不是孩子!他们是——”他镇定了一下。“有东西藏在他们体内,更老的一些东西。这些东西不会死。他们死不了。他们从一个寄主那里移到另一个寄主那里。如果这个寄主死掉,他们就会找到另外一个。他们会重生,一次又一次地重生。”
“你疯了,”吉米说,“你肯定是疯了。”
他把头转向他的搭档寻求支持。但对方没有回应。相反,威尔看起来很恐惧。
“噢,上帝,你不相信这些东西,是不是?”吉米说,“他们不可能是同一批人。那根本不可能。”
“无所谓,”威尔说,“他们已来了,不管他们是谁。弗兰克林应该已告诉了他们死婴的事情是怎么掩盖的。我有一个儿子,年龄和那个被认为是死掉的孩子一样大。他们已联系上了。医疗记录也将证实这件事。他说的对:我现在必须回家。”
“我们也会派人找这两个人的,”爱泼斯坦说,“我已打了几个电话。我们正以最快的速度行动,但……”
“我跟你一起去。”吉米说。
“不,你回到凯尔酒吧去。”
“为什么?”
威尔抓住了吉米的胳膊,看着他的眼睛。“因为我必须结束这一切,”他说,“你明白吗?我不想让你牵扯进来。你必须保持清白。我需要你保持清白。”然后,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事情。“你外甥,”他说,“玛丽的孩子?他还在桔镇当警察,是吗?”
“是的,他在。不过,我觉得他现在不当班,晚一点才会上班。”
“你能给他打电话吗?就让他到我家去,跟伊莱恩和查理呆一会。不要告诉他为什么。就编个什么老案子的理由,或者什么有个以前被判了罪的人不满。你能做到吗?他能去做吗?”
“他会的。”吉米说。
爱泼斯坦递给威尔一套车钥匙。
“开我的车,”他说,指着附近停着的一辆老克莱斯勒。威尔点点头表示感谢,然后大步走开。但爱泼斯坦抓住了他的胳膊,把他拽了回来。
“不要杀死他们,”爱泼斯坦说。“除非你别无选择。”
吉米看见威尔点了头,但他的眼睛却望向远方。就在那时那刻,吉米知道了威尔在想什么。
爱泼斯坦朝着地铁的方向走了。吉米在电话亭给外甥打了电话。然后回到了凯尔酒吧,喝了一些酒,说了一点话,但他的思想却脱离了身体,他的嘴唇动着却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他一直呆在那,直到有人告诉他威┒•帕克在珍珠河开枪杀死了两个孩子。而后他们在第九警署的更衣室发现了他,泪水淌过他的脸庞,他在等着他们来找他。
他们问他,为什么开车开了那么远的路回到城里,他只是告诉他们,他希望能和自己人在一起。
第二十三章
当然,他本可以求助于他的同事们,但他又怎么跟他们说呢?就说有两个孩子要杀他的儿子;而那两个孩子是某些鬼魂的寄主,是一些邪恶的鬼魂,它们已害死了他儿子的母亲,现在又回来谋杀她的孩子?也许他可以编造一些谎言,某个故事,说他们是如何威胁他的家庭,或者他可以告诉他们在医生死后,有人发现一辆车停在医生的办公室附近,而那辆车和他们开的车非常相似,而且在他被害的那天晚上,有人看见一名年轻男子和一名年轻女子离开了他的房子。所有这些理由都足以拘捕他们,假设在发现他们以后。但他不想让他们仅仅被拘捕,他希望他们永远消失。
他并不是没听见拉比的警告,让他不要杀死这两个人。相反,这使他内心深处的什么东西绷断了。他原以为他能够应付一切事情——谋杀,失去,在一堆衣服下发现被憋死的孩子——但现在他不再确定他能行了。他不想相信拉比告诉他的话,因为这意味着他得放弃对这个世界的一切信念。如果说有人要杀死他的儿子,他也能面对。这虽然是一种令人恐惧的目的,也是他无法理解的目的,但只要是人,他就能对付。毕竟,并没有证据证明拉比所说的肯定是真的。追踪卡罗琳的那个男人和女人已死了。他亲眼看见他们两个死的,而且他们死后也看过他们的尸体。
但那时他们却不同,不是吗?死人总是跟活着时是不一样的:会变得小一些,有点缩了。他们的脸变形了,身体崩溃了。这些年来,他已开始相信人类灵魂的存在,也许是因为他目睹了死人的尸体中缺少了一些东西。在死亡的那一刹那,有东西离开了身体,改变了尸体的模样。从尸体的样子上,你可以明显感觉到什么东西的离开。
然而,然而……
他回想起那个女人。比起那个男人,她死的过程中遭受的损伤要少一些。卡车的车轮已把他的脸压得面目全非,不可辨认,而她,除了吉米的子弹造成的小洞外,她身体上几乎没有别的伤,而且子弹都打在了她的上半身。她被从水里捞上来时,帕克看到了她的脸,她的变化让帕克感到震惊。很难相信这是同一个女人。她的五官以前弥漫着的那种残忍消失了,而且不仅如此,她的面容显得很柔和,就好像她的骨头已被挫钝,她的颧骨、鼻子和下巴上的棱角都没有了。长久以来覆盖在她脸上的那个不完美的面具,那个虽然以她本来的面目为基础,但作了微妙改动的面具,已随风飞走了,在冰冷的河水中分解掉了。他看了看吉米,看到了同样的反应。但跟他不一样,吉米喊出了声来。
“这根本不像是她了,”他说,“伤口没错,但这不是她……”
犯罪现场的警察疑惑地看着他,但什么也没说。他们知道对于参与了生死枪击案的警察来说,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反应。他们不便发表评论。
哦,是的,她死时,有东西离开了她。但威尔不相信,或者不想相信,现在它又回来了。
因此,吉米•盖勒赫的外甥在保护着他儿子时,他开车在珍珠河四处转:在十字路口停下来观察四周的街道,在停车场用手电筒照着黑暗中的汽车,把车子慢下来盯着那些年轻的情人,逼视他们直到他们回视。因为他确定,只要通过看他们的眼神,他就能认出那两个要来害他儿子的年轻人。
也许他命中注定要找到他们。在随后的几个小时里,他怀疑他们是不是在等着他,知道他会来,但肯定他不会拿他们怎么样。他们对他来说是陌生人,尽管拉比已警告过他他们的真实性质,谁又能真正相信这种事情呢?
而且,或早或晚,有什么东西也要找到拉比。这不是他们的目的。这个任务会留给别人。拉比可以先等着……
因此,他在离家不远的一块荒地上,用手电筒照到他们时,他们并没有动。他们已看见了有个大个头、红头发的人,走进了他家里,而且他们也看到了他手里的枪。既然他们已知道男孩在哪里,已确定了他的父母、他的身份,他们急切地想行动起来,完成很久以前被分配的任务。但如果他们草率行事,铸成错误的话,他就会再次逃脱。跟男孩在一起的那个人有武器,他们不想死,两个人都不想死。他们已被分开了这么久,他们彼此相爱。这次,为了团聚,他们费的周折比以往都少,但这段分离对他们来说仍然是太久了。有个叫基提的家伙找到了男孩,跟他说了些东西。男孩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他向北方进发,在基提的帮助下,找到了女孩。现在,他们都为彼此在自己身上烙下了印记,庆祝着他们的团聚。一旦他们的目标死了,他们就可以消失,然后永远在一起。他们只需要小心。他们不想冒任何风险。
现在,男孩的父亲正在逼近他们。他们一眼就认出他来了。真奇怪,女孩想:上次她见他时,是在她死掉的那一刻。现在他就在这里,老了一些,头发花白了一些,显得很累很虚弱。她内心笑了一下,然后靠过去,抓住男孩的手。他转过头看着她,她在他的眼中看见了对永恒的渴望。
“我爱你。”她向他耳语。
“我也爱你。”他回答。
威尔走出车门。他手里紧紧地攥着一把枪,靠在右边的大腿上。他用手电筒照着他们。男孩举起手遮住了眼睛。
“嘿,先生,”他说,“照那么亮干什么?”
威尔感觉那个男孩看起来有点熟悉。他应该是来自罗克兰县的某个地方,这一点威尔是肯定的,尽管他刚来不久。他好像回忆起什么少年犯的事情,可能是跟当地的警察一起在桔镇时知道的。
“把你们的手放在我能看得见的地方,你们两个人。”
他们照办了。男孩把手放到方向盘上,女孩把染了指甲的手放到仪表板上。
“这是你们的车?”
“驾照和登记证明!”帕克说。
“嘿,你是警察?”男孩问。他的声调懒洋洋的,说话时咧嘴笑着,让帕克感觉这是个闹剧。“也许你应该先向我出示什么身份证明。”
“闭嘴。驾照和登记证明。”
“在遮阳板后面。”
“慢慢起身,用左手拿下来。”
男孩耸了耸肩,但还是取了下来,拿着让警察看。
“阿拉巴马州。你已离家很远了。”
“我一直不在家住。”
“你多大了?”
“16岁,”他说。“还有……”
威尔盯着他,他看到了男孩眼中的黑暗。
“你在这里干什么?”
“坐着。跟我的女朋友在一起度过美好时光。”
女孩咯咯地笑了起来,但那声音并不好听。在帕克听来,就好像是一个老炉子上烧着一壶什么东西在扑扑冒泡。
帕克后退了一步。
“从车里出来。”
“凭什么?我们又没干什么坏事。”男孩的语气变了,帕克能够感觉到其语调里的成人味道。“而且,你也没给我们看你的身份证明。你可能根本不是警察。你可能是个小偷,或者是个强奸犯。除非我能看到你的警徽,否则我们是不会挪地方的。”
男孩盯着他,对方的手电筒的光晃了一下。他知道这个警察现在有点不确定了。他有他的怀疑,但这些怀疑还不足以让他出手。而这个男孩很高兴看到对方受到了捉弄。
但这时女孩说话了,这句话给他们带来了末日。
“那么,您要怎么做呢?帕克警官?”她说,咯咯地笑着。
一片寂静。男孩知道她犯了严重错误。
“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女孩停住了笑。男孩舔着自己的嘴唇。也许局势还能挽救。
“我想可能是有人把你指给了我们。”
“什么人?”
“我们遇到的一个人。这里的人对陌生人很友好。那就是我知道你是谁的原因。”
他又舔了舔嘴唇。
“我知道你是什么。”帕克说。
男孩盯着他,脸色变了。他冒出了成年人的愤怒,在这种成人的场合他无法控制住自己了。现在警察向他挑战,他身体里面那个古老的东西立刻跳了出来,那个东西是灰,是火,是烧成焦炭的肉,是超越一切的美丽和无拘无束的丑陋。
“操你妈的,还有你的孩子,”男孩说,“你根本不知道我们是谁。”
他轻轻动了一下左手手腕,在手电筒的光线下,威尔看到了他胳膊上的符号。
就在那一刻,威尔•帕克心中已断裂开的那根弦永远彻底断开了,他知道自己再也把持不住了。第一枪射中了男孩,子弹从他的右眼上方穿过去,从后脑勺里出来,掉在了一堆血、头发和脑浆中。没有必要再开第二枪了,但威尔还是开了一枪。女孩张开嘴尖叫起来。她倾过身去,搂住了她的情人那已开花的脑袋,然后瞪着那个再次把他从她身边夺走的那个人。
“我们会回来的,”她说,“我们会一直回来,直到把事办完。”
威尔什么也没说。他只是把枪口微微低了低,然后射中了她的胸口。
她死了以后,威尔走回自己的车,把枪放到了引擎罩上。附近的门廊灯光亮了起来,他看见有个人站在自己的院子里,正朝着这两辆车的方向张望。他感到嘴唇上咸咸的,猜想刚才他肯定是掉泪了。然后他又感到了疼痛,才意识到咬破了自己的舌头。
迷迷糊糊中,他上了车开始开车。他经过院子里站着的那个男人时,看到了目击者的脸上露出了认出他来的表情,但他不关心。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直到城市的灯光出现在他面前,然后他明白了。
他要回家。
他们把他带回桔镇后,讯问了大半个晚上。他们告诉他现在有麻烦了,因为他离开了枪击现场。而作为回答,他编造了一个最不精美的谎言:他在回家的路上,看到了那辆车停在荒地上。在十字路口时,有个认识他的人向他提到了这辆车,但他不知道那个人的名字。那辆车在闪着车灯,他记得喇叭好像也响了。他停下车看看有没有问题。那个男孩嘲弄了他,假装把手伸到夹克里面掏着什么东西:可能是一件武器。威尔先是警告了他,然后开枪打死了那个男孩和女孩。等他把这个故事讲了三遍后,罗克兰县的调查员科兹莱克要求单独跟他呆一会。其他警察——不管是内部调查科的,还是当地警察,都同意了。他们离开后,科兹莱克关上了录音机,点燃了一支香烟。他没有给威尔烟,因为在先前讯问时,他已拒绝过了。
“你开的不是自己的车。”科兹莱克说。
“没有,我是借朋友的。”
“什么朋友?”
“就是一个朋友。他跟这件事没关系。我当时感觉不好,我想尽快回家。”
“所以这个朋友就把他的车给你了。”
“他不需要车。我明天就会把车送回城里来。”
“车现在在哪里?”
“这又有什么关系?”
“在枪击的过程中你使用了它。”
“我不记得了。枪击后很多事情我都不记得了。我就是开车了。我想离开。”
“你精神受到了创伤。你的意思是这个吗?”
“肯定是的。我以前从未开枪打死过人。”
“没有枪,”科兹莱克说,“我们搜查了。他们没有武器,两个人都没有。”
“我没有说他们有武器。我只是说我觉得那个男孩可能有武器。”
科兹莱克吸了一口烟,透过烟雾,他仔细地看着对面坐着的这个男人。从他们把他带进来接受讯问的那一刻起,整个过程他都显得心神不宁。也许是因为受了惊吓。内部调查科的警探已从城里回来,把威尔•帕克的工作记录拿了来。正如他所说,他以前从未杀过任何人,不管是在工作中还是下班后。(科兹莱克已在纽约警察局干了二十年,他对这种事情看得很准。)他应该是难以承受枪杀这两个孩子应负的责任。但这似乎并不是科兹莱克所洞察到的:威尔•帕克似乎并不是因为受到了惊吓,他好像非常希望把整件事情都结束掉,就像一个被宣告有罪的人只希望能从法庭直接被带走,带到受刑的地点。即便是他对事情经过的描述——科兹莱克肯定这个故事是个谎言,也都编得心不在焉。帕克并不关心他们相信与否。他们想要个说法,他也给了他们一个说法。如果他们想要找漏洞,直接找好了。他根本不在乎。
就是这么回事。科兹莱克想。这个人不在乎。他的名声和事业都危在旦夕。他手上沾了鲜血。当枪杀案的前因后果逐渐浮出水面后,媒体会讨伐他,而警察局里也会有人准备把威尔•帕克当做肉骨头牺牲品扔给那些狗,以表明警察局不会容忍他们的队伍里有凶手的存在。科兹莱克知道, 警察局内部已开始讨论了,一些愿意保护自己人的警官在考虑能否保护他渡过这个难关,因为这有可能对警察局的声誉造成更加恶劣的影响——一系列的腐败调查已让警察局声名狼藉。
“你说你不认识这些孩子?”科兹莱克问。这个问题在这间屋子里已被问了不止一次,但每次帕克否认时,科兹莱克都能看到他脸上闪过的一丝不确定的神色。现在,他又看到了。
“那个男孩看起来很眼熟,但我感觉没有见过他。”
“他的名字是乔•德莱顿。阿拉巴马州伯明翰人。两个月以前来到这里的。他已有了记录:但只是些小事。但他好像有什么大事要做。”
“正如我说的,我本人不认识他。”
“那个女孩呢?”
“从来没见过她。”
“米茜•格恩斯。来自泽西州的上等家庭。她家人一星期前报告她失踪了。你知道她怎么和德莱顿一起来到珍珠河的吗?”
“你已问过我这些问题了。我告诉你了:我不知道。”
“昨天晚上,谁到你家去了?”
“我不知道。当时我不在。”
“我们有目击者说昨天晚上有个男人进了你家。他呆了一段时间。目击者似乎有印象看见那个人手里拿着一把枪。”
“我说过,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但你的目击者肯定是搞错了。”
“我认为目击者是可靠的。”
“那么他为什么不叫警察?”
“因为你妻子开的门,让那个人进去了。看起来她认识他。”
威尔耸了耸肩。“关于此事我一点也不知道。”
科兹莱克最后抽了口烟,然后在那个已有裂纹的烟灰缸里掐灭了。
“你为什么把录音机关上了?”威尔问。
“因为内部调查科的人不知道那个拿着枪的人,”科兹莱克说,“我本来希望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你觉得你的家人处在危险之中需要保护,还有这件事如何跟那两个你枪杀的孩子联系起来的。”
但威尔不回答。科兹莱克意识到情况不会有什么改变,暂时放弃了。
“如果内部调查科的人发现了,他们就会审讯你的妻子。你需要把你的故事编好了。上帝,你当时为什么不把枪扔下?枪要是在车里,那么所有的这一切就都不必要了。”
“因为我不会认输,”威尔说,头一次,他的脸上有了点表情。“我不是那种警察。”
“好吧,”科兹莱克说,“我说给你听:一辆汽车里有两个孩子被枪打死了,他们都没有携带武器。所以,现在,你是那种警察……”
第二十四章
我们就要讲到故事的结尾了。
“还不到正午时,我从桔镇警察局把你父亲接走。”吉米说,“外面有记者在等着,于是他们让一位刚刚下班的警察坐在一辆没有标志的轿车的后座上,头上披着一件衣服,在闪光灯的轰炸下开走了。我在警察局的后面等着你父亲。我们开车来到了桔镇一家叫克里酒吧的地方。现在这个地方已没有了。现在那里是加油站。那时,这个酒吧的汉堡做得很好。室内灯光黯淡,除了‘再来一杯?或者‘要薯条吗?,没有人会问多余的话。过去有时我会跟我的外甥和姐姐去那里。但现在我们不怎么说话了,我姐姐和我。她现在住在芝加哥。她认为,我让外甥去保护你和你母亲,是把他置于了危险之地。不过在那之前很久,我们就已逐渐疏远了。”
我没有打断他。对于即将要讲述到的东西,他充满了不安。就像一条狗,害怕吃陌生人手里的那块沾了脏东西的肉一样。
“恰巧,我们到那里时,里面没人,只有调酒师。我认识他,他也认识我。我猜他也认出了你父亲,但如果他认出来了,他也什么都没说。我们要了咖啡,我们说了话。”
“他说什么了?”
吉米耸了耸肩,好像那是一场毫无结果的谈话。“他说了爱泼斯坦说过的东西:他们是同一批人。他们看起来跟以前不一样,但他看到了他们的眼睛。那个女孩说的话,还有男孩胳膊上的记号,证明了这一切。他们威胁说他们会回来的。我一直在想这件事。”
他似乎微微颤抖了一下,就像是一阵冷风吹过一湾静水。
“然后他说,就在他开了第一枪后,他敢发誓他们的脸变了。”
“变了?”
“是的,变了。我猜,就像我在格里森海滩杀死的那个女人。最好他能解释一下,他说就像是他们戴的两个面具,在一瞬间变得透明了,然后他看见了后面藏着的东西。就在那时,他对着男孩扣动了扳机。他甚至不记得杀死了那个女孩。他知道他肯定杀了她,但他就是不记得是怎么发生的。
“一个小时后,他要我开车把他送回家,但我们离开克里酒吧时,有两个内部调查科的人在等着我们。他们告诉我,他们要把威尔送回家。他们说是担心记者,但我想,他们只是想单独再跟他呆几分钟,寄希望于我已说服了他让他坦白。我的意思是,他们知道他不会再对所说的东西做什么补充。他们只是找不到他编的故事里的漏洞。不过,我猜他什么也没说。后来,他死以后,他们试图审讯我,但我也什么都没说。从那以后,作为一个警察,我基本上是完蛋了。我在第九警署干到了退休的时间,这样我才能享受到全额的退休金和福利。
“所以,内部调查科的人把他带走时,那就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威尔。他感谢我为他做的一切,他握了我的手。我本应该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事情,但我还是指望这件事不要发生。我们以前从来没有握过手,自从我们在警校第一次见面后,就从未握过手。这不是我们俩的风格。我看着他离开,然后回到了这里。我甚至还没来得及脱掉鞋子,电话就打来了。是我外甥打给我的。这么说吧,如果你当时问我,我是否感到惊讶,我会回答‘不。但如果是二十四小时之前,我会告诉你这绝不可能发生,威尔•帕克吃自己的枪子?但回过头来看,我们坐在克里酒吧时,我能看出来他已不再是以前那个他了。他看起来很老,筋疲力尽的样子。我感觉他无法相信他看到的东西,还有他做的事情。这对于他来说,实在是太多太难以承受了。
“葬礼很奇怪。我不知道你还记得多少,但很多本应该参加葬礼的人却没有参加。专员没有出现,但那倒不是什么意外,尤其是因为这件事被贴上了谋杀—自杀的标签。但其他人,主要是警察局那些警官——他们本应露脸的,却躲得远远的。这件事影响不好,很棘手,他们知道。报纸上到处都在报道这件事,他们不喜欢。从某种意义上说,请你原谅我这么说,对他们来说,你父亲自杀是最好的结局了。如果调查证明你父亲是无罪的,那么媒体也会因此大做文章,把他们拉下水。如果调查表明你父亲有罪,那么就会有法庭判决,街上的警察还有整个队伍都会被唾沫淹没。现在威尔自杀了,他们就可以把一大堆的麻烦和他一起埋葬了。一旦他死了,调查最后也是不了了之。因为在那块荒地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因为所有的知情人都死了。
“不过,威尔得到了高级警监级别的葬礼。有乐队演奏音乐,白手套,黑丝带,还有一面折叠起来的国旗给你母亲。不过,鉴于他离去的方式,他应该得到的福利却是个问题。你可能不知道这些。但你母亲回到葬礼车上时,警察局的一个叫杰克•斯狄浦的高级警监,悄悄地跟她说了一些话。斯狄浦是专员的人,他在幕后做一些清理工作。他告诉她,她会受到关照的,实际上的确是这样。他们暗地里给你母亲一些钱。有人确保她不受委屈,确保你们俩都得到照顾。
“葬礼后爱泼斯坦联系了我。他没有参加葬礼,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可能对他来说太高调了,而他不是这样的人。他来到了这里,这栋房子,坐在你现在坐的这把椅子上,问我对这件事情了解多少。我把跟你说的这些都告诉了他,所有的一切。然后他就走了,我从此再也没见过他。在你找到我问一些问题之前,我甚至连话都没有跟他说过。然后华莱士开始跟踪你,我这时感到不得不通知爱泼斯坦了。华莱士我倒不是很担心:有很多方式可以处理这种事情,我觉得必要时,他就会被吓跑的。但你:我知道你会一直抓着不放的,一旦你脑子里有了这个想法,要在垃圾堆中翻出个所以然来,那么你翻不到骨头是不会罢休的。爱泼斯坦告诉我,他的人已在阻止华莱士了,而我,则应该告诉你我所知道的一切。”
他向后靠在了椅子上,筋疲力尽。
“现在你什么都知道了。”
“这么长时间以来,你一直在为这件事保密?”
“我甚至跟你母亲都没有讨论过。而且,告诉你实话,她说要带你回缅因州时,我还挺高兴的。这让我感觉到我不必再为你负责了。让我感觉到似乎我可以假装忘记一切。”
“如果我不找你来问,有一天你会告诉我吗?”
“不。那样会有什么好处呢?”然后他似乎又在重新考虑。“嗯,我不知道。”他说,“我看过关于你的报道,也听说过你找到的那些人,你杀掉的那个男人和女人。所有的这些案子似乎有点不太对劲。也许,在这两年,我曾经想过应该告诉你,以便——”
他正在努力找合适的词语。
“以便什么?”
他最后决定了怎么说,尽管不是很情愿。“以便当他们再来时,你能有所准备。”
第二十五章
快到午夜时,有个电话打到了我的手机上。吉米已去了客房帮我铺床,我坐在餐桌旁,仍然在思考着他跟我说的话。我脚下的地似乎不再结实,我无法相信自己能够站起来保持直立。也许,我应该怀疑吉米的故事,或者至少在我自己进行调查之前,应该对其中的某些细节保持怀疑,但我没有。在内心,我知道他告诉我的一切都是真的。
在回电话之前,我查了一下来电显示,但这个号码我不认识。
“你好?”
“帕克先生?查理•帕克?”
“我是。”
“我是道格拉斯•桑托斯侦探,现在在6—8辖区。先生,我想知道您现在在哪里?”
6—8辖区覆盖了瑞奇湾,我以前和家人居住的地方。那个辖区的警察,包括沃尔┨•科尔,在苏珊和詹妮弗死的那天晚上,是第一批赶到现场的人。
“怎么了?”我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请你回答我的问题。”
“我在布鲁克林。本森赫斯特。”
他的语气变了。刚开始只是很唐突,很直接,而现在他的话里更显出了紧迫感。我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就在两秒钟内,我感觉到自己已成了嫌疑犯。
“你能把地址告诉我吗?我想跟你谈谈。”
“到底怎么回事,侦探?已经很晚了,而且我也很累。”
“我需要跟你面对面谈谈。地址是什么?”
“等一下。”
吉米刚好从卫生间出来。我用一只手遮住话筒,他扬起一边的眉毛,表示疑问。
“是6—8辖区的警察。他想跟我谈谈。我跟他在这里见面,可以吗?我从他的语气里听出来,也许我需要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明。”
“当然可以,”吉米说,“你知道他的名字吗?”
“桑托斯。”
吉米摇摇头。“我不认识他。现在已很晚了,但如果你需要,我可以打几个电话,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把地址告诉了桑托斯。他告诉我,一个小时之内会赶到。与此同时,吉米开始给他的人打电话,当然,如果他帮不上忙,沃尔特•科尔也是我可以求助的对象。他打第一个电话时,顺手把喝空的葡萄酒酒瓶扔掉了,结果一个电话就够用了。挂上电话时,他的脸变色了。
“有人被杀了。”他说。
“在哪里?”
“你不会喜欢听到的。郝伯特街1219号。在你老房子的厨房里,有个人被杀了。你知道死者是谁时,也许你的情绪会更复杂。是米奇•华莱士。”
半个小时后,桑托斯赶到了。他个子很高,皮肤黝黑,很可能才三十岁。他的脸上透露着一种饥渴,是那种希望以人类最快速度攀登事业阶梯的人,而且他不会在乎路上受到的阻力。他得知很显然我有整晚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明,而且证人是警察时,他看起来有些失望。但他还是接受了一杯咖啡,如果他的态度谈不上友好,至少他的态度有所缓和,不再认为我是嫌疑犯了。
“你认识这个人吗?”他问。
“他在计划写一本关于我的书。”
“那么你对此怎么看呢?”
“我不喜欢。我努力阻止他。”
“你不在意我问你如何阻止他吧?”如果桑托斯长了触角,那么现在这些触角就该颤搐了。我可能不会亲自杀掉华莱士,但我可以找别人代劳。
“我告诉他我不会合作的。我确保跟我亲近的人谁都不会跟他合作。”
“看起来似乎他没有接受这个劝告。”桑托斯啜了口咖啡。他似乎惊讶于咖啡的好味道。“好咖啡。”他对吉米说。
“蓝山,”吉米答,“是最好的。”
“你说你曾在第九警署工作?”桑托斯问。
“没错。”
桑托斯把注意力重新转向了我。“你父亲也在第九警署工作过,是吗?”
我几乎开始佩服桑托斯做事的能力和速度了。除非在这之前他曾经监视过我,否则在他驱车前往本森赫斯特时,肯定有人在电话里向他读了我档案中的一些重要细节。
“又说对了。”我说。
“你们在叙旧吗?”
“这跟眼前的案子有关吗?”
“我不知道。有关吗?”
“听我说,侦探,”我说,“我虽然不希望华莱士打探我的生活,但我也不希望他死。即便如果我想让人杀他,也不会希望他死在我的妻女死去的那个房间。而且事情发生时,我也一定会躲得远远的。”
桑托斯点点头。“我想有道理。我知道你是谁。不管别人说你什么,至少你不傻。”
“很高兴听到这个评价。”我说。
“难道不是吗?”他叹了口气。“在我来这里之前,我跟一些人谈过。他们说这不是你的风格。”
“他们告诉你我的风格是什么样的?”
“他们告诉我,你是很难对付的。这点我相信他们,但米奇•华莱士受到的应该不是你的风格。”
我等着他说下去。
“他是被用刀杀死的,”桑托斯说,“手段不复杂,但很有效。我猜有人想逼他说话。等他说完他知道的东西后,就被割喉了。”
“没有人听到什么动静吗?”
“没有。”
“他是怎么被发现的?”
“巡警看到那栋房子的侧门开着。他转到了后面,看到厨房里有灯光:是只小手电,很可能是华莱士的,但我们会查下指纹以防万一。”
“那么接下来呢?”
“你有时间吗?”
“现在?”
“不,这个星期晚些时候吧,咱们约一下。你是怎么想的?”
“我在这的事情做完了。”我说。当然,我没做完。如果没有其他干扰,我会跟吉米呆在一起,希望能够第二天一早再把他知道的每一个细节都问出来,我要把他告诉我的一切都搞清楚。我也许会让他把所有的东西再讲一遍,以确保没有什么被遗漏。但吉米累了。他花了一晚上的时间,不仅忏悔了自己的罪过,而且还有别人的罪过。他需要睡觉。
我知道桑托斯想说什么,我也知道我会答应他的,不管这会让我多么痛苦。
“我想让你看一下那栋房子,”桑托斯说,“尸体已不在了,但我想让你看一点东西。”
“什么?”
“就去看一下,好吗?”
我答应了。我告诉吉米我很可能在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回来跟他再谈谈,他说他会在这里的。我本应谢谢他,但我没有。他已把太多的东西隐藏了太久。我们离开时,他站在前廊上,看着我们离开。他举起一只手表示再见,但我没有给与回应。
我已很多年没有回郝伯特街了。最后一次回去时,我把家里的东西分成要留着的和要扔掉的,此后就再也没回去过。我觉得这是我做过的最困难的事情之一,为死去的人整理东西。看着放在一旁的每一件物品——裙子,帽子,洋娃娃,玩具,我觉得自己在背叛对她们的记忆。我本应该都留着的,因为她们曾经碰过或者抱过这些东西,这些熟悉的物品中仍留有她们的一丝气息。我整整花了三天的时间。即使现在,我仍然能回忆起当时我坐在我们的床边,手里拿着苏珊的一把梳子,摸着缠在齿缝里的头发。这个是该扔掉呢,还是该留着?跟那些东西——那支唇膏,那个仍留着她指纹的腮红,还有那留下了她的手印和唇印、没有刷洗的酒杯一起留着?到底什么该留着,什么该忘记?最后,也许我留下了太多的东西;或者,还不够。留得太多,以至于我无法自拔;或者留得太少,无法让自己完全沉浸在对她们的回忆中。
“你还好吗?”我们站在门口,桑托斯问。
“不好。”我说。我看到了电视摄像机,闪光灯在我眼前炸开,红色的光点在闪烁。我看见了警察的巡逻车,还有穿着制服的警察。我一下子回到了过去:我的膝盖瘀青,裤子破了,双手抱着头,死亡的形象凝结在了我的视网膜上。
“你需要点时间吗?”
更多的闪光灯,现在更近了。我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但我没有反应。
“不。”我再次说道,然后我随着桑托斯走到房子的后面。
血。厨房地板上的血,墙上的血。我无法走进厨房。我站在外面看,直到我感到胃开始绞痛,头上冒汗。我倚在房子里一个冰冷的木头家具上,闭上眼睛,直到恶心劲过去。
“你看到了吗?”桑托斯问。
“是的。”我回答。
那个符号是用华莱士的血画出来的。他的尸体已被挪走了,但尸体被发现的地点已用笔标了出来。那个符号就画在华莱士的头靠着的墙的上方。附近,塑料文件夹里的材料散落了一地。我看见了那些照片,知道了华莱士为什么到这里来。他想重新体验凶杀现场。
“你知道那个符号是什么意思吗?”桑托斯问。
“我以前从未见过。”
“我也是,但我猜,这是凶手在表明这是他的作品。我们搜查了屋子的其他地方。都是干净的。看起来好像都发生在厨房。”
我转过身看着他。他很年轻。他很可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话到底传递了什么信息。但我无法原谅他的愚钝。
“到此为止吧。”我说。
我转身离开他,结果一下子又被灯光、闪光灯和大声喊出的各种问题包围起来。我愣了一下,意识到没有办法离开这个地方。我是跟桑托斯来的。我自己没有车。我看见有人站在一棵树下,一个熟悉的身影:一个大块头高个子男人,短短的银发。眩晕中,我停了一下才认出他来。
泰瑞。
泰瑞在这里。他就是那个甚至在我离开警队后还向我明确表明,他相信我应该进监狱的那个人。现在,他向我大步走来,就在米奇•华莱士被杀的现场外面。华莱士曾向我暗示,有些人会愿意跟他谈谈的,那时我就知道泰瑞会是其中一个。有些记者看见他走过来,其中一位名叫麦克•加里的还大声喊出了泰瑞的名字。从泰瑞的走路姿势上来看,某种对峙就要产生了,而且要产生在照相机的闪光灯和手提式录像机的红灯之下。那正是泰瑞想要的效果。
“你这个狗娘养的,”他喊道,“这都是你的错!”
更多的闪光灯。一束明亮的、稳定的电视录像镁光灯照在了泰瑞的身上。他喝过酒,但没有醉。我准备面对他,这时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胳膊,然后吉米•盖勒赫的声音响在了耳边:“走吧。我来帮你。”他已非常疲倦,但他还是一路跟到我这里,我很感激他。我看见泰瑞脸上的沮丧,因为他的猎物逃跑了,他失去了在媒体面前耍威风的机会。这时,更多的记者一起把他包围起来,请他发表见解,于是他开始发泄出他的愤怒。
桑托斯看到了帕克离开,也看到了泰瑞开始跟记者讲话。桑托斯不知道为什么泰瑞把发生的一切都归咎于帕克,但现在他能感觉到两个人之间积怨已久。他会及时和泰瑞谈谈的。他转过身,看见一个身着合体黑色西装的人刚刚跨过警戒线,似乎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吉米•盖勒赫逐渐远去的车灯。桑托斯朝他走过去。
“先生,你必须退到线后面去。”
那个人翻动了一下手掌里的钱包,露出了一枚徽章和一张缅因州的警察身份证,但他并没有看桑托斯。
“汉森侦探,”桑托斯说,“我能帮您什么忙吗?”
在汽车拐到了缅因大道上,从视线中消失后,汉森才转向桑托斯。他的眼睛,就像他的头发和他的西服一样,非常非常黑。
“我觉得你帮不了。”他说着,走了开去。
那天晚上,我在吉米•盖勒赫的家里过了夜。客房里没有别的家具,只有一张干净的床。在梦中,我看见在郝伯特街的那栋房子里,一个黑色的身影弯腰俯在米奇•华莱士的身上,低声说着什么,然后割着他的喉咙。在他们的身后,就像是一部电影覆盖在另一部电影上似的,每幅画面都在相似的角度描绘着同一个场景,但是在不同的时刻。我看见了另外一个人弓着身俯在我妻子身上,轻轻地跟她说着话,割着她的喉咙。附近地板上躺着我那已死去的孩子,也在等着被侵犯。然后,他们突然都不见了,只剩下了黑暗中的华莱士,鲜血从他脖子上的伤口处汩汩的流出,他的身体在颤抖。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他一人在慢慢死去,他很害怕。
一个女人出现在厨房门口。她穿着一件夏天的裙子,一个小女孩站在她身旁,用右手抓着母亲裙子那薄薄的衣料。她们走到了华莱士躺着的地方。女人跪在他的身边,用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小女孩也拿起了他的手,她们一起安慰着他,直到他闭上眼睛,永远地离开这个世界。
第二十六章
女孩的尸体用一块塑料布包着,然后绑上了一块石头,被扔到了水塘里。一头牛不小心滑到了水里,一只蹄子被裹塑料布的绳子缠住了,她就是这样被发现的。这头价值不菲的赫勒福德牛被拉上来时,女孩的尸体也随之浮上水面。
尸体一被发现,古斯溪这个爱达荷州南部小镇的当地人马上就认了出来。她的名字是麦勒迪•麦克莱蒂,她早在两年前就失踪了。她的男朋友韦德•皮尔斯曾经因为她的失踪受到审讯,尽管最终警察局把他排除在嫌疑人之外,他还是在麦勒迪失踪后的一个月后自杀了,或者根据官方的说法是这样的。他朝自己的脑袋上开了一枪,尽管他看起来并不拥有枪支。有人感觉,不管警察怎么说,韦德•皮尔斯应该为发生在麦勒迪•麦克莱蒂身上的一切事情负责。但这种怀疑更多地是缘自对皮尔斯一家的普遍反感,而不是因为韦德的罪过有什么确实的证据。而且,韦德自杀时,即便是那些认为韦德是清白的人也没有为他感到很难过,因为韦德是个混蛋,正如他家里其他人一样。麦勒迪•麦克莱蒂和韦德混到了一起,也是因为她自己的家庭跟韦德的家一样,不像个样子。每个人都知道他俩的爱情只能以泪水告终。但大家却没有料到会流血,没有料到牛腿慢慢地从安静的水中拖上来一具尸体。
为了确认这个年轻女人的身份,并试图发现凶手可能留下的任何痕迹,警察对遗体作了DNA测试,但侦探怀疑不太可能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了。时间已太久了,而且尸体在塑料布里也没有密封,所以鱼和微生物对尸体已进行了破坏。
出乎意料的是,在塑料布上还发现了一枚可用的指纹。指纹被送到了联邦调查局的指纹辨认系统(AFIS),然后调查这件事的侦探就坐等消息。执法部门提交的调查太多,AFIS已超负荷运转了,所以根据案件的紧急程度和AFIS的工作负荷,核实一枚指纹可能需要几个星期或者几个月不等的时间。不过,两个星期后检查结果出来了,但没有发现相匹配的指纹。随着指纹一起送上来的,还有一张照片,显示了刻在水塘边一块石头上的一个符号。这张照片最后被送到了国家安全处的第五纵队,它是联邦调查局的一个分支,负责收集与国家安全和国际恐怖主义有关的情报,并展开反情报的行动。
第五纵队其实就是在联邦大楼纽约现场办公室的一个安全的计算机终端。国家安全处给它的任务,还有现在它获得的第五纵队的名称,都由总顾问办公室批准,以保证执法部门无条件地与之合作。第五纵队负责了所有关于凶手“旅人”的调查。他在20世纪90年代末杀死了好几名男女,其中就包括苏珊和詹妮弗•帕克,即查理•帕克的妻子和女儿。第五纵队也收集到了更早的一些信息,比如说60年代末期在纽约一个叫彼得•艾克曼的男人的死,几个月后在格里森河滩一个不明身份的女人遭到枪杀,还有涉及到威尔•帕克的珍珠河事件,一位ASAC(负责纽约现场办公室的助理特别代理)把这些信息收集起来,然后交给了他的继任者。此外,这些档案还包括了查理•帕克成为私人侦探以来,所涉及到的所有的案子的已知材料。
其他一些机构,包括纽约警察局,都知道第五纵队的存在,但最终只有两个人能够有途径得到它的记录:负责纽约现场办公室的特派代理埃德加•洛斯及其助手布莱德。就是这个助手,在收到了指示的二十分钟后,手里拿着四张纸,敲响了老板的门。
“你不会喜欢看到这个的。”他说。
洛斯抬起头,布莱德在身后关上了门。
“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任何你告诉我的事情。你从来不会带来好消息。你甚至连咖啡都不给我端。你发现了什么?”
布莱德似乎有些犹豫是否把材料呈上去,就像一个孩子担心把有错误的家庭作业交给老师一样。
“提交给AFIS的指纹调查请求,是从爱达荷州发现的一具尸体上提取的。是当地的女孩,名字叫麦勒迪•麦克莱蒂。她两年前失踪的。尸体在水塘里被发现了,用塑料布包着。指纹来自于那块塑料布。”
“我们发现匹配的指纹了吗?”
“没有。但还有别的:一张照片。这让我想起了什么。”
“什么?”
布莱德看起来有些心神不安。他跟老板共事已快五年了,但跟第五纵队有关的一切事情都让他感到不安。他已读了系统自动提示的需要注意的其他一些案子的细节。毫无例外,每一桩案子都让他浑身起鸡皮疙瘩。毫无疑问,每个案子,不管是直接的还是间接的,都涉及到了一个叫查理•帕克的人。
“指纹没有匹配,但符号有。这个符号在早先的另外两具尸体上被发现过。第一具是四十多年前从贝壳岸河里捞起的一具无名女尸,她是被警察打死的。自始至终没有确认她的身份。第二具是大约二十六年前在珍珠河的一辆车里被杀死的女孩。她叫米茜•格恩斯,是从泽西州离家出走的。”
洛斯闭上眼睛,等布莱德接着说。
“格恩斯是被查理•帕克的父亲开枪打死的。另一个女人是在格恩斯案子的十六年前被他父亲的搭档杀死的。”
现在,他不情愿地呈上了材料。洛斯仔细看着第一张纸上麦克莱蒂抛尸案中发现的那个符号,把它与先前凶杀案的那个相比较。
“噢,天啊!”他喊道。
布莱德脸红了,尽管他知道老板不会批评他接下来要说的话。“还有更糟的。看第二张纸。这个符号刻在了一个叫波比•法拉第的男孩的尸体附近的一棵树上。”
洛斯看着。这次他喊出的声音更大了。
“第三个被刻在了法拉第家后门的木板上。据称他们是自杀的,但一个名叫达斯哈特的警长似乎比较怀疑。这个符号他们花了五天的时间才找到。”
“我们现在才得到这些?”
“州警察局没有进行信息传递。他们各有自己的管辖区域。这件事缺乏进展,最后,达斯哈特终于厌倦了,把案子上报了。”
“把你能找到的关于麦克莱蒂女孩和法拉第一家的所有的材料都给我找来。”
“已在找了,”布莱德说,“一个小时之内就会到手。”
“去等这些材料送来。”
布莱德受命离去。
洛斯把这些材料放到了一组照片旁,这些照片一大早就在桌子上放着。这些照片来自于郝伯特街头天晚上的犯罪现场。照片上,是用米奇•华莱士的血在厨房的墙上画出的另一个符号。
华莱士的尸体被发现不到一小时,就有人向洛斯通报了这件谋杀案。洛斯要求在第二天早上九点之前,把所有与该案相关的证据照片和材料副本都送到他的办公室来。从他看见那个符号的那一刻,洛斯就开始进行线索掩盖。电话打到了警察局,然后那个符号被从厨房的墙上擦掉了。所有当时在现场的人都得到通知,这个符号对于案子非常关键,如果有人对直接调查小组之外的人提起,他将受到纪律处分。情况严重的,会被开除,而且不允许提起上诉。所有关于珍珠河事件,格里森河滩上的枪杀,还有在那几个月前某交叉路口彼得•艾克曼的意外死亡事件的卷宗,都被加上了额外的保险锁。除非有洛斯和纽约警察局的行动及情报处副处长的明确批准,谁也不能拿到这些材料。尽管在珍珠河事件发生后,所有的相关材料都被仔细地“消毒”过,并确保日后再有类似的符号出现,一定要送到专员的办公室,最后会送到第五纵队。
洛斯知道一个记者的死,哪怕是原先当过记者的人的死,也会使大批的记者兴趣浓厚,趋之若鹜。而且华莱士被杀死在10年前曾发生过两起高调凶杀案的房子里,这件事本身,就会吸引更多的注意力。需要给调查工作遮一层布,加一下掩护,但也不能太密实,否则爱激动的记者会起疑心。因此,要有一副富有同情心的“面孔”呈现在媒体前,还会有一系列精心撰写的、非官方的简报来传播足够的信息,但同时不会泄漏任何对调查工作造成危险的实质性内容,以钳制媒体。
洛斯用手指摸着那张墙上用血画出的符号的照片,然后又拿起了桌子上不同卷宗中的四张不同的照片。很快,桌面上被同一个符号的不同变形所覆盖:被烫在肉里的符号,刻在木头里的符号,还有刻在石头上的符号。
洛斯把椅子转向了窗户,看着外面的城市。然后,用安全线路拨了个号码。一个女人接了电话。
“请让我跟拉比说话。”洛斯说。
他等候着。几秒钟之内,爱泼斯坦接过电话。
“我是洛斯。”
“我一直在等你的电话。”
“那么说,你已听说了?”
“昨天晚上有人打电话告诉我了。”
“你知道帕克在哪里吗?”
“昨天晚上,盖勒赫先生让他留宿了。”
“大家都知道吗?”
“媒体不知道。盖勒赫先生很有先见,他意识到他需要完成一次解救工作后,就拿掉了自己的车牌。”
洛斯松了一口气。他知道,因为没有来自纽约的线索,记者已试图在帕克工作的缅因州那间酒吧找他的踪迹。据波特兰现场办公室的消息,两辆小汽车和一辆电视摄影车正停在帕克的老房子的外面。迷失熊酒吧的老板告诉调查员,他被迫在门上挂了一块“记者免进”的牌子。为了保证他的要求得到遵守,他还雇用了两个大个头的男人穿着匆匆写就的“记者免进”的T恤衫在门口把守。据当事的调查人员讲,他去酒吧看情况时,这两个人已在工作了。他说,他们毫无疑问是他这辈子所见过的块头最大的两个人。
“现在情况怎么样?”洛斯问。
“今天早上帕克离开了盖勒赫家,”爱泼斯坦说,“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你跟盖勒赫谈过了吗?”
“他说,他不知道帕克去了哪里。但他肯定的是,帕克现在什么都知道了。”
“那么他很快就会去找你了。”
“我准备好了。”
“我有一些材料要发给你。你会有兴趣的。”
“什么类型的材料?”
“你还记得在贝壳岸河和在珍珠河死的那两个女人身体上的符号吗?我现在面前还有另外三个版本,一个出现在两年前,另外两个出现在今年早些时候。它们显然是相互有联系的案子。”
“她在留记号;是给另外那个人的记号。”
“现在我们发现了她的另一半,在查├•帕克的老房子里用血留下了他的名字,所以他也在做着同样的事情。”
“请随时和我保持联系。”
“我会的。”
他们相互道别,然后挂了电话。洛斯把布莱德叫进来,告诉他要对帕克的手机进行跟踪,再派两个人去保护拉比爱泼斯坦。
“在今天晚上之前,我需要知道帕克在哪里。”他说。
“你想让我们把他带来吗?”
“不,只需要确保他的安全。”洛斯说。
“这有点晚了,不是吗?先生?”布莱德说。
“滚出去!”洛斯骂道,但他想:不要小看他说的话……
第二十七章
我在第二大道的付费电话亭给爱泼斯坦打电话。旁边是一家印度餐厅,提供“所有能吃的菜”但却没人愿意去吃的自助餐。一个穿着颜色鲜亮的衬衫却面容愁苦的人正站在饭店门口,向行人散发着传单以期能拉拢生意,但没人愿意看这些传单。天正下着小雨,他手里的传单湿湿地耷拉着。
“我一直在等你的电话。”爱泼斯坦一接起电话就说。
“已等了很久了吧,据我所知。”我回答。
“我猜你想跟我见面。”
“你猜得对。”
“那就到老地方来。晚一点。九点钟吧。我期望再次见到你。”
然后他挂了电话。
我在第二大道20号的一座公寓里,公寓下面是锁匠店。这里只有两间大小尚可的房间,一间从未使用过的独立厨房,一间刚刚能容得下一人转身的卫生间,前提是这个人得把他的胳膊放在身体两侧。有一张床,一张沙发,两把椅子,一台电视,一台DVD播放机,但没有有线电视,也没有电话。这就是我为什么在付费电话亭联系爱泼斯坦的原因。即便这样,我也尽可能在电话上花最短的时间安排好我们的见面。我已采取了预防措施,把电池从手机里取了出来。
我在隔壁的糕饼店买了一些松饼,然后回到公寓。房东坐在客厅窗户右边的一把椅子上。他正在擦拭一把西格手枪。一般来说,房东不会在租户的公寓里做这类事情,除非这个房东恰巧是路易斯。
“怎么样?”他问。
“我今晚见他。”
“你要人陪吗?”
“有个影子也不会有坏处。”
“这是种族主义者的语言吗?”
“我不知道。你会唱黑人歌曲吗?”
“不会,但我给你带了一把枪。”他把手伸进皮包里,将一把小手枪扔到了沙发上。
我把枪从皮套里拿出来。它大约有七英寸长,重量似乎不到两磅。
“柯尔特手枪,”路易斯说,“十枪连发弹匣。枪柄的后端很尖,所以要小心点。”
我把枪放回皮套,递给了他。
“你不是开玩笑吧?”他疑惑地问道。
“不,我没有。我想要回我的执照。要是被人抓住我持枪,我就完蛋了。他们会活剥了我的皮,然后把尸体扔到海里。”
安吉尔从厨房里出来。他手里拿着一壶咖啡。
“你以为杀掉华莱士的那个人折磨他就是为了弄明白他的音乐品位?”他说,“他被割喉的原因是为了逼问他了解到的你的信息。”
“我们还不确定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的,正如我们不确定进化是怎么回事,或者重力是怎么回事一样。他在调查你的事情时,在你的老房子里被杀了,然后有人用他的血留下了记号。很快,就会有人来找你,对你做同样的事情。”
“那就是路易斯今晚要跟我在一起的原因。”
“是的,”路易斯说,“因为要是我拿枪被逮住的话,那也没关系。黑人总是能从持枪指控中脱身。”
“我听说过,”安吉尔说,“我觉得这是自我防御的问题。”
他拿过松饼袋,撕开口,把它放到那个小小的、到处都是疤痕的咖啡桌上。然后,他给我倒了一杯咖啡,在路易斯身边坐下,听着我讲述从吉米•盖勒赫那里听到的一切。
那天晚上快到九点钟时,我来到了奥伦桑斯中心,这里没有什么变化。它仍然矗立在诺福克街上,在东休斯敦街和斯坦顿街之间。19世纪,一名叫亚历山大•塞尔查的建筑师为抵达这里的德国犹太人设计了这幢新哥特式的建筑,他的设计受到了科隆大教堂和德国浪漫主义理念的影响。那时,它的名字叫安什•柴什特,意思是“善之人民”。后来,这里的会众与以马内利会堂的会众统一到了一起,包括了从曼哈顿下城到上东区的德国犹太人。后者的地盘被来自东南欧的犹太人占据了,那里拥挤不堪,这些新来者需要应付新世界的各种挑战,有社会方面的,还有语言方面的。安什•柴什特改名为安什•斯洛尼姆,取名自波兰的一个小镇。它一直保留到20世纪60年代,当时建筑已破败不堪, 雕塑家安吉尔•奥伦桑斯拯救了它,将其改建成文化和教育中心。
我不知道拉比爱泼斯坦和奥伦桑斯中心有什么关系。爱泼斯坦在这里的地位,虽然是非正式的,却极富权势。我曾经看到过这个中心在它美丽的装潢下掩藏过的一些秘密,而爱泼斯坦正是这些秘密的守卫者。
我走进去时,只有一位老人在扫地。我盯着他看。上次我来时,他就在那里,而且当时他也在扫地。我猜他一直在那里清洁、擦拭、守卫。他看了看我,点点头表示认识。
“拉比不在这里。”他说,本能地意识到我来这里不会有其他原因。
我坐了下来。跟他争辩似乎没有什么意义。老人叹了口气,然后回去继续扫地。
半个小时过去了。一个小时过去了。还是没有爱泼斯坦的影子。最后我只能起身准备离开,老人正坐在门口,笤帚直直地竖在膝盖之间,就好像一位被人遗忘的老家臣在高高地举着一面旗子。
“我都告诉你了。”他说。
“是的,你说过。”
“你应该听我的劝告。”
“我已听了很多劝告。”
他悲伤地摇摇头。“拉比他,”他说,“现在不怎么来这里了。”
“为什么?”
“他已不受宠了,我想。或者因为现在对他来说太危险了,对于我们所有的人。这真是个耻辱。拉比是个好人,一个有智慧的人,但有人说他做的事情不适合这里,这个平安之所。”
他肯定是注意到了我的困惑。“安宁的房子,”他解释说,“不是地狱,不是这里。”
“地狱?”
“地狱。”他说,“不是这里。不再是这里了。”
他意味深长地用脚点着地面,暗示着下面藏着的地方。上次我来奥伦桑斯中心时,爱泼斯坦曾经领我看了这栋建筑物地下室下面的一间安全的小屋。在这里,他监禁了一个自称为基提的东西,一个希望能够变成人的半神,或者一个相信自己是半神的人。现在,如果那个老人说的话是真的,那么基提肯定已离开了这个地方,和爱泼斯坦——他的俘获者,一起被放逐了。
“谢谢你。”我说。
“安静。” 他用希伯来语回答说,“要相信上帝,行善事。”
我离开了他,来到外面,走到寒春的夜色下。似乎我来这里一无所获。爱泼斯坦在奥伦桑斯中心已不再感到舒服,而中心也不再愿意接受他到这里。我四处望了望,有点希望能看见他在附近等着我,但没有他的人影。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来不了了。我想找路易斯,但也没有他的影踪。不过,我知道他就在附近。我下了台阶,朝斯坦顿走去。一分钟之后,我感觉有人开始在我旁边并行。我向左瞄去,看见一个年轻的犹太小伙,戴着一顶圆顶无边小帽,穿着一件松松的皮夹克。他把右手插到了夹克口袋里。我觉得似乎看到了里面藏着的一把小手枪的瞄准器。在我的身后,另外一个年轻人正在尾随着我。他们俩都很壮,行动很快。
“你在那里呆得可够久的,”我左边的那个人说。他稍微有一点点口音。“谁知道你还有这等耐心?”
“我一直在努力培养我的耐心。”我回答。
“我听说这很重要。”
“嗯,现在我也很有耐心,也许你能告诉我现在我们要去哪里。”
“我们觉得也许你想吃点东西。”
他领着我往斯坦顿街走。我看到了一家熟食店,从窗户上摆着的瓶瓶罐罐之间散落的死昆虫数量上看,这里似乎从去年夏天开始就没再进过新货了。旁边是一家裁缝铺,这里的裁缝似乎认为丝绸和棉只会风行一时,最终会让位给人造纤维。熟食店和裁缝铺的中间,是一家小小的犹太餐厅。里面灯光昏暗,只有四张桌子。桌木颜色很深,上面是几十年来的热咖啡杯和烟屁股留下的疤痕。
其中一张桌子边已有人坐了。爱泼斯坦坐在一把椅子里,面对着门,背对着墙。他穿着一身黑色的套装,白色衬衫和黑色领带。一件黑色的大衣挂在他脑后的一个挂钩上,上面还有一顶有檐的黑色帽子,似乎它们的主人现在并没有坐在下面,而是刚刚消失,只剩下了衣服作为曾经存在过的证据。
其中一个年轻人拿了把椅子,把它搬了出来,然后背对着窗户坐下了。他的伙伴,那个在街上跟我说话的人,坐在了里面,但面对着门。他没有回头看我们。
柜台后面有个女人。她很可能四十出头,但在小餐馆的昏暗灯光下,她看起来年轻了十岁。她的头发很黑,我从她身边走过时,并没有看见白头发的痕迹。她长得很漂亮,散发着一种淡淡的桂皮和丁香的味道。她冲我点点头,但没有笑。
我在爱泼斯坦的对面坐下,但侧过了身体,这样我也能背对着墙,而且能看到街面。
“你应该告诉我你在奥伦桑斯中心已成了不受欢迎的人了。”我说。
“我可以这样告诉你,但那不是真的,”爱泼斯坦说,“我们做了个决定,这完全是彼此之间的决定。太多的人路过那里。让他们置身于危险中,那不公平,或者说不明智。让你久等了,很对不起,但这是有意为之:我们一直在观察街上的情况。”
“你发现什么了吗?”
爱泼斯坦的眼睛眨了一下。“没有。但如果我们冒险向前往阴影里走一步,就会有什么东西,或者说什么人找到我们。我怀疑你不是一个人来的。我说对了吗?”
“路易斯在附近。”我说。
“那个高深莫测的路易斯。能有这样的朋友很好,但若是需要用到他们,那就糟糕了。”
女人给我们的桌子端上食物:茄子蘸酱配皮塔饼,用醋、橄榄、葡萄干和大蒜做的鸡肉,旁边还有一些粗麦粉蒸的点心。爱泼斯坦示意我吃点东西,但我没有吃。
“怎么了?”他问。
“关于奥伦桑斯中心。我觉得你跟那里的关系不太好了。”
“没错。”
“你不召集圣会,也不布道。你走到哪里都至少带着一个保镖。今天你带了两个。还有很久之前你曾对我说过的东西。我们交谈时你用了‘耶稣上帝的字眼。这些给我的感觉都不是犹太教。我忍不住猜想你可能受到了一些责难。”
“犹太教?”他笑了起来。“不,我是最非犹太教的犹太人,但仍然是犹太人。你是天主教徒,帕克先生——”
“很差劲的天主教徒。”我更正道。
“我没有权力做这样的论断。不过,我知道天主教也有一些等级。我怀疑犹太教有更多的等级。我的宗教比大多数的更加混乱。有时,我甚至怀疑我是不是花了太多的时间和我自己的人民决裂。我发现自己开始用一些不该用的词语,经常冒出一些让我自己都尴尬的话。更糟的是,在别人看来一些可笑的想法,在我看来却不可笑。所以,也许应该说在被要求离开之前,我自己就已离开了奥伦桑斯。这么说你满意吗?”他又一次地指着食物向我示意,“吃东西吧。很好吃。如果你不尝一尝她准备的东西,我们的女主人会生气的。”
我来之前并没有准备和爱泼斯坦玩什么词语游戏,也没有打算品尝当地的美食,但他就有控制谈话方向的本领,而且从我被迫一路走到这里来和他见面的那一刻起,我就已处于劣势了。但这里没有选择。我想象不出爱泼斯坦,或者他的保镖,能允许不按照他们的安排来做。
于是我吃了东西。我礼貌地问候了爱泼斯坦的健康情况和他的家人。他也问到了莎姆和瑞秋,但并没有过多地打探我们家的内务。我怀疑他已很清楚我和瑞秋不在一起的事实了。实际上,我现在相信,关于我生活中的一切,爱泼斯坦几乎没有不知道的。一直是这样。自从我父亲找到他向他咨询被压死在卡车车轮下的那个男人——而那个男人的搭档随后又杀死了我的亲生母亲——身上的符号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我的一切了。
我们吃完以后,又端上来了果仁蜜饼。女人给我端来了咖啡,我接受了。我要了一点牛奶,爱泼斯坦叹了口气。
“这种奢侈,”他说,“刚刚吃完饭,就能享受加了牛奶的咖啡。”
“请你原谅我的疏忽……”
“犹太教的饮食教规中有一条,”爱泼斯坦说,“在吃完肉后的六个小时之内不允许吃奶制品。《出埃及记》里说:‘不可用山羊羔母的奶煮山羊羔。你看,我比你想得更虔诚于犹太教。”
女人在旁边等着侍候我们。我感谢了她的殷勤,还有她的食物。虽然不是我的本意,但我比原本想的要吃得多。这次,她的确笑了,但她没有说话。爱泼斯坦用他的左手微微做了个手势,她退下了。
“她又聋又哑,”她转过身去时,爱泼斯坦说,“她会读唇语,但她不会看我们的。”
我瞥了一眼那个女人。她的头没有朝向我们这边。她正低头看着报纸。
虽然现在已到了可以和他对峙的时间,但我感到心中的愤怒似乎已消散了。他已把那么多的事情隐藏了那么久,正如吉米•盖勒赫所做的那样。但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我知道最近你一直在问问题,”他说,“而且我也知道你已得到了很多答案。”
轮到我说话了。我感觉自己听起来就像任性的小孩子。
“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就应该告诉我。”
“为什么?因为你现在相信你有权知道?”
“我有一个父亲,两个母亲。他们都为我而死了,以他们各自不同的方式。”
“这正是不该告诉你事实的原因,”爱泼斯坦说,“你又能怎样呢?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还是个愤怒、狂暴的人:极度忧伤,决心要复仇。那时不能信任你。即便是现在也有人说不能信任你。而且记住,帕克先生: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失去了自己的儿子。我的心在他身上,而不是在你身上。痛苦和悲伤并不是你的专权。
“但你还是对的。应该在这之前就告诉你,不过也许你选择了适合你的时间。你决定了何时开始问问题,而这些问题把你带到了这里。大多数的问题都已给你回答了。我会尽最大努力处理剩下的问题。”
现在已可以开始了,我反而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
“你对卡罗琳•卡尔知道多少?”
“几乎一无所知。”他说,“她出生于康涅狄格州现在叫哈特福德的郊区,六岁时父亲死了;十九岁时母亲死了。现在没有活着的亲属。如果她是个普通人,几乎就没有什么可值得说的。”
“但她不是普通人。有人在跟踪她。”
“看起来是这样。她母亲死于一场大火。后来的调查表明,这有可能是蓄意纵火。”
“有可能?”
“垃圾箱底部有一根香烟在闷烧着,上面堆着纸,煤气炉没有完全关掉。也可能是意外,问题是卡罗琳和她母亲都不抽烟。”
“有访客?”
“据卡罗琳讲,那天晚上没有人来。她母亲有时会接客,但她死的那天晚上,房子里只有她和卡罗琳在睡觉。她母亲喝酒了。火燃起来时,她正躺在沙发上睡觉,而且也许在火焰烧到她身上之前,她就已死了。卡罗琳从楼上的窗户爬了出去。我们见面时,她告诉我,房子被烧着时,她看见有一男一女站在不远处的树林边在观察房子。他们手拉着手。但那时,已有人拉响了警报,邻居跑着去帮助她,消防车也已赶过来了。她主要担心的是她妈妈,但那时一楼已被大火吞噬了。她再次想起那对男女时,人已不见了。
“她告诉我,她确信是树林里的那对男女纵的火。但她努力把所看到的一切告诉警察时,警察认为这些细节与火灾无关,也许是这个悲痛欲绝的年轻女子的想象。但就在她母亲的葬礼后不久,卡罗琳又一次看到了他们。这次卡罗琳确信他们想对她做出已对她母亲做出的那种事情;或者,实际上,可能她一直就是他们的目标。”
“她为什么那么想?”
“她的一种感觉。他们看她的那种眼神。他们看她时,她有那种感觉。我们称之为求生本能吧。不管是什么原因,在母亲的葬礼后,她离开了家乡,想去波士顿找份工作。在那里,有人企图把她推到一辆火车底下。她感觉背后有一只手,她就要跌倒在站台下面,结果一个年轻女子把她拉回到了安全的地方。她回头看时,看到一男一女正朝着出口走去。女人回头看了她一眼,卡罗琳说,她立刻认出了她,就是哈特福德的那个女人。她第二次看到他们时是在南站,那时她登上了一辆开往纽约的火车。她感觉到他们在站台上看着她,但他们没有跟上来。”
“他们是谁?”
“我们那时不知道,到现在我们也不确定。哦,我们后来得知了死在卡车轮下的那个男人的名字,还有你父亲在珍珠河杀死的那个女孩的名字,但最终这些名字都没有什么用处。确认了他们的身份也不能解释为什么他们要追猎卡罗琳•卡尔,或者你。”
“我父亲认为米茜•格恩斯和杀死我母亲的那个女人是同一个人,”我说,“推而广之,他肯定也认为彼得•艾克曼和跟米茜•格恩斯一起死的那个男孩也是同一个人。那怎么可能呢?”
“自从我们第一次见面以来的这些年中,我们都见到了很多奇怪的事情,”爱泼斯坦回答道。“谁知道我们应该相信什么,又不该相信什么?不管怎么说,让我们先来看看这个最符合逻辑、或者说看似有理的解释吧:在四十多年的这段时间里,有人不断派遣一男一女两个杀手,对你、或者跟你亲密的人,实施了一系列的暗杀行动。当这对男女死了以后,最终还是会有另外一对来替代他们。这些杀手都是靠胳膊上的符号来辨认的,男人和女人各有一个符号,就在这里。”他指着左手前臂手腕和胳膊肘中间的地方。“我们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一连串的男女被选中来做这件事情。”
“对米茜•格恩斯、约瑟夫•德莱顿和彼得•艾克曼的调查表明,他们几乎一直过着完全正常的生活。艾克曼是个顾家的男人,米茜•格恩斯是个少女模特,德莱顿是个小混混,但也不比别的小混混坏到哪去。然后,不知在哪一时刻,他们的行为就变了。他们疏远了家人和朋友。他们找到了一个以前不认识的异性,形成了某种盟约,开始追猎。表面上看,开始时目标是卡罗琳•卡尔,然后,在格恩斯和德莱顿的案子中,目标就是你了。所以,这就是符合逻辑的解释:完全不同的一对对男女,唯一的共同联系就是要伤害你和你的家人——或者是出自他们自己的意志,或者是依别人的意志行事。”
“但你不相信这个符合逻辑的解释。”
“不,我不相信。”
爱泼斯坦把手伸到后面,在大衣的口袋里摸着,然后掏出了一张复印的纸,展开在桌子上。这是一篇科普文章,上面画着一只正在飞行的昆虫:黄蜂。
“那么,你对黄蜂了解多少,帕克先生?”
“它们会蜇人。”
“没错。有一些黄蜂,膜翅目中体型最大的一类,还能寄生。它们锁定寄主昆虫——毛毛虫或蜘蛛,把卵下在寄主的体外,从外面攻击寄主;或者把卵下在寄主体内,最后,幼虫孵出,吃掉寄主。这种行为在自然界相对比较常见,而不止限于黄蜂。比如说,埃及蠓就用蜘蛛和蚜虫作为它的幼虫的寄主。它产卵时,同时能放出一种毒素来麻痹寄主。然后,幼虫就从里面吃寄主,先从对生存最次要的器官开始吃起,比如说脂肪和肠子,这样就能使寄主尽量长时间地活着,直到最后它才吃掉关键器官。最后,剩下的只是一具空壳。这种方式的确表明了某种本能理解,那就是活寄主比死的好。但若换个角度理解,这相当原始,而且毫无疑问很恶毒。”
他向前倾着身体,用手指敲着那张黄蜂的图片。
“现在,科学家还发现了一种新的球形蜘蛛,是在哥斯达黎加发现的。它也是黄蜂的作案对象,但方式很有趣。黄蜂先袭击蜘蛛,暂时把它麻痹,然后在蜘蛛腹部的前面把卵产下。尔后黄蜂离开。慢慢地,蜘蛛的活动能力也恢复了。蜘蛛还是像以前一样生活,织网,抓昆虫,甚至这时黄蜂的幼虫已孵出,趴在它的肚子上,从一些小孔里吸食着它的体液。这种状态持续大约两个星期,然后非常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蜘蛛的行为变了。黄蜂幼虫以不为人知的方式,用它的某种化学分泌物迫使蜘蛛改变了它的织网结构。它织出的不再是以前那种圆网,而是小小的,非常结实的平台。一旦这个平台完成之后,幼虫就会杀死它们的寄主,然后把自己包在这个新的网中,形成茧子。这样,它们既不怕风,也不怕雨,蚂蚁也吃不到。然后下一步的发育就开始了。”
他稍稍松了口气。“假设我们用游荡的鬼魂来代替黄蜂,用人来代替蜘蛛,也许,我们会开始理解为什么外表看起来非常正常的男人和女人能够在某个时刻,突然发生了变化。内部慢慢死掉,而外表却保持不变。很有趣的理论,不是吗?”
“很有趣,足够让某人被当地的文化中心拒之门外了。”
“或者被收押,如果他笨到把这种想法太大声地说出来的话。但我们已不是第一次听说这种事情了:鬼魂从一个身体游荡到另一个身体,被附身的人明显跟以往不同,慢慢被腐蚀,但却不会死。不是这样吗?”
我想起了基提,被关在他的小屋子里,身体慢慢地萎缩,就像正在冬眠的昆虫,缩回到躯壳中;还有一个叫布赖特维尔的生物,它曾经在一幅好几个世纪以前的画作中出现,还出现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一幅照片中。最后这一次,他在追猎一个外形像他、本质完全不同的人。是的,我知道爱泼斯坦在说些什么。
“然而,蜘蛛和人的区别就是意识的问题。”爱泼斯坦说,“既然我们假设蜘蛛无法意识到自己作为一只蜘蛛的身份,那么抛开对它身体消耗的痛苦不说,它的行为开始变化时,它并不知道在发生着什么,直到最后,慢慢地死去。但人能够意识到他的生理——或者更准确些说——他的心理和行为的变化。至少,他会感到烦扰。寄主甚至可能会去咨询医生,或者精神病专家。他们会对他做一些测试,会努力去发现这种不平衡的根源。”
“但我们现在说的并不是寄生飞虫,或者黄蜂啊。”
“不,我们说的是一些无法被看到的东西。但正如黄蜂的幼虫慢慢吃掉蜘蛛,这种东西也在慢慢消耗着寄主。只不过在这种情况下,被取代的是身份,是自我。而我们体内的某种东西会慢慢意识到这种非我的存在,这个非我在侵蚀着我们,在它开始消耗我们时,我们会给与反击。”
我想了一会儿。
“你刚才用了‘表面看来这个词,”我说,“比如说你说‘表面看来他们的目标是我母亲。为什么是‘表面看来呢?”
“嗯,如果卡罗琳•卡尔是他们的主要目标,那么为什么十六年后他们要再跑回来,结果却死在了珍珠河呢?看起来答案似乎应该是,他们要杀的并不是卡罗琳•卡尔,而是她肚子里的孩子。”
“还是这个问题:为什么呢?”
“我不知道。除非你对他们是个威胁,一直是个威胁。也许甚至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这个威胁的性质是什么,但他们感觉到了,并且做出了反应。而他们的目的就是要消除这种威胁,他们想杀掉你,帕克先生。有这么一段时间,他们很可能以为已成功了,直到发现原来自己错了。你一直被藏了起来,所以他们被迫回来,修正自己的错误。”
“结果又一次失败了。”
“是的,失败了。”爱泼斯坦回应道。“但从那以后,你开始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你遇到了一些有着共同性质的男人和女人,而且很可能不管是谁,或者说不管是什么在派遣他们,也已注意到了你。所以不难得到这个结论,那就是——”
“那就是他们将会再次回来的。”我接过话头。
“不是‘将会,”爱泼斯坦说。“他们已回来了。”
从关于黄蜂的那篇文章下,他抽出了一张照片。这是郝伯特街上的那栋房子的厨房,墙上用血画出了一个符号。
“这个符号在彼得•艾克曼的身上也发现了,还有德莱顿,就是你父亲在珍珠河杀死的那个男孩。”他说。
然后他又拿出了更多的照片。“这个符号出现在米茜•格恩斯和杀死你母亲的凶手的尸体上。在那之后,这个符号又出现在三个犯罪现场,一个时间长一点,另外两个是最近发生的。”
“有多近?”
“几个星期。”
“但跟我没有关系。”
“是的,看起来是。”
“那么他们在干什么?”
“在留下记号。他们在相互留记号。也许,就郝伯特街这个案子来说,记号是留给你的。”
他微笑了。他的笑容中有些同情。
“你看,这个东西已回来了,而且它希望你知道。”
Ⅴ
因为死神不会停步的。
——布拉姆•斯托克(1847—1912), 《德拉库拉》
第二十八章
喝醉的酒鬼都被请到了外面。那天晚上有场冰球赛。这家酒吧一直是球迷爱聚集的地方,因为它的股东之一肯•哈巴鲁克,曾经就在多伦多枫叶队和波士顿棕熊队打过短时间的球,后来一次摩托车事故结束了他的事业。他总是爱说,在当时的情况下,这是发生在他身上的最好的事情。他球打得不错,但还不够好。他知道,最后他可能会在一些小队里打球,赚点小钱,然后在酒吧里——类似他现在拥有的这个酒吧——与一些容易上钩的女人认识。实际上因为受伤他得到了相当不错的赔偿,然后把钱投资到了这个他拥有一半股份的酒吧里。现在看起来,这个酒吧能保证他过上舒适的退休生活,可如果他当年接着打球,就不会有这一切了。另外,如果他愿意,他仍然能在酒吧里搭上一些女人,或者他是这么自认为的。但更多时候,随着在酒吧的长夜即将结束,他更想念的是自己安静的公寓和柔软的床。他与一位51岁但仍保养很好的女律师保持着关系,这种关系舒服却是非正式的。他们各自都有家,每个周末都会轮流在对方家里过夜。不过,有时他希望两个人的关系更明确点。私下里,他曾希望她能搬过来跟他一起住,但他知道她不想那样。她看重自己的独立性。开始,他以为她跟他保持一定的距离,只是为了要弄清楚他到底有多认真。现在,已三年了,他意识到他们之间保持了一定的距离正是因为她喜欢这种状态。如果他想让两人的关系更深一层,那他只能另谋高就了。他想,也许现在再找新的恋人,他还是有些年纪偏大了,应该对现在自己所拥有的感到满足。他觉得,他还是挺幸运的,挺满足的。
波士顿棕熊队正在打球,酒吧里挤满了男人和女人,这些人或者太年轻不知道他的过去,或者他们年纪足够大,知道他的事业是怎么无果而终的。在这样的夜晚,哈巴鲁克对他所走的人生道路感到一种难以言传的遗憾。他只能靠比平常更加喧嚣、更加大声说话来掩饰自己的情绪。
“但后来我受伤了。”对艾米莉•金德勒进行女招待工作面试后,他告诉她。实际上,她几乎没有被要求说一句话。她所需要做的一切就是听着他给她讲述他的人生故事,并且不时点头,根据他所讲述的情节在需要时配以同情、感兴趣、愤怒或者高兴的表情。她相信自己了解他那种类型的男人:和蔼可亲,比其外表要聪明,但对他的智力也不能高估;也许他想对她展开追求,但却永远不会付诸实施,甚至为想这件事感到内疚。他告诉了她关于那个女律师的事情,还提到了自己以前曾经结过婚的事实,但婚姻失败了。如果他因为自己如此愿意跟她分享往事而吃惊,她却不会感到惊讶。她已发现了男人们喜欢向她倾诉。他们愿意把自己的内心世界展现给她看,而她不知道为什么。
“我从来不会跟女人说这么多的话,”面试快要结束时,哈巴鲁克说,“也许就现在看起来不是这个样子,但这的确是真的。”
这个女孩与众不同,他想。她看起来似乎应该再胖一点就好了。她的胳膊太细了,他几乎可以肯定只要用一只手就能把她肱二头肌最粗的地方揽一圈,但毫无疑问她很漂亮。刚开始他认为她太弱了,以至于第一眼就否定了雇用她的可能性。但慢慢地,这种柔弱却显露出了更加复杂而不可言喻的东西。那里隐藏着力量。也许不是身体的力量,尽管他开始相信她并没有看起来的那样柔弱,因为肯•哈巴鲁克一直最擅长的一件事情就是判断对手的力量。这是一种内在的力量。哈巴鲁克感觉到这个女孩曾经经历了一些困难时刻,但并没有被压垮。
“呵呵,我听得挺高兴的。”她说。
她笑了。她想得到这份工作。
哈巴鲁克摇了摇头,知道她在宽慰他,但他还是感到有点脸红。他感到了面颊上的潮热。
“很高兴你能这么说,”他回答道,“很可惜就着一杯苏打水在面试这点时间里不能把一生的所有事情都讲完。”
他站起身来,伸出了手。她接过对方的手,握了握。
“你看起来是个好孩子。到那里和雪莉谈一谈。她是酒吧经理,她安排你上哪一个班次,我们看看你干得怎么样。”
她谢了他,这就是她怎么在肯•哈巴鲁克体育酒吧和餐馆(美国全国冰球联合会当地之家)——门上白纸黑字是这样写的——开始当女招待的。酒吧门口旁边,一位霓虹灯冰球选手进了一球,正举起双手庆祝胜利。这个冰球手穿着红白相间的队服,暗示着肯的波兰血统。一直有人问他跟尼克•哈巴鲁克是否有什么亲戚关系。后者拥有十六年的职业生涯,从1961年到1977年,包括70年代在匹兹堡企鹅队的四个赛季。虽然他跟他没有什么亲戚关系,但被问及这个他也挺高兴。他为自己的波兰同胞在冰上取得的成绩感到自豪:老将如尼克, 皮特•斯德姆考夫斯基、 约翰•米苏克、艾迪•雷尔,新秀如蔡卡夫斯基、奥雷瓦和斯多基维茨。在酒吧里,其中一台电视机下面的墙上,贴着这些球星的照片。这里几乎称得上是向波兰致敬的一尊小小的神龛了。
女孩现在就在这个神龛附近忙着,收拾着酒杯,端上最后一批酒水。这个令人疲惫的夜晚,她挣了一些小费。她的衬衫散发着溅落在上面的啤酒味道和油炸食品的味道,她的脚底很痛。她现在就想收拾好,回家睡觉。她明天休息,这是她来到这里以后,她既不用在咖啡店上班,也不用在酒吧上班的第一天。她想多睡一会,然后洗洗衣服。查德,那个一直对她有意思的年轻人,约她出去,她也试着答应跟他一起去看场电影,尽管对波比•法拉第的回忆以及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仍然萦绕在她脑海里。她现在很孤独,所以她想出去看场电影也许无妨吧。
为了让大家散得更快一些,肯换了台,把赛后评论变成了新闻。女孩很高兴对于肯来说,生活的每一天不是都以体育开始,以体育结束。他读书读报,他知道世界上正在发生的事情。他对于政治、历史和艺术都有自己的看法。在雪莉看来,他的看法太多了,太愿意与他人分享了。雪莉五十多岁,嫁给了一个好脾气的笨蛋。他认为每天雪莉醒来时,就是太阳升起时,而黑夜的来临则是这个世界表示悲哀的一种方式,因为雪莉睡觉时,他就听不到她的声音了。现在他已坐在酒吧里,喝着一杯淡啤酒,等着开车接她回家。雪莉很公平,工作很努力,因此她也不希望看到任何一个她手下的姑娘工作不及她努力。她每周在酒吧工作三个晚上,有时如果有球赛,她会跟肯一起加班。到目前为止,女孩已给她工作五次了。给她干了一个晚上之后,女孩发现,肯接手后一切都相对平静,相对放松,虽然效率差了一点,利润也低了一点,但她会感到更愉快。
现在,她管辖的区域里只剩下两个男人了。他们已快喝醉了,如果酒吧不是就要关门,她就有义务让他们停下来了。她看出他们就要无法自持,如果他们现在就走,她会松口气的。现在,她清理着他们右边的桌子上的酒杯和装鸡翅的空篮子时,感觉到有人在她背上敲了两下。
“嘿,”其中一个人说,“嘿,甜心。再到我们这里来一下。”
她没有理他。她不喜欢男人像这样碰她。
另外一个人笑了起来,唱了一句布莱妮的歌。
“嘿!”
这次敲得更重了一些。她转过身。
“我们就要关门了。”她说。
“不,你们还没关门。”他装模作样地看了一眼手表。“还剩下五分钟。你完全可以给我们再上两杯啤酒。”
“对不起,先生。我不能再给你们上酒了。”
在他们的头顶上,电视的新闻标题变了。她抬头看了一眼。屏幕上,到处都是闪光灯,还有警车。在现场的场景上,电视台又添加了一些照片:男人,女人,还有一个孩子。她想知道他们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是否这是当地的什么地方,然后看到了一辆警车的侧面写着纽约警察局的字样,确定了不是当地新闻。不过,看起来不像是什么好事,因为他们播放了照片。那个女人和小孩不是失踪就是死了,或许那个男人也是同样的遭遇。
“你是什么意思,不能给我们再上酒了?”
这是两个酒鬼中个子较小但更爱挑衅的那个。他穿着一件爱国者衬衫,上面溅满了番茄酱和鸡翅汁,他的眼睛在廉价的眼镜后面闪着光。他大约三十五岁左右,没有戴婚戒。身上散发着一股酸味。自从他踏进酒吧的那一刻起,就一直有这股味道。开始,她觉得这可能是因为什么东西溅到了他的身上。但现在,她怀疑这是他分泌的一种物质,和他的汗一起从身体内部散发出来的脏东西。
“算啦,罗尼。”他的朋友说。他更高更胖一些,但比他的朋友醉得更厉害一些。“我得去趟厕所。”他跌跌撞撞地从她身边走过,嘴里嘟囔着一句道歉。他穿着黑色T恤,上面印着一支白色的箭,正指向他的腹股沟。
电视画面现在又变了。她抬起头。另外一个男人,跟第一个不是同一个,在灯光下被捕了。他看起来很困惑,似乎他走出房间本以为外面会很安静,根本没有料到这么混乱。
等下,她想。等下。我认识你。我认识你。这是一个古老的记忆,一个她无法说清楚的记忆。她感到内心深处什么东西刺了她一下。她的脑袋嗡嗡作响。她摇摇脑袋,想镇静下来,但头响得更厉害了。她的嘴里满是唾液,两眼之间疼得越来越厉害,就好像有一根针透过她的鼻梁插进了她的头骨。她的手指尖痒痒起来。
“我跟你说话,你看着我。”罗尼说。但她没有理他。
她正在感受着记忆的一个个片断浮现在眼前,就像一系列老电影场景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只不过在每个场景里,她都是明星主演。
在爱达荷州的水塘里杀死了麦勒迪•麦克莱蒂,把她的头淹到水里,她的后背猛然向上弓起,水面上浮起最后的气泡……
让韦德•皮尔斯闭上眼睛,张开嘴,说要给他一个好东西,一个惊喜,然后把枪插到他的牙齿之间,扣动扳机,因为她不适合他。她曾想也许他就是她的那一位——哪一位?——但他不是,而且他开始追问关于麦勒迪的事情,他的女朋友,她已嗅到了他的疑心……
波比•法拉第跪在她面前的土地上,抽泣着,请求她回到他身边。她走到他的身后,从他的包里拿出绳子,轻轻地绕在他的脖子上。波比不愿意让她走开。他不停地说着话。他很虚弱。他试着要吻她,要抱住她,但现在他对她的触摸只能让她更加反感,激起她的反抗,因为她知道他不是她的那一位。她必须阻止他说话,阻止他按照自己的愿望行动。所以绳索就拉紧了,波比——精瘦强壮的波比——开始反抗,但她很有劲,非常有劲,比任何人想象得都有劲……
一只手放在炉子上,煤气开始嘶嘶地冒出,正如几十年前一位名叫杰姬•卡尔的女人家里的煤气冒出一样;女孩在等着法拉第夫妇死去,只有一扇窗户开了一条缝,这样她才能呼吸到夜晚的新鲜空气。这时卧室里传来了一阵躁动,一个躯体在地板上抽搐着:凯茜•法拉第,几乎已被煤气熏倒了,正试着爬到厨房关上煤气,而她的丈夫在她身边已死去了。女孩一动不动地直直地坐着,手捂着嘴,以防吸进去有毒气体,直到她确信凯茜已离开了人世……
留下记号;刻下名字——她的真名——在别人能找到的地方。不,不是别人:她的另一半,她爱的那个人,同样也爱她的那个人。
还有死亡:子弹穿透她,她跌落在冰冷的河水中;她的另一半在她身边流着血,而她在车座上向前扑倒,头慢慢地枕到了他的大腿上。死亡,一次又一次地,然后一次又一次地回来……
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胳膊。“你这个婊子,我说了——”
但艾米莉没有听到。这些不是她的记忆。它们属于另外一个人,这个人不是她,但却在她的体内。最后,她终于明白了她一直以来所逃避的威胁,那个在她的生命中跟踪她的影子,原来不是一种外部力量。它一直在她的体内,静候着浮身的那一刻。
艾米莉举起手来,攥起拳头,使劲地压着头骨的一侧。她紧紧地闭上眼睛,咬紧牙齿,努力驱散逐渐聚集的阴云,试图拯救她自己,去抓住她的自我,但太晚了。变形已开始了。她已不再是那个她一直自认为的那个女孩,而且很快她就永远不再是了。她看见了一个年轻的女人正在被水淹没,正如麦勒迪•麦克莱蒂被淹死一样,她努力挣扎着要抓住以前的记忆。现在她既是那个正在被淹死的女人,也是那个把她往水下压,迫使她沉浸到水里的那个女人。奄奄一息的女孩最后一次挣脱到水面上,抬头看去,她的眼中映出了一个东西,又老又丑,一个黑色的无性别的东西,黑色的翅膀在后背上展开,挡住了所有的光线。这个东西如此丑陋,以至于几乎可以称得上美丽;或者说如此美丽,以至于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为它准备的地方。
它。
艾米莉在它的手下死了,溺死在黑色的水中,永远消失了。她一直很迷失,自从她出生的那一刻,因为这个陌生的、游荡的灵魂选择了她的身体作为栖息地,隐藏在她意识的阴影处,等候着暴露自己真实身份的那一天。
现在她已变成的那个东西正在低头看着这个抓住她胳膊的小个子男人。她已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他的话只是在她耳边嗡嗡作响。这没关系。他说什么都没关系。她闻了闻他,感觉到他内心的丑陋和卑鄙,正是这压迫着那种臭气从他的毛孔里散发出来。一个伤害虐待妇女的惯犯。一个充满了仇恨和奇怪的、暴力的人。
但她没有评断他,正如她不会愿意去评断蜘蛛吃苍蝇或者狗啃骨头一样。那是他的本性,而且她也感到了自己的本性有与之相应的回音。
他的手抓得更紧了,唾沫从他的嘴角流了下来,但她只看见了他的嘴唇在动。他想站起来,突然停下了。他似乎意识到什么东西发生了变化,他本来认为很熟悉的东西顷刻间陌生得令人绝望。她挣开了胳膊,靠近他。她把手掌放到了他的脸颊上,然后倾下身吻他。她张开的嘴覆在他的嘴上,无视他呼吸的臭气、腐烂的牙齿和焦黄的牙龈。他挣扎了一刻,但她对他来说太强大了。她把气呼到他的嘴里,眼睛盯着他的眼睛,向他展示了他死后会变成什么东西。
雪莉没有看到她离开,哈鲁巴克也没有,那些在她身边一起工作的人也没看见。如果那天晚上的回忆能够在屏幕上重现,让他们再次看到眼前发生的一切,那么女孩离开时就像一团灰色的物质穿过酒吧,一团松散类似人形的东西在他们面前消失。
那个身穿画了箭头T恤衫的大个头男子从洗手间里出来。他的朋友还坐在原来的地方,空洞洞的眼睛盯着墙,背对着吧台。
“该走了,罗尼。”他说。他在罗尼的后背上拍了一下,但小个子没有动。
“嘿,罗尼。”他站到他面前,止住了说话。即便处在醉酒的状态下,他也看出了他的朋友已无药可救了。
罗尼的眼睛流出了血水混合的眼泪,他的嘴在动着,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同样的话。他眼里的每根毛细血管都破裂了,白眼球变得血红一片,两个黑色的太阳照亮了它们的天空。他小声地嘟哝着,但他的朋友仍然能够听清他在说什么。
“对不起,”罗尼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第二十九章
在爱泼斯坦的示意之下,那个女人又端上了咖啡。爱泼斯坦的还是黑咖啡,而我的仍旧加了一点牛奶。在我们之间,放着的是那两个符号。
“它们的意思是什么?”我问。
“它们是以诺语的字母,或者说是亚当语系的字母,据说是于16世纪在几十年的时间里被传授给了一个名叫约翰迪的英国魔术师和他的同事。”
“传授?”
“通过一些玄妙的作品。不管它的渊源是什么,第一个是以诺语的字母‘Und,相当于我们的字母A。在这里,它代表了一个名字:Anmael。”
吉米•盖勒赫,努力在回想:“Animal?不,不是这个。”
“那么Anmael是什么呢?”
“Anmael是个神,是古利格利——也被称为‘上帝之子中的一位,”爱泼斯坦说,“古利格利也被称为‘守望者,或者‘不眠者。根据次经,尤其是《以诺书》里面的说法,它们是形态巨大的生灵,在一个版本中,它们因为欲罪,造成了天使们的堕落。”
他举起两只手,但把右手的拇指按在了掌心中。
“九阶天使,”他说,“都是没有性别的,非常完美的。”他活动了一下拇指,将其伸直,参与到其他手指头中。“第十阶是古利格利,与其他天使本质不同,形态和性欲上与男性相似,堕落的就是这阶天使。在《圣经》中,就是古利格利追求肉体,而且从人类的孩子中‘擅自娶妻。这种理论一直有争议。大拉比西门•本•由斯禁止他的弟子们说这种事情,但你可以看到,我没有这种顾虑。
“也就是说,Anmael是古利格利中的一位。而他与Semjaza是相联系的,后者是这一阶的领袖之一。有些人说天使Semjaza为它的行为而后悔,但我怀疑,这主要是因为早期教堂需要一个忏悔的人物形象而已。
“现在我们有两个天使了,Anmael和Semjaza。但在这里,基督教和犹太教的看法有了分歧。在基督教的信仰中——这里有一部分是来自犹太教的资料——认为天使传统上被视为无性的,或者,对于高阶的天使来说,都是男性。而后来犹太教的看法认为,允许有男性和女性的天使存在。书志学家海伊姆•阿祖莱于1792年写作了《米尔巴•科德莫特》,其中提到,《撒迦利亚书》第九卷说,天使是女性。‘然后我抬起眼睛,看到了两个女人。《耶尔库特•哈代什》中说:‘对于天使,我们认为它们既可以是男性,也可以是女性:高级别的天使是男性,低级别的天使是女性。至少,犹太教对于这种生灵的性别概念更加灵活。
“在艾克曼的尸体上,还有你父亲在珍珠河杀死的那个男孩的尸体上,都刻有以诺语的字母‘A,也就是 ‘Und,都文在了肉里面。而那些女人,则刻着字母‘S,或者说‘Uam,代表Semjaza。”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考虑什么事情。“我经常想,”他接着说,“人类之子对于这类生灵来说一定是个巨大的遗憾。它们希望得到我们的血肉和身体,但我们的思想,还有我们的寿命对于它们而言,一定像昆虫一样短。但如果两个天使,一个男性,一个女性,能够寄居在一对男女的身体里,能够享受他们的结合,会怎么样呢?等这些身体死掉以后,他们就移开,再找其他人的身体来寄居,然后又开始彼此间的相互寻找。有时,这要花好多年的时间。也许有时,他们没有办法在一起,但另外一对躯体会继续进行这种搜寻。他们永远不会停下来,因为没有对方,他们就无法满足。Anmael和Semjaza:它们是灵魂伴侣,如果我们可以以这种方式去称呼那些没有灵魂的生灵的话。或者说它们是情人。
“而对于这种结合他们必须付出的代价是,我相信,是完成另外一个命令:在这种情况下,这个命令就是结束你的存在。”
“另外一个?”
“一个起控制作用的意识。可能是你过去曾经遇到过的那些人中的某个——普德,布赖特维尔,我们的朋友基提,甚至也许是‘旅人。他们的人类本性是无可置疑的,也许他们没有看过《以诺书》,但也会遵从它的命令,甚至在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想想人的身体吧:它的有些功能是自然而然的。心脏跳动,肝脏净化,肾脏处理。大脑不必告诉这些器官来完成这些功能,但它们还是能够完成任务,保证身体正常运转。但拿起一本书,开车,开枪来结束某人的生命,这些都不是自动完成的功能。因此,也许有些人会为另外一个人服务,但自己却意识不到,仅是因为他们的罪恶行动是为了一个更大的目标。但还会有其他一些人,他们被赋予了特定的任务,因此他们会有更清醒的意识。”
“那么这个起控制作用的意识是什么呢?”
“这个我们还不知道。”
“我们,”我说,“我感觉你不是指的你和我。”
“不完全是。”
“收藏家谈到了我的‘秘密的朋友。你是其中一个吗?”
“如果是,我很荣幸。”
“还有其他一些人。”
“是的。”爱泼斯坦说。
“圣诞节不会寄卡片。”
“任何时间也不会寄卡片。”
“你不愿意告诉我他们是谁吗?”
“就目前来看,最好你还是不要知道。”
“你担心我会打一些不受欢迎的电话?”
“不是,但如果你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你就不会把他们的身份泄漏给别人。”
“比如说Anmael,如果他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
“在这件事情上你不孤单,帕克先生。说实话,你是个与众不同的人,我现在还没有弄清楚为什么你总会成为这种仇恨的目标——恕我直言——为什么会吸引这种邪恶的东西。但我还需要为别人考虑。”
“这就是第五纵队的含义吗?你所说的我的秘密朋友的代号?”
爱泼斯坦显出吃惊的样子,但很快就恢复了镇静。
“第五纵队只是一个名字。”
“什么的名字?”
“最开始,是为了调查‘旅人。此后,它的范围有了一定程度的扩展,我相信。你就是扩展的那一部分。”
外面开始下起雨来。我转过头,看见人行道暗了下来,雨水顺着门口深红色的遮雨篷流了下来。
“那么我该怎么做呢?”我问。
“关于什么?”
“关于Anmael,或者任何认为自己是Anmael的人?”
“他在等着。”
“等什么?”
“等着他的另一半加入进来。他肯定相信她就在附近,否则他不会暴露自己。她,也在到处为他留下痕迹,也许她甚至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等她来了,他们就会开始行动。不要很久的,因为Anmael已杀死了华莱士,并把自己的名字写到了墙上。他感觉到了她的走近,不会很久他们就会被相互吸引到一起。我们可以把你藏起来,但我想这只不过是拖延了必定要发生的事情的发生时间。为了自娱,或者为了把你引出来,他们可能会伤害你身边的人。”
“那么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我会选择战场。你有同盟:安吉尔和那个现在很可能还潜伏在外面的那个人。我可以给你准备两个年轻人,他们会跟你保持谨慎的距离,但你随时在他们的视线中。你选择一个地方吸引他们来攻击你,等他们来时,我们就会抓住他们。”
爱泼斯坦站起身。我们的会见结束了。
“我还有个问题。”我说。
爱泼斯坦的脸上掠过一丝恼怒的表情,但他压住了自己的不悦,恢复了惯常的那种和蔼表情。
“问吧。”
“伊莱恩•帕克的孩子,死掉的那个,是男是女?”
“是女孩。我记得她的名字是莎拉。她被从伊莱恩手里拿走,埋在秘密的地方。我不知道在哪里。最好谁都不要知道。”
莎拉,我的同父异母的妹妹,为了保护我,被匿名埋在了某个婴儿公墓。
“但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需要你来考虑,”爱泼斯坦说,“他们是怎么找到卡罗┝•卡尔的?有两次,你父亲和吉米把她隐藏得很好:一次是在城里,在艾克曼死在卡车轮子下之前,还有就是在她怀孕时。不管藏得怎么好,她还是被发现了。然后又有人发现威尔•帕克对他儿子的身世撒了谎,结果他们又再次回来要完成任务。”
“也可能是你的人里面的某个。”我说,“吉米跟我说过在诊所开会的事情。任何人都会走漏风声,不管他是有意还是无意。”
“不,他们没有。”爱泼斯坦说,他的语气非常确定,我都没有办法反驳他。“即便我怀疑他们——虽然我并没有,但他们谁都不知道卡罗琳•卡尔所面临的威胁,直到她死的那一天。他们知道的就是她是个遇到麻烦的年轻女人,需要保护。有可能你身世的秘密被泄漏了。我们把那个死婴的细节从伊莱恩•帕克的医疗记录中删除,而且她切断了与医院以及负责她孕早期监护的产科医生的所有联系。档案都清理干净了。你的血型是个问题,但那应该只是你的家人和家庭医生之间的秘密,而且看起来你们的家庭医生是无可挑剔的。我们还警告你的父亲要一直保持警惕,他一直很注意我们的警告。”
“直到他在珍珠河开枪的那天晚上。”我说。
“是的,直到那时。”
“你当时不该让他自己回去。”
“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爱泼斯坦说,“我希望他们被活捉。那样,我们就能关住他们,了解这件事。”
他戴上帽子,穿上大衣,准备从我身边走开。
“记住我的话。我相信是认识你父亲的某个人出卖了他。现在你也可能有被出卖的危险。我希望你的朋友能保护你。”
就这样,他和他的保镖走了,剩下我和那个黑头发的哑巴女人。她冲着我悲哀地微笑了一下,然后开始关灯。
餐馆后面不知什么地方的铃响了,柜台上红色的灯泡亮了起来,提醒女人去看看。她把一只手指竖在嘴唇上,示意我保持安静,然后消失在帘子后面。几秒钟后,她又出现了,用手指示意了一下,让我跟她一起过去。
监视屏显示有人正站在餐馆的后门前。是路易斯。我向她示意我认识他,可以让他进来。她开了门。
“前门有辆车停在外面,”路易斯说,“看起来好像是跟踪爱泼斯坦来的。里面两个男人穿着制服。我觉得不只是警察,可能是联邦调查局的人。”
“我和爱泼斯坦说话时,他们本可以把我抓起来的。”
“也许他们不想抓你。也许他们只是想弄清楚你住在哪里。”
“我的房东可不会喜欢。”
“这就是为什么你的房东站在这里的原因。”
我谢了女人,跟路易斯一起从后门离开。她在我们身后关上了门。
“她不怎么说话。”路易斯说。
“她是个聋哑人。”
“怪不得。不过,长得挺漂亮,如果你喜欢这种安静的类型。”
在街道的尽头,路易斯停了一下,回头看了看街道拐角。一辆出租车出现了。他招手叫了出租车。我们走了,后面没有人跟踪的痕迹。出租车司机更关心的似乎是他用蓝牙和别人正在进行的谈话,而不是我们。但为了保险起见,我们在回到公寓之前还是换了一辆出租车。
第三十章
吉米•盖勒赫从来不相信自己擅长保守秘密。这不是他的性格。他爱说话。他喜欢喝酒,喜欢讲故事。他喝酒时舌头就不做主了。他会说出一些事情,然后又不知道别人从何得知这些消息的,就好像他站在自己的体外,在看一个陌生人讲话一样。但他知道保守威尔•帕克的儿子的身世的重要性,即便是在他喝酒时,他也很好地隐藏了自己的一部分生活。威尔自杀后,他就保持了与男孩和他母亲之间的距离。最好还是离他们远一点,他想,以免在男孩面前说漏了什么引起他的疑心,或者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惹恼了他的母亲,因为有些东西还是藏在那饱经忧患的心中比较好。他有很多缺点,但伊莱┒•帕克带着儿子回到缅因州后,这些年来,他从未提到过关于他们的事情。
但他一直怀疑查理•帕克会回来找他。他的本性就是喜欢提问,要弄清事情的真相。他是个追猎者,他有那么一股韧劲。但吉米相信,这种韧劲最终会要了他的命的。将来的某个时候,他一定会跨过界限,去探究那些最好不要碰的秘密,而这时就会有什么东西伸出头来,摧毁他。吉米很确信这一点。到那时,也许他的身份性质,他的身世秘密,都将被证明是个错误。
他喝干了杯中最后一点酒,把玩着酒杯,墙上映出了烛光照着的杯影。水槽边还剩下半瓶酒。搁在一星期以前,他早就会把这瓶喝光,然后可能会打开另外一瓶再喝掉不少,但现在不会了。大喝一场的冲动现在没有了。他知道这是因为他良心上已得到了解脱。他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查理•帕克,现在他已卸下了担子。
然而他还感到,说出一切之后,他们之间的某种联系被切断了。确切地说,那不是信任,因为他和查理之间从来就没有亲密过,而且永远也不会。他感觉到,查理在小时候,跟他在一起就不怎么自在。但那时,吉米也不知道如何跟小孩打交道。他的姐姐比他大15岁,所以他在成长过程中,一直感到自己就是家里的独生子。在他出生时,他的父母也都老了。老了。他自笑了一下。那时他们多大?38?39?不过,他和父母之间一直缺乏一种理解,他很爱他们。但随着他逐渐长大,他们之间的距离只是越来越大。他一直都觉得他母亲,或者还有他父亲,已意识到他们的儿子永远不会和某个女孩结婚,虽然有时他会跟一些女孩去跳舞或者看电影。他们从来没有讨论过他的性取向。
感到自己的性冲动时,他也从未付诸实施。部分原因是恐惧吧,他想。他不想让同事知道自己是同性恋。这些同事是他的家人,他真正的家人。他不想做任何能使他们疏远他的事情。现在,他已退休了,但还是个处男。有意思,不是吗?但他觉得很难把这个词和一个快70岁的男人联系起来。这个词应该用在那些还未有过尝试的年轻人身上,而不是这些老家伙。哦,他现在仍然精力充沛,他有时还在想,现在开始一段感情会不会很——温馨?有趣?但问题又来了:他不知道如何开始。他不是一个等着献出自己贞操的害羞新娘。他是对生活有着一定知晓的男人,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他想,现在把自己交出去,与某个在性和爱情上经历更多的人交往,有点太晚了。
他小心地把剩下的半瓶红酒密封上,然后放到了冰箱里。这是他从当地的酒水商店学到的技巧,很好用。只要他记得在第二天喝酒之前提前拿出来,暖上一会就行。他关上灯,把前后门都锁上两道锁,然后上床了。
开始,他把那个噪音都做到梦里去了。就像有时闹钟响的时候,因为睡得太沉,以至于梦里的闹钟也开始响起来。在梦中,酒杯从桌子上掉下来,在地板上摔得粉碎。不过,这不是他的酒杯,也不是他的厨房,尽管在很多地方比较相像。梦里的这间更大一些,黑暗的角落似乎延伸到无尽的深处。地板上的瓷砖就跟他小时候家里的瓷砖一样,而且他的母亲就在身边。他能听见她唱歌,尽管他看不到她。
他醒了。一段时间周围一片寂静,然后传来轻微的噪音,是一块玻璃被踩到了脚下,擦响了瓷砖。他从床上悄声爬起,打开了床头柜。38口径的手枪擦得干干净净,上满了子弹躺在架子上。他穿着睡衣走过房间,脚下的地板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太了解这个地方了,每一个接缝处,每个开裂的地方。尽管是栋老房子,他也能一声不响地走过。
他站在楼梯顶端,等着。现在一切又都安静下来,但他能感觉到另外一个人的存在。黑暗令他难以忍受,他突然感到害怕起来。他心里在斗争着。大喊一声发出警告?这会把下面的人吓跑。但他知道,喊起来他的声音会颤抖,会暴露自己的恐惧。最好还是不要喊。他有枪。他是个老警察。如果他被迫开枪,那么他自己的人也会关照他的。干掉那个家伙。
他下了楼。厨房的门开着。一片玻璃碎片映射了月光。吉米的手在颤抖,他双手握枪,想镇定下来。一楼只有两个房间:客厅和厨房,中间有两扇相互连通的门。他看到连通门仍然关着。他咽了口唾沫,尝到了嘴里残留的葡萄酒味。已变酸了,像醋一样。
他光着脚,很冷。他意识到地下室的门开着。闯入者就是从那里进来的,也许酒杯摔碎之后他也是从那里离开的。吉米有点畏缩。他知道那只是一厢情愿。有人在这里。他能感觉到。客厅是最近的,他可以先从那里开始搜查,这样等他搜查厨房时,背后就不会有人冒出来。
他看了一眼门上的裂纹。窗帘没有拉上,但外面的街灯坏了,所以只有一缕月光透了进来,很难看清屋里的情况。他快速地踏了进来,马上意识到犯了个错误。阴影动了,门使劲砸向了他,他失去了平衡。他想调整枪的位置,然后开火,但手腕钻心地疼。皮肤破了,筋扭了。枪掉在了地板上,从伤口流出来的血溅到了地板上。什么东西在他的头顶上重重地一击,然后又是一下。就在他要不省人事之时,他觉得自己看到了一把长长的刀刃。
醒过来时,他已是趴在厨房的地上,手脚都被捆在背后,这样他根本动不了。他能够感觉到皮肤上的凉气,但没有像以前那么糟糕。地下室的门又被关上了,现在厨房门和地面之间的缝隙里只有一股轻轻的气流。不过,瓷砖冰凉。他感到一点劲都没有。双手和脸上都沾满了血,头很疼。他想大声呼救,这时一片刀碰上了他的脸。他旁边的那个人一直非常安静,直到他动了一下,吉米才感觉到他的存在。
“不。”一个男人的声音。他以前没有听过这个声音。
“你要干什么?”
“跟你谈谈。”
“谈什么?”
“查理•帕克。他的父亲。他的母亲。”
第三十一章
吉米•盖勒赫的尸体是被埃斯梅拉达发现的,这位萨尔瓦多妇女每周两次前来打扫卫生。警察赶到时,他们看见她正在轻轻抽泣着,但情绪还比较稳定。她在家乡见过很多人死去,所以她对死亡有一定的承受能力。她无法止住为吉米而哭,因为他对她一直很温柔、善良、风趣,而且给她的钱也比别人要多一些,圣诞节还有红包。
这件事是路易斯告诉我的。早上九点刚过,他就来到了公寓。收音机和电视新闻已报道了这件事,但受害人的姓名没有被确认。路易斯很快就弄明白了死者是吉米•盖勒赫。我好一段时间没有说话。我说不出话。出于对我父亲、母亲的爱,他已保密了这么长时间,当然我相信,其中还有对我的关心。我父亲的所有的朋友中,吉米是最忠诚的一个。
我联系了桑托斯,就是在米奇•华莱士的尸体被发现的那个晚上,带我去郝伯特街的那个侦探。
“很糟糕,”他回答道,“有人很从容地杀死了他。我想给你打电话,但你的电话不在服务区。”
他告诉我吉米的尸体已被送到主任法医在布鲁克林的办公室,位于克拉克森大街的金斯县医院。我提出在那里跟他见面。
出租车停在停尸房门口时,桑托斯正在吸烟。
“可够难找你的,”他说,“你丢了手机?”
“类似吧。”
“这件事结束以后,我们需要谈一下。”
他扔掉烟屁股,我跟着他走了进去。他和助手特拉维斯站在尸体的两侧,工作人员拉开了遮尸布。我站在桑托斯旁边。他看着工作人员,特拉维斯看着我。
吉米已被清理干净了,但脸上和上身有多处伤口,其中左脸上一处割伤如此之深,以至于我透过伤口都能看见他的牙齿。
“把他翻过身来。”特拉维斯说。
“你帮帮我好吗?”工作人员说,“他很沉。”
特拉维斯戴着蓝色的塑料手套,桑托斯也是。我光着手。我看着他们三个人一起把吉米的尸体翻了过来。
吉米的背上刻着一个词:同志。有些刀口割得有点参差不齐,但都很深。当时一定流了很多血,一定很痛。
“用什么刻的?”
桑托斯回答了我的问题。“断掉的葡萄酒杯的杯脚,还有刀。我们没有发现凶器,但在头骨上发现了一些异常的伤口。”
他慢慢地搬动着吉米的头,然后把他头顶的头发分开,露出了头皮上两个相互交错的、方形的挫伤。桑托斯右手握拳,在空中砸了两下。
“我猜是某种大刀,可能是砍刀或者什么类似的东西。我们猜凶手用刀柄砸了吉米几下,把他砸晕,然后绑了起来,用刀刃折磨他。他的头边的几个苹果上面有咬痕。这就是没有人听见他呼叫的原因。”
他的语气有些沉重,没有见惯杀戮的那种冷漠。他看起来很疲倦,很难过。这里躺着的老警察,是很多人都喜欢的老警察。凶杀案的细节,还有刻在他后背上的字,现在可能已传播开了。对于他的死,人们的悲伤和愤怒可能会因为这个细节而有所转移——一个同性恋被杀了,一些人会这么说。谁知道吉米•盖勒赫是同性恋呢?他们会问。毕竟,他们曾经跟他一起喝醉过。他们会跟他一起评论路过的女人。他甚至还跟几个女人约会过。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一直在隐瞒着事实。有些人会说,他们一直都怀疑他是同性恋,他到底做了什么才这样惹火上身?也许会这样的私下谈论:他看错了人;他“碰过”一个孩子……
啊,一个孩子。
“你们会把这个案子当做仇杀案来处理吗?”
特拉维斯耸了耸肩膀,第一次开口说话。“有可能涉及到那一点。不管怎么说,我们会问一些吉米不会愿意被问及的问题。我们需要弄明白他有没有情人,或者跟谁有比较随意的关系,或者他有没有卷入什么极端的事情中去。”
“不会有什么情人。”我说。
“你似乎很确定。”
“我确定。吉米一直都很羞愧,而且也很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被人发现。害怕他的朋友知道。他们都是老警察,也是老校友。我相信他认为大多数的人都不会站在他这边。他觉得他们会嘲笑他,或者不再理他。他不想成为大家的笑柄。他希望没有人注意这件事。”
“那么,如果这与他的生活方式没有关系,那又是因为什么呢?”
我想了一下。
“苹果。”我说。
“什么?”特拉维斯问。
“你说你们发现了苹果——而且不止一个——在他身边?”
“发现了三个。也许凶手认为吉米一会儿可能就会咬透。”
“或者可能他在刻每个字之间停顿了一会。”
“为什么?”
“要问问题啊。”
“问什么?”
现在是桑托斯回答了。“关于他,”他说,指着我。“他觉得这跟华莱士的案子有关。”
“是吗?”
“华莱士的身上可没有刻着同志两个字。”桑托斯说。但我可以看出来他只是为了辩论而辩论。
“他们两个人都受到折磨,被逼说话。”我说。
“而且你认识他们两个人,”桑托斯说,“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们,你在这里到底要干什么?”
“我要弄明白我父亲为什么在1982年把两个孩子杀死在一辆汽车里。”我说。
“那么吉米•盖勒赫有答案吗?”
我没有回答。我只是摇了摇头。
“你觉得他告诉了凶手什么?”特拉维斯问。
我看着他身上的伤口。要是我,我会坦白的。人能够忍受折磨只是个说法而已。最后,每个人都会崩溃的。
“任何能让折磨停下来的话。”我说,“他是怎么死的?”
“窒息而死。一只葡萄酒瓶被插在了他的嘴里。这会让人认为是仇杀。那个术语怎么说来着,阴茎崇拜?反正就是类似的意思。”
这简直太邪恶了,太羞辱人了。一个令人尊敬的人就这样死了,光着身体,手脚绑着,背上还被刻了记号,目的是把他的那点隐私昭告天下,在人们对他曾经的回忆上罩上阴影。这时,我相信这不是因为吉米•盖勒赫知道些什么,或者不知道什么。他是因为一直以来保持了沉默而受到了惩罚。
桑托斯对着工作人员点点头。他们三个人一起把吉米又翻了回去,再一次把他的脸遮住,然后把他放回了那些标着号码的尸体中。门关上后,我们离开了。
在外面,桑托斯又点燃了一根烟。他递给特拉维斯一根,特拉维斯接过烟。
“你知道,”他说,“如果你是对的,这不是仇杀,那么他就是因你而死。你到底向我们隐瞒了什么?”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现在一切都要结束了。
“回头看珍珠河案件的卷宗,”我说,“死的那个男孩前臂上有一个符号。看起来好像是烧在皮肤上的。那个符号和郝伯特街那栋房子的厨房里用华莱士的血画的符号是一样的。我的猜测是,在吉米家里的什么地方,你们还能发现相似的符号。”
特拉维斯和桑托斯交换了一下眼神。
“说吧,在哪里?”我问。
“在他的胸口上,”桑托斯说,“用血写的。我们受到警告要对此保密。我想我告诉你是因为……”他想了一下。“呃,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那么我们刚才在那里到底干什么?你们已知道这不是一桩仇杀案。你们也知道这跟华莱士的案子有关。”
“我们只是想先听听你对这件事的看法,”特拉维斯说,“我们问你问题,你不回答,我们很受挫。我听说这是你惯常的方式。”
“我们知道这个符号是什么意思,”桑托斯说,没有理会特拉维斯。“我们在前沿神学研究所找了个人,他给了我们解释。”
“是以诺语的A。”我说。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没有多久。上次你领我去看时,我还不知道。”
“那么我们现在面对的到底是什么?”特拉维斯问,他现在有些平静下来了,意识到桑托斯和我都没有接他的话头。“邪教?宗教仪式谋杀?”
“你跟这件事的关系是什么呢?除了这两个被害人你都认识之外?”桑托斯问。
“我不知道,”我说,“这也是我需要弄明白的。”
“为什么不直接折磨你呢?”特拉维斯说,“我的意思是说,若有人会有这个冲动,我是能理解的。”
我没有理他。
“有个叫阿萨•杜兰德的人。他住在珍珠河。”我给了他们地址。“他说一段时间以前,有一个人在他家附近踩点,还问到了那里曾经发生过什么。阿萨•杜兰德住的房子就是我父亲自杀之前我们的家。也许你们可以派画人像素描的人去找找杜兰德。”
桑托斯使劲吸了一口烟,然后朝我吐出烟雾。
“抽烟就是自杀。”我说。
“如果我是你,我会担心自己的性命。”桑托斯说,“我认为你是在撒谎,但赶快把你那该死的手机打开。不要让我们为了保护你,把你拖走关起来。”
“我们这就放他走了?”特拉维斯怀疑地问。
“我觉得他把目前想告诉我们的都已说出来了,”桑托斯说,“不是吗,帕克先生?而且这比我们从自己的人那里了解的要多。”
“第五纵队。”我说。
桑托斯看起来很惊讶。“你知道那是什么?”
“你呢?”
“我估计,应该是像我这样拿普通工资的人没有资格参与的某种安全调查之类的东西吧。”
“差不多吧。我知道的不比你多。”
“不管怎么说,我不相信你的话,但我想我们现在可以做的只能是等候。因为我相信你、吉米•盖勒赫以及米奇•华莱士都在名单上。等凶手找到你,不是你死,就是对方死。来吧,我们送你一程去地铁站。你离开布鲁克林越早,我就越高兴。”
他们在地铁站把我放下。
“希望再次见到你。”桑托斯说。
“无论死活。”特拉维斯补充道。
我看着他们驱车离去。他们在车里没有跟我说话,我也没有在意。我在忙着思考刻在吉米•盖勒赫后背上的那个词。凶手是怎么知道吉米是同性恋的?他一生都在严守秘密,不管这秘密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父亲死后,我也只是从母亲说的一些话中意识到他的性别取向,那时我已大了一些,成熟了一些。她向我肯定吉米的同事中几乎没有人知道这件事。实际上,她说,只有两个人确切地知道吉米是个同性恋。
其中一个是我父亲。
另外一个是埃迪•格雷斯。
第三十二章
是阿曼达•格雷斯开的门。她的头发用一根红色发带松松地扎着,脸上没有任何化妆品的痕迹。她穿着运动裤,旧T恤衫,浑身冒着汗,右手拿着通厨房下水道的拔子。
“太好了,”看见我时她叫道。“简直太好了。”
“我觉得我来的可能不是时候。”
“你应该先打个电话。我可能还有时间把拔子放到一边。”
“我想跟你父亲再谈一次。”
她退后,邀请我进去。
“上次你走以后,他非常疲倦,”她说,“这次很重要吗?”
“我认为很重要。”
“是关于吉米•盖勒赫的,是吗?”
“某种意义上,可以这么说吧。”
我跟着她进了厨房。下水道发出一股刺鼻的味道。我看到了还没有排走的脏水。
“有东西堵到那里了。”她说。她把拔子递给我。我脱下外套,走到水槽开始干了起来。她把半边屁股靠在餐具柜上,看着我。
“到底怎么回事,查理?”
“你是什么意思?”
“我们看了新闻。我们看见了在你老房子里发生的事情,也听说了关于吉米的事情。这些事情都是有联系的,是吗?”
我感觉到水开始动了。我退后一步,看着它旋转着消失在水槽中。
“你父亲没说过什么吗?”
“看起来他为吉米感到难过。他们曾经是朋友。”
“你知道他们之间为什么崩了吗?”
她的脸转向一边。“我觉得父亲不喜欢吉米的生活方式。”
“他是这么跟你说的吗?”
“不,我自己猜的。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到底怎么回事?”
我转身对着她,直视着她,直到她避开我的目光。
“该死的。”她说。
“正如我跟你说的,我希望跟埃迪单独呆几分钟。”
她用手抹了一下眉头,很明显她感到非常丧气。“他醒着,但还在床上。他得花点时间才能穿好衣服。”
“没有必要这么麻烦。我可以在他的房间谈。不会很长时间。”
她犹豫着,不知道是否该让我见他。我感觉到她有些不自在。
“你今天不一样了。”她说。
“跟什么时候比?”
“跟你上次来时比。我不喜欢你现在这样。”
“我需要跟他谈谈,阿曼达。然后我就会走掉,你是否喜欢我就没有什么关系了。”
她点点头。“楼上。右手第二个房间。进去之前先敲敲门。”
我叩了下埃迪•格雷斯的门,里面传来一声嘶哑的咳嗽。房间里的窗帘拉着,屋里散发出一种疾病和腐烂的味道。一对大大的白色枕头支撑着埃迪•格雷斯的头部。他穿着蓝色条纹的睡衣,微弱的光线使他的皮肤更显苍白,以致他躺在那里看起来几乎是在发着微光。我随手关上门,低头看着他。
“你回来了。”他说。他的脸上似乎有微笑的痕迹,但里面没有快乐。相反,那是一种心照不宣,是让人不愉快的东西,是一种恶毒的表情。“我猜你会回来的。”
“为什么?”
他甚至都没有想要撒谎。
“因为他们就要找到你了,而且你害怕了。”
“你知道他们对吉米做了什么吗?”
“我能猜得到。”
“他身上被刻了字。受到了折磨,然后被杀死了——仅仅因为他保守了他的秘密,仅仅因为他是我和我父亲的朋友。”
“他交朋友本应该小心一点的。”
“我想也是。你是他的朋友。”
埃迪轻声笑了起来。听起来就好像从一具尸体里挤出来的空气,而且也很难闻。这笑引起了他的一阵咳嗽,他向我示意床头柜上那个有盖的塑料杯,是那种小孩用的鸭嘴杯。我拿着杯子让他喝水。他一只手碰到了我的手,那只手凉得出奇。
“我以前曾是他的朋友,”埃迪说,“然后他把自己的事情告诉了你父亲和我,从那以后,我跟他就疏远了。他是个同性恋,几乎称不上是个男人。他让我感到恶心。”
“你就这样跟他断绝了关系?”
“如果我能,我会把他的睾丸割下来。我告诉每一个人他是什么货色。他根本不配穿那身制服。”
“那么你为什么不做呢?”我问。
“因为他们不想让我这样做。”
“谁不想?”
“Anmael,还有Semjaza,尽管他们并不这么称呼自己。第一次他们来找我时不是这么称呼的。我一直也没弄清那个女人的名字。她很少说话。那个男人叫彼得,但后来我知道了他的真名。几乎都是他在说话。”
“他们是怎么找到你的?”
“我有缺点。不像吉米的缺点。我有男人的缺点。我喜欢年轻的。”
他又一次笑了起来。他的嘴唇干裂,仅剩的几颗牙齿烂在了牙龈里。
“女孩,不是男孩,”他接着说,“我从来不喜欢男的。他们发现了。这就是他们的做法:他们先找到你的弱点,然后利用你的弱点来对付你。胡萝卜和大棒:他们威胁要把我的事情说出去,但如果我肯帮他们,他们就会帮我。你父亲开始约会卡罗琳•卡尔后,他们就找到了我。我不知道他们是谁,当时不知道,但后来知道了。”他的眼睛闪了一下,一刹那间,他似乎显得很害怕。“呃,我知道了。我告诉了他们那个叫卡尔的女人的事情。我知道她:有一天我跟你父亲搭档执勤,然后你父亲遇到了她,我看见了他们在一起。
“Anmael想知道她在哪里。我没有问为什么。我发现了威尔把她藏在上东区的什么地方。然后Anmael死了,那个女人失踪了。从那以后,他们不停地给卡罗琳•卡尔移地方,你父亲和吉米,但他们做得很隐秘。我告诉Semjaza去跟踪吉米,因为你父亲最信任他。我觉得他们只是想跟踪她,也许想偷走那个孩子。他们把她杀掉时,我跟别人一样很惊讶。”
很奇怪,我相信了他。他没有理由撒谎,至少现在不会撒谎,而且他也没有寻求被宽恕。他讲述的就好像是自己目击过的一场事件,但他没有直接参与其中。
“威尔从缅因州带着个男婴回来时,我就很怀疑。我知道他妻子的病史,知道她在怀孩子方面有问题。这一切都太利索了。但那时我已和吉米掰了。我跟你父亲关系还很好,或者在我看来是这样,但我们之间也有了变化。我想吉米肯定是在他面前说了我的坏话,而他决定站在吉米一边。我无所谓。
“大约有十五年的时间,我再也没有听到什么。我也不指望发生什么事情。毕竟,Anmael和那个女人都死了。
“后来有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出现在我家附近。他们坐在一辆车里,看着我家的房子。我当时正在打保龄球,我妻子给我打了电话,说她有点担心。我回到了家,我发誓我一看就知道是他们。甚至在他们向我展示胳膊上的符号之前,我就知道是他们。他们说起一些肯定是在他们出生之前发生的事情,而这些正是Anmael和那个女人死之前和我曾经谈过的。我的意思是,这两个孩子就是他们,只不过是以另外的形态出现的。对此我毫不怀疑。我能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出来。我告诉他们我对威尔和他妻子抚养的那个男孩的看法,但他们似乎早已怀疑其中有问题了。他们来就是为了这个。他们知道那个男孩还活着,也就是说你还活着。
“于是我又一次地帮助了他们,结果你还是没有死。”
他闭上了眼睛。我想也许他说着就睡着了。但他又说起话来,眼睛仍然闭着。
“你父亲自杀时,我哭了,”他说,“即便他的确疏远了我,我还是喜欢他。为什么你当时没有死在那个诊所?如果你死了,那么一切就在彼时彼地结束了。你就是不死。”
他的眼睛又睁开了。
“但这次不一样了。追猎你的不再是孩子,而且他们已从过去的错误中吸取了教训。那就是他们的特性:他们能记住。每次,他们都能离成功更近一步。他们需要你死。”
“为什么?”
他盯着我,眉头紧锁。他看起来很开心。“我觉得他们也不知道,”他说,“你也可以问问为什么一个白细胞要跟感染作斗争。这就是它本来的功用:和威胁作斗争,去压制威胁。不过我的白细胞已完蛋了。”
“他们在什么地方?”
“我只见过男的。另外一个,那个女的,她当时不在。他在等着她,希望她能来到他身边。这就是他们的方式。他们为了彼此而活。”
“他是谁?他称自己是谁?”
“我不知道。他没有说。”
“他到这里来的?”
“不,当时我还在医院,但也算是不久以前吧。他给我带了糖果,就好像来看望老朋友一样。”
“你把吉米的事情告诉他了?”
“不,我用不着。他们一直就知道吉米的一切。”
“那也是因为你。”
“现在又有什么关系?”
“对吉米来说有关系。你知道他在死前遭受了多大的痛苦吗?”
埃迪挥了挥手不让我说下去,但他没有看我的眼睛。
“说说那个人长什么样。”我说。
他又一次示意自己要喝水。我递给了他。他的嗓音越来越嘶哑,后来几乎就是低语了。
“不,”他说,“我不会告诉你的。而且,你真的认为这会有帮助吗?如果我觉得这对你有用,我什么都不会说的。我不关心你,也不关心吉米发生了什么。我这辈子几乎就要结束了。对于我做的事情,他们已许诺了给我回报。”
他从枕头上抬起头,好像要交待某个重大的秘密。“他们的主人很好很善良。”他说,几乎是对自己说,然后又精疲力竭地倒回在床上。他的呼吸越来越浅,慢慢睡着了。
阿曼达正在楼梯底下等我。她嘴唇紧闭,嘴边出现了一些皱纹。
“你弄清了想从他那得知的事情了吗?”
“是的。证实了。”
“他是个老人。不管他过去做了什么,疾病的折磨已让他付出了足够的代价。”
“你知道,阿曼达。我觉得你说得不对。”
她的脸红了。
“出去。当初你离开这个城镇,真是做对了。”
至少这句话她说对了。
第三十三章
在吉米•盖勒赫被杀两天后,那个名叫艾米莉•金德勒的女人到达了港务局汽车站。离开酒吧后,她在自己的小公寓里呆了一整天,根本不理会电话的铃声,已完全忘记了与查德的约会。查德已成了上一辈子转瞬即逝的回忆了。有一次,楼下的门铃响了两声,她没有应答。实际上,她在重建过去的生活,想着她在酒吧电视机上看到的那个男人。她知道她找到他时,就会找到自己的真爱。
她用拨火棍小心地烫着自己的胳膊。她知道确切的位置,因为她几乎能看到皮肤下隐藏的那个图案。做完后,她胳膊上出现了那个老记号。
她离开小镇,向城市进发。
在汽车站,她做出一副迷路的样子,等了几乎一个小时,才有人上来搭话。她第三次在女洗手间梳洗打扮时,一个不比她大多少的年轻女子走上前来,问她是否需要帮助。这个女孩的名字叫卡罗尔•考莫,但人人都叫她凯茜。她金发碧眼,很漂亮、很干净,虽说实际上27岁了,但看起来才19岁的样子。她的工作就是在汽车站附近踩点,物色一些新来的女性,尤其是那些看起来迷了路或者很孤单的女子,然后跟她们交朋友。她会告诉她们她自己也是新来的,然后会提议给她们买杯咖啡,或者什么吃的东西。凯茜总是带着背包,里面塞满了报纸,但上面盖着一条牛仔裤和一些内衣或者是T恤衫,以便万一她需要打开背包,来消除对方的疑心。
如果她们没有什么地方住,或者城里根本没有认识的人,她就会提议她们在凯茜的一个朋友的家里住一晚,然后第二天再找个地方作长远考虑。凯茜的朋友名叫厄尔•尤,他在城里有好多套廉价公寓,主要的一套在38街和9街交叉口,一家名叫“黄珍珠”的脏兮兮的酒吧上面,酒吧也是厄尔•尤的。这对厄尔来说也是个小玩笑,因为他一半的血统是日本人,而“黄珍珠”和“黄祸”之间似乎也不无联系。厄尔很擅长观察年轻女性的弱点,看她们是否容易上当受骗。但在这点上,凯茜•考莫更胜他一筹。连厄尔也不得不承认,凯茜是一等的猎手。
于是凯茜就会带着一个或几个女孩——如果她收获颇丰的话——来见厄尔。于是厄尔就会欢迎她们,然后安排让人送点外卖来。或者如果他心情好,他会亲自给女孩们下厨。他通常会做一些简单但却美味的东西,比如说日式烧烤和米饭。会有啤酒,还会有一小壶更烈的酒。然后,如果厄尔感觉新来的女孩很合适,非常容易得手,就会提议凯茜和她在公寓里住上两天,告诉她们放宽心,他知道有人需要女招待。第二天,凯茜就会溜掉,把新来的女孩一个人扔下。
大约过了两三天后,厄尔就开始变脸了。他会早上很早或者晚上很晚过来,把女孩叫醒。他会要求她们为他的款待付钱,女孩拿不出钱来时——她们拿多少钱也满足不了厄尔——他就会开始他的下一个部署。大多数姑娘最后不得不从事卖淫,当然如果必要,厄尔和他的朋友通常会在他另外的公寓里先把女孩搞定。非常有卖相的会被送到其他需要“新货源”的城镇。最不幸的就会在地球上消失,因为厄尔认识一些男人(和女人),他们有着非常特殊的需要。
厄尔利用凯茜时非常小心。他不想让别人注意到她,也不希望汽车站或者火车站的警察对她太过熟悉。经常他会过好几个月才让她上一次岗,在此期间,有足够的中国女人和韩国女人供他消遣。但总有人需要白种人和黑人,而且厄尔也喜欢品种有点变化。
就这样,凯茜走近了艾米莉,问她是否需要帮助,然后说:
“你是新来的吗?”
艾米莉盯着凯茜看,凯茜感到一阵不安。在那一刻,她确信自己犯了个错误。这个女孩看起来很年轻,但是和凯茜一样,她的眼神带有欺骗性,而且她比表面看起来年纪要大。凯茜一度感觉到这个女孩不仅年纪大,而且非常非常老。这种古老的感觉从她的眼睛里透露出来,她的眼睛黑得异常,她身上似乎罩着一种霉味。凯茜想退缩,想从她身边逃开,但女孩的气质突然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她微笑起来,凯茜被她俘获了。她看到女孩的眼睛深处,感到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女人。厄尔会对这个满意的,凯茜因此得到的回报也会相应地高很多。
“是的,”艾米莉说,“我是新来的。才刚刚到。我想找个住的地方。你能帮忙吗?”
“当然,我能帮你。”凯茜说。我很愿意帮,她想。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艾米莉。”她最后答道。
凯茜知道她撒谎了,但这没关系。不管怎么说,如果事情办妥,厄尔会给她起个新名字的。
“我叫凯茜。”
“好的,凯茜,”艾米莉说,“我想我跟着你就行了。”
两个女孩一起走向厄尔•尤的公寓。厄尔不在那里,这让凯茜很惊讶,但她有钥匙,而且也准备好了一套故事:她当天到得早一点,厄尔告诉她公寓里有人正在打扫卫生,他给了她一把钥匙,让她过一会儿再回来。艾米莉只是微笑,在凯茜看来,一切顺利。
走进公寓后,凯茜提议带她看一看房间。其实没有太多值得看的,因为公寓非常小,只有一块既当客厅又当厨房的地方,还有两间小得几乎只能放下一张单人床的卧室。
“这是卫生间。”凯茜说着,打开了一扇房门。卫生间非常小,洗手盆和对面的马桶几乎要挤到一起,小小的淋浴房也就比竖起的棺材大不了多少。
艾米莉抓起凯茜的头发,把她的脸使劲地往水槽上撞。她撞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凯茜死了。她把凯茜扶坐在墙上,然后小心地关上卫生间的门。她在客厅里那个气味难闻的旧沙发上坐下,打开电视,找到当地新闻频道。主持人讲到吉米•盖勒赫凶杀案时,她调高了音量。警察和FBI非常小心,但还是有人说了鲁莽的话。一名记者出现在屏幕上,说盖勒赫的死和郝伯特街米奇•华莱士的凶杀案可能有联系。艾米莉跪下来,用手指尖抚摸着电视屏幕。厄尔•尤进来时,她还保持着这个姿势。他四十多岁,稍微有点胖,但合体的西服掩饰得很好。
“你是谁?”他问。
艾米莉对他嫣然一笑。“我是凯茜的朋友。”
厄尔也回了一笑。“呃,凯茜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他说,“凯茜呢?”
“在卫生间。”
厄尔本能地向他左侧的卫生间看了一眼,眉头皱了起来。卫生间门下面的地垫上有一片深色的污迹,正变得越来越大。
“凯茜?”
他敲了一下门。
“凯茜,你在里面吗?”
他拧动了把手,门开了。凯茜•考莫那已难以辨认的脸刚映入他的眼帘,一把厨刀就捅进了他的后背,穿透了他的心脏。
确信厄尔•尤已死了以后,艾米莉搜了他的身,找到了一把22口径的手枪,还有将近700美元的现金。她拿过尤的手机,打了一个电话。挂上电话后,她已知道吉米•盖勒赫的葬礼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举行了。
公寓的门锁很结实,未经允许,谁也别想进来,也别想出去。艾米莉把锁锁好,关上电视,在沙发上静静地坐着,一动也不动,等着白天变成了黑夜,然后,黑夜又变成了清晨。
第三十四章
选择你的战场:爱泼斯坦曾经这么跟我说。选择你与他们对峙的地点。我也许会逃跑。我也许会把自己藏起来,希望他们找不到我,但以前他们一直能找到我。我也可能选择回到缅因州,在那里面对他们,但每时每刻我都担心他们会找上门来,又怎么能睡得着呢?明知道我的存在会给他人带来危险,我又怎能在迷失熊酒吧里继续工作呢?
于是我跟爱泼斯坦谈了话,也跟安吉尔和路易斯谈了,我选择了我要战斗的这块土地。
我会把他们吸引到这里来,我们会把这件事最后了结掉。
他们给了吉米警监级别的葬礼,甚至比我父亲的还好。六个戴白手套的巡警肩扛着国旗覆盖的棺材,从圣多米尼克罗马天主教堂缓缓走出,双手紧握在胸前,他们的警章上覆盖着黑丝带。棺材经过时,不管是老警察,还是新警察,都齐刷刷地敬礼。他们有的穿着巡警制服,有的穿着警官礼服,剩下的都是些退休的老警察穿着便服。没有人笑,也没有人说话。一切都很安静。两年前,一名被杀害的警察的尸体被从布朗克斯教堂抬出时,有人看见一名威彻斯特地方检察官和一名州议员有说有笑的,结果被一个警察喊住,让她住嘴。她立刻停住了,但这种失礼的行为并没有被人忘记。一旦发生这类事情,你的名声就完了。
吉米被安葬在蒂尔登的圣十字公墓,在他父母亲的身旁。他活着的最近的亲属是住在科罗拉多州的姐姐。她离婚了,所以现在只有她和她的三个孩子站在墓旁。其中一个是吉米的外甥弗朗西斯,就是在珍珠河案件发生的那天晚上,去我家保护我的那个人。吉米的姐姐为她五年来没见过面的弟弟抽泣着。绿宝石风笛鼓乐队演奏着《悄然辞行》这首乐曲,没有人说他的坏话,虽然他身体上被刻了字的消息那时已走漏了风声。也许以后会有人嚼舌头(就让他们嚼去吧:这种人不值得理),但现在没有。葬礼的这天没有。今天,他会作为一名警察被人怀念,而且是一名受人爱戴的警察。
我也在那里,站在容易被注意到的地方。因为我知道他们会观察的,希望我能出现。然后我又混入了人群,跟那些认识的人说话。葬礼后,我和曾经是吉米,还有我父亲的同事去了一家名叫多纳西的酒吧。我们讲了吉米和我父亲的故事,他们告诉我一些关于威┒•帕克的事,听后我更加爱我的父亲了。我一直跟大家在一起,甚至没有单独去过卫生间。我注意观察着我喝的东西是否异常,但在外人看来我是在不停地跟别人碰杯。我作掩饰非常容易,因为这些老警察更加感兴趣的是彼此,而不是我,尽管他们也欢迎我跟他们在一起。其中一位名叫格里斯道夫的问到了米奇•华莱士的死和吉米的案子是否有关。一片令人尴尬的沉默。最后,一个染黑了头发的红脸警察说道:“上帝啊,斯蒂夫,这个问题不合时宜啊。让我们来喝酒去怀念,然后喝酒去忘记吧。”
尴尬就这样过去了。
下午五点刚过,我就看到了那个女孩。她很苗条,很漂亮,长长的黑发。她比实际年龄看起来年轻,以至于她要啤酒时,调酒师不得不让她出示身份证,以核实她的年龄。上午在公墓我就看见过她,当时她正在离吉米的墓地不远的墓上放鲜花。葬礼后,我又看见了她离开蒂尔登,但同时也有很多其他人离开那里,我注意到她更多的是因为她的长相,而不是因为我对她的疑心。现在她就在多纳西酒吧,小口地吃着色拉,面前的吧台上摆着一本书,正前方有一面大镜子,这样她就能清楚地看到身后发生的一切。有两次,我感觉她在看我。这本可能是无意的,但随后我和她对视时,她冲我笑了。这是诱惑,或者表面上看起来是诱惑。她的眼睛非常黑。
格里斯道夫也看见了她。
“那个女孩喜欢你呢,查理,”他说,“去吧。我们都老了。我们需要通过年轻人才能找到活力。我们帮你看着你的衣服。嘿,你怎么不动弹?去吧,孩子。”
我摇摇摆摆地站了起来。“我喝多了,”我说,“再也喝不下了。”我跟他们每个人都握了手,然后在桌子上扔下50美元。“再来一圈最好的酒,”我说,“为了我父亲,为了吉米。”
在一阵欢呼声中,我蹒跚着离开了他们。格里斯道夫伸出一只手来帮我。
“你行吗?”
“我今天没吃多少东西,”我说,“这太傻了。你能让服务员帮我叫辆出租车吗?”
“当然。你要去哪里?”
“瑞奇湾,”我说,“郝伯特街。”
格里斯道夫怀疑地看着我。“你肯定?”
“是的,我肯定。”我递给他50美元。“你在这就帮着他们叫酒吧。”
“你要拿一杯路上喝吗?”
“不,谢谢了。要是我再喝一杯,我就得躺在路上了。”
他拿了钱。我背靠在柱子上,看着他离开。我看见他喊来了服务员,从我站着的地方能够听见一点他们之间说的话。酒吧里没有音乐,下班后的人群还没有来到。如果我能听见他们说的话,那么别人也都能听见。
出租车十分钟后到了。那时,女孩已不见了。
出租车把我放在了郝伯特街老房子的外面。司机看着犯罪现场在风中瑟瑟抖着的封锁条,问我要不要他等我。我回答“不”时,我看见他松了口气。
没有警察在看房子。在正常情况下,应该至少有一位值班警察保护犯罪现场,但这不是正常情况。
我转到了房子的侧身。后院的大门用一根铁链和一些胶带松松地绑着,但铁链上没有锁:摆在那里就是做样子的。厨房门上安了一把新锁,但我一会儿就打开了。在深夜的静谧中,声音非常响。我走进屋子,看见附近什么地方有亮光。我关上门,等着光消失,黑暗变得浓稠起来。
我打开了随身带的小手电,因为有遮蔽胶带挡着,所以如果恰巧有人向房子的后身看的话,手电的光束是不会引起注意的。Anmael的符号已被从墙上擦掉了,可能担心万一有记者或者极度好奇的人在厨房偷偷地拍下照片。米奇•华莱士的尸体被发现的地方仍然标了出来,廉价的油毡上还有着他干掉的血迹。光束照到了煤气灶,现在煤气已被切断了。房间里没有其他家具,只有一把被漆成了难看绿色的木椅子,远远地靠着一面墙。已有三个人死在这栋房子里,不会有人愿意再住在这里了。对每个人来说,最好的做法就是把房子拆掉重建,但从目前来看,这不太可能。所以,它就会逐渐腐朽下去。只有万圣节时,孩子们才会相互逗着,看谁敢跑到院子里,捉弄里面的鬼。
但有时鬼要找的目标不是什么地方,而是人。我知道我的妻子和女儿她们为什么回来了。就在华莱士的尸体在这里被发现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了,他在临终的那一刻不会孤单,会有人安慰他。他在斯卡布罗镇我现在的家附近逡巡时,不管他看见了什么,或者以为他看见了什么,她俩又以不同的形态跟他到了这里。碰到门把手时,我的手指尖麻了一下,似乎有一股微弱的电流穿透了手指。
前门外面用胶带封着,但里面的门锁和门闩把门从里面锁上了。我把它们都打开,让门微微地开着。外面没有风,所以门就那样静止着,没有动。我爬上楼梯,在空房间里徘徊着,就像一个鬼魂走在一群鬼魂中一样。不管我停在哪里,都能在脑海里回想起我们以前的家,把床、衣橱、镜子、照片都复原在它们原来所在的地方,把房间从现在空空如也的样子变成了它曾经的样子。
在我和苏珊的卧室墙上,有一个梳妆台长期放置后留下的痕迹,我在脑海里把梳妆台放了回去,那上面摆满了各种瓶瓶罐罐和化妆品,还有一把梳子,里面仍然缠绕着一些金发。我们的床也回来了,两只枕头靠在墙上,枕头上还有女人的后背靠在上面时留下的印记,就好像苏珊刚刚离开。床上扣着一本书,封皮上写着:诗人E.E.卡明斯的演讲。卡明斯讲述了他的生活和工作,里面还穿插了一些诗歌,其中只有一部分是诗人自己写的。我几乎在空气中闻到了她的香水味。
走廊的另一侧也是一间卧室,要小一些。我看着时,它原来的色彩又恢复了。呆板而布满伤痕的墙变成了干净的黄色和奶油色,就像夏天的草地上开满了白色的鲜花。墙上满是画,大多数都是手绘的。在一张小单人床的上方,有一张大大的马戏团的画,旁边还有一幅小一点的画,上面是一个小女孩搂着一条比她还大的狗。女孩搂着狗脖子,脸埋在了狗毛中,狗盯着画框外面,似乎在向任何敢于侵犯它领地的人发出挑战。床上浅蓝色的床单拉了起来,我甚至看见了床垫上那个小小的身体的轮廓,还有枕头上的凹痕。似乎就在刚才,还有一个小孩子的头枕在上面。我脚下的地毯是深蓝色的。
这就是在苏珊和詹妮弗死的那天晚上我家的样子,它们现在似乎又回来了,离我越来越近。
我听见楼下有声响,于是回到走廊。我们卧室里有光闪了一下,然后又灭了。有什么东西进了屋子。我没有停下来去看到底是什么,但我感觉我看到了,就在阴影下,一个东西在移动。我似乎闻到了什么味道。我在楼梯上停下,听见身后有声响,就好像一个小孩光着脚丫跑过铺着地毯的地面,要找妈妈。但也有可能只是我脚下的地板在颤动,或者是老鼠从地板下的鼠洞里跑了出来。
我下了楼梯。
在楼梯的底端,一棵一品红正立在小桃木桌上。这是苏珊能够养活的唯一一棵植物。她对此无比自豪,每天都要看一看,小心翼翼地浇水,水既要浇够,又不能把它淹死。就在她们遇害的那晚,花盆从台子上摔了下来。我回到家时看到的第一件东西就是它,根裸露在散落的盆土里。现在,它正如以往一样,得到了照顾和关爱。我伸出手去,轻轻摸着叶子。
一个人站在厨房里,靠近后门。我定睛细看时,他朝前跨了一步,月光透过窗户照在了他的脸上。
是汉森。他的双手插在了大衣的口袋里。
“你到这里离家可是挺远的,侦探。”我说。
“你不愿意离开你的家,”他回答道,“和那时比肯定是变化了不少吧?”
“不,”我说,“一点也没变化。”
他看起来很困惑。
“你是个奇怪的人。我从来也没有理解过你。”
“嗯,我现在知道了为什么你从来也没喜欢过我。”
他脸上闪过一丝奇怪的表情,就好像也刚刚意识到同样的问题。他的身体突然挺直,就好像后背有一股刺痛。他张开嘴要说话,一股鲜血从嘴角流了出来。他咳嗽了一下,更多的血喷了出来。他向前趴下,跪了下来,一大片血喷在了墙上。他右手在口袋里摸索着,想要掏枪,但已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一下子倒在了地上。他的眼睛半闭着,呼吸逐渐弱了下来。
袭击者踏过他的身体。他二十多岁。确切地说,是二十六岁。我知道,是因为我曾经雇用过他。我曾跟他一起在迷失熊酒吧工作。我曾经看到过他对顾客和善有加,目睹过他与厨师以及服务员相处时的和睦。
那么长时间以来,他一直隐藏着自己的真实本质。
“你好,加里,”我说,“或者你希望我叫你另外那个名字?”
加里•梅瑟一手拿着一把锋利的弯刀,另一只手握着一把枪。
“无所谓,”他说,“它们都只是名字而已。我曾经有过更多的名字,你可以想象。”
“你受到了蛊惑,”我说,“有人一直在对你悄悄地撒谎。你其实谁都不是。你砍死了吉米,在这里的厨房又杀死了米奇•华莱士,但这些并没有让你有什么特别。你几乎不是人,但这并不意味着你是天使。”
“你想怎么认为就怎么认为,”他说,“都没有什么关系。”
但我的声音听起来很空洞。我选择了这个地方来面对那个一直在捕猎我的东西,在我的脑海里把它又恢复成它曾经的样子。但加里•梅瑟似乎感觉到了我的思想,并且给与了回应。刹那间,我看到了父亲在珍珠河的那天晚上扣动扳机之前看到的东西。我看到了藏在梅瑟体内的东西,在慢慢地蚕食着他,直到只剩下一具空壳。他的脸变成了面具,透明的,暂时的,在后面,一团黑色的东西在移动着,古老而枯萎,充满了愤怒。阴影围绕在它的周围,就像黑色的烟雾,污染着屋子,污秽着月光。我心里知道,在这里,不仅仅是我的生命处在危险当中。在这栋房子里,不管梅瑟会对我施加何种折磨,比起我的生命结束时要来临的痛苦,也是不值一提了。
他又向前走了一步。即便是在月光下,我也能看见他的眼睛比我记忆中的要黑,眼珠和虹膜构成了一团黑色的东西。
“为什么选择我?”我问,“我到底做了什么?”
“不是因为你做了什么,而是你可能要去做什么。”
“那又是什么呢?你怎么能知道未来的事情呢?”
“我们感觉到了。他感觉到了。”
“谁?谁派你来的?”
梅瑟摇了摇头。“不要再说了,”他说,然后,几乎是温柔地:“该停止奔跑了。闭上眼睛,我会把你所有的痛苦做个了结。”
我努力笑出来。“你的关心我很感动。”我需要时间。我们都需要时间。“你很耐心,”我说,“你跟我一起工作了多长时间?五个月?”
“我在等。”他说。
“等什么?”
他笑了起来,他的脸色变了。他的脸上出现了未曾有过的光泽。
“等她。”他答道。
我慢慢地转过身,因为我感到后背有一股气流。门现在大开着,门口站着酒吧里那个黑头发的女人。像加里一样,她的眼睛看起来也是漆黑一片。她手上也握着把枪,一把22口径的手枪。在夜色中,她身体周围环绕着的阴影就像是黑色的翅膀。
“太久了,”她轻声说道,但她的目光现在聚集在对面那个男人的身上,而没有看我。“太久太久了……”
我明白了,在我还有那个彼此要再相见诺言的吸引之下,他们分头来到这个地方。但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第一次,如果爱泼斯坦说得没错,因为我的父亲已在珍珠河的那块荒地上对着他们扣动了扳机。
突然女人从她的冥想中回过神来。她朝着黑暗开了火,枪响了两声,梅瑟惊了一下,似乎不确定应该干什么,那时我明白了他是想让我慢慢地死。他是想用刀慢慢地杀死我。但我刚一动身,他就开了枪,我感到了子弹打在我胸脯上的巨大的力量。我跌撞着向后倒去,摔在了门上,而门又打到了站在后面的那个女人。门没有关上。第二颗子弹击中了我,我感到脖子上一阵灼痛,举起左手捂住伤口,血从指缝间迸射出来。
我摇摇晃晃地上楼,但梅瑟的注意力已不再在我身上了。房子后面有了说话声,他转过身来面对着威胁。我爬到楼梯顶端,趴在地上,因为有更多的子弹飞射过来,在我头顶上灰尘弥漫的空气中射出一条道来。我看不清东西,而且趴在地上的我站不起来了。我在地上爬着,右手像一只爪子,双脚向前推动着身体。左手仍然竭力去堵住脖子上流出的血。时空在变幻着,我感到自己时而走在铺着地毯的、干净而明亮的走廊里,时而爬行在满是灰尘而腐朽不堪的地板上。
楼梯那里传来了脚步声。我听见楼下厨房有枪声,但这枪声没有得到回应。梅瑟似乎在朝着影子射击。
我爬进我们以前的卧室,试着扶墙站起来,但被一张不存在的床绊倒了。
床。没有床。
水龙头滴水的声音。没有声音。
楼梯上有脚步声。女人出现在门口。从我身后的窗户射进来的光照在了她的脸上。她看起来迷惑不解。
“你在干什么?”她问。
我努力想回答,但我做不到。
床。没有床。水。脚步声,但女人没有动。
她四处张望着,我知道她看见了我看见的东西:一个世界重叠在另外一个世界上。
“这没用,”她说,“什么也救不了你。”
她向前走了一步。她打开了子弹夹,准备再装上子弹,然后停下了。她向左下方看去。
床。没有床。水。
一个小女孩站在她身边,然后又有一个人从她身后的阴影中出现:一个金发女人。自从我在厨房里看见她以后,她的脸第一次如此清晰,而最后一次我看到的只是血和骨头。现在,我深爱的妻子正以她没有被那把刀伤害之前的样子出现在我眼前。
光。没有光。
一条空空的走廊。一条不再空旷的走廊。
“不。”那个黑头发的女人小声嘟哝。她把子弹夹塞回去,向我开枪。但她似乎在努力瞄准,就好像她受到了牵制,而这些人我现在只能隐约看见。一颗子弹打在了墙上,在我左侧两英尺之外。我把手伸进口袋,感到手掌摸到了那把枪。我几乎睁不开眼睛。我掏出它,对准女人,而她最终松开了手里的武器,用左手使劲地推开她身后的什么。
床。没有床。一个女人倒下了。苏珊。一个小女孩在Semjaza的身边,扯着她的裤腿,抓着她的肚子。
Semjaza——弯腰驼背的黑色的东西,粉色的头皮,长着翅膀。丑陋中残留着可怕的美丽。
我举起武器。就好像是只手电筒对着她。
“你杀不死我,”她说,“那个东西杀不死我。”
她微笑着举起枪。
“不—想—杀—你。”我说着,开了火。
这把小小的泰瑟枪该枪发射一束带电镖箭,使人暂时不能动弹。在这种距离内是不可能失误的。电极射中了她的胸脯,她倒下了,剧烈抽搐着,就好像五万伏的电流射穿了她一样。枪从她的手里滑落,她的身体在地板上扭曲着。
床。没有床。
女人。
妻子。
女儿。
黑暗。
第三十五章
我记得听见有人说话。我还记得有人把我的背心拉起来,然后把纱布敷在了脖子处的伤口上。我看见Semjaza挣扎着要挣脱抓住她的人,我记得认出了其中一个是本周早些时候我跟爱泼斯坦见面时见过的一个年轻人。有人问我是否还好。我把手上的血给他们看了,但没有说话。
“没有打中任何动脉,否则你早就没命了。”同一个声音说,“伤口很深,但你会活下来的。”
他们让我上担架,但我拒绝了。我想自己站起来。如果我躺下了,就肯定会再次失去知觉。他们扶着我下楼时,我看见爱泼斯坦正跪在汉森的身边,旁边有两个法医正在忙着。
然后我看见了梅瑟,他的胳膊被绑在了身后,四个泰瑟电极钉在他的身上。安吉尔站在他的上方,路易斯站在旁边。看到我被扶下楼,爱泼斯坦站了起来,走到我身边。他用手摸了摸我的脸,但什么都没说。
“我们得把他送到医院。”其中一个扶着我的人说。远处传来了警笛声。
爱泼斯坦点点头,目光越过我,看着楼梯的顶端,然后说:“稍等一下。他一定想看到这个。”
两个人架着那个女人下了楼。女人的手脚都被绑着,她身体非常轻,以至于他们几乎把她抬了起来,尽管她仍然继续反抗着。与此同时,她的嘴唇动着,似乎在念叨着什么咒语。她走近时,我听清楚了。她说的是:
“Dominus meus bonus et benignitas est.”
他们走到楼梯底端时,有人抬起了她的腿。她向右方看去,看到了梅瑟,但还没等她说话,爱泼斯坦就一步插到了他们之间。
“唉呀呀。”他说,他低下头看着她。她朝他吐了口唾沫,唾液溅到了他的衣服上。爱泼斯坦向旁边让了一下,让她再看一眼梅瑟。梅瑟想站起来,但路易斯走到了他坐着的地方,把一只脚踩在了他的喉咙上,压着他的头靠在了墙上。
“看吧,彼此再看一眼吧,”爱泼斯坦说,“这是你们俩最后一次见面了。”
Semjaza意识到了将要发生什么,她大声地喊起来:“不!”她一遍又一遍地喊着。爱泼斯坦把一个东西塞到她嘴里让她禁声,然后她被抬到了担架上。有人把毯子盖到她身上,然后抬到了外面等候的救护车上。救护车疾驰而去,没有响警笛,也没有闪灯。我看了一眼梅瑟,看到了他眼中的悲哀。他的嘴唇动着,我听见他在一遍又一遍地小声说着什么。我听不清他说的话,但我可以肯定他在重复着他的情人所说的。
Dominus meus bonus et benignitas est.
这时爱泼斯坦的一个手下出现了,在梅瑟脖子上打了一针,几秒钟后,他的下巴就沉到了胸脯上,眼睛也闭上了。
“已完事了。”爱泼斯坦说。
“完事了。”我重复道。最后,我终于让他们把我放倒,灯光逐渐从我的眼中淡去。
三天后,我又一次在那家小餐馆见到了爱泼斯坦。那个聋哑女人又给我们端上了与上次同样的饭菜,然后消失在后面,把我们自己留下。我们开始热烈地交谈起来。我们谈到了那天晚上以及之前几天发生的事情,包括我跟埃迪•格雷斯的谈话。
“我们对他毫无办法,”爱泼斯坦说,“即便可以证明他参与了这件事情,但在警察把他从那栋房子里弄出来时,他也该死了。”
对于郝伯特街上发生的事情,警方对外给出了另外的说法以掩盖真相。汉森成了英雄。他为了案件调查尾随着我,结果遇到了一个携带武器的男人,后者用刀袭击了他。虽然受了重伤,汉森还是奋力还击,那个身份不明的凶手伤在致命处,在送往医院的途中死了。凶手所用的刀正是用来杀害米奇•华莱士和吉米•盖勒赫的那把刀,因为刀把上残留的血和他们的血吻合。作为警方调查的一部分,一名正在受审男子的照片出现在报纸上。他一点也不像加里•梅瑟。
警方没有提到那个女人。我没问她或者她的情人最后怎么样了。我不想知道,但我能够猜测。他们被藏在了黑暗而幽深的地方,彼此相隔遥远,他们会在那里腐烂掉。
“汉森是我们中的一员。”爱泼斯坦说,“你离开缅因州后,他一直在跟踪着你。他本不该进这栋房子的。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进来了。也许是他看见了梅瑟,决定阻止他,不让他袭击你。我们给梅瑟用了药,让他处于昏迷状态。他不太可能再能回去完成他的任务了。”
“我从来没想过汉森是我的秘密朋友,”我说。我想起了收藏家曾经跟我说的话。
爱泼斯坦啜了口水。“也许,他太过热衷于限制你的活动。吊销你的执照的决定并不是他做出的,但他愿意执行任何已做出的决定。我们感觉你吸引了太多的注意力,你需要得到保护以免伤到自己。”
“反正他本来也就不喜欢我。”
爱泼斯坦耸了耸肩。“他相信法律。那就是我们为什么选择他的原因。”
“还有别人吗?”
“是的。”
“还有多少?”
“不是很多。”
“现在你们要怎么做呢?”
“我们等着。你会拿回你的侦探执照,而且武器持有许可证也会还给你。如果我们不能避免你伤到自己,至少应该让你拥有自我保护的能力。不过,可能会有代价。”
“任何事情都是有代价的。”
“代价就是需要你偶尔帮个忙,没有别的。你很擅长你所做的事情。如果你的参与有益,州警察局和当地执法部门就不会再为难你。把你自己看作是顾问,某些事情的顾问。”
“那么谁来帮我处理警方的事情呢?你?还是我的另外一个‘朋友?”
我听见身后的门开了。我转过身。洛斯走了进来,但他没有脱掉大衣,也没有走到我们的桌旁。他只是靠在了熟食柜上,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然后看着我,就好像社会工作者被迫与一个他已对其开始失望的惯犯打交道一样。
“你一定是开玩笑,”我说,“他?”
“是他。”爱泼斯坦说。
“第五纵队?”
“第五纵队。”
“这样的朋友……”
“……得有敌人才能配上拥有这样的朋友。”爱泼斯坦帮我把话说完。
洛斯点点头。“这并不意味着每次你惹了事我都可以帮你忙。”他说。“你要好自为之。”
“这不难。”
爱泼斯坦举起一只手。“先生们。”
“我有另外一个问题。”我说。
“当然,”爱泼斯坦说,“说吧。”
“那个女人被抬走时,她在小声嘟囔着什么。在我失去知觉之前,我觉得看到了梅瑟也在说着同样的东西。听起来像拉丁语。”
“Dominus meus bonus et benignitas est,”爱泼斯坦说,“我的主人很好很善良。”
“埃迪•格雷斯几乎说过同样的话,”我说,“只是他用的是英语。这是什么意思?某种祈祷?”
“那个,或者说还有其他一些意思。”爱泼斯坦说,“这是双关语。有个名字在很多年间一直出现。它出现在文件中,记录里。开始我们觉得只是巧合,或者是某种符号,但现在我们确信这是别的什么东西。”
“比如说?”
“我们认为这是那个存在的名字,是那个起控制作用的力量,”爱泼斯坦说,“我的主人很好很善良。‘好和‘善良。这就是他们称呼他们主人的方式。他们叫他‘好善。”
“好善先生。”
我离开后,洛斯和爱泼斯坦又谈了很久。在餐馆那昏暗的灯光下,只有那个安静的女人在陪伴着他们。
“你确定就这样让他流浪下去是明智的吗?”洛斯问。爱泼斯坦此时正摸索着把胳膊伸到上衣的袖子里。
“我们不是让他流浪,”爱泼斯坦回答道。“他是一只受到束缚的羊,即使他没有意识到。我们只需要等待,看看谁会来。”
“好善?”洛斯问。
“最后,也许吧。如果他真的存在,”爱泼斯坦说,他最后终于把胳膊伸到了那只袖子里。“或者我们的朋友活得足够久……”
那个晚上,悼念完一位死去的人后,我离开了纽约。这次悼念拖得太久了。在贝赛德公墓的一角,一简单的墓碑下,我为一位年轻的女人和一个不知名的孩子献上了鲜花。这是卡罗琳•卡尔最后安息的地方。
我的母亲。
尾声
我的心渴望平静——
一天一天地飞逝,每个小时都带走了
生命的一小部分;但你和我,我们俩,
我们思索着生活……
——亚历山大•普希金 (1799—1837), 《时间,我的朋友,时间》
这个星期剩下的时间,我一个人呆着。没有见任何人,也没有跟任何人说话。我思考着,在沉寂中,我努力去理解知道的一切。
周五晚上,我去了迷失熊酒吧。戴夫•埃文斯正在酒吧里忙着。我已打电话告诉了他要辞去这份工作,他也同意了。我猜他也知道这只是时间问题。我已接到了非正式的确认,说我的私人侦探执照几天之内就会被归还,正如爱泼斯坦告诉我的那样。所有的反对我拿回执照的意见都被撤回了。
那天晚上,很显然戴夫已招架不住了。吧区的人满当当的,所以只有站着的地方。我朝边上让了一下,让莎拉走过去。她一只手拿着满满一托盘啤酒单子,另一只手拿着一摞食物单子。她看起来很疲倦。这不太正常。然后我发现每个正在工作的人都显得很疲惫。
“加里•梅瑟只提前一天通知了我,然后就走了,”戴夫说,他一边调着一杯亚历山大白兰地,一边看着三只同时接啤酒的杯子。“遗憾。我挺喜欢他的。我以为他会呆下去的。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不知道。”我回答道。
“呃,是你雇的他。”
“那是我的错误。”
“不管他了。那个不是致命伤。”他指了一下我脖子。“尽管看起来像是致命伤口。也许我不该问。”
“你可以问。但我会向你撒谎的。”
其中一个啤酒龙头开始发出噼啪的声音,冒着泡沫。
“妈的。”戴夫骂道。他看着我。“帮老朋友个忙吧?”
“这就来。”我走进吧台,帮着换了啤酒桶。刚刚换好,另外两个也快没有啤酒了,于是我又帮着换了那两个桶。我走出吧台,戴夫正在照顾着服务吧区,应付着来自餐厅的订单。至少有十个人在等饮料,但只有一个服务生在忙着。
所以,在这个晚上,我又回到了老角色。我不在意。既然现在知道了我马上就可以做自己最擅长的事情,我很高兴给戴夫再帮最后一次忙。我马上就进入了角色。顾客陆续进来了,我想不起他们的名字,但我能记住他们的订单:要添加利金酒的小伙子,要玛格丽特酒的女孩;五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每个周五都会来,每次都点同样的五杯啤酒,从来不尝试别的酒水,所以他们的到来就意味着要点银子弹酒的小分队来了。佛茨兄弟带着杰┛•加纳一起来了,戴夫装作看见他们很高兴。他欠他们一个人情,因为米奇•华莱士死后,他请他们来帮忙赶跑记者,虽然他担心他们也会吓跑一些老顾客。不过,现在他们坐在角落里,吃着汉堡包,喝着贝尔法斯特湾红龙虾酒,就好像他们明天就要回到监狱里一样。这种经历佛茨兄弟常有。
这个晚上就这样过去了。
卧室里的黑暗中,一声擦燃火柴的声音把埃迪•格雷斯吵醒了。那些药物虽然帮他减轻了一些痛苦,但同时也钝化了他的感官,所以他费了好一阵工夫才弄明白现在是什么时候,以及他为什么醒了。他觉得可能是做梦听见了这声音。毕竟,这栋房子里没有人吸烟。
接着,一根香烟点燃了,一个身影坐在了他左边的椅子上。他看见了一个男人的脸。他看起来很瘦,不健康,头发油腻腻地梳向脑后,手指甲很长,而且好像被尼古丁熏黄了。他穿着黑色的衣服。即便是在散发着臭味的病床上,埃迪仍然能闻到他身上的阴湿味道。
“你在这里干什么?”埃迪问。“你是谁?”
男人向前倾下身。他手里把玩着一只旧警哨,拴在一根银链子上。这本来是埃迪的父亲的,在他退休以后传给了埃迪。
“我喜欢这个东西,”陌生人说,链子上的哨子在来回晃动着。“我要把它加在我的收藏品里。”
埃迪的右手摸索着,想按响警报器让阿曼达过来。警报器会在她的房间里响起,然后她或者麦克就会来。他的手指按动了按钮,但没有听见任何声音。
“我帮你把它切断了,”男人说,“你也不会再需要了。”
“我问你,你在这里干什么?”埃迪嘶哑着嗓子问。他现在非常恐惧。看到这个人出现,这是唯一的合理反应。他身上每一点都不对劲。每一点。
“我来是为了惩罚你的罪过。”
“我的罪过?”
“因为你背叛了你的朋友。让他的儿子处于危险之中。为了卡罗琳•卡尔的死。为了那些你伤害过的女孩。我到这里为了让你对他们所有的人做出补偿。你受到了审判,你应该受到审判。”
埃迪发出空洞洞的笑声。“去你妈的,”他说,“看着我。我就快死了。每天我都在痛苦当中。你对我还能做些什么我不能忍受的事情?”
突然,男人站起身来,朝着埃迪靠了过去,他手中的哨子变成了一长条锋利的金属。埃迪感觉他似乎看到了男人后面聚集着一些其他人,空洞的眼睛,黑黑的大嘴,时隐时现。
“哦,”收藏家小声说,“我肯定我能想出来一些办法的……”
到了午夜,酒吧几乎已没有人了。天气预报说午夜后还要有雪,所以大多数人都选择了提早回家,避免被雪困住。杰克和佛茨兄弟还在,酒瓶在他们面前已摞成了小山。餐厅区剩下的顾客已开始站起身来,穿上外衣。酒吧尽头的两个男人大声喊着要账单,向我道了晚安,然后离开了。只剩下了一个人在吧台喝酒。她是跟着一群波特兰警察进来的,但他们离开时,她却留了下来,从包里拿出一本书安静地读着。没有人骚扰她。她身材娇小,面容漂亮,却有一种气质,即便是国际选手也会与她保持距离。不过,我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她。我停了一刻,然后想起来了。她抬起眼睛,看到我在盯着她看。
“好了,”她说,“我要走了。”
“你不用走。”我回答道。“周五的晚上,员工们通常会留下来喝一杯,也可能会吃点东西。你不妨碍任何人。”
我指了指她右手中的一杯红酒。杯里只剩下一口了。
“我帮你满上?”我问。“我们请客。”
“酒吧下班后再喝酒不违法吧?”
“你会打我的报告吗,梅茜警官?”
她的鼻子皱了起来。“你知道我是谁?”
“在报纸上看到过你,我也见你来过这里。你参与了那件事情。”
“你也是。”
“我只是小小参与了一下。”我伸出一只手。“我的朋友叫我查理。”
“他们叫我莎伦。”
我们握了握手。
“刮胡子不小心弄的?”她问,指着我脖子上的伤口。
“我的手总是不稳。”我回答道。
“这对调酒师来说可不是好事。”
“这就是我为什么辞职的原因。今天晚上是给一个老朋友帮忙的。”
“那么你以后会做什么?”
“做我以前做的事。他们把我的执照吊销了一阵。不过,很快就会还给我了。”
“这么说,那些干坏事的人要小心啰?”她说。她的脸上有笑容,但眼神很严肃。
“差不多吧。”
我给她换了只新杯子,然后把我们最好的加利福尼亚红酒给她倒满。
“你跟我一起喝吗?”她问。她说这句话时,似乎意味着在将来的某个时候,我们不仅仅只会在昏暗的酒吧中一起喝杯酒。
“当然,”我回答。“我很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