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崇山
2009年10月17日,美国华文媒体《侨报》上一则消息称,一艘载着近70名偷渡者的船在海地附近的加勒比海域翻船沉没,数十人丧生,其中包括来自福州琅岐的10多名偷渡者。文中还透露,部分死者家属已经得到了蛇头每人45万元的赔偿。
失败的寻访
琅岐,位于闽江入海口,总面积92平方公里,是福建省第五大岛,属福州马尾区管辖,行政上被划为琅岐镇。这座有着好听名字的海岛,一直隐藏在东海边曲折的海岸线上,却因“偷渡”这一地下活动的盛行而为世人所知。
根据《侨报》的报道,这次翻船事故,琅岐镇海屿村就有三名遇难者,但记者向村民打听时,有村民在一番生动具体的讲述之后,又表示这是从报纸上看来的。街谈巷议中,原始消息和媒体消息黏合在一起,让人无从分辨。而更多的村民则干脆不愿谈这个话题。
中年男子老温对事态的发展很关注,因为三人之中有他儿子的初中同学。老温的儿子现在外地打工,说那个同学“有出息,出海去了”,谁曾料到会落得如此结局。
顺着老温的指引,笔者找到了三名“疑似遇难者”的家属,但他们均以“我们村里同名的很多”、“你找错人了”等理由,拒绝了采访。
“疑似遇难女孩”的家里供着佛龛,烧着香,祈祷的意味甚浓,哀伤的神情清楚地写在家人们的脸上。
老温叹息道:“如果家里很富,谁愿意偷渡?这三户的家境都不算太好,其中有一个甚至是借钱交‘定金的。孩子没了,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三名“疑似遇难者”都还只是20出头的稚嫩青年。女孩的爸爸平日常给村里的红白宴席掌勺,并为村里干点电工活。老温儿子的同学,初中毕业后在老家附近打散工,爸爸早几年已成功“潜”入美国,他这回是投亲创业去的。另外一个小伙子,爸爸是水泥匠,爷爷十多天前刚去世,前一天正是出殡的日子,只是孙子再也没法给爷爷送行了。
血泪偷渡路
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纽约华人表示,组织此次偷渡的是一位在福州的陈姓蛇头,该蛇头在当地颇有“名气”,当蛇头已经10多年了。前几年曾因组织偷渡被公安机关抓获判刑,出狱后重操旧业。
据这名华人介绍,事发后,蛇头试图与死者家属协商,每人赔偿45万元人民币私了。在琅岐海屿村,也有村民证实这件事情刚开始一直是在死者家属和“蛇头”之间协商进行的,最后答应赔偿每人45万元。“死者的家属先拿到30万元,事件处理完后再拿到剩下的金额。”村民说,死者家属拿到钱之后,就再没向外界提起此事,但是这件事在琅岐早已不是秘密。
“当然不会有人承认了。”琅岐中学退休教师、有“琅岐通”之称的朱立仪说,“这是他们拿到赔偿的条件,告诉你了你会给钱么?”
朱立仪说,通常要偷渡的村民会先与蛇头谈好价格,成功到达目的地后再付钱,一旦中途遇难死亡,蛇头会按照事先约定的金额赔偿家属。在国内和美国华人社会都存在的乡土宗族关系和共同违法的风险就是约束双方的强大力量,因此这种契约关系很牢固。某种程度上说,偷渡客和蛇头之间不是单纯的金钱关系,二者之间也需要相当的信任。
琅岐人的偷渡之路开始于上世纪80年代,当时通过海路偷渡到美国的价格是1.8万美元,按照1980年代中期的汇率,相当于约6万人民币,到了1990年代,价格涨到了4万美元,约合30多万人民币,现在,偷渡美国的价格则涨到了8万美元。
蛇头们设计的偷渡路线复杂多变,偷渡客往往要几经辗转才能到达目的地,旅途条件也异常艰苦,甚至要冒生命危险。最近十几年,由于边防打击力度加大、合法出境机会增多、偷渡集团更加专业化,蛇头通常用第三地、第四地中转的办法带人偷渡。偷渡客先在国内办好合法出境手续,以旅游、探亲等名义到达第三国——通常是比较落后、官员腐败严重或出境限制较松的非洲、拉丁美洲国家,到这些地方再通过假护照、买通当地官员甚至强行冲关等手段到达美国。
几种偷渡的交通方式中,数乘船的条件最为恶劣,数十人甚至一两百人挤在狭小的船舱里,令人窒息。出发前,蛇头往往要求偷渡者把随身携带的水和干粮扔掉;但在途中又以高价兜售水和食品,一个面包竟卖100多元人民币。
2000年6月,英国多佛尔港集装箱里发现58具偷渡客尸体,他们是活活憋死的。这条路线异常复杂:先从中国到越南或泰国,然后顺着“俄罗斯—乌克兰—捷克—德国—荷兰”的路线来到英吉利海峡边上,最终藏箱闯关。
此次加勒比海难中的偷渡客,则试图通过海地这块跳板跃向美国,不料命丧黄泉。
如果成功到达目的地,偷渡客会在第一时间投靠亲戚,稍作调整后马上着手找工作。他们深知自己是“黑户”,而且没文化,所以常找餐馆打工。在美国开餐馆的中国人不在少数,他们一般都愿意雇用华人,也不会“揭发”同胞,相对安全、稳妥。
合法与非法
10月25日晚6点半,天已经全黑了,鞭炮声中,几枚小礼花弹在琅岐红旗影剧院门前的空地上腾起,一场闽剧在剧院里开演了。
剧院有些旧,但演员们都戴着无线麦克风,舞台两侧还有为观众显示唱词的LED屏。右侧的LED屏旁,一块黑板上写着两行大字:“今晚剧目冰梅傲雪”,其下还有一行小字:“劳光村:董某某先生顺利到达西班牙,合家叩谢。”
这只是庆祝家人成功出国的几项必要内容之一,目的是昭告全村甚至全镇,他出去了。“叩谢”的对象,不是台下坐着的观众,而是这家人当初许愿的那位神祗。
“绝大部分都是家里有人成功到了国外,或者拿到了合法身份才办的,请剧团来起码要五、六千块钱,还要到庙里还愿上供,要用一万块吧。”年轻的妈妈张美(化名)拉着三、四岁大的儿子说,“这个剧场每年要演30多场,海屿妈祖宫的剧场每年演100多场,整个岛上一年肯定超过300场戏。”
她的丈夫也在美国,刚把出去时借的债还清。影剧院脚下的一堵墙上,一张同样为庆贺儿子出国成功的演出海报,颜色还很鲜艳,就被一张移民咨询广告遮住了。移民咨询服务是最近几年才在琅岐公开出现的,因为早年偷渡出去的只要肯安分守己地等,大都取得了合法身份,接下来就是把家人接过去,于是就有了移民咨询业务。
戏多了,庙里的贡品和香火也多了。与寺庙的热闹相比,隔壁的中学则显得萧条。
1989年建校的龙山初级中学只有300余名学生,1990年代中期,这里的学生数一度超过2000人。“主要原因是移民潮和严抓计划生育作用到一起了,我们今年新招的初一年级,刚开学不到两个月,已经有4个移民走了。”校长说。
与学校生员大幅减少相反,琅岐英语培训班目前已经达到几十家之多。男孩子们很多初中毕业就不读书了,先玩两年,再准备一下学点外语,然后就去美国打拼了。
由于偷渡人数难以统计,琅岐镇究竟每年“出去”多少人还很难说清,朱立仪手头的数据显示,琅岐在籍人口83000多,其中有22000多人已经“出去”,四分之一琅岐人在国外工作生活。随着早期偷渡客慢慢取得合法身份,现在的趋势是,合法移民的人数比例正在上升。
朱立仪说,通常偷渡美国的琅岐人多在20岁左右,绝大部分为男性,他们到美国后,在亲戚朋友帮助下,可以在中餐馆找份工作,然后把债还清,之后赚到的就可以寄回家里盖房修坟,改变家人命运了。
“想想,一对初中同学,你读高中,他去美国;你刚上大学,他把债还清了;你大学毕业,他把房子盖好了;你开始攒钱结婚,他可能已经是美国人了。”朱立仪说,“农民想问题很简单很实在的,如果你生在这里,可能也走了。”(摘自《南都周刊》2009年第364期)