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慧子
(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新媒体艺术与设计学院,北京 100191)
汉字,作为一种基本的文字符号,是中华文明传世的载体。它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文字之一,对人类文明的进步和发展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在数千年的沧桑变迁中更被赋予了博大精深的文化内涵和无与伦比的艺术魅力。对汉字进行深入研究,可以分析出千百年来中国人的价值观和审美取向,也可以由此寻觅到汉字艺术设计的途径。
本文将对当代设计中的汉字同构设计进行分析与研究。此处所谓同构,指的乃是将两个或两个以上的造型合为一体,共同构成一个新元素。应该注意的是,这个新造型并非原造型的简单相加,而是被赋予了新的意蕴,给予观看者丰富的感受和冲击力。格式塔心理学家曾以实验表明:当一个简单而规则的造型呈现在眼前时,人们的心情便如同波澜不惊的水面;相反,繁乱琐碎的形态会使人产生躁动不安的反感;而那些会使观看者兴奋并集中注意力的,则是介于二者之中并稍微超出或背离常规的造型。起初,那些造型会引发观者的注意力和紧张感;而在大脑接收并适应了这样的造型之后,观者会对其进行积极思考;末了,一开始产生的紧张感会悄然消失,化作恒久难忘的心灵记忆和审美体验。整个体验的过程有始有终、跌宕起伏,如同歌剧中浅唱低吟之后旋而转换的华彩咏叹。艺术化的同构手法也正是融入了这种起伏不定的悬念,设计师们用日常生活中人们司空见惯的元素,以一种令我们感到意外的、新奇的同构方式加以组合。当代设计师在进行汉字艺术设计的时候,可以充分地利用“老元素、新设计”的方法来进行汉字同构设计的表现与创新。
将汉字进行同构研究,其重要的理论依据是东汉许慎所著《说文解字》中对“六书”的定义。“六书”分为“四体二用”,其中“四体”是造字法,分别为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而“二用”则是用字法,有转注和假借。[1]六书本身是汉字构形的原则,同构则是将事物有机重组的方法;如果说六书近乎归纳,那么同构可比作演绎。将六书与同构结合对汉字进行研究,是一种全新的视角,它们作为研究方法的同时,本身也是可靠的依据。
“象形”,是汉字历史上最重要的一个里程碑,它奠定了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的基础。象形,顾名思义,指的是以图代文,用具体而形象的图形来表现所指物体的名称或意义。在千百年的斗转星移中,有些原本是象形文字的汉字已难窥得原貌,但追根溯源,仍能触碰到那些鲜活的图形。“日”与“月”字极像大自然中太阳与月亮的形状;“”字就像一匹上有马鬃、下有四足的马;“草”最初写作“”,原型便是两束草;而繁体的“”则更像左右两扇门的形状……象形字极肖图画,可将符合字义的实物或图形对笔画或部首进行巧妙的替换,使汉字在同构设计后变得一目了然、直观易懂且生动有趣。
“指事”,是用一些象征性较强的抽象符号来表明字义,所谓“视而可识,察而见意”,基本在一视之下便能明确其字的含义。指事字主要分为两类:其一是纯粹符号化的指事字,全部用一目了然的简单符号来表示,如一、二等最初单纯用来计数的字;另一类是在象形字的某处添加抽象的符号,用以表明信息发出者的意图所在。譬如“本”字是在“木”字下方加上一横后形成的,指明是树木的下端;“末”字则与此相反,指明是树木的上端。这一类指事字所表示的概念相对较为抽象,字义较为直观易懂,字形也相对简单,因而在进行汉字解构的时候,可以适当替换一些同样抽象的元素。
“形声”,由形符和声符两部分组合而成。其中形符起着象形表意的功能,这一部分的形态通常与字义有着紧密的联系;声符则表发音,这一部分的发音一般都与字音相同或相近。设计师在遇到形声字时,通常会用各种图形将汉字表形的部分替换掉,留下表声的部分。图一的汉字设计中,设计者使用了两幅带有浓郁江南风情的剪纸,以回首安坐的女子形象替换了“姑”中表意的“女”字,江南小家碧玉的风情表露无遗“;”字中被替换的“鱼”字则象征着姑苏乃是鱼米之乡,既贴切又极富情趣。形声字的变化较有规律性,可采用的设计方法很多,其中的象形部分可以参考甲骨文或金文等的构型设计,不但具有较强的图像性,而且切合字形。
“会意”,即是将两个以上的字组合,产生出一个新的意义。从设计的角度审视,会意字在造字时便被赋予了出众的表现力。譬如“息”字,古人认为,人与诸多生灵的呼吸都发自于心脏,故以“自”、“心”二字会意成“息”。再如双木成林、三人成众,便是更加简明易懂的叠文会意字。一般来说,会意字可以被解构成两个或数个有着独立释义的单元,每个独立的单元都是全新的设计元素,设计师可以据此展现妙趣横生的艺术观感并借此形成丰富多样的艺术效果。会意字“武”本由“戈”与“止”相加而成,“止”本是脚的象形字,戈下有脚,意为有人持戈而行,有征讨或展示武力之意。别出心裁的设计者曾在海报设计中巧妙地运用了汉字的会意,引《左传》中“止戈为武”之义,形象而贴切地表现出和平反战的理念,一目了然,亦是匠心独具。
“转注”,是古人制造同义字的方法,换言之,转注就是用某个相同的部首造出同义的汉字。转注字的特点是:部首的意义就等于这个转注字的意义。譬如“老”、“考”、“耆”、“耋”都表示老与年迈的意思。单看转注字的外形,便可以知道某些汉字乃是一系列的同义字,其中往往都会有一个或数个部首重复出现,而设计者可以针对转注字的这个特性对其进行同构设计,让古老的转注字再展现出它们独特的光彩。人们可以在现代设计中巧妙地利用汉字转注形近的特点,进行颠覆性的创作,形成强烈的对比和视觉冲击力。
“假借”,指的是语言中的某个词没有专用的汉字表示,而今依照它的声音假借一个同音的汉字来寄托新字义。例如:鱼谐音通假“余”,梅谐音通假“眉”,喜鹊指代“喜”,花生指代“生”等等,不胜枚举。以上的文字,就可分别组成“喜上眉梢”、“早生贵子”等吉祥文字与图案。这些谐趣吉祥的内涵,往往和中国的习俗有着根深蒂固的联系,不了解中国文化的人很难理解这些符号的意义,很难理解作为能指的符号和所指的意义间有着怎样玄妙的联系,尤其是一些成语、谚语、俗语、歇后语。这些字句大多是经历了千百年的历史变迁后逐渐形成,多是睿智而凝练的。
图一
汉字的同构设计已有悠久的历史,中华民族在千百年来的传统艺术中早就有着许多同构的成例。汉字中存在不少有相同偏旁部首的文字,所以在诸多利用汉字所进行的图形设计中,常常会用到这种同构相融的创意方法。共用相同或相似的部首或部件、笔画进行加减组合,便能创作出妙趣横生的艺术汉字。图二中装饰性的清代花钱,上书“唯吾知足”四字,均含有一个“口”,花钱以正方形的钱眼为中心,替换成这个口字,“唯吾知足”四个字互相借用这个口,组成了一个饶有趣味的花钱纹样。恐怕世间之文字,如今唯余汉字方得如此游戏琢磨。
图二
汉字由甲骨文发展至今,由最初的纯粹的象形文字脱胎,演变千载而为成熟的表意文字。可以说,汉字本身便具有极强的象形性,笔笔如丹青,字字有画意。故而对汉字进行艺术创作,可充分地利用其图像性,用图画或添加于文字之上,或替换掉笔画及部首。包罗万象的汉字最初是以图形的形式呈现于世,而对其的艺术处理亦是可以还原到图形上。汉字既是物象,又是物象某种程度的抽象化和象征化。[2]汉字的形象在艺术处理的过程中充满着丰富的故事和画面,花草鱼虫、飞禽走兽、白云苍狗、人间百态,均可入字。在巧妙的装饰美化之下,文字与图画二者当可兼容并蓄,相得益彰。
图三中的“周庄”兼具江南水乡的意境与趣味,一道弧线、一个半圆形替换了周字的下半部分,传神地勾勒出小桥流水的静谧优雅,淡淡的倒影更加烘托出了这种味道,江南古镇的气韵油然而生。作者还充分发掘了宋体字端庄挺拔、清雅秀丽的特点,将字体转折处的棱角略加改动,仿若江南建筑微微上翘的檐角,方寸之间,白墙黛瓦跃然纸上。汉字设计中,拿捏艺术处理的尺度很重要,取舍之间,往往是多一分则繁冗,少一分便轻薄,故而需要设计者对中国传统文化有一定的了解和掌握。
毋庸置疑,深入地进行汉字设计,需要很大程度地参考和借鉴中国传统的图案纹样,并且进入中国式审美和哲学的语境。传统的哲学和美学中蕴涵的很多内容对当代设计有相当丰富的启示,传统文化当中的力量如同静水深流,虽不张扬外露,内里却有万千丘壑,超越了时间和历史。
图三
传统的吉祥汉字设计中,有一种手法是这样的:将文字(大多为楷书)边缘勾出,形成空心字,然后在其中填加花卉、鸟兽和人物等图案。民间的年画中,常见有用如此手法画成“福”、“寿”、“喜”字,或悬于中堂,或贴于影壁。民间匠人们以趋吉避凶的心态进行创作,妥帖地加入各种吉祥图案:代表多子的石榴、象征富贵的牡丹、取意“连年有余”的鱼儿、表现长寿健康的仙风道骨的老寿星……数不胜数。这些汉字的设计都忽略了内部细节,主要表现的是外部线条。汉字是靠四角成型的,故而可用图案来取代内部那些被忽略的细节,这便增加了汉字同构设计的空间。譬如山东潍坊木刻年画《水浒》书对子,便巧妙地将情节丰富的水浒人物绣像融入文字当中。这些图画中的内容一般都是人们喜闻乐见的历史故事,而故事场景和人物的组合既顾及了情节的连贯完整,又利用了汉字笔画的结构特征,二者相得益彰、妙趣横生。
中国人自古以来便有追求圆满和谐的观念,擅长将诸多内容相融合为一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仿若中国传统的盘长结,线条无始无终、贯通一气。吉祥汉字的设计往往是和一些琅琅上口的经典诗词或成语紧密结合的。千百年来,它们于历史长河中淘洗、磨砺,成为极其凝练的精华。民间的匠人在巧思之下,将其制为亦图亦字的艺术品。
中国传统的“魁星踢斗”拓片便是精彩一例。魁星手持一支笔,专点考试中榜者的姓名,取“魁星点斗,独占鳌头”的祥瑞含义。这副拓片采用的是富有谐趣意味的会意文字的形式:画面上有一小鬼,一手捧墨,一手执笔,单足站立在鳌头之上。鬼外加斗,就是一个草书的“魁”字。
这种组字成图、浑然一体的手法,对现代平面设计也有着诸多启示。设计者可以在深入了解设计对象的内涵之后,找出与之相适的图形,对其笔画和形态进行变化改动,适当删减并不影响文字的识别性——这也正是汉字的神妙所在。
中国的文人墨客自古好雅趣,千百年来,于汉字上钻研琢磨甚深,因而产生出一些意蕴无穷、如诗如画的汉字图形。如著名的“虫二”碑,便是当中翘楚。繁体的“月”二字去掉外轮廓后,剩下“虫”字多一撇和“二”字,其意为“风月无边”。最初使用者无从确认,后来流传到民间,口口相传为“虫二”。杭州西湖湖心亭有一石碑书此“虫二”二字,乃是清乾隆帝手书,由此可见文字游戏之风盛极一时。
2008年四川汶川特大地震发生后,有一幅名为《济汶川》的海报构思巧妙,将“汶川”二字同构组合成“济”,一语双关地表达了受灾地区获得八方来济的意思。但细究现代的汉字设计,使用文字游戏这一方法并不多见。文字游戏与用意双关须如作诗一般,需要反复推敲考究那字字珠玑,确是颇费思量。但同时我们也可得知,于此领域尚有大片的空间可以探索纵横。
中文与英文在本质上有着天壤之别。汉字是世界上最形象的文字之一,其组字方式是以象形为原始基础,每个字都具有特别的意义,为表意文字。而英文属于表音文字,是一种纯粹的发音符号,每个字母本身并没有独立的所指,他们的意义在于将这些字母组合而成单词。可以说,汉字与英文字母无论从外形还是内涵而言,都存在着诸多差异。差异会造成矛盾,而矛盾则会产生强烈的戏剧性,尤其是对于汉字与英文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文字而言。当代的一些设计师敏锐地观察到了这一点,尝试将汉字与英文进行中西合璧的同构设计,引人玩味。
中国当代艺术家徐冰创作了气势宏大的“天书”和妙趣横生的“新英文书法”等作品。如图四所示书法“ART FOR THE PEOPLE”,他的作品结合了英文字母和汉字结构,外观极似汉字,但却并非真正的汉字,而是将英文单词中的字母逐个以汉字部首或笔画的形态表现出来。虽然这些文字不具有任何意义及可读性,但是它们有严格的内在结构规律,体现了作者对中西文字、文化间差异的理解。或许,这些中西合璧的设计是将汉字和中国文化展现在世界面前的另一种途径。
现代设计中涉及到汉字的设计数不胜数。作为一种 图四体系严密、发展完善、拥有悠久历史的文字,对其进行设计需要斟酌推敲,适当结合造字的原理、中国传统文化和哲学,合理而有创意地置入切题的元素,使汉字的同构设计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当然,现代设计中使用汉字进行同构的设计并非都是形义俱备的。有一些汉字的同构设计只是单纯地呈现中国风,而未涉及到它原本的含义,相对抽象得多。但无论形义俱备抑或是单纯的象征,这些汉字的同构设计都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对汉字进行同构设计,无异于在千百年层层沉积的中华文明中手持现代的尺规,对那些英挺或秀美的横竖撇捺点折逐一测量、分析、打散、重组。这种设计方法不只是对中华悠久文明历史和汉字的传承,它在现代社会和世界舞台上还展现出无穷的魅力,有着相当大的发掘价值和使用空间。
[1][东汉]许慎.说文解字[M].北京:中国书店,2007.
[2][日]杉浦康平.亚洲的书籍文字与设计[M].北京:三联书店,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