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接触“叛徒”一词是因为两部电影:一部是苏联的《列宁在十月》,一个叫布哈林的叛徒出卖了列宁;再一个就是中国的《红岩》,一个叫甫志高的叛徒出卖了江姐。在中国,叛徒是最令人愤恨的,古往今来,凡叛徒便不会有好下场。
读《华盖集·这个与那个》,不免惊诧。鲁迅先生说:“中国一向就少有失败的英雄,少有韧性的反抗,少有敢单身鏖战的武人,少有敢抚哭叛徒的吊客,见胜兆则纷纷聚集,见败兆则纷纷逃亡。”
他说的应该是民族的劣根性。“少有失败的英雄”,因为“胜者王侯败者寇”嘛;“见胜兆则纷纷聚集”,因为“识时务者为俊杰”嘛;“见败兆则纷纷逃亡”,因为“墙倒众人推”嘛。但是,那个“敢抚哭叛徒的吊客”当作何解?莫不是鲁迅先生站到叛徒的立场上,把“敢抚哭叛徒的吊客”也当成民族英雄了?
看来,我们需要重新定义一下叛徒的涵义了。
我们常常以为,所谓的叛徒就是从一个阵营投奔到另一个阵营中去的人,或者那些背叛祖国和背叛革命的人。不过,我倒觉得,鲁迅这里所说的“叛徒”,应该是离经叛道的“叛徒”,是封建礼教的“叛徒”,是敢于叛逆的“叛徒”,是一种有反叛精神的“叛徒”,甚至是思想上的“叛徒”,主义上的“叛徒”(当年德国的考茨基和俄国的普列汉诺夫都曾被称为马克思主义的叛徒)。当然,还应该包括那些被误以为是叛徒但后来证明不是叛徒的“叛徒”。
中国的历史太悠久,苦难太深重,变革又太多,改朝换代,你方唱罢我登场,城头变幻大王旗,所以人的命运不可把握。今日是英雄,明日是叛徒;今日是同志,明日是敌人。苦难太多,冤情太多,于是所谓的“叛徒”也多。
但是,鲁迅先生所感慨的是,我们这个民族中,虽不乏反叛的叛徒,却少有抚哭“叛徒”的吊客。对社会反叛,对占据社会主流意识的传统文化进行反叛,总不会有好的下场,总不会被社会所理解,总不会得到多数人的同情和支持,以致这种以个体力量为主的反叛常常被轻易扼杀。
仔细想来,中国历史上敢于抚哭叛徒的吊客少则少矣,但也不绝如缕。试举几例:
汉武帝时的李陵,兵败后投降匈奴,是名副其实的叛徒,但是司马迁却冒生命危险在汉武帝面前替李陵说话,因为他觉得事出有因,结果受到了宫刑。
北宋时的岳飞是以“莫须有”的罪名被判死刑的,其实这个“莫须有”只是“秦桧”的说法,在皇帝的眼里,岳飞的罪证当然是叛逆。但是,那位叫隗顺的狱卒,却在岳飞死后,偷出岳飞的尸体,葬于钱塘门外,直到去世之时,才把真相告诉儿子。
国家主席刘少奇被定性为叛徒、内奸、工贼,以致含冤而死。为他鸣不平的女共产党员张志新被判为反革命,行刑前为防止她呼喊口号,竟残忍地把她的喉管割断。
这些抚哭“叛徒”的吊客,哪个不是大义凛然?哪个不是置生死于度外?但在历史长河中,相对于那无尽的苦难和无数蒙冤的所谓叛徒,“敢抚哭叛徒的吊客”的确是微乎其微,少而又少啊!
这里面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统治者从来不把真相告诉人民,他们罗织罪名,编造谎言,把那些所谓的叛徒描绘成十恶不赦的坏蛋。
就说说袁崇焕吧。
这个人在国难当头时,置个人安危于不顾,投笔从戎,力挽狂澜,率军抗击后金,获宁远、宁锦大捷,让敌军闻风丧胆。然而,昏庸的崇祯帝却听信谗言,自毁长城,将袁崇焕逮捕下狱。
崇祯皇帝从一开始就不想弄清事实真相,一心要置袁崇焕于死地。我们来看看崇祯皇帝给这位民族英雄罗织了哪些罪名吧。
皇帝说:“谕以袁崇焕付托不效,专恃欺隐,以市米则资盗,以谋款则斩帅,纵敌长驱,顿兵不战,援兵四集,尽行遣散,及兵薄城下,又潜携喇嘛,坚请入城。”
这些罪名是什么意思呢?“付托不效”,就是说袁崇焕辜负了皇帝的重托,他曾向皇帝说五年平辽,结果这个任务没有完成。其实还没有等满五年你就把人家杀了,你让人家如何“付托有效”呢?“专恃欺隐”,是说袁崇焕私下和皇太极议和的事。其实,袁崇焕的议和,并不是背着皇帝干的,崇祯是知道的,也是准许的,袁崇焕给崇祯的奏疏中就明确提出他的战略是“守为正着,战为奇着,和为旁着”。尽管皇太极每次败仗后的主动议和都是缓兵之计,可是明军也需要缓兵,需要休养兵马,需要修补城池。但是,当皇帝要杀你的时候,明知如此,也要治罪。
至于袁崇焕的其他几项罪名,无非都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总而言之,这位民族英雄在皇帝的眼里,就是一个叛徒。
老百姓太相信朝廷了,只要朝廷说这个人是叛徒,他们便深信不疑;老百姓太爱这个朝廷了,只要皇帝说这个人卖国,他们便义愤填膺;老百姓太有“正义”感了,只要你说这个人通敌,他们便恨不得生啖其肉。他们认为,国家的危难不是因为统治者的腐败,而是叛徒的破坏;他们认为,民族的危机不是皇帝的无能,而是叛徒的出卖。所以,当皇帝下令处死叛徒的时候,百姓们不但欢呼痛骂,很多时候还要扔石头、吐口水,以示自己的忠君和爱国。
但除了对英雄的无限哀叹之外,你无法对那些京师百姓有丝毫的愤恨,因为他们被蒙在鼓里,而只有统治者知道真相。
其实,除袁崇焕这些极少数“罪孽深重”的叛徒在历史上留下姓名之外,大多数的所谓的“叛徒”还是被历史淹没了。尽管不时有叛徒被平反,但冤假错案本来就事出有因,平反之后,这一页也就巴不得轻轻翻过。那些被平反的人以及他们的后人感恩戴德尚且惟恐不及,又有谁还会纠缠那渐行渐远的过去?而那些本来就为数不多的抚哭“叛徒”的吊客,自然也就更无人谈起了。
【选自王重旭著《中国历史的屈辱》华夏出版社版
本刊有删节】
题图 / 无题 / 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