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幽默师父

2010-05-14 13:37
杂文选刊 2010年7期
关键词:人民公社包袱红花

刘 齐

刚到美国那几年,有时我会跟老美打趣,用囫囵半片的英语略抖咱们国家的几个小包袱——常见的、妇孺皆知的小包袱,诸如:胸前别一管钢笔是小学生,两管是中学生,三管是大学生,四管是修理钢笔的,等等。

老美听了,居然嘎嘎笑个不停,然后问我:“中国人都像你一样爱开玩笑吗?”

我说:“我是最孬的一个,但凡好一点儿的都不敢派出来。”

“为啥?”老美不解。

我说:“怕把你们一州又一州的人都笑岔了气,于心不忍。”

说这话时,知青出身的我,往往想起苦中作乐、笑口常开的辽西绕阳河的父老乡亲。

美国是既富裕又幽默的国家,但有些老美却据此认为,清贫的民族会像缺钱一样缺少幽默。他们忘了,幽默是全人类的天性。幽默与资金截然相反,是谁也不能垄断的。

绕阳河的人勤劳朴实,诙谐爱闹,喜欢聚堆儿。

诙谐这种东西,和妙龄少女一样,最耐不得寂寞。少女思春,诙谐思群。天下这么大,还没听说有谁关起门来一个人孤孤零零偷偷摸摸诙谐的。单人牢房里的乐天派如果想幽上一默,也得趁狱卒送饭时抓紧进行。

那时绕阳河还在人民公社治下。作为一种废黜多年的生产方式,人民公社纵然有一千条缺点一万条错误,但至少有一条让人怀念的好处,就是给生来爱热闹爱开玩笑的绕阳河人,提供了天天聚集在一起的良机。春种秋收,夏锄冬储,田间地头,场院队部——绕阳河叫“队窝子”,不时就能听到一阵又一阵笑声。一根高粱垄长得一天铲不完,即使铲完了明天还有一根更长更荒的。一顿饭俩大饼子一咸菜疙瘩,顶多还有两根筷子。大米干看(干饭),粉条留着(溜子),鸡蛋搁着(膏子),猪肉走着(肘子),人再不逗个乐子解解乏、顺顺气,人跟牲口还有什么区别,吃草与否?打响鼻与否?

不知为什么,绕阳河往往用“屁”和“泡”这两个字来形容与开玩笑有关的事情。“这小子挺屁”、“那家伙挺能泡”,所指的都是嘻嘻哈哈能开玩笑,没有什么贬义夹在里边。如果愣说有贬义,也是一种亲昵的、笑骂型的贬义。

能“泡”的人是红花,经得起“泡”的人是绿叶。有了这两种人,人群才更像人群。我比较幸运,在知青时代,以及后来在工厂、在大学、在机关、在海外,总能适时遇到红花和绿叶,从中得到无穷的欢乐和慰藉。

回国后,我写了几本书,也得到不少热心人的评论。看到一些评论文章说我的作品不失幽默,我先是偷着乐,后来忍不住了,就上街观察动向。

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大家该干啥干啥,没谁对我有特殊表示。只有一个背书包的小伙子向我微笑走来,微笑中似乎还含着钦佩。

我心中暗喜,留步,谁知小伙子却悄悄地发问:“大哥,要不要毛片?”

我吃了一惊,有点失望,又有点讪,估计脸上的表情不能太好看。

这几年,从港台那边传来一个词:“搞笑”。该词比病毒传染得还快,没几天工夫,弄得人人耳熟能详。

我却有点犯糊涂,笑,怎么是“搞”出来的?那个“搞”,带个提手,是用手胳肢人吧?“搞”出来的笑,是发自内心的笑吗?反正我的师父,我的榜样,我数不清的幽默师友们,他们从不胳肢人,他们带来的笑,相当精彩,有的天真纯净,有的“阴险狡滑”,有的让你笑得甜,有的让你笑得傻,还有一些,简直让你笑得心酸、痛楚、掉泪。

笑完了,擦擦眼窝,觉得,能到世上走一遭,做个人,值。

【原载2010年5月23日《北京

日报·副刊·杂文》】

题图 / 幽默与创造 / 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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