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本逐末的名人故里之争

本刊编辑部

近年来,我国各地的名人故里之争硝烟四起,且不断升级,愈演愈烈。从表面看,似乎是对传统文化的重视和弘扬。实际上,掩藏在这一华美外衣之中的则是一场经济利益与政治权力的较量

乱象丛生的名人故里之争

目前,闹得沸沸扬扬的名人故里之争,大致可以分为以下两类:

一方面是有史可查的历史人物。从三皇五帝,到先秦诸子、三国群英,再到才子佳人,无不争锋。

其中,最早的名人故里之争应该是诸葛亮故里之争。河南南阳、湖北襄樊和山东临沂三地围绕诸葛亮故里、故居、躬耕地从大清国一直争论到现在,持续上百年,仍未有定论。涉及范围最广也最热闹的当属李白故里之争,四川江油、湖北安陆、甘肃天水,纷纷自称是李白故乡,而吉尔吉斯斯坦的托克马克市的加入,更是为这场争夺战增添几分国际色彩。最昂贵的名人故里之争,则是炎帝故里。这场争夺关系四省五地,包括湖北随州、陕西宝鸡、山西高平,以及湖南株洲炎陵县和会同县。而各地围绕炎帝故里的投资总额更是突破百亿大关。此外朱熹、赵云、二乔、貂蝉等故里最近也被争夺得厉害。

另一方面,子虚乌有的文学虚构人物和宗教中神佛,竟然也有了故里之争。

在这类名人故里之争当中,最让人啼笑皆非的恐怕当属“西门庆故里之争”。西门庆这个小说中虚构的恶霸淫贼,竟然摇身一变成了文化产业英雄。安徽省黄山市徽州区称,根据考证,西门庆是安徽人,是徽商代表。而山东省阳谷县、临清县也不甘落后,和黄山市展开一番激烈的争夺。虽然因舆论压力,三地纷纷否认并退出。最疯狂的名人故里之争当属观音和孙大圣故里,可见就是神佛亦是不能脱离凡尘。同一个观音菩萨,在国内就有三个故里,四川遂宁、河南平顶山和新疆昌吉市,彼此相距千里。而孙悟空“故里”也不甘寂寞,山西省娄烦以及山东、甘肃、江苏连云港等地,也都自称是孙悟空故里。

那么在来势汹汹而且争夺如此激烈的名人故里之争背后,究竟为的是传统文化的发扬光大还是利益的独揽和攫取呢? 名人故里缘何成为一块香饽饽,让各地值得如此用尽各种手段,花下血本来抢夺?

文化遗产还是文化财产

首先我们先来看一组数据。就上面提到的李白故里之争参与方之一的四川省江油为例。据报道江油市2003年的旅游总收入仅为5亿元,而自从明确“李白故里”的旅游品牌后,当地旅游经济发展极快。2007年,江油市旅游总收入达13.26亿元。2009年1至10月,其旅游收入为6.31亿元。该市又规划三年内建成李白文化产业园, 预计年总收入达6.7亿元,直接利润为3亿元。由此可见李白故里的品牌效应。如此惊人的效益,也难怪让吉尔吉斯斯坦的托克马克市垂涎欲滴,不惜万里之遥加入到李白故里争夺战中来。

再如观音故里之争。虽然四川遂宁、河南平顶山和新疆昌吉市三地的争夺战尚未有定论,但是这些城市的旅游规划已经不断上马了。在2010年遂宁市《政府工作报告》中,明确提出“加快开发观音湖景区”,其中《盛世观音》精品剧目总投资3000万元,会展中心五星级酒店,总投资1.6亿元。昌吉的观音故里项目“观音故里文化公园”和“观音故里”总投资6亿元。对于开发名人故里后的经济回报问题,各地政府也算得非常清楚。遂宁方面预期,项目建成后,年营业总收入2亿元,预计投资回报期为10年左右。昌吉“观音故里文化公园”项目建成后预计每年固定收入约有6476万元,净利润为每年约4200万元。

看到这里,名人故里之争背后的经济利益链条不言而喻了。

在志在必得的名人故里争夺战背后,是利益驱动下各地对“遗产经济学”的精细打算。人们把挖掘一个名人故里,当作开发旅游景点的噱头和卖点,藉此以获得可观的经济收入。名人故里这张屡试不爽的名片,原来只是个有效的营销和谋利手段。

首先,名人故里对地方经济影响最明显的是推动当地旅游业的发展,刺激经济多元增长。因为,在旅游资源的带动下,相应的餐饮、住宿、娱乐、影视、时尚消费等众多产业也会随之而发展。比如围绕故里争夺所开展的项目建设,从顶级的商务会所到采摘瓜果的农家小院,再如旅游创意从观光游、温泉游到会展游、购物游等等,形式可谓五花八门。名人故里经济的吸金能力,可谓超凡出众。

其次,名人故里可以迅速提高一个城市的知名度,扩大其影响力。一些微不足道的小地方小城市,一旦被冠之以某某故里之称,而尤其是参与到名人故里争夺战中来,短时间就会成为报刊网络各大媒体关注的焦点,可谓一夜成名。比如争夺赵云故里的河北正定和临城,再如争夺西门庆故里的山东阳谷和临清,都因为其使尽全身解数的争夺而被人们所知。正如一位旅游规划专家所言,“争夺名人故里实际上是为了搞经济,利益关系众所周知,不争白不争,争了也不白争,至少城市的名气提升了。”名人故里附加的是巨大的文化价值、品牌影响和名人效应,可以极大地提升该地方的文化品牌形象,迅速扩大地方知名度。

而经济水平的发展和知名度的提升,是现代城市管理者所普遍追求的两大指标。各地希望通过打名人故里这张牌,想方设法挖掘特色旅游资源、打造旅游文化品牌,谋取商业契机、促进经济发展。但是,当前一些已经夺得名人故里的地方,却把创收作为核心,将文化演变为商业,进行杀鸡取卵似的经营,这是非常危险的。

地方政府高调介入的台前幕后

在你争我抢的名人故里争夺战中,我们不难发现,争论的主力不是专家学者,而是各地政府的高调介入和频频亮相。如李白故里之争。湖北安陆在央视4套投放城市宣传片,内容是“李白故里,银杏之乡,湖北安陆欢迎您。”随后江油市委宣传部致函中央电视台、湖北省安陆市委宣传部,要求该宣传片停播,认为江油才是李白的故里,安陆涉嫌“侵权”。再如赵云故里。临城县政府启动“赵云文化广场建设”,并且县委宣传部长对媒体表示:“赵云确系河北临城县澄底人。”此举激怒了多年来一直以“赵云故里”自居的正定县。正定县委、县政府媒体《正定风采》发表一篇言辞激烈的社论,称临城县“堵门骂阵、欺人太甚,触犯了‘赵云故里这道不可逾越的底线!”

按理名人的故里在哪里,本应该是历史学家、考古学家的事儿,为什么却是各地县市的官员出来说事?政府参与社会事业的文化构建,本没有错。面对此起彼伏的“争夺战”,政府本应做正确的引导,为何却成了推波助澜的主导?

实际上,名人故里之争,表面上看是区域经济发展之争,好像潜在着巨大的商业价值。说到底地方官员的政绩思想在作怪,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在各级官员眼里,名人故里之争就是文化资源和文化名人之争。只要争到名人故里这张华丽的名片,也就争到了品牌、经济和利益。

“文化搭台,经济唱戏”。借着争夺名人故里,修复名人故迹,大搞纪念活动,新建“文化标记”,已成为一些地方政府的新一轮面子工程。在光大传统、发展文化的口号下,借着名人故里这一袭华丽的外衣,立项、资金等似乎都比较容易获批。因为争抢名人故里的背后,往往都伴随着大拆大建和花钱如流水的推介活动。各种文化园、风景区,动辄投资上亿,只是需要找一个名人挂靠。而这个名人必然是知名度越高越好。再者,现在地方招商引资发展企业往往有一定的风险。而借名人故里搞旅游,既绿色环保,还显得有文化品味,也容易出政绩,可谓屡试不爽。

中国社科院研究员、殷墟考古队队长唐际根教授一语道破天机。他指出,现在很多地方参与到名人故里之争的原因主要有三方面:一是有可能促进当地经济发展;二是借此提升本地知名度;三是通过对遗址和名人故里的修整,优化当地环境。唐际根认为这三方面都是引发“名人故里和古遗址归属之争”的无形之手,因为它们最终都有可能转化为“政绩”。

原来名人故里之争,争得不仅是文化,也不仅是经济效益,也是地方政府的一场权力的营销模式和政绩的公演。

谁来为名人故里争夺战埋单

在沸沸扬扬的名人故里争夺战中,还有一个无论如何绕不开的现象,值得人们深思,那就是一些所谓的名人故里斥巨资打造人造景观,而真正的文化古迹却频频遭到破坏和拆毁。

就目前讲,一些名人故里之争,大多没有强有力的史料证据,更没有历史物证;有的地方只是一种传说,连一个可以证明的物件或故址都没有。以赵云故里为例,临城县投资7000万元,迅速打造了“赵云故居”、“赵云墓”等核心文化设施;正定县则启动占地30亩“赵云故居”项目,今年4月,还高调举办“赵云故里”公祭大典。此外,像西门庆这样的反面人物、观音菩萨、孙悟空等虚构的人物,一些地方也往往花费数亿元为之打造故里。

而另一方面,很多真正的珍贵文物和文化遗迹,却在商业开发中被加速摧毁。例如作为“2006年全国十大考古发现”之一,安徽六安王汉墓堪比著名的马王堆汉墓,高铁项目建设曾为之“让道”。但时隔三年多,耗费4000万元绕道的高铁早已通车,而寄托各界厚望的六安王汉墓原址保护却停滞不前,成了“烂尾”工程。不仅当初计划修建的博物馆成为画饼,而且大量珍贵文物仍浸泡在霉变的淤泥堆中不知归处。再如曾入围2009年全国十大考古发现的江苏镇江宋元粮仓遗址、安徽泗县近千年的释迦古寺都被拆毁。

有学者无不担忧地指出,当下的名人故里之争正在演变成利益的角逐和政绩的经营。故里之争固然令人心忧,因为它偏离了文化遗产的历史、文化和社会价值。

名人故里争夺战的背后,首当其冲最受伤的还是我国的传统文化。故里之争貌似文化之争,实则是利益之争。把名人等文化资源作为利益争夺的砝码,“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这无疑是对传统文化的一种扭曲和炒作。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驻华代表处文化遗产保护专员杜晓帆说,有些地方,追求所谓的“名人故里”,已经无视历史事实去凭空臆造,把一些神话人物和传说当成文化遗产来“创造”历史。更有甚者,无视道德、伦理底线,把一些中国历史上或是文学作品中的反面角色代表作为“名人”来开发,直接挑战我们一贯倡导的正直、善良、健康向上的价值观。如果仅出于短视的经济利益考虑,哗众取宠的商业开发最终只能破坏文化遗产,而那些并不拥有真实历史信息和历史文化价值的“假古董”、“假遗产”,只会伤害我们的民族文化。

在纷至沓来的公祭和历史热中,人们很难体会到传统文化价值的弘扬与传承。相反,更多看到的倒是权力给文化打上的僵化烙印。为了达成经济上的目的,一些地方组织“专家”论证,往往牵强附会甚至造假,生造名人坟墓和故居。这表面上看上去风光无限,短期内也能吸引一些游客。但是由于文化严重缺失,其旅游的含金量必然大大降低,这样给景区乃至景区所在地带来的负面影响是致命的。以粤西的冼夫人为例,高州和电白都宣称是她的故乡,也建有冼太庙,但游客来到两个地方,都会接收到冼夫人的故乡就是当地的信息,让游客无可适从。文化说服力降低,最终将导致游客流失。

历史名人争夺战消耗巨大,一些地方政府不惜血本,办庆典,开研讨会,不一而足。以李白故里为例,据有心人实地走访发现,某地的李白故里公园破败不堪、无人问津。但这并不是特例,像这样的例子应不在少数。复旦大学葛剑雄教授,曾为名人故里之争算了一笔经济账,他说“不少地方都宣称,通过‘公祭搭台,经济唱戏 ,共签订多少亿合同,引进多少亿资金。实际大多是自欺欺人,不是将意向性合同说成事实,就是移花接木。”地方老百姓的纳税收入和国家拨款,如此被浪费,实在令人痛心不已。

当前我国经济大力发展之际,我们更应该重视对传统文化的保护和弘扬。而此起彼伏的“名人故里”争夺战,无疑为我们敲响了一记警钟——传统文化是用来尊重发扬的,不是用来搭便车,更不是用来玷污破坏的。历史文化名人是重要的文化遗产和文化资源。地方注重本地资源、注重名人效应,并以此创立和营销城市形象、发展文化旅游本属十分正当的事业。名人牌要打,但要打得恰当,打出文化精神。

在发展经济的过程中,不应忽视对传统文化的尊重和保护,更不应对文化遗产内涵进行曲解和滥用。在开发名人文化资源时,应坚持保护为主、抢救第一、合理利用、加强管理、传承发展的工作方针,妥善处理文化遗产保护、传承、利用和发展的关系。(执笔:陈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