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鑫森
年近古稀的文字学家余堪予,越来越觉得孤独和寂寞了。
余堪予所栖息的这个名叫“吉平山庄”的社区,横亘在古城湘潭南郊城乡结合部。这里有山有湖有谷有林,高层住宅楼加上单体别墅,共有二十来栋,散落在山光水色之间。他住的是三号别墅,和其他的几栋别墅并不相处在一起。这大概是房产开发商的精心安排,让主人总有一种“唯我独尊”的感觉。别人有不有这种感觉,余堪予不知道,但他确实没有,有的只是无尽的寂寞与孤单。
齐肩高的黑铁栅栏,严肃地围住三号别墅这栋三层小楼,建筑面积有三百多平米。宽阔的前庭,种着几棵玉兰、芭蕉和桂树,当然还有四时花草;洁净的鹅卵石小径,绾系着石桌、石凳、地灯、小鱼池、小假山。出栅栏门几十步,便是一个小小的荷塘,春看“钱叶”和“浮叶”,夏赏“立叶”,人秋后的荷花清雅而饱满。荷塘那边立着一个木结构的亭子,飞檐翘角,里面有桌有凳,可惜没有匾额、楹联。余堪予在心里称它为“掬芬亭”,楹联也想好了,描绘的却是个人的感受:斯人独憔悴;此处堪羁停。
凭他一个社科院的研究员,凭他出版过几十种谈论中国文字的专著,再加上老伴在大学中文系当教授的工资,是绝对买不起这栋别墅的,一百多万啊。全是早已在美国读书、工作、定居的儿子、儿媳给他们置办的。他和老妻去过美国暂居,但绝对不想将这把老骨头丢在那里,他们只能活在满耳满眼都是中国语言文字的氛围里,否则就兴味索然。天伦之乐与母语之愉,他们只能选择后者,熊掌和鱼不可兼得。
可住在这里不到半年。老妻因病住院了,一检查,是癌症晚期,药石无效,余堪予和从美国赶回来的儿子,想把老人接回家去,别墅比病房舒适,但老人执拗地拒绝了。她说:“堪予,就让我在这里告别人世吧。死在别墅里,魂就留在那里了。你会更伤感的!”一个月后,老妻去了另一个世界,儿子希望父亲和他一起去美国居住,余堪予摇摇头说:“我就留在这里与书为伴吧。你们放心,我身体还健朗。”
于是,别墅里就剩下了余堪予孤零零一个人,还有他的影子。
假如他是住在住宅楼里,邻居之问总可以打打交道。但这是与周围的住宅楼有着不小的空间距离的别墅,而且睽睽众目中那种复杂的情绪不言而喻,他们采取的是远观而不近交的态势。何况,余堪予在那种“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学术机构呆久了,养成了不随便拜访人也不让人轻易叩访的习惯。除早晨出门散散步,中午、傍晚到社区一个定点饭店用餐外,基本上都蜗居在家。一楼是客厅、卧室、厨房、餐厅,二楼、三楼摆满了大大小小的书柜、书架。当然还有写作的书案,陈年的书昧飘袅在空气里,并幻变成甲骨文、金文、大篆、小篆、隶书、楷书、草书、简化字,极鲜明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今天,余堪予照例很早就起来了,翻了一阵书。看看壁上的大挂钟,快七点了。窗外下起了密集的雨,仲春的雨还夹带着寒意。他每早都是这个时候出门散步,到八点钟准时回到家里,用完自备的早餐,然后就扎到书山里去。他拎了把尼龙伞,走出家门,把门销上,然后穿过前庭,走出栅栏门,再把门带关。雨点打在撑开的伞盖上,啪啪啦啦地响,假如是一把油纸伞,雨声就会好听得多。荷塘里已有新叶了,荷盖不大,但已浮出水面了,像一把把小伞。他想起了元人盍西村《莲塘雨声》中的诗句:“忽闻疏雨打新荷,有梦都惊破。”
他的梦早惊破了,按年岁。眼下正是含颐弄孙的时候,可两个男孙都在遥远的美国,英文名字是儿子、儿媳所取,他心里是不认可的,中文名字是他敲定的,一个叫余鼎,一个叫余鼐,都只十岁上下。不可望也不可及,他只担着“爷爷”的名分。隔洋电话里,两个孙子常用英语叫他“爷爷”,叫得他愁眉紧结,还得装出乐呵呵的声音答应。
什么叫“孙”呢?“子之子曰孙,从系。系,续也。”东汉许慎在《说文解字》里说的,“系”本像一束丝之形,丝是连绵不断的,象征子孙连续不断。可余堪予的“子”和“孙”,都只剩下一个名义了,他不由得叹了口长气。
余堪予款款而行,而后立在荷塘边了。
白雨跳珠,圆荷轻摇,腥红色的小鲤鱼。快乐地嬉戏,无忧无虑的样子。
“爷爷,快来躲躲雨吧。你的裤脚都湿了!”
谁是爷爷?谁在喊爷爷?余堪予朝四面看看,没有其他的人。声音来自荷塘对面那个亭子里,有个小男孩正对着他喊话。他看了看自己的裤脚,果然湿了。
“爷爷,快来躲雨,会着凉的!”
余堪予心里兀地热了,在这一刻,他有了真格儿当爷爷的感觉,对面亭子里的那个小男孩,就是他的孙子了。
他答应一声:“来啦……”
他举着伞,绕着荷塘的石板路走过去。步子很快很稳,不一会就走进了亭子。
“爷爷,你一点也不爱惜身体,干什么站在雨中傻看,会感冒的。”
“小朋友,你批评得对,爷爷下次不这样了。”余堪予一边收伞,一边笑着说。
小男孩长得很结实,也就十岁的样子,圆圆的脑袋,蓄着平头,眼睛很大很亮。石桌上放着他的书包,还有一本《语文》书摊在书包上。
余堪予坐下来,问:“你怎么在这里呢?”
“我出门时没带伞,走到这里正好下雨,就躲进来了。”
“你住在这里面?”
“不,我住在外面的那个棚户区。学校在这个社区的后门外边,穿过社区去上学,路要近得多。”
“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彭友。”
大概是职业习惯使然,余堪予的口袋里总带着圆珠笔和小纸片,为的是将无意中听到的什么日常用语记下来,比如“扮酷”、“作秀”、“露马脚”、“穿帮”、“大腕”、“老板”……然后在书房里析源辨流,再写出一篇篇的文章,发给约稿的报刊。他掏出笔和纸片,写下“彭友”两个字,然后问:“对吗?”
“对的。”
“你爸爸有文化哩。‘彭和‘朋同音,加上一个‘友字,又上口又好记。”
“是我爷爷起的名字,他是教小学的,可惜早几年得病死了。我喜欢爷爷,他教我认过很多字。我现在都上三年级了,做梦时总是梦见爷爷。我爸爸叫彭大字,是下岗工人,早上出去,晚上才回来。”
“你妈呢?”
“我妈叫章妮,她嫌我爸穷,也说我是个负担,早走开另过了。”
彭友脸上的笑意收敛了,目光黯淡下来。
余堪予的心一颤,人老话多啊,一不小心就触到孩子的痛处了,便慌忙岔开话题,问道:“彭友,你知道‘友字是什么意思吗?”
彭友使劲地摇了摇头。
余堪予认真地在小纸片上,分别写下甲骨文、金文、小篆的“友”字。
“爷爷,你在画画吧?”
“不,是写‘友字。这个字是表示两个人右手和右手握在一起,就像现在好朋友见面握手一样,这就是‘友字的来由。”
彭友高兴起来,说:“爷爷,让我们握手吧,以后,我们就是好朋友了。”
余堪予立即伸出了右手,慈爱地和彭友的右手
握在一起,他感到那只小手,又凉又冷,眼睛忽地湿了。
雨还在下,雨点虽小了些,但依旧密。
彭友说:“我该走了,要不,会迟到的。”
余堪予说:“你没有伞,爷爷正好要散步,我送你去。好吗?”
“谢谢爷爷。”
余堪予一手牵着背好书包的彭友,一手举着伞,走出了亭子。他把伞偏向彭友那一边,叮嘱彭友靠紧他,别湿了衣服和书包。
“爷爷,你真像我的爷爷。你不能这样举着伞,伞举偏了,你淋了雨会着凉的。”
“伞没偏……没偏!”
二十分钟后,他们走进了“希望小学”,穿过操场,一直走到教学大楼的走廊上。
“彭友,中午你在哪里吃饭?”
“在学校的食堂吃,两块钱一餐,蛮好的。”
“中午,爷爷领你到饭店去吃。好吗?”
“不!不能麻烦爷爷。”
余堪予叹了一口气。假如是自己的孙子,他肯定会兴高采烈地答应。这孩子虽小,懂事却早。
“爷爷,下午放学后,我会到那个亭子里做作业。家里光线暗,白天都要开灯,太浪费电了。”
“彭友,爷爷也去那里,陪着你做作业,好不好?”
“好。爷爷,再见!”
“再见!”
这一天,余堪予觉得特别的悠长和无奈,翻翻这本书,看看那本书,眼睛盯着一个一个的字,字却嵌不到心里去。忽儿在书柜、书架前,漫无目的地转来转去,忽儿又坐到书案边,铺开稿纸,想写点什么,但笔在手中凝然不动。中午,天放晴了,他到小饭店去用餐,两菜一汤,没吃几口就感到难以下咽,匆匆忙忙又赶回家来。按常规,他该睡个午觉,却怎么也睡不着,于是。斜靠在床头,瞪眼看着从窗口射到壁上的一方阳光。怎么一寸一寸地向西斜去……
壁上的大挂钟,清亮地敲了五下。五点了!彭友该放学了,应该在亭子里做作业了。
余堪予慌忙下了床,然后“咚咚咚”地上了三楼,站在窗前,从这里可以看到那个亭子的全貌。彭友已经坐在亭子的石桌边了,一边做作业,一边往这边看,心里肯定在埋怨:这个爷爷失约了。
余堪予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老了,精神不济了,怎么一不留神就睡过去了呢?他知道彭友在学校食堂,吃两块钱一顿的伙食,肯定是比较差的,也许还没吃饱。没有父母不心痛孩子,但困窘的经济条件明白地摆着,也只能如此了。他无法理解的是彭友的妈妈,就这么潇潇洒洒地走了,一点都不牵挂,唉。他去食品柜里,寻出一瓶牛奶、一盒饼干和两个苹果,用一个小网兜装好,快步出门朝那个亭子走去。
听见他的脚步声,彭友高兴得跳起来,大声说:“爷爷,你真的来了!”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说话当然作数,不过,迟到了。”
“爷爷是君子。不像我妈,说要来看我,却难得来一次。”
余堪予进亭坐下,问:“作业做完了吗?”
“数学做完了。还写了一篇作文,想请爷爷看看,好吗?”
“当然好。不过,爷爷迟到了,没守约,该罚!我给你带来些零食,你答应吃,我才给你看作文。”
彭友犹豫了,说:“我爸爸说过,不要随便吃人家的东西。”
“你爸爸的话没有错。不过,我们握了手,是好朋友呀,你当然可以吃。”
“好……吧。”
“来,先喝这瓶牛奶,然后吃饼干,再吃苹果。”
“这么多,我怎么吃得下?爷爷,我只喝牛奶就行了。”
“吃不完不要紧,其余的带回去,和你爸爸一起吃。告诉你爸,送东西的是个老爷爷,是个文字学家。决不是坏人。他的孙子在国外,看见你,就像看见他的孙子一样,决没有别的意思。彭友,你记住了吗?”
“记住了。”
彭友开始用吸管小口小口地喝牛奶,喝得很慢很慢,脸上的笑很好看。
余堪予翻开作文本,开始读这篇名叫《走过吉平山庄》的作文。他发现彭友的文学感觉很敏锐,先写从棚户区走出来的那种又脏又乱的体会,再写吉平山庄的美丽风光,对比很强烈;然后写亭中躲雨,遇到一位可亲可敬的爷爷,并举着伞把他送到学校。文章最后说:“我的爷爷在几年前离开了人世,但我在这个下雨的早晨。分明又有了一个爱我关心我的爷爷!”
猛然间,余堪予的泪水夺眶而出。
“爷爷,你怎么哭了?”
“你的作文感动我了!其实,当你早晨叫我的时候,我就觉得我又有了一个孙子。”
彭友喝完了牛奶,把塑料瓶和吸管,丢到亭子外的一个垃圾箱里,再飞快地走回来。
“彭友,你在作文里说,从家里出来,看见瓦瓴上站着一只乌鸦在叫。但你粗心了,你把这个‘乌字写成了‘鸟字。”
余堪予从口袋里掏出圆珠笔和小纸片,用繁体和简体写出“乌”和“鸟”两个字。然后说:“繁体和简体的‘鸟比‘乌多了一‘点,这一‘点是代表跟睛。”
“爷爷,难道乌鸦就没有眼睛?”
“我孙子的脑瓜子管用,这个问题提得好。乌鸦的羽毛是什么颜色的?”
“黑色的。”
“对,黑就是乌。乌鸦的眼珠子是黑的,羽毛也是黑的,所以站在远处的它,眼珠你就看不见了。古人创造这个字,费了心思哩。记住了吗?”
“记住了。”
“你把这个字改正过来吧。”
“好。明天,老师一定会夸赞我的,爷爷都说这篇作文不错哩。”
淡淡的夕光闪烁在天边。余堪予看看表,快六点了。“彭友,该回家去了,你爸爸也要下班了。”
“嗯,爷爷。在爸爸到家之前,我会去开炉、煮饭、洗菜,就只等他回来炒菜了。爸爸干的是搬运活,太累了。”
“彭友,你干活也要当心。把这些吃的东西都带走吧。明早,我们还在这里见面,好吗?”
“好。爷爷,我走了!”
“去吧,去吧。”
余堪予一直把彭友送到山庄的前门外,然后看着那个小小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
暮色渐渐地飘落下来。
这一夜,余堪予睡得特别香,而且是一个整觉睡到凌晨五点多钟才醒。起床、洗漱。看书、吃早餐,这个过程没有任何阻隔、拖拉和停滞,流畅得像一部演奏成功的乐曲。他在六点半钟的时候。就坐在荷塘边的亭子里了。“春阴垂野草青青”,看样子今天没有太阳,也不会下雨,但在他的心里却是一片明亮的阳光。
彭友蹑手蹑脚地走进亭子,并站在余堪予的背后,余堪予正在沉思一个什么汉字的来源,了无觉察。当一双小手从背后伸出来蒙住他的双眼,然后听到了一个稚嫩的声音:“爷爷,你猜我是谁?”
余堪予微微笑了,故意说:“我怎么猜得出呢?”
“你猜猜!”
“让我想一想,是不是彭友?对,应该是彭友!”
那双小手松开了,说:“我知道爷爷早猜出来了,是不是?”
“是。你的脚步再轻,我也听得出来。你进亭子后,还弯了一下腰。把一包东西放在地上。”
“爷爷真逗。”
彭友从地上拿起一个鼓鼓胀胀的食品塑料袋,
双手递给余堪予:“爷爷,我爸爸送给你的。”
“这是什么呀?”
“椿,椿树的嫩叶。爸爸天不亮骑着自行车,到农贸市场去买回来的,洗了好几遍,让我带给你。还说:你可以用椿煎鸡蛋,可以用开水烫一烫后蘸酱油、辣椒粉吃。他说这东西不值钱,请你务必收下。”
余堪予说:“这是真正的绿色食物,贵重哩,我收下,你代我谢谢你爸爸。”
在这一刻,余堪予真的很感动,这个没见过面的彭大宇,虽落魄而礼数周全,殊为不易。他把塑料袋放在石桌的一角,又从口袋里拿出纸和笔,写了个“亭”字。“彭友。这个字你肯定认识,为什么这种建筑要叫‘亭呢?”
“爷爷,我真的不知道。”
余堪予又写了一个“停”字,说:“彭友,我们现在坐在亭子里,是停住脚步休息。古人说:‘亭,停也,人所停集也。停下来可以歇息的简单建筑,就叫作‘亭。”
“爷爷,你懂得真多,我们老师没这样说过。”
余堪予哈哈大笑,然后说:“该去上学了,爷爷送你。”
“可不敢劳驾爷爷了,又没下雨,我可以自个儿走去。再见!”
彭友说完,朝余堪予挥了挥手,一溜烟跑了。
余堪予也不散步了,拎起这一袋子椿回了家。尽管已用过早餐,但椿的芬香强烈地刺激着他的鼻子,使他口角生津。他忙用开水烫出一大撮椿,搁在一个大瓷碟里,淋上酱油、醋、辣椒油,再倒了一小杯白酒,坐在餐厅里品尝起来。椿的叶芽又嫩又脆又香。以之佐酒,其味深长。中午呢,他决定不去饭店了,届时就用椿煎蛋作主菜,再切两根法式香肠,熬一小碗粥,堪称美味佳肴。他想起了远在美国的儿子、儿媳,孝心是有的,电话里老问他钱够不够花,还会不管他同意不同意,按时寄来美元。可他们却不能给他送来椿,送来老人所需要的精神慰藉。而彭大宇和彭友,却给他带来了不可言喻的快乐,这不就是天伦之乐吗?
这一天,心头挥之不去的椿香,使余堪予运笔如神,他为一本叫作《汉字趣说》的刊物,写了一篇《“春”与“椿”》的文章,考据中充满了抒情的意味,文字也很灵动,就像一篇散文。写完后,再在电脑上打出来,然后发了出去。他有些得意,居然文风都有所变化,对于普及文字学不失为一种新招数。
下午四点多钟,余堪予在三楼的窗前,看见彭友蹦蹦跳跳地进了亭子,然后坐下来做作业。他立即去用一个塑料袋,从冰箱里拿出几包密封袋装的火腿、香肠、牛肉,还有一瓶“青岛干红”葡萄酒。他要让彭友捎给彭大宇作为回赠,如果彭友不肯要,他就送上门去!
一个星期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入夏了。
余堪予觉得日子过得好快。每天早晚,和彭友可以两次相聚,聊聊天,检查一下孩子的语文作业,再说一两个汉字的来龙去脉。但彭大宇一次也没见过,听彭友说彭大字不但每天早出晚归,有时晚上还得加班:星期六、星期天则去另一个单位打零工,为的是多赚几个钱,好存下来供彭友将来上大学用。余堪予钦佩这个未曾谋面的中年汉子,有责任心,吃得苦。而且不俗。余堪予问过彭友关于他爸爸的许多情况,得到的答复让余堪予稍稍放下心来:彭大字身体还算壮实:和工友、邻居相处很融洽;在家里忙完了家务总要看看书、读读报、写写日记……每当余堪予想到彭大宇,总会脱口而出地说:“时穷节乃见,不容易!不容易!”
在这个初夏的黄昏。余堪予和彭友又相聚在亭子里。
彭友做完了作业,又听余堪予有声有色地说了“夏”字的来由。忽然问:“爷爷,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怎么不能,你快说。”
“今晚,我们班主任要召开一个家长会,每个学生的家长必须到。可爸爸今晚要加班,老板说谁都不能请假,否则就别在这里干了,爷爷,你能代我爸爸去开会吗?”
彭友的眼里含着泪水,两只手不停地搓着,看得出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出这番话。
“我去!我去!我以你爷爷的身份去!”
“我知道你会答应的。班主任问我谁来开会,我说我爷爷会七点半准时到!”
“答得好。爷爷就是家长中的一员嘛。”
彭友突然离开座位,扑进余堪予的怀里,娇声娇气地叫道:“爷爷,爷爷,我的好爷爷!”
“就让爷爷招待你吃顿晚饭吧,然后,你在我家里等我回来。”
“不啦,爷爷。爸爸加班的时间不长,我得在家里等他,要不他会担心的。”
“好孙子,你做得对,爷爷没你想得周到。我带来了几个俄式面包、一包烤肉和几瓶酸奶,你爸爸回家时,让他填填肚子。”
“谢谢爷爷,我走啦。”
余堪予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年没有开过这样的家长会了,一种久远的属于亲情的激动,催促他在七点钟的时候,就坐在教室正中的第一排了。来的都是中青年的父亲或母亲,只有他白须白眉,成为一道很特殊的风景。开会之前,有一个“自报家门”的程序,由年轻的女班主任点到某个学生的名字时,家长必须站起来自我介绍:姓名、身份、职业。班主任对于排名顺序,似乎作了周密的安排,排在前面的,家长必是处长、科长、企业家、公务员,其次才是教师、工人或进城打工的农民工。班主任把彭友的名字排在靠后的位置,因为彭大宇是个下岗工人,眼下不过是个打工者。
余堪予有些愤怒起来,这才叫“斯文扫地”,他没想到为人师表的老师也会这样俗气!
“彭友!”班主任叫到这个名字时,似乎很不情愿。
余堪予缓缓地站起来,微笑了一下,大声说:“我是彭友的爷爷,叫余堪予。本人曾供职于省城的社会科学院,担任过该院副院长、文字学研究所所长,系著名文字学家、博士导师,享受国务院津贴,著书五十余部,名字及事迹散见于美、英、法、俄等二十几个国家的《世界名人辞典》。谢谢。”
会场里突然静下来,彭友的爷爷不姓彭,大概是姥爷吧,接着,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
这是余堪予第一次这样自矜地介绍自己,他是为了讥讽这种可悲的社会风气,为了彭大宇这个层面的所有人的尊严。
班主任特意走过来,恭谦地说:“余老,对不起,这是我的疏忽,请原谅。”
余堪予也笑着说:“家长荣未必子孙贵,彭友将来有不有出息,全靠他的努力。你说是吧?”
家长会拖得很长,议题其实很简单:为外地一所乡村贫困小学的重建捐款。班主任强调再少不能少于一百元,多则不限。那些刚才自我介绍排名在前的人,纷纷抢着报数、交钱,一百元、两百元,最多的也就五百元。
“余老,你呢?”班主任笑盈盈地问。
余堪予说:“三千元吧!”说完,掏出皮包,数出三千元递过去。
整个会场又静下来。
余堪予说:“我可以走了吗?家里还有些事。”
“请便。请便。”
班主任礼貌地把他送到教室门口,而且等他走远了,才转回身去。
一弯新月升得老高了,余堪予看看手表。快十点钟了。当他走到荷塘亭子边,准备绕塘而回家时,彭友跑过来,大声说:“爷爷,我爸下班早,我们在这
里等你哩。”
亭子里果然有一个中等个儿的中年人,浓眉、亮眼,垂手而立。
“余老,我刚下班回家,听彭友一说,赶快过来了,太谢谢你了。”
“别客气,一家人呀。上我家去,喝杯茶,说会儿话。”
彭大宇说:“不打扰你了。如果你不忙,我们就坐在亭子里说会儿话。”
“行。
于是,三个人围桌而坐。月光如水,泼洒在石桌上,盈盈的一层,似乎可以用手去舀起来。
余堪予先讲了今晚开家长会的内容,当然也说了他的一些看法。
彭大宇说:“三千元,不管怎么说,要由我来还你。”
“大宇,我是以彭友爷爷的身份捐的,他算得上是我的孙子吧。你说还钱,就是见外了,此话不可再说,好吗?”
“好……吧。”
“大宇,我有两件事要和你商量:彭友的妈妈什么责任都不想承担,你打工又很忙,而我……是一个孤老头子,很寂寞。假如你同意的话,就让彭友住和吃都在我这里,放学后由我来辅导他。你不必付费,按外国的规矩,我请彭友来陪我,我得付他的工资,正好两下相抵,谁也不欠谁的。我已经离不开彭友了,你能满足一个老人的心愿吗?”
彭大宇颤声说道:“是你要帮我,就像父亲要帮儿子一样。只是彭友不懂事,会给你这位爷爷添许多麻烦。作为一个大学者,你还有许多大事要做,不敢耽搁你啊。”
“大宇,我就当你同意了。第二件事,我一个老人,处理一些家务事,费时又费力。每个星期的两个休息日,你就来这里打工,搞卫生、做饭,上街采买各种东西。但我必须付工资,你还必须收下,否则,我另请别人。你可以和你儿子亲近,闲下来可以任意看书,我相信你不会拒绝。”
彭大宇忍不住轻轻啜泣起来。
“大宇,你和彭友赶快回家去休息吧。你太累太苦了,明天还得去打工哩。从明天开始,彭友就吃住在我这里了,行吗?”
彭大宇站起来,拉过彭友,父子俩恭恭敬敬地给余堪子鞠了三个躬。
月更明,风更清,荷塘更香纯。
又是一个月打飞脚似的过去了,湘地炎热的盛夏赫然而临。
余堪予再不是一个孤老头子了,他和孙子彭友可以朝夕厮守了,一起散步,一起在家用早餐,一起到定点饭店吃中饭、晚饭,在彭友做好作业、复习完功课后,他找一、两个汉字细细讲谈。到了双休日,彭大宇来了,其实家务事并不多,干完了,余堪予就让他随意去翻书和读书,当然也可以问他想问的问题。一家三口,正好是祖孙三代,这可是余堪予多年来日夜憧憬的情景。他把这些都告诉了在美国的儿子、儿媳和孙子,他们也非常高兴,还从美国给彭大宇、彭友寄来许多款式新颖的衣服,并由衷地表示谢意。
余堪予再不觉得寂寞和孤独,再不觉得飘蓬无寄,他又有了“家“的真切感受。而且,他应邀和一家出版社签了合同,保证在半年内,写出一本《日常用语三百例》的学术随笔集付梓发行。
每夜,彭友在九点半钟准时上床入睡。空调定在摄氏二十八度,不热不冷,只是“问夜如何,清凉如许”而已。
彭友睡了,余堪予再去书房看看书,十二点前回房睡觉。他和彭友睡一间房,房里摆着两张床。
十一点钟的时候,书房桌上的电话响了。谁这么晚还打电话来呢?
“喂,你是余老师吗?”是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
“我是。”
“我叫章妮,是彭友的妈妈。”
余堪予虽没见过这个女人的面,但听彭大宇谈起过她:爱打扮,好虚荣,几个钱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总想找个大款傍傍,无奈徐娘半老,至今都没钓到“金龟婿”。
“哦,有什么事要找彭友吗?他已经睡了。”
“我不找彭友,他在你这里享福哩,我放心得很。你也得到了快乐呀,有人日夜陪着,再不形单影只了,是不是?”
“章妮,我没工夫跟你扯闲篇啊,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余老师。你也太不浪漫了,夜深人静,我和你不正好说点心里话吗?你是个大学者,干的是大事,还领着个孩子,杂事肯定多。那就耽误你的宝贵时间了。我是彭友的妈妈,我想住到你家里来,既照顾儿子又照顾你,至于工资多少,我是不计较的。”
“章妮,我家真的不需要保姆。”
“你不需要保姆,就不需要个异性朋友吗?我还年轻,长得也不丑。彭友已经住进来了,我跟着来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吗?”
余堪予愤怒了,天下竟有这样无耻的女人,居然把主意打到这里来了。于是,他很生硬地说:“章妮,彭友是我的孙子,大宇是我的儿子,你想想,你是怎么丢开他们的?”
章妮的口气立刻变了,恶狠狠地说:“余先生,我把话挑明了,你不答应,我就把彭友要回去,让他转学,让他不见你的面!”
“章妮,在你和大宇签字的离婚协议书上,你说彭友永远归属于大宇,你可以不付任何生活费,你只有看望儿子的权利。对不起,我要挂电话了。这些事你去和大字、彭友谈。”
余堪予正要搁上电话,门口传来彭友的叫声:“让我来和妈妈说!我不跟她走,我只跟爸爸和爷爷!”
彭友是什么时候醒的?又是什么时候上楼的?余堪予猜想,这个敏感的孩子,定是在梦里听到他打电话提到“章妮”时,就立刻醒了。随即上楼站在门外了。
“章妮,你儿子来接电话了,他有话跟你说。”
彭友跑过来。接过话筒,刚要说话,对方把电话挂断了。
彭友突然大哭起来:“爷爷,我不跟她……去!我宁可回爸爸的破棚屋,也不跟她……去丢人。我为……有这样的妈妈……感到羞耻……”
哭着、说着,彭友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全身软软的。
余堪予蹲下来,说:“好孙子,爷爷喜欢你,没有人可以拆开我们。听话,我抱你去睡,明天还要期终考试哩。”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双手抱起彭友,一步一步,朝楼下的卧室走去。
“爷爷。”
“我的好孙子。”
“爷爷。”
“爷爷今晚和你同床睡,好不好?”
“好……好……”
原载《广州文艺》2009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