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辉
横扫欧洲的拿破仑,“以一己之心力,主万姓之浮沉”,屠戮生命成千上万;发明了“牛痘”的英国医生詹纳,从病魔“天花”手中拯救的生命何止成千上万,且惠泽至今日。拿破仑成为举世闻名的英雄,受尽恭维数个世纪之久;而有多少人记得英国曾有个叫詹纳的乡村医生呢?鲁迅先生当年感叹:“杀人者在毁坏世界,救人者在修补它,而炮灰资格的诸公,却总在恭维杀人者。”
《水浒传》中的梁山好汉李逵,在中国是享誉甚高的“英雄”。其实李逵在《水浒传》中刚出场的时候并不算英雄,相反,说他是“社会渣滓”也许更符合事实。李逵在家乡杀了一个人,惹上人命官司,后在江州为神行太保戴宗收留,在戴宗手下做“牢子”。李逵以戴罪之身,不可能成为有正式编制和稳定收入的监狱管理人员。那么李逵靠什么生活?靠在监狱里吃拿卡要、讹诈囚犯。他跟宋江的相识便起因于他讹诈宋江钱财,宋江不答应。李逵自从结识了宋江之后,江州劫法场、火烧无为军,杀人渐多,于是便成了英雄。
“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杀了一个人的李逵是杀人犯,杀了一千个人、一万个人的李逵便是“英雄”,古今中外,理固宜然,可为一叹。古书一直赞李逵的“天真憨直”(如金圣叹),其实李逵的“天真憨直”背后是没脑子。宋江正是看中了他的头脑简单、易于利用,才对他格外“垂青”,若说宋江和李逵之间有多少兄弟情义,却是皮相之见。“江州劫法场”是李逵的“第一战”:“只见他第一个出力,杀人最多……火杂杂地抡着大斧,只顾砍人……不问官军百姓,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渠,推倒倾翻的,不计其数。”官军杀了也就罢了,然百姓何辜?难怪有人说:“若由旋风抡板斧,人间曲直鬼画符。”所以鲁迅才憎恶“他不问青红皂白,抡板斧排头砍去,而所砍的是看客”。《水浒传》七十三回“黑旋风乔捉鬼”一节,狄太公的女儿与其相好王小二于房中幽会,此举即使有违纲常,罪不至死,况自有其家人处置,于李逵何干?只可惜李逵最恨此等“奸夫淫妇”,不由分说,抡板斧砍下“狗男女”人头,掷于狄太公脚下,狄太公哭道:“留得我女儿也罢!”而在李逵看来,“这等腌臜婆娘,要她何用”,怒骂正为失去女儿而伤心不已的狄太公为“打脊老牛”;第二日起来,李逵又找到还在伤心啼哭的狄太公夫妇质问,为你家除却奸淫,“你如何不谢我?”太公无法,只得收拾酒食相待。真正是“天真憨直”到没有人性的地步,这究竟是“可爱”还是“可怕”?
《水浒传》自是小说家言,似乎不可征信。可惜的是生活本身往往比文学更“丰富”,真实的历史似乎也比小说更“精彩”,当然也更可怕。明末农民起义的领袖张献忠在四川杀人如麻,最后甚至到了疯狂的程度。杀人的手段更是五花八门,显示了这个农民“英雄”非凡的“想像力”。李逵杀人固是残忍,还大抵有个由头;而张献忠之所以更可怕,就在于他似乎是为了杀人而杀人:派手下大将分头赴各县实施滥杀,此曰“草杀”;以狗嗅人,狗吠则杀,此曰“天杀”;张献忠曾立一块“七杀碑”,碑文曰:“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一德可报天,杀,杀,杀,杀,杀,杀,杀。”张献忠在四川的屠杀是造成四川人口剧减的一个重要原因。康熙年间由政府主导的“湖广填四川”的大规模移民,正是为了补充四川的人口不足。
生命是宝贵的。然而人们大抵爱惜的是自己的生命。只要屠戮的刀锋没有架到自己的脖子上,人们总是乐意向屠杀者奉上谄媚与赞美以及“英雄”的尊号。
刘再复先生最近在《读书》杂志上撰文论及中国文化的“伪形”问题。在刘再复看来,中国文化曾有过健康的童年。作为远古时代的精神遗存,《山海经》中的“英雄”形象皆是这个世界的拯救者和修补者:“补天”的女娲、“填海”的精卫、“射日”的后羿、“逐日”的夸父,无不具有救苦救难的大愿,代表了中华民族最原始的精神气质,与后来的《三国演义》和《水浒传》中的杀人英雄和玩弄权术阴谋的英雄完全不同。《三国演义》和《水浒传》中英雄观的混乱与颠倒正是中国文化扭曲、变形(“伪形”)的突出表现。鲁迅终身痛恨“三国气”和“水浒气”,不是没有缘由的。或问“三国气”和“水浒气”于今安在哉?君不见,国家媒体央视“少儿频道”的“文学宝库”还在用《三国演义》和《水浒传》对我们的孩子进行文学启蒙呢!夫复何言?
谁是英雄?回答这个问题,真的还需拂去厚重的历史尘埃,穿过血腥的历史风雨,回到中国文化的童年去看看,那里或许有我们真正的精神家园。
【原载2010年1月15日《湘声报》】
题图 / 谁是英雄 / 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