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子倩
8月15日,10点,太阳火辣。临时搭建的平台前摆满了花圈,废墟上的人们胸前佩戴着白花,寄托着对逝者的哀思。
仅仅7天前,这里还是繁华的闹市、密集的房屋、幽深的街道,而如今,一切被深埋于5米厚的泥沙之下,沉于穿城而过的白龙江中。
2010年8月7日夜至8日凌晨,甘肃甘南藏族自治州舟曲县突发特大泥石流,截至16日,已造成1254人遇难,490人失踪。2010年8月15日全国举行哀悼活动,以表达对遇难同胞的深切哀悼。
呜咽没有停止,生活却要继续。三分钟的默哀让整个县城没有了呼吸,炙热的煎烤,汗似雨下,泪如泉涌,滴滴落在埋藏着亲人的土地上。
这是第二个与舟曲命运相连的哀悼日,两年前,汶川地震带给这座县城的裂痕还未完全愈合,无情的泥石流再次把舟曲的伤口撕裂。
随后发生的一切变得熟悉而陌生。总理第一时间赶到灾区,救援部队全面展开救援工作,全国的救灾物资火速运达。
13亿中国人记住了这座只有13万人口的陌生小城。
泥石流将近千吨重的大小巨石头带至县城,城关一小的操场俨然成了存放着各种石料的“采石场”,教学楼后仰,躺在了公安局的家属楼上,相邻的两栋楼拧成了麻花,舟曲警方损失惨重,十分之一的警察罹难。10米高的泥浪所掠之处,将一切“掀翻”“按倒”“踏平”,一座两层小楼趴在一堆废墟上,人们通过残留的房顶认出这是原本立于300米外某位官员的房子。
泥石流卷带的淤泥充斥着半个县城。大多淤泥涌入一楼的门市,将整个房屋灌满。如今,人们走在淤泥路上,脚与门顶上的牌匾平行,半个县城的道路被淤泥抬高。180万立方米的泥石流不仅将三眼村、月圆村、春场村基本吞噬,还将大量物质带入白龙江中,形成至今都无法彻底解决的大型堰塞体。
泥石流把长约1.2公里的河道填满,令上游水位增高。尽管经多次爆破水位已明显下降,但如何解决淤堵已成较为棘手的问题。
兰州军区副司令员关凯在一次内部会议上透露,部队甚至将火箭爆破器、火炮等武器运抵灾区,但堰塞河段正处于县城之中,加之两岸高层建筑已在水中浸泡多日,若使用重型装备恐造成新的堰塞体,“现在是投鼠忌器。”关凯感慨。
大型设备进入灾区,清理工作加速,但搜救仍在进行。每挖出一具遗体,家人便会将其裹上棉被,抬上栓着活公鸡的担架。按当地风俗,鸡能招魂,让逝者魂有所归,入土为安。
泥石流冲击波
舟曲,地质结构复杂,近半个世纪以来,曾多次发生滑坡和泥石流灾害。然而,泥石流灾害从未如此惨烈。
经过灾害现场实地考察,国土资源部中国地质调查局副总工程师殷跃平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从泥石流发源地到泥石流冲毁县城后汇入白龙江的沟口距离仅为6公里,而前后两者海拔高差为2500米,在这种高山峡谷区内,暴雨突袭,径流短,高差大,地质结构较为破碎,易形成特大型泥石流灾害。
更令人担忧的是,舟曲处于地震带上,历史上曾多次发生地震,而滑坡与地震有着重要关系。地震可造成山体松动,特别是汶川地震使舟曲山体遭受内伤,部分内部结构已经破坏,潜在的滑面已经贯通。而据测算,泥石流的物源区内有大量滑坡崩塌体,多达2500万立方米,此次仅冲出不足10%。
研究表明,舟曲降雨量在37到47毫米时就有引发泥石流的危险。而汶川地震后,这个临界值变得更低。在8月11日晚,28毫米的降雨量即造成南峪沟发生泥石流,1500名群众紧急疏散。
由此,天气预警变得尤为重要。8月7日当晚,舟曲县城雨并不大,然而,在三眼峪沟和罗家峪沟后沟口下起了大雨。遗憾的是,舟曲县城共56个监测点,而大雨发生在深山之中,并未在监测范围之内,一场灾难似乎不可避免。
这次泥石流恐怖的摧毁力令人心有余悸。殷跃平分析说,泥石流从山口未涌出时为沟谷型泥石流,出山口后马上撒开,变为面状泥石流,把村庄表层的土和建筑物带下来,形成新的物源和冲击力。经过1.5km左右到了县城,因建筑密集,“泥石流像盲肠一样一下子缩紧,又变成沟谷型流动”。峡谷区的泥石流流量每秒可达1500~2500立方米,但到居民区其行洪能力下降,排泄不畅,一些区域的过流能力不到每秒300立方米,冲击力变得更大。
在“八山一水一分田”的舟曲,耕地面积仅为3.17%,而适宜建房的区域则更为稀少,人们便倚沟建房,在楼上延伸出去,“占天不占地”。但舟曲城镇人口也由解放初的千余人增长至2万多人。64岁的张丑娃记得,县城两侧五六米宽阔的行洪河道随着居住区的扩大而逐年变窄,建房开始天地均占,到了80年代末就变成小河沟了,泉水也越来越少。
舟曲有着“泉城”的美誉,相传城中曾有99眼泉水,但因争地建房,人们甚至将泉眼用水泥封死,如今舟曲的泉眼已屈指可数。
消逝的森林
在张丑娃的记忆里,舟曲漫山遍翠,古树参天。但1952年,隶属于白龙江林业局的舟曲林业局(下称为舟林局)成立,开始对原始森林进行大规模地采伐。1953年,第一个五年计划实施,兰州建设需要大量木材,在此之前,宝成铁路开工,作为西北木材供给主要基地的舟曲,自然成为最重要的原木来源。
在舟曲,林业分属于两个林业部门。一个是舟曲林业局,至今仍是舟曲除县政府外唯一的县级单位,主管着多个国有大型林厂,并拥有林业检察院、医院、学校等机构;而另一个则是舟曲县林业局,负责除舟林局所属区域外的林业工作。
张丑娃回忆说,从山上砍的木头两三个人都抱不过来,因当时交通不便,木头便直接投入江中,顺水而下。在白龙江涨水的八九月份是采伐的高峰期,木头多得把白龙江完全盖住,顽皮的孩子甚至踩着木头可以过江。木头最终在四川召化被装上火车,发往全国。但水运的成本巨大,许多原木撞石损坏,在召化捞上的木头仅有一半左右。从1983年起水运改陆运。
然而,舟曲县境内的森林,经舟林局几十年的大量采伐,许多林场森林资源告罄,无材可伐。舟林局局长王洪云告诉《中国新闻周刊》,1998年停伐之前,舟林局有5000余名职工,算上局内家属,已近万人。
森林破坏的另一个主要原因是当地群众无度上山砍柴。群众烧柴,加之民用木材和乱砍滥伐、盗卖盗运木材,使全县森林资源每年以10万立方米的速度逐年减少。为此,舟曲县林业局曾于80年代实施供煤植薪,即农户栽一至三亩不等的树苗可获一吨煤,尽管效果明显,但因资金问题无果而终。
虽然政府鼓励农户用电,改变原始的生活习惯,但对于农民而言,电价较高仍是影响他们用电的最大瓶颈。
舟曲水电资源丰富,因水头落差大,在舟曲境界仅67.5公里的白龙江,已建及在建、筹建的水电站就已达10座。而在附近的拱坝河上,甚至一个电站的出水口紧连着下一个电站的进水口。舟曲水利水电局副局长曾永华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舟曲已建成水电站37座,在建26座,最小装机容量为640千瓦。
然而,中小水利大兴并不意味着农民用电的实惠。因大多中小电站属于私人,发的电直接并入电网,每度5毛1分的价格让农民仍难以接受,上山砍柴仍是部分农民选择的过活方式。
《舟曲县志》中写道:生态环境超限度破坏的连锁反应,已带来越来越多的泥石流、滑坡等一系列严重灾难。
舟曲全县泥石流灾害隐患共有80多处,寨子沟、硝水沟、三眼峪沟和罗家峪沟等高频泥石流沟直接威胁着县城的安全。在舟曲,泥石流冲毁公路、桥梁的事每年都有发生,三眼峪沟泥石流仅1978年、1989年和1992年三次暴发就造成842间房屋毁坏,2人死亡,190多人受伤。
被称为“绿色宝藏”的舟曲开始出现绿色危机。但转机出现于1998年,甘肃省全面启动了国有天然林资源保护工程。截至目前,舟曲县林业局已实施天保森林管护面积118.4万亩,退耕还林13.9万亩。舟曲县林业局局长杨宝全告诉记者,随着生态恢复,一些珍稀动物在舟曲境内出现。但因当地土壤较薄,干旱少雨,“年年栽树不见树”,植被恢复并不乐观,植树后的成活率在干旱时节仅为10%。
舟曲县水保局局长高辉明对《中国新闻周刊》坦承,植被成活率低,给水土保持工作带来更大的难度。“客观上说,特殊的地质环境,人口增多,人类对大自然的利用、攫取、破坏都是形成泥石流的原因。”
不过,白龙江林业管理局党委书记火统元却较为乐观。他告诉《中国新闻周刊》,10年天保工程使整个林区林业量增长了10%。“虽然树没长大,但森林覆盖率上去了。”
多位受访官员均坦言,此次特大泥石流灾害与植被破坏有着重要关系。
在舟曲官方的数次新闻发布会中,对于环境问题大多避而不谈,但在8月13日,召开第8次新闻发布会,甘肃省水利厅办公室主任贾文平表示:“此次舟曲特大泥石流发生与这个区域植被破坏严重有着重要关系。”这是官方第一次就此问题公开表态。
此次特大泥石流中,山峪中专门用来拦截泥石流的谷坊坝在泥石流中被冲毁,其质量和设计问题也被广泛质疑。一位村民告诉记者,谷坊坝几十米高,十余米宽,但其出水口只有一人多高,宽度只能容两个人并肩走过。村民们猜测:因谷坊坝为梯级修建,暴雨突降,无法及时泄洪,便会一级级形成多个天然水库,最终溃坝导致了此次灾难。
专家表示,此种说法并无科学根据,但仍对建设标准低下表示了担忧。殷跃平告诉记者,7道拦挡坝冲毁了5道,其调查时发现建坝的主要材料是江砌块石。根据我国防护规范,这种防护标准只适应于一般的集镇和人比较少的地方。
“必须要用更加坚固的钢筋混凝土工程来拦挡,用江砌块石的没有一个不被破坏的,比如绵竹文家沟泥石流,也全都被冲毁了。目前我国防护标准在抗冲击力这一部分的计算偏低。”殷跃平说。
除此之外,我国现行泥石流防护标准较为落后,其中的降雨数据多为上世纪60~80年代统计的,数据一直没有更新。“这次舟曲的降雨就相当于一年的四分之一。”
因局地降雨的变化非常大,殷跃平建议,针对小流域建立适合地质灾害检测预警的气象或降雨的台站,在群测群防体系基础上,完善群专结合。
记者在泥石流沟口发现多个采石场,炸药炸过的痕迹极为明显,但专家称,采石场是对松散的地方进行解体,但它跟此次物源没有可比性,采石场并没有对基岩进行开采。
迁城之困
舟曲临江而建,白龙江自西北而东南,横穿泉城之南,其北三眼泉溪水穿城注入白龙江,两岸山势陡峻,气势巍峨,因而造成白龙江北岸洪淤冲击扇上有河漫滩地,早在三国时期,姜维便屯兵于此。
尽管舟曲的大小泥石流沟有一百多条,但专家指出此地人类活动历史久远,水热资源较为丰富,人类居住已相对稳定。此次泥石流之后,关于舟曲迁城的议题曾甚嚣尘上。舟曲县县长迭目江腾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现在还处在抢险救灾阶段,县城并没有搬迁计划。
在殷跃平看来,舟曲要考虑“以限为主”,顺应自然,县城不能无限制地建设和扩大规模。
据媒体报道,当地政府曾想以土地置换的方式,将处于危险边坡的村庄迁走,仅此一项,就需要数千万元的安置费用,再加上倒塌危房群众的房屋重建数亿元,舟曲财政无法支付这个天文数字。
但数年前,舟曲县政府专门设立移民办,将自然条件恶劣,土地贫瘠的乡镇的部分居民实施异地搬迁。因为土地贫瘠,土层较薄,水土极易流失,当地甚至流传着一夜之间丢田的故事。当年参与搬迁工作的一位官员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人多地少的乡镇都会分到移民指标,而此举也实属无奈,“几个兄弟分家,一个人才分到6分地,连吃饭都成问题”。
舟曲的一些群众遂被迁至安西、民勤等地,有的甚至远赴新疆。然而,不少群众因不习惯外地生活,悄悄迁回舟曲,随后外迁的居民越来越少。
对于舟曲的现状,殷跃平认为,首先要保持流通区的通畅,并对泥石流的发源地进行固源,建钢筋混凝土结构谷坊拦挡,同时加强植被建设。
但目前舟曲仍有发生泥石流的可能。舟曲水保局局长高辉明介绍,舟曲现在仍有7处险情,如遇强降雨,将提前发出预警。8月17日,甘肃气象部门警告,未来5天,舟曲灾区将降暴雨,为防止二次灾害发生,专家根据近几天地质灾害应急排查结果制定已编制了《舟曲县城及周边地区地质灾害紧急防灾预案》,对6个泥石流隐患点和3个滑坡隐患点提出防范措施。
舟曲县副县长杨尤荣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目前天气预报现已实行两小时一报制度,做好应急预案,并挖开泥石流区域两侧的排水渠。
如今,清淤工作仍在继续。在这片已废墟之上,一个永久性的警示纪念地或将建立,悼念逝者,警示来人。迭目江腾两年之前曾向媒体表示,舟曲希望从农业贫困县走上一条持续发展的生态之路,争取将荒山野岭恢复成曾经的原始森林地貌,从山水资源上做文章、求发展。经历这场灾难之后,这个愿望似乎变得更为迫切,毕竟,人们更为怀念那个“两岸泉声飞吏署,四山岚气朴民廛”的陇上江南。★
(实习生熊一丹对本文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