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核桃”的故事

2010-05-14 17:16崔晓火
中国新闻周刊 2010年37期
关键词:山核桃临安核桃树

崔晓火

在山核桃之乡临安,每年因采摘山核桃导致意外伤亡的数字人震惊,人们为“血核桃”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帅法鹏用炭黑的指尖一拨,青黄色的核桃果皮便顺势倒成了四瓣,圆润的核桃籽暴露在江南潮湿的空气里。

他手中的这一粒山核桃,来自深山陡坡上的一棵野生核桃树。这棵树需要至少生长10年才能结出第一批果子,而要进入盛果期,它的树龄则需要25年甚至更长。

“这颗长得是副好模样。”这位采收了30年核桃的果农说。在他那双被核桃青皮素染得黝黑的手中,玻璃弹珠大小的核桃籽既没爆裂,也没发芽,品相饱满。剖开坚硬的外壳,肺叶形状的果仁安躺于坚硬的“襁褓”之中。

每年秋季,正是山核桃新鲜上世的季节。也正是这个时候,在距离杭州以西30余公里的“中国山核桃之乡”浙江临安,总计三万名山核桃采收者中,有数百人因抢收山核桃而坠落树干、翻下山坳,甚至有的不治身亡。

在帅法鹏所在的临安昌化镇杨村,今年就有多位上了年纪的人采核桃时摔伤住院。而根据临安林业部门的统计,临安山核桃产区今秋共有6名农民采摘核桃时意外身亡。在统计最后结束之前,这个数字有可能还会继续上升。

沉重的失足

9月14日上午,56岁的方恢平像表演走钢丝一样,手持一根6米长竿站在20米高的胡桃树上。他攀上一根树杈,竹竿伸向头顶上方的核桃果实。

忽然,这棵看起来高大无比的树从中间断裂,方恢平“轰”的一声从半空坠落。情急之下,他抱着树干和折成两半的大树一同倒下,自己几乎是腰部着地落在山坡上。

“如果不是抓住了树干,可能就没命了。”这位安徽歙县金川乡的农民躺在昌化镇人民医院的病榻上说。已经有两个孙女的人,盆骨出现2厘米的骨裂。出事当晚,他被推进手术室,医生为他植入固定钢板。现在,他做任何动作都必须由两个人协助。

和方恢平一同打核桃的农民后来发现,这棵大树的树心已经彻底霉烂。即便如此,这片核桃林的主人仍以“不打干净不付钱”为条件,逼得他们这批短期工人爬上危机四伏的核桃树。

方恢平在临安马啸乡采收山核桃已经有11个年头,这是他头次摔伤。目前,雇主只拿出32000元给他作为手术费。而出事当天的工资,雇主则拒绝兑现。

由于和临安接壤,安徽歙县每年都有相当数量的村民跨过皖浙边界,以每天200多元的报酬做打核桃的临时工。通常,每年打核桃旺季的十天期间,打工收入可以维持在2000元以上。

许多人为此付出巨大代价。除了方恢平以外,共有130名核桃采收工先后在昌化人民医院接受过治疗。这所小型医院住院部3楼的外科住院部有近10个房间、40多个床位,住的几乎全是打核桃的伤员,而且几乎都是年过半百的男性村民,多为临安本地人。他们当中,严重的伤员均是粉碎性骨折,

“我从17岁开始上树,这还是第一次从上面摔下来。”62岁的周学生向记者描述受伤的情景,仍然一脸惊魂未定,“以后再上树都会有点害怕了”。

今年打核桃的第五天,周学生正往自家包干的一棵核桃树上爬。因为之前下了雨,树干比较滑,老农忽然感觉脚下一滑,整个人就掉下树去,打着滚直到山脚。头撞在地上,腰也扭了。

“下雨天是绝对不能上树的,树干一滑,非常危险。”身材瘦长的果农帅法鹏说。他弓着背,手脚交替着从树上小心翼翼地退回陡峭的山坡。在他的身后,是整座山头的数百棵野生核桃树。

9月27日,临安市林业局办公室有关负责人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今年采收山核桃的时间为9月上旬至中秋节后。截至目前,已经发生了6起意外死亡事件。去年,这里因为打核桃摔死了10个人。

而据此前官方公布的数据,2004年,临安境内有7人因采摘山核桃而死亡,108人受伤。2006年,死亡人数升至16人,受伤200多人。

临安市副市长李文钢此前在接受采访时曾表示,去年临安因采摘山核桃而造成的死伤人数达历年最高,“可以说临安山核桃确实是‘带血的。”

他承认,临安每年都要花很大精力就山核桃安全采摘进行宣传、管理,但事故还是难以避免。

据了解,临安市政府在8月31日出台了《临安市人民政府关于进一步加强山核桃安全采收工作的意见》,提出今年山核桃采收意外伤亡事故控制目标:全县境内死亡事件减少20%。

负责此项工作的临安市林业局表示,今年的安全总体控制目标是“不死人,少伤人”。但究竟是否达到文件中所提出的目标,还要看最终死伤情况的具体统计。

被忽略的风险

高大的山核桃树生长在浙江与安徽交界的昱岭山脉和天目山脉,这里有50多座千米以上的山峰。由于喜阴且需要雨水充足而均匀,山核桃往往长在陡峭的山腰。最大的山核桃树可以长到二三十米高、两个手掌般粗。

帅法鹏所在的临安县昌化镇杨村就位于山脉深处,这里的村民几十年来都在与山核桃打交道。“我从八九岁的时候就开始学爬核桃树了。”帅法鹏说。

目前,临安的山核桃成林面积达到17万亩,分布在岛石、仁里、新桥、呼日、鱼跳、顺溪、洲头、吉口、马啸、湍口、龙岗、石瑞、横路等多个乡镇。其中,临安县的昌化和昌北是核桃树密度最高的地区。在这两个地方,几乎每一个从小练习爬树摘核桃的男性,上了年纪都仍在核桃树爬上爬下,梯子、竹竿是他们常用的最原始的工具。

帅法鹏62岁的岳父于生荣也是如此。他说,全家15亩山地上的500余棵核桃树,在产量好的“大年”能落下两千斤左右的果实,可以带来8万元上下的年收入。

“我们全家五口一年的日子就好过了。”于生荣说。在杨村,有些果农的核桃树种植规模更大,达千余棵。

为了降低山核桃采摘的风险,临安市政府曾多次邀请专家协助解决问题,但都没有得到果农的认同。

比如,专家主张采用小型振动机振动树干,使山核桃果受震脱落,农户则表示,这会对山核桃的完整度伤害较大;又比如,利用注射激素使山核桃果在较短时间内自然脱落,但农户发现,激素会让次年的山核桃产量减低。

就连从2003年起林业部门在果农中推广使用的安全带,也得不到“积极响应”。

“系着安全带,每动一步都要调整带子送进,确实非常影响采收的效率。”果农帅法鹏说。

2007年,临安市山核桃产业协会牵头出台《山核桃采收人身意外伤害互保救助办法》,但是,因为每家农户的意外获赔只有10万元,这个政策得不到果农的响应。

近年来一直关注山核桃事故的浙江林学院山核桃研究所王正加副教授认为,在目前这个阶段,果农注重的还是经济收益,对于安全的考虑几乎不存在。

山核桃每年春季开花,结出的果子会在初秋成熟,白露时节就可以采收。今年的白露是在9月8日。然而,为了抢占销售先机,临安的果农今年都提前开杆,并拼命缩减打果子的时间。

不过,今年4月的“倒春寒”破坏了核桃的花期,这会使今年临安地区减产约40%,比预计中少1.3万吨。大量核桃成熟期推迟,甚至部分果树颗粒无收。这样一来,在这个核桃收成的“小年”,果农的采收愿望更加迫切了。

临安地方政府积极做工作,要求果农不要心急而过早打果。为此,政府在8月底便发了通知,规定今年的开杆时间不得早于9月11日,然而提前开杆的农户不在少数。

此外,包括“老弱病残不上山”“采收过程不赶点”在内的多项行政要也被迫切盈利的农户忽略了。

大而不能倒的产业

从9月8日起,在临安各山区里,核桃采摘下来后立即由搬运工用麻袋包装背至山脚下的果农家里。随后,干果商将成筐的核桃买走。今年,每斤的收购价格为25元左右。

之后,山核桃被送进加工厂,清洗后倒入锅中。临安本地的炒货工人迅速加入茴香、桂皮和盐,水煮若干小时,最后将它们烘干。除了这种本地口味以外,这些工厂还加工外地食客所喜欢的奶油和椒盐口味的核桃。超市摆放的小核桃,身价已经比成本价提高两倍以上。

9月底,核桃的零售价已经涨至每斤45元上下。

而那些不适合直接食用的山核桃也可以变废为宝。据记载,自民国初年起临安地区就开始使用核桃榨油,这种传统一直延用至今。山核桃油清澄透亮,香味芬芳,可称油中上品。核桃成为中国境内单位面积产量最高的木本油料树种之一,净果仁含油率比油茶、油桐高出多倍。

如今,临安地区约20个产地每年围绕山核桃产业就创造财富28亿元,占2009年这座县级市辖区国内生产总值236.5亿元之中的10%还多。据估计,山核桃在全国的产业总价值也就在30亿元左右,临安几乎代表了全国的山核桃生产。而全国最大的坚果炒货基地也在临安。

浙江省已将山核桃定位为“最具特色、最具优势、最具发展潜力”的林产品之一。临安、淳安被国家林业局命名为“中国山核桃之乡”。

尽管山核桃采收过程充满危险,但在已经具有500年自然种植山核桃的历史以及巨大的经济利益面前,任何短期内的变化都是不大可能的。

浙江林学院山核桃研究所王正加副教授发现,山核桃的种植及加工产业已经成为临安不可逆转的经济发展模式。“临安地区农民大约70%的收入都来自山核桃,这是他们最重要的收入来源。” 他说,“如果没有山核桃,临安的农业和经济可能就没法有任何作为。”

王正加认为,解决目前山核桃安全问题的突破口是改良品种。经过改良的矮化核桃树取代目前占总产量80%的高大野生核桃树,可以降低伤亡事故的发生。

他告诉记者,“矮化种植的实验和试点都会继续推广。” ★

(实习生刘艳平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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